《北京文學》2023年第11期|于永鐸:烏鴉走在大街上
于永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大連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出版純文學作品九部。中篇小說《指燈為證》獲第五屆《中國作家》 劍門關文學獎,中篇小說《馴馬師的無罪推理》獲第十屆遼寧文學獎, 長篇小說《跳舞者》 獲大連市第十三屆 “金蘋果” 長篇小說獎。
編者說
兒子犯事,兒媳婦帶著孫子離家了,王阿姨在窗臺上救助了一只烏鴉之后,旋即發生了一系列稀奇事。這貌似荒誕的故事,蘊含了現代人對于精神寄托的渴望和內心的脆弱。
烏鴉走在大街上
于永鐸
王阿姨異常清楚地記得第一只烏鴉落在花臺上的日子,那天也是兒子被警察帶走的日子,也是兒媳抱著孩子離家的日子。臨出門時,兒媳的眼里飄著碎紙屑一樣的雪沫。王阿姨就覺得自己被紛飛的雪沫埋了半個身子,從骨頭縫兒里往外冒寒氣。都走了,前前后后沒用上1個小時。100平方米的房子里只剩下她無盡的委屈。鄰居在走廊那邊探頭探腦,王阿姨受不了刺激,她抹了把淚水,砰的一聲關上了屋門。剎那間,尾巴被夾著了似的,王阿姨疼得聲聲慘叫。她撲在沙發上號啕大哭。差不多哭了有兩個小時,王阿姨聽到了敲門聲,很輕,似有似無。她止住了哭聲,仔細聽了一會兒,又什么聲音都沒有。
王阿姨來到兒子的房間,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像傻子似的朝她號。撿了這個,又丟了那個,頓覺眼前陣陣發黑。她明白,天確實塌下來了。敲門聲傳來,依然很輕,依然似有似無。王阿姨開了門。
“王阿姨,我是物業的小張?!倍填^發小張笑瞇瞇地說。
“哦,小張?!?/p>
“王阿姨,我是您樓下的鄰居小胡。”短頭發小胡說。
“哦,小胡?!?/p>
短頭發小張和短頭發小胡互相看了一眼,恰巧,他們做賊樣的表情被王阿姨的目光捕捉到了,王阿姨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她懷疑他們是來找碴兒或者幸災樂禍的。短頭發小張笑瞇瞇地說:“王阿姨,小胡可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啊?!蓖醢⒁唐沉诵『谎郏床怀鏊迷谀膬骸Uf起來,她兒子還是好人吶,不是說被抓走就被抓走了?想起兒子,王阿姨的眼淚滾落下來。短頭發小胡收斂了笑容,小心地說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老婆怕長嘴的家伙。
“你老婆?”
“我老婆。”
“長嘴?”
“阿姨,小胡他老婆……”短頭發小張比畫了一下肚子,“懷孕了?!?/p>
“請讓我靜一靜。”王阿姨輕聲說。
短頭發小張看了一眼短頭發小胡,這一舉動又一次被王阿姨的目光捕捉到了,王阿姨懷疑他們是專門來看她的笑話。兩人又搶著說了一句話,聲音撞在一起,發出一陣撞擊金屬般的尖銳噪聲。王阿姨猛地退回一步,“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敲門聲又起,這回,卻有點狂躁。王阿姨的淚水傾瀉而出。敲門聲仍在持續,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王阿姨猛地拉開屋門,朝他們吼:
“讓我靜一靜!靜一靜!”
“我老婆……”
“滾開!”王阿姨使出渾身力氣將門關上,屋頂的吊燈都被震得像巨浪中起伏的舢板。短頭發小胡發出短促的怪叫聲,在王阿姨聽來,就像被鐵夾子夾住了的老鼠。王阿姨雙腿一軟,紙一樣地飄下去,紙一樣地貼在了地板上。“滴答滴答”,屋里傳出一陣輕微的滴水聲,是廚房里的水龍頭沒有擰緊嗎?一定是的。都快一個月了,水龍頭一直滴水,王阿姨幾次央求兒子找人維修,她的話就像耳旁風一樣。仔細聽,滴水聲不像是從廚房里發出的,好像是從衛生間里發出的。一定是衛生間。衛生間是兒媳的領地,兒媳就是山中的老虎,不用吼,不用咬,只需一瞥,娘兒倆都得被嚇趴下。王阿姨每去一次衛生間就如同勇敢地闖入龍潭虎穴里一樣,使用完衛生間,得花費很長時間收拾。
王阿姨來到衛生間,幾個水龍頭都沒有滴水。坐便器后面的連接閥也沒有漏水。她摸了摸,洗手臺下的軟管連接處也沒有漏水。她猛然看見地漏附近有一攤水,這攤水是從哪里來的呢?王阿姨上上下下全都檢查了,連嵌在頂棚里的熱水器都讓她摸了一遍。王阿姨不知摸了多少回,她都不相信自己的手了。她趴在地上,把臉貼在地磚上,一點一點地蹭,能蹭到的地方都蹭到了,她確定衛生間里沒有漏水。
“滴答滴答”,聲音像流逝的時間一樣若即若離。
王阿姨又去檢查廚房,洗菜盆上的水龍頭沒有滴水,暖水寶上的軟管也沒有漏水?!暗未鸬未稹?,王阿姨堅信不是幻聽,滴水聲非常真實,比流逝的時間還要真實一百倍。她不相信自己的手,也不相信自己的臉,她只相信耳朵。她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磚,仔細地分辨著有可能漏水的地方。
“滴答滴答”,聲音依舊若即若離。
王阿姨貓著腰從廚房里出來,像條警犬似的四下搜尋。她搜到了臥室,一眼就看見了窗前的一只黑黢黢的烏鴉?!暗未鸬未稹笔撬牟AОl出來的聲音。王阿姨氣惱地揮了下手,烏鴉并沒有飛走,烏鴉歪著腦袋看她。王阿姨“嘿”了一聲。烏鴉懂了似的,昂起頭,“呱呱”叫了兩聲。王阿姨笑了,本來要轉身離開,卻定住了腳跟。這兩聲叫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王阿姨小時候在農村生活過一段時間,對烏鴉一點都不陌生。爺爺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比房子還高的大槐樹,上面就有一窩烏鴉。冬天來臨的時候,樹葉凋零,烏鴉窩就顯露在寒風之中。她去爺爺家的時候就是冬天,母親把她放在院門口,也不進去,就在門口站著。樹上的烏鴉突然叫了幾聲,好像是在朝她打招呼。她好奇地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籃球那么大的烏鴉窩。爺爺跑了出來,一把就把她抱了起來,爺爺和她貼臉,爺爺的硬胡茬亂扎著她的臉。她躲閃著,掙扎著把手伸向母親,卻一把抓了個空。只抓住了母親的長長的背影。
她哭。爺爺說:“不準哭!”爺爺又來貼臉。她掙扎著,不知不覺地朝大槐樹伸出手去。樹上的烏鴉忽然發出急促的叫聲,她仰臉去尋這些聲音。爺爺趁機與她貼了臉,她又不覺得爺爺的胡子扎人了。
“丫兒,你猜烏鴉是怎么把樹枝叼上去的?”
她怎么能猜得到?就像她猜不到爺爺的胡子并不很扎人、猜不到母親會丟下她走了一樣。6歲那年,還是一個冬天,她在樹下撿了一只小烏鴉,小烏鴉有鵝蛋那么大,毛都沒有長出來。她輕輕托著小家伙,把臉貼上去,想著自己的胡子扎疼了小家伙,她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爺爺一把將小烏鴉奪下放回原地,扯著她的手就跑回了屋。爺爺說:“要是讓老鴰看見了,那就了不得了。”爺爺說的老鴰就是老烏鴉。
“老鴰一定會懷疑是你上去掏窩了?!?/p>
“老鴰一定會啄瞎你的眼珠子的。”
爺爺言猶在耳,仿佛爺爺就在眼前,就在身后,就在王阿姨永遠也找不到的角落里和她藏貓貓。小時候,她總躲避著爺爺,怕被爺爺的胡子扎了,如今,爺爺卻總躲避著她,任憑千呼萬喚也不出來。王阿姨望著烏鴉,輕聲問:
“你個小家伙,是爺爺派來陪我說話的嗎?”
“滴答滴答?!睘貘f啄了幾下窗戶。
王阿姨心里一動,難道真是爺爺派來的嗎?她的心突跳了幾下,是來傳遞什么消息的嗎?想起家里的波折,王阿姨一陣陣緊張,她擔心更大的劫難還在路上。她伸手要開窗戶,想要近距離看看烏鴉,又停住了手。
這是一只漂亮的烏鴉,挺拔的身軀,圓潤的胸脯,光滑發亮的黑色羽毛,看著就像高貴的王子或者美麗的公主。烏鴉的一只爪子明顯是受了傷,自始至終在懸著。每一次跳動,都是用另一只爪子。可憐的烏鴉,它啄窗戶的目的是希望得到幫助呀。王阿姨將窗戶開了一條縫兒,烏鴉側著臉,凝視著她。王阿姨又拉開了一點窗,烏鴉避嫌似的奮力躍開。王阿姨的淚水猛然涌了出來,她哽咽地說:
“好懂事的孩子?!?/p>
王阿姨給烏鴉喂了點水,又盛了一碟小米。小小的花臺,平時只是晾曬衣服用,如今,受傷的烏鴉來造訪,王阿姨決定將這兒改造成一個救助站。她在一角用塑料搭了個雨篷,給落難的烏鴉王子或者烏鴉公主建了個棲息之地。臨近中午的時候,這只烏鴉已經和王阿姨混熟了,每當王阿姨走到窗前,它就會啄幾下窗戶,“滴答滴答”,仿佛在打著招呼。除了不讓王阿姨撫摸,其他的做什么都可以。王阿姨找了一片創可貼,給它的傷腿纏了幾道。烏鴉似乎懂得這是給它治傷,一直乖乖地不動。王阿姨趁機撫摸了一下烏鴉的脊背,烏鴉突然跳開,態度極其堅決。
王阿姨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止住了,兩天后,就再也不覺得委屈了。烏鴉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猶如墜落深淵的時候,突然踩到了一塊橫空伸出來的石板。王阿姨只要有空,就會和烏鴉說說話。她和烏鴉說的話和平時與人說的話是有區分的。剛開始,連自己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同。有一天,王阿姨穿衣服的時候忽然朝烏鴉說了句:“扎不扎心呀?”說完,王阿姨就怔住了,長時間地怔住了。忽然,她沖著烏鴉堅定地說:
“小東西,我說什么你都懂?!?/p>
從這以后,王阿姨不再顧忌了,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甚至發出連自己都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腔調兒。無論說什么,無論怎么說,烏鴉都會久久地偏著腦袋聆聽。王阿姨說起6歲時在大槐樹下撿到小烏鴉那回事,她緊張地問,如果當時沒有放在原地老鴰能不能啄她的眼睛?烏鴉凝視著王阿姨,忽然,“呱呱”叫了兩聲。王阿姨如同觸了電,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不不”。王阿姨還試著跟烏鴉講起她的兒子,講起案子的前前后后的經歷。王阿姨講得很細,講得很冷靜。烏鴉聽得很認真,時間久了,會在王阿姨嘆氣的時候換一個姿勢,繼續凝視著她。王阿姨問:
“你說,我兒子冤不冤?”
“呱呱?!?/p>
王阿姨確實聽到了,烏鴉大聲說:“冤冤。”王阿姨的眼淚淌了下來,這回,不是委屈的眼淚,是激動的眼淚。王阿姨嗔道:“你又來哄我。”一陣風吹來,烏鴉搖晃了幾下,身上的羽毛被吹亂了。王阿姨伸頭往外看,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被這陣風吹得披頭散發。王阿姨一把握住了烏鴉,給它捋了捋羽毛,烏鴉雖然掙扎,卻沒有啄她。王阿姨說:
“可憐的孩子?!?/p>
王阿姨把烏鴉塞進雨篷里,又找了塊木板擋在一側擋風。忙了一陣后,又去兒子的房間,找了一袋小食品。王阿姨想起孫子對小食品的鐘愛,不禁心中一陣發熱。她將小食品捏碎了送到烏鴉面前。烏鴉左看右看,就是不啄一口。王阿姨更加認定烏鴉通靈,她輕聲贊嘆著:“多么懂事的小家伙啊。”王阿姨決定去農貿市場買些新鮮的雜糧,她要用最好的食物招待這個小精靈,她要讓烏鴉有賓至如歸的美好感覺。走到物業辦公室門前,短頭發小張猛喊著追了出來,擋住了王阿姨的去路。
“王阿姨,有個事必須要和你說一下?!倍填^發小張雖然是笑著說的,語氣卻是非常的嚴肅。王阿姨冷冷地看著她,看得小張渾身不自在。
“王阿姨,你得趕緊把長嘴攆走?!?/p>
“你說什么?”王阿姨的口氣冷得能有零下20度。
“我說趕緊把長嘴攆走!”短頭發小張雖然不和王阿姨對視,語氣卻異常堅決,“小胡的老婆懷孕了?!?/p>
王阿姨扭頭就走,她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是要鬧哪一出?小胡老婆懷孕和她有什么關系?懷孕的人怕長嘴的?真是笑話。王阿姨認為這是世界上最低級最蠻橫無理的托詞。王阿姨很早就認識小胡的老婆,印象很不好。王阿姨曾主動和她打招呼,小胡的老婆面無表情,仿佛王阿姨是隱形人一樣。王阿姨回家后和兒媳發牢騷,還說現在的年輕人太霸道,她本想說“無禮”這個詞,卻沒想到沖口而出的是“霸道”。兒媳沒有表態,也仿佛王阿姨是隱形人一樣。
王阿姨拿定了主意,別說烏鴉不是她養的,即便是她養的,誰也沒有權利下命令將它攆走。她心里一陣難受、一陣委屈。如果兒子沒被抓走,短頭發小張、短頭發小胡敢這樣欺負她嗎?王阿姨越想越是傷心,她撇下短頭發小張,扭頭就往家里走,她不想和短頭發們再糾纏下去了。王阿姨想到花臺上的烏鴉,想到了要去農貿市場買新鮮的雜糧,就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她繞了一個圈,從南門出了小區。第二天,或許是第三天,短頭發小胡又來找過王阿姨。王阿姨沒有客氣,都沒聽他說完一句話就咣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再后來,短頭發小胡和短頭發小張還有社區的民警一起來敲門,他們來得真不是時候,當時,王阿姨正在洗澡,沒有聽見敲門聲。等她洗完了澡,她花費很長時間把衛生間擦得溜光锃亮的時候,才聽到一聲比一聲焦躁的敲門聲。開門前,王阿姨感覺已經不是敲門了,簡直就是在砸門。王阿姨慌忙打開門,看見了滿臉怒氣的小胡。王阿姨急著要關門,一雙有力的大手把門生生按住了。
“王阿姨,我是警察!”警察拉開了屋門,“王阿姨,我們接到居民報警,你家養了只鴿子?!?/p>
“我家什么時候養鴿子了?”
“是烏鴉。”短頭發小胡糾正著。
“啊,是烏鴉?!本煺f,“王阿姨,你們家養了一只烏鴉。”
“怎么了?”王阿姨鎮靜下來,“我救助了一只烏鴉——一只受傷的飛到我家花臺上的烏鴉。你說,我犯了什么法?”
“這個,不犯法?!本煊行┚狡?,“王阿姨,你聽我說。小胡的老婆懷孕了。”
“我不聽?!?/p>
“王阿姨,你得聽?!?/p>
“我兒子被抓的時候,你們聽過我說話嗎?”
“這是兩碼事?!?/p>
“對不起,我要犯病了,哎喲,我要死了。”王阿姨捂著胸口,夸張地坐在了地上。警察顯然沒有見識過這個陣仗,他一個勁兒地問有沒有問題、需不需要去醫院。王阿姨伸手去拉門,警察松了手,門關上的一剎那,王阿姨看到警察緊張慌亂的臉。她差一點兒笑了。同時,也聽到了幾記狠狠地踹門聲。王阿姨猛地站起來,推開了門,她看見警察緊緊摟著短頭發小胡朝電梯那邊走。王阿姨瞪著他們,如果敢回擊,王阿姨一定會勇往直前的。警察確定她沒有犯法,這讓她心里有底并且感覺如虎添翼。王阿姨一點都不想退步,一絲一毫都不退。不能因為小胡的老婆厭惡烏鴉就由她胡攪蠻纏。她這樣是不道德的、是霸道的。小胡的老婆就是霸道。王阿姨決定和霸道對峙,直到完全勝利。
王阿姨和烏鴉成了好朋友,不但是好朋友,還是渣滓洞里一起坐牢的獄友。王阿姨管烏鴉叫小蘿卜頭,還讓烏鴉管她叫姐。再對話的時候,王阿姨干脆把主語“我”改為“姐”。小蘿卜頭簡直太要強了,這一點,很對王阿姨的脾氣。有幾次,外面下著如注般的大雨,塑料雨篷被雨水沖倒,小蘿卜頭被雨水澆得團團亂轉。王阿姨看著不忍,就把窗戶開了個縫,招手讓她進屋避雨。小蘿卜頭側臉看著王阿姨,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小蘿卜頭的通靈讓人難以置信,不但不進屋麻煩王阿姨,甚至連屎都要拉到花臺外。有一次,王阿姨在街邊隨意往樓上望了一眼,就看見短頭發小胡家的一側墻上有一條白花花的鳥屎痕跡。不用問,肯定是小蘿卜頭的杰作了。那一刻,王阿姨內心有些愧疚,她又立即昂起了頭,愧疚感一掃而光。
一個月以后,第二只烏鴉悄然而至。這只烏鴉看起來有些警覺,對王阿姨也不信任。王阿姨幾次和它打招呼,它都無動于衷。每當王阿姨開窗,那只烏鴉就會突地飛走。王阿姨有些著惱,對小蘿卜頭發了牢騷,埋怨它的同伴不懂事。
“它應該信任我的?!蓖醢⒁虗阑鸬卣f。
“呱呱”,小蘿卜頭昂頭回應。
王阿姨笑了,怨氣消散得無影無蹤。王阿姨拿出一只碗,盛了半碗高粱米放在碟子旁邊。王阿姨說:
“小蘿卜頭,招呼你的朋友一起吃吧?!?/p>
“呱呱”,小蘿卜頭引吭高歌。一會兒,那只烏鴉飛了上來,依然警覺地看著王阿姨。王阿姨指著碗里的高粱米說:
“吃吧,我不會傷害你的?!?/p>
王阿姨的妹妹打來電話,邀請去她家解解悶。姊妹倆心照不宣,沒說上幾句話,妹妹就先掛了,王阿姨也緊跟著掛了電話。妹妹和王阿姨雖然有一個共同的母親,彼此感情卻是隔著萬水千山。王阿姨本不想去,又擔心辜負了一番好意,就決定去應付兩天再說。臨走時,王阿姨盛了滿滿一碗高粱米放在花臺上,又把塑料雨篷重新加固了一番,還買了一瓶礦泉水,貼著窗邊放好。
妹妹家的蔬菜大棚里結著一片一片紅彤彤的草莓柿子,妹妹說是新品種。王阿姨嘗了嘗,有一股牛奶的芳香。醉人的草莓柿子讓王阿姨心甘情愿地又多住了一天,如果不是做了一個噩夢,她很可能還要住幾天。夢里,一個穿著一身漆黑衣服的老頭朝她瞪眼。王阿姨能感到黑衣老頭的憤怒,只是聽不清他在嘟囔什么。老頭伸手掐她的脖子。王阿姨突然就嚇醒了,琢磨著,老頭是誰呢?不是他,也不是他。王阿姨忽然想到了花臺上的礦泉水瓶,想到了小蘿卜頭如何持續喝水的問題。她猛地急出了一身汗,難道黑衣老頭就是她最親愛的小蘿卜頭?王阿姨一刻都等不及了,收拾完畢后就急著要離開。妹妹被她吵醒,責問她五更半夜鬧什么妖?這是妹妹的口頭禪,從小到大專門對王阿姨使用的口頭禪。王阿姨沒有生氣,只是說:“你別管我?!泵妹玫膬鹤訋屯醢⒁碳s了一輛車送她進城回家。進了家門,才凌晨1點鐘。王阿姨慌忙朝窗外看,窗外只有路燈反射上來的亮光,她的小蘿卜頭哪里去了?王阿姨打開窗戶,伸手去摸,什么也沒摸到。她搬來椅子,踩著椅子將半個身子探出去,還是什么都沒有摸到。王阿姨下意識地“呱呱”尖叫,她希望馬上聽到小蘿卜頭甜甜的回音,否則她的小蘿卜頭一定是遭了大難。王阿姨心慌意亂,她想到了穿黑衣服的老頭。沒錯,黑衣老頭就是烏鴉。一定是出事了,小蘿卜頭在哪里?王阿姨朝著幽深的天空“呱呱”亂叫,只要小蘿卜頭安全回來,讓她跪下認罪都可以。樓下突然嘩啦一聲響,還沒等王阿姨反應過來,有個凄厲的聲音炮彈一樣轟了上來:
“神經病!”
“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王阿姨嚇了一跳,她沒敢回嘴,她悄悄地關上了窗戶。這一夜,王阿姨幾乎沒有合眼,淚水打濕了枕頭,王阿姨就像兒子被抓走那天一樣委屈。她明明猜到了問題出在哪兒,卻又不想知道所謂的“那兒”通往何處。她只是不停地流淚,只是覺得又像童年時一樣無助,甚至比不上那時。那時,還有一個疼愛她的爺爺。想起爺爺,她的腦子里就擠滿了穿黑衣的老頭的形象,一會兒,老頭是爺爺;一會兒,老頭又是烏鴉。天空微微發亮的時候,王阿姨拉開窗簾,突然被窗外的一幕驚呆了?;ㄅ_上站著幾只烏鴉,整齊劃一地看她。王阿姨身上的血突然洶涌澎湃,她慌忙朝著烏鴉們鞠躬。她感謝它們沒有恨她,感謝它們沒有拋棄她。王阿姨又一次看見了她的朋友——她的難友——她的親愛的小蘿卜頭。王阿姨朝小蘿卜頭笑,笑得淚水漣漣。小蘿卜頭走幾步,朝著窗戶“滴答滴答”啄著,仿佛在告訴她,一切都過去了。王阿姨分明看到了一個美麗的披著黑色斗篷的女郎,分明看到了小蘿卜頭長成漂亮的大閨女。小蘿卜頭身邊都是些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們在小蘿卜頭受傷期間一直沒有離開,這些有情有義的小伙子是小蘿卜頭同甘共苦的朋友,也是王阿姨同甘共苦的朋友。王阿姨抓了一把高粱米放進碗里,她要請小伙子們好好吃上一頓,感謝所有的不離不棄。
王阿姨一眼就看見了礦泉水瓶子,而且,看見了瓶子里裝著半瓶子石子。絕不是幻覺,更不是寓言故事。她的通靈的小蘿卜頭居然會投石子來吸瓶中的水。王阿姨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有一種感動,這種感動滿含著對生命的感激和崇敬。王阿姨擦干了眼淚的時候,花臺上的小伙子們和她的小蘿卜頭都沒了蹤影。王阿姨一點都不擔心,她相信它們和她心意相通。它們知道誰對它們好,它們知道這兒就是它們的家,王阿姨堅信它們隨時會回來的。
夕陽的余暉就要被濃重的黑夜抹去的時候,一只烏鴉在花臺上飛來飛去。王阿姨有些奇怪,這只烏鴉好像遇到了天敵似的小心翼翼。王阿姨靠近窗戶,朝著烏鴉“呱呱”鳴叫,她希望烏鴉能安心落下來。王阿姨為它們準備了一碗高粱米。烏鴉聽懂了她的呼喚,收了翅膀,落在了花臺上。突然,又急促地飛了起來,幾根羽毛紛紛落下。王阿姨看見了一根棍子從下面捅了出來,她明白了烏鴉為什么會突然飛走,她盯著棍頭始終沒動聲色。第二天早晨,王阿姨去了兩站地外的一家鐵藝門市,請師傅給她家的花臺安裝護欄。交了定金以后,師傅跟她來量尺寸。師傅站在大街上,觀察了王阿姨家的樓層方位,師傅說:
“大姐,你這五樓還用得著上護欄嗎?”
“用得著,絕對用得著。”王阿姨說。
兩天后,王阿姨家的花臺就安上了結實的護欄。王阿姨在護欄上鋪了一層厚實的木板,然后,把礦泉水和碗都整整齊齊地放好。當天,幾只烏鴉就落在了上面,其中就有她親愛的小蘿卜頭。王阿姨和小蘿卜頭說了好一會兒心里話,說累了,王阿姨就去了廚房,做了一碗打鹵面吃。王阿姨再回到臥室,一眼就看見樓下伸出來的棍子。幾只烏鴉在欄桿內饒有興趣地看著瞎了眼般亂捅著的棍子。只有小蘿卜頭,歪著腦袋,雕像似的凝視著屋里。王阿姨朝她笑,她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她笑得前仰后合。
這樣愜意的日子過得很久了,王阿姨一直數不清到底有幾只烏鴉光臨過她的花臺。有時是5只,有時是7只。她甚至懷疑這些烏鴉根本就不是原來的那一撥。王阿姨有時心生怨氣,怨那批烏鴉移情別戀,這樣的怨恨沒有多長時間就釋懷了。看到她的美麗的小蘿卜頭根本就不缺朋友,王阿姨就踏實了。一碗米不夠吃,王阿姨就放兩小碗米。一瓶水一般能喝兩天,兩天后,王阿姨就得把石子倒出來,再放一瓶礦泉水。后來,王阿姨干脆就把倒出來的石子放在瓶子邊,省得烏鴉費力氣四處去叼了。這樣愜意的日子終于到了盡頭。有一天,王阿姨買了一袋高粱米回來,突然聞到樓道內臭烘烘的。王阿姨的嗅覺一直很靈敏,年輕時就能聞到很多不易察覺的味道,甚至爺爺死的時候是她先聞到的,她很冷靜地告訴母親,她聞到了爺爺身上散發出來的奇怪的味道。母親摸著她的額頭,母親說她要么是瘋了,要么是裝瘋嚇唬人。第二天,電報來了,只有四個字:爺爺去世。妹妹趁機擰了一下她的鼻子,妹妹說:
“你們老王家的人就會鬧妖?!?/p>
王阿姨越聞越是皺眉,越聞越是疑惑,終于,聞到了臭味來自她的家。王阿姨開了鎖,伸手拽住門把手,突然摸到了黏黏的東西。王阿姨舉起手,眼淚嘩地淌了下來。不用看,她的手里沾著臭烘烘的屎。王阿姨急著回屋,急著洗干凈了手,又急著去擦洗門把手。當她完全擦干凈門把手的時候,白天早已遠去了。王阿姨呆坐在沙發上,擰了幾次鼻子,忽然又聞到衛生間里還有臭味。王阿姨沖進衛生間,四處尋著。王阿姨趴在地上,像狗那樣嗅,終于,鼻頭遇到了一塊指甲大的屎。王阿姨把屎沖入下水道內。她感覺自己真是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她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才把衛生間擦干凈。王阿姨趴在地上,臉貼在地磚上,一點點地嗅。有幾次,腦袋一沉,趴在地上睡著了。
這事讓王阿姨萬分沮喪,她的心臟也因此出現了異常,有時,坐著一動不動,心里頭會突突幾下。王阿姨就覺得瞬間自己的體溫能降到零下30攝氏度。王阿姨不是一個惹事的人,也不是一個能容忍被人欺負的人。她幾次想去物業公司找他們評理,每當看見短頭發小張笑瞇瞇的眼睛,她就從里往外冒冷氣。她相信在短頭發小張這兒肯定討不到她想要的理來,她相信短頭發小張和短頭發小胡就是同謀者。已經被侮辱了一次,王阿姨不想再受一次侮辱。思來想去,王阿姨想出了一個她認為是最妥當的辦法。她請妹妹的兒子幫她在門口安裝了一個高清攝像頭。安裝攝像頭只是防守的一部分,這不足以讓王阿姨的心臟恢復到健康的狀態。王阿姨決定予以堅決的反擊,反擊也要有理有節,也要采取文明的方式,她才不會做出往人家門上抹屎那樣的下三爛的勾當。
王阿姨換了一瓶5升容積的礦泉水,把盛米的碗換成了小面盆,放了半盆高粱米。有時,還在高粱米里放點肉末。然后,王阿姨就整小時整小時地趴在窗前,整小時整小時地看著窗外。終于有一天,成群成群的烏鴉鋪天蓋地飛來。第一批落下來吃米喝水,其余的就在空中徘徊或者棲息在別人家的花臺上。烏鴉就是這樣一批批輪換來吃米,吃多少王阿姨就添多少。王阿姨的目光總是凝聚在親愛的小蘿卜頭的身上,她和小蘿卜頭有著說不完的話。當然了,王阿姨也看到了瞎了眼的棍子一次次捅上來,橫著撥,豎著打。直到樓下發出一聲聲絕望的吼叫。王阿姨就當是看戲,想象著短頭發小胡滿手都是屎、想象著短頭發小胡滿臉都是屎,王阿姨就會無聲地笑,笑得渾身酸痛。
這一天,樓下傳來了打雷樣的怒吼聲,王阿姨的得意戛然而止。王阿姨側耳細聽,怒吼聲出自大街上。
“老不死的!”
“王八蛋!”聲音急促有力。
王阿姨體內的血突然決了堤,朝著腦頂傾瀉而去。如果她是男人,一定會下樓,一定會狠狠地扇他耳光。如果兒子沒有被抓走,兒子也一定會下樓,一定會狠狠地扇他的耳光。王阿姨努力止住了聲,她知道怎么做才能讓自己舒服,也知道怎么做讓對方不舒服。王阿姨將一袋子高粱米全都拿到窗邊,她打開窗戶,一把一把地朝花臺上扔米。滿天的烏鴉趕廟會一樣蜂擁而來,王阿姨也像趕廟會一樣心潮澎湃,她分明看到了短頭發小胡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她一遍遍擦著淚水,一次次咯咯地笑。她狠狠地擦著淚水,狠狠地朝花臺上扔高粱米,每扔一次就狠狠地笑一次。她看到了她親愛的小蘿卜頭。她的小蘿卜頭帶著許多許多的朋友來拜訪她,不,她的小蘿卜頭帶著許多許多的朋友來聲援她。她的小蘿卜頭是那個罵她老不死的短頭發小胡的天敵。
小蘿卜頭和伙伴們是長嘴的天使。
小蘿卜頭和伙伴們會讓短頭發小胡悔不當初。王阿姨一把一把地扔著高粱米,此時,她仿佛看到了陽光普照,仿佛看到了大地回春。
“王阿姨!”一聲尖銳的吼聲傳進了王阿姨的耳鼓,“王阿姨??!”
王阿姨好奇地搬來椅子,她站在椅子上往下看。忽然,王阿姨呆住了。大街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烏鴉,烏鴉走在大街上。從花臺上看去,大街就像一條洶涌澎湃的黑色河流。兩頭的車都停住了,街道兩邊站滿了人。
“王阿姨,我給你磕頭了。”短頭發小胡當真跪下來磕頭。
“王阿姨,快把烏鴉帶走吧?!倍填^發小胡砰砰砰地磕頭,“王阿姨,我老婆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王阿姨打了個愣神。
“王阿姨,我老婆就要生了!”短頭發小胡嚷著。
“知道了!我知道了!”王阿姨慌忙回應。王阿姨朝著走在大街上的烏鴉一陣“呱呱”亂叫,王阿姨的聲音出奇地響亮,也出奇地慌張。王阿姨帶著腔,她“呱呱”哀求著、“呱呱”怒吼著。烏鴉越聚越多,越來越多的烏鴉走在大街上。王阿姨急了,她爬到花臺上,手握著護欄,朝著大街上的烏鴉“呱呱”喊叫,她讓它們快走,馬上就走,走得越遠越好。短頭發小胡爬了起來,短頭發小胡轉身沖到車前,短頭發小胡拉開車門上了車。王阿姨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女人產前的叫聲,王阿姨心如刀割。短頭發小胡發動了車子,在王阿姨“呱呱”的叫聲中,車子轟鳴著飛奔而去,大街上頓時血肉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