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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3年第6期|楊少衡:此處有疑問(節選)
    來源:《清明》2023年第6期 | 楊少衡  2023年12月01日08:44

    1

    出事的七天前,周一傍晚,我在辦公室接到葉辰一個電話。

    “在縣里?”他隨口問,“忙嗎?”

    “雞毛蒜皮。”我在電話里抱怨,“班頭總是想不起我。”

    他笑:“意見很大?”

    我也笑:“當然。”

    現在他想起來了,當即下達指令,很簡單的兩個字:“你來。”

    當時已經臨近下班,我把桌上的幾份材料收好,打電話叫司機。幾分鐘后車到了辦公樓停車場,我即離開。我們的車駛出大院,趕在下班高峰之前出城,出城后進高速收費口,急駛二十余公里到了楓橋休息區。楓橋休息區位于兩縣交界處,再往下就屬另一個縣地界。有一輛車子停在休息區洗手間外的停車場,駕駛員坐在車上,戴著墨鏡,看到我們的車,他打了雙閃。

    我吩咐:“跟那輛車走。”

    車子向前行進十公里,出收費站下了高速,而后沿高速連接線行進五公里,拐上一條岔道進山。這條山道不寬,路況卻好,七拐八轉之后,前邊一排建筑出現在明亮的燈光中,遠遠可見聚光燈下一塊巨石上刻著四個大字:竹寮溫湯。

    這個命名看似低調,其實不然。雖然此地不在我縣轄區,我還是聽說過本湯大名,知道是個高檔溫泉會所,從里到外都是鋼筋混凝土,以及各種名貴裝修材料所建,沒幾根竹子。

    葉辰坐在一個闊氣的大包廂里,紅木大餐桌邊擺著一張長茶幾,有七八位客人圍坐喝茶,葉辰坐中間,其他人眾星捧月般。葉辰指著座中一位客人問我:“認識吧?”

    我沒回答,只是東張西望:“洗手間在哪兒?”

    “干嗎?”

    “藏起來。”我說,“有危險。”

    葉辰大笑。

    我當然是開玩笑。本高檔消費場所哪怕遍布地雷,我也不必擔心在此喪命,因為有葉辰在場。該老兄永遠胸有成竹,舉重若輕,他自有把握,我聽命就是。不過我也需要做一點恐懼狀,因為涉事敏感,此處有疑問。

    葉辰指點的那位客人我當然認識,他是在明知故問。該客名為馬鎮,是本省大名鼎鼎的企業家。馬鎮五十來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舉手投足有一種派頭。他跟本縣淵源很深,近日因為一些舊事不甚愉快,雙方還在相持之中。此時此刻,葉辰招我來跟馬鎮見面,肯定與那件事有關。作為知情人,我當然知道這里邊的水很深,貿然蹚下去有重大風險。竹寮溫湯之行于我堪比鴻門宴,但是既來之則安之,葉辰發令,我無處可逃,只得硬起頭皮面對。

    葉辰經常出入大場面,應付此局如烹小鮮。場上各位貴客除馬鎮外都與我無關,因此葉辰不多做介紹,只說我是老同學,難得見一面,借就近之便,請來一起吃個飯。他也不介紹其他客人,因為他們彼此相熟,無須多此一舉。對于我來說,搞清楚這里邊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并不困難,略加分析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酒桌上舉杯幾輪,我心里就有數了:座中人物除葉辰與我,余下的都是企業家,張董事長李董事長王總經理之類。還有一位是東道主,竹寮溫湯的老板。這些老板并非私聚于此,他們都在省工商聯有職位,高的是副主席、商會副會長,低的也是執委、常委。他們按照省相關部門要求,在竹寮溫湯舉辦一個高端內部討論會,為本省若干發展課題提供建議。省領導對這個討論很重視,某副省長指定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葉辰代表他全程參會,因此葉辰出現在本包廂是公務需要,不能視為進入高檔消費場所接受私人宴請。只不過他稍稍假公濟私,把我找來一起消費而已。他倒不是非常想念我,或擔心我沒飯吃,抑或是因為我近在咫尺來去方便,原因只在馬鎮,可視為領導在幫助企業家解決一點實際問題。

    他和馬鎮都很沉著,一直不涉及具體事情,無論是當著眾人隱誨言之,或者拉到一旁私密談話。馬鎮想干什么,需要從我這里打聽什么?或者要我相幫什么?葉辰是什么態度?竟無從說起。我也沒有主動發問,該說的他們總會說,不需要我著急。席間馬鎮端杯敬了一圈酒,走到我身邊時,他問:“董副縣長給個面子?”

    意思是讓我把杯里的酒喝了。

    我沒推辭,端起酒杯揚臉舉手,動作幅度很大,做爽快狀。實際上一滴酒都沒有入口,全部回到杯里。

    他笑笑,低頭在我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如此而已,當晚我們沒有另外的交流。

    晚宴結束,道別走人,葉辰這才指著馬鎮對我說了一句:“寶山,多支持。”

    一如既往,舉重若輕。

    我立刻回答:“沒問題。”

    馬鎮在一旁回應:“謝謝。”

    我補充:“主要還是梁書記的意見。”

    葉辰表示:“你可以有你的態度。”

    我再次強調自己沒問題,老大發聲我吆喝,梁越是老大。

    葉辰交代:“你心里有數就可以。”

    “放心。”我自嘲,“老兵油子了。”

    葉辰笑笑,略加點評,說我是“濤聲依舊”。

    他對我很了解,因為我們曾經是同學。那一屆班里有六十多位學員,來自省直和全省各地,都有職務,最低也為正科。葉辰當時在省城工作,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行政職務最高,被任命為班長,管著我們大家。當時我是小兵一個,剛在一個基層鄉鎮當上鄉長,少不更事,有點調皮,喜歡跟老師抬杠斗嘴,也會捉弄同學,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例如從不稱葉辰“班長”,只叫“班頭”。葉辰并不計較,卻又嚴加管束,隨時教導制約,免得我真成了“油子”。當時他就顯得很成熟,我這種小屁孩不能不服。結業后不久,葉辰便調到省政府辦公廳,當時他跟隨的領導從市里到省政府高就,把他也帶了過去。有一天那位大領導突然光臨我那個小鄉鎮,市、縣兩級主要領導也都陪同前來。那是葉辰一手安排的。沒多久,恰逢縣、區換屆,我得以彎道超車,進入縣政府班子。應當說我本人工作努力,略有實績,但能夠一舉改變命運卻還是靠葉辰相助。此前無論我怎么使勁撲騰,基本無聲無息,波瀾不驚,直到葉辰助力,領導才開始注意我,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在電話里發牢騷,稱“班頭總是想不起我”,似乎意見很大,其實只是開玩笑。人家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能要求他念念不忘,關鍵時刻出手足矣。我也一樣,基本不去勞煩他,碰上特別重要的事才會找上去。由于這些過往,對葉辰的交代,我當然會特別認真對待,所以他一打電話我就收拾起本子,他一指馬鎮我就表態:“沒問題。”這是必須的,無論過去現在都一樣。

    轎車駛離竹寮溫湯,走了老遠,我還在回味。

    第二天我早早上班,提前半小時到了辦公樓,進了梁越的辦公室。那里尚安靜,僅縣委辦公室主任周丁順在匯報當日日程安排,我讓他暫停,稱有重要事情需要趕緊報告梁越書記。周丁順很知趣,立刻收起筆記本退出,順手把門帶上。

    梁越問:“董副縣長昨晚去哪里了?”

    他臉上炯炯有神,兩個眸子在黑框眼鏡后邊閃閃有光。那不是兩個眸子,是一對監控探頭,是兩面照妖鏡。

    我告訴他,昨晚我臨時去參加一個活動,因為是突然接到消息,走得匆忙,沒有及時給他打電話,所以現在趕緊補報告。昨晚我與幾位省城的企業家共進晚餐,談了招商引資方面的一些話題,并且很意外地在那里見到了馬鎮董事長。

    “是嗎?”梁越感興趣了,“他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

    我聲稱感覺挺意外,馬鎮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忽然現身,原來擔心他會提什么難題,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沒說。

    “你呢,跟他說什么了?”

    “沒有。”

    “是嗎?”他笑笑,直截了當,“此處有疑問。”

    我知道他心如明鏡,根本就不相信。正值雙方緊張博弈之際,馬鎮不可能與我意外邂逅于某張餐桌,這種邂逅必屬刻意安排。馬鎮當然不可能什么都不提,我本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表示,梁越有理由懷疑。對此我能怎么說?鴻門宴上劍拔弩張,溫湯餐桌風平浪靜,相關人物均含而不露,我自己一味裝傻,唯一的態度就是“老大發聲我吆喝”。是這樣嗎?梁越不可能相信,說得越具體他會越發生疑,因此我只能含糊其詞。既然這樣,為什么我還要去找他報告,按下不表一聲不吭不是更省事?因為事情很敏感,且梁越不好糊弄,他總是會知道的。我必須防備自己忽然陷入“關鍵節點暗通對方”之坑,所以要及時主動報告。但是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搬出來,因為牽扯到了葉辰。葉辰是上級部門領導,與我又有私交。葉辰處事謹慎,昨晚曾特別交代:“心里有數就可以。”那是什么意思?記住這個事,不要說出去。因此我只能點到為止,無論梁越如何生疑。

    當天下午,梁越在縣委會議室召開臨時會議,聽取工作小組匯報相關情況。該工作小組剛從省城返回,工作小組負責人為副縣長魏秀山,小組成員包括縣直幾個部門的重要領導。參會的還有若干部門領導,包括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陳深。會議結束時,梁越要求:“陳深要馬上把情況報告給董寶山副縣長。”

    “明白。”

    梁越補充:“董副縣長有重要工作,所以沒能到會聽取匯報。”

    當天下午,我的重要工作就是在我的辦公室里喝茶,同時閱讀幾份文件。沒有人通知我去那邊開會,這當然不可能是因為哪個環節出了意外。陳深也無須梁越交代,按規矩,他自然要向我報告,因為在縣政府辦公室的分工中,他是負責協助我工作的所謂“大秘”。他們通知大秘去開會,卻把我丟在辦公室獨自面對茶壺,這種方式有點怪異。特別是此前該小組的相關工作主要在政府框架內運作,我是常務副縣長,縣政府班子第二號人物,目前主持縣政府日常工作,對該小組的工作有較多的介入與過問。

    傍晚五點半,匯報會結束。恰值下班時間,陳深給我打電話,聽說我還在辦公室,他直接跑了過來。

    原來發生了一個意外:我縣與東鑫集團正在進行的協商陷入僵局,可能徹底破裂。東鑫集團就是馬鎮的企業,代表馬老板出面協商的是小馬,他兒子,該集團副總,而馬鎮本人一直置身后臺操弄。此前兩天,魏秀山他們與小馬雙方協商順利,在若干具體問題上已有共識。今天上午魏秀山早早帶隊去東鑫大廈再談,不料事情突變,對方提出具體事項不需要再談了,根據所掌握的新情況,他們要求將此前簽署的三方協議終止,并且他們已經組建了一個法律小組,著手開展相關法律事項準備。

    這是掀桌子翻盤,做此決定的只會是馬鎮本人。這種事不可能是心血來潮倉促決定的,昨晚馬鎮在餐桌跟我碰杯時,顯然已經準備好了,只是不說出來而已。我猜想他可能會向葉辰透露若干,但講到什么程度,要根據他倆關系的深淺。這方面我不得而知,能確定的只是我被蒙在鼓里而已。事實上我也不想提前得知,即使那不是個坑,也會讓我更尷尬。也許就在與我見過面之后,馬鎮便給小馬下了指令,所以今天上午小馬便掀了桌子。我不敢說兩者必存有因果關系,卻清楚目前這個結果足以給昨晚我與馬鎮的會面蒙上一層疑云,其性質之嚴重接近于暗中通敵。

    我能怎么辦?處之泰然。我很慶幸自己今天一早即上門,主動向梁越報告了情況。如果心存僥幸,藏著掖著,到了此時,情況突發就更難說清楚了。昨晚竹寮溫湯云里霧里,好比溫泉浴池無論露天室內都水汽彌漫,卻也沒有什么經不起查的情節,除了馬鎮在我耳邊說的那句悄悄話。那也只是他知我知,我自忖無須擔心,不管讓人多么起疑。梁越沒通知我去參會聽匯報,于他那種個性很正常。他有疑心,此刻需要形成緊急對策,還得防止過早泄露造成被動,這個時候對通風報信者必須高度防范。當然這是開玩笑,他清楚沒有確鑿證據不能輕易認定,也自知不可能把我完全排除在外,畢竟目前我在主持縣政府工作,難以徹底繞開。但是,他可以用不通知我到場聽匯報的方式略做敲打,以示警告。我其實無所謂,我清楚馬鎮這件事比較棘手,誰愛管誰管,不讓我介入最好。所謂“老大發聲我吆喝”,如果給趕到一旁連吆喝都不用,我何樂而不為?無論如何,來日見到葉辰和馬鎮我都有話好說。我自嘲是所謂“老兵油子”,那是相對于葉辰等上級領導而言,在同僚或下級面前,我可算“老官油子”,我知道什么情況下怎么行事,例如昨晚在溫湯把梁越推出去抵擋。

    我要求陳深:“做點心理準備,別只顧回家吃飯。”

    他有點緊張:“有事嗎?”

    “恐怕是。”

    如我所料,估計陳深連縣委大院的門都沒出,縣委辦公室的通知就送達了:召開緊急會議,在家的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領導,以及相關部門負責人與會。立刻。

    已過下班時間,這個點通常適合與家人共進晚餐,不適合拿來開會。比這個點更不適合拿來開會的還有午夜,夜深人靜,沉沉入睡之際。那種零點會議好比大餐,一旦有機會品嘗,晚餐會議就只能算小菜一碟,容易接受得多。梁越的領導風格很鮮明,不乏大餐小菜,與之相比,什么互聯網大廠“九九六”真不算個啥。梁越身材高大,年富力強,一副近視眼鏡不妨礙其目光如炬。他精力充沛,永遠不知疲倦,狀態風高浪急。如我私下里“表揚”稱,我們這位老大腦子有如風車轉得飛快,手腳出奇麻利。有幸在他的領導下工作,成就感會特別強,身體也特別吃不消。大家的茶壺里不能放茶葉,得泡一把西洋參,而且只能自費,財政不給報銷。我這么“表揚”不是危言聳聽,已經有人在我前邊倒地不起。此人叫林成文,為本縣現任縣長。數月之前,有一次搞“拉練”——縣領導們集體下鄉檢查重點項目,白天跑路、看點、聽匯報,晚上批評、指導、吃安定。一個鄉一個鄉地跑,接連五天連軸轉,比大餐、小菜都更折騰人。林縣長原本身體細瘦,弱不禁風,強撐著跑了四天,最后一天不行了,在一個水利工程施工地下中巴車時,突然踩空,從車門口掉下去,摔得滿臉是血,不省人事。林縣長被急救車送到市醫院,一查竟是心臟病發,直接上了手術臺,往動脈里安了四個支架。由于林縣長的四個支架,此刻才需要我在縣政府主持日常工作。林縣長的身體弱,心思多,術后恢復不好,稍有刺激便死去活來,我奉命不得拿工作事務打擾他休養,有事直接報告梁越即可。我清楚自己主持工作只是短暫、臨時的,林成文雖躺在病床上,但依然是本縣縣長,康復后便會回到他的位置。如果他因為健康原因不能任職,就會有其他人來接替,與梁越搭檔“拉練”。有很多人適合,也很愿意承擔這個重任,我卻屬例外。我是本縣人,按照目前干部任職回避規定,不得在本縣任縣長。即使我有心前仆后繼,也欠缺資格。我不能心存奢求,不能越權,同時也有責任把應該做的做好。無論是聽匯報不通知我,或者是參加晚餐會議,我都處之泰然,因為梁越都有其理由,我明白就好。

    我到達會議室時,與會人員正陸續進門。

    梁越已經坐在座位上,拿他的近視眼鏡盯著我,調侃:“董副縣長親自進食了沒有?”

    他喜歡開點小玩笑,在臺上講話講累了,他會放下講稿宣布:“此處有掌聲。”于是大家發笑。“此處有疑問”也為他常用,我亦時而抄襲。他最喜歡的調侃是“親自”:“親自”來了,“親自”方便等。

    我稍微夸張一點,稱自己“親自”拿起筷子準備吃點小菜時,手機響了。

    “放心,餓不壞董副縣長。”他說。

    這時,幾個年輕人抬著一個塑料大筐匆匆走進會議室。筐里是快餐盒飯,它們被一一擺上桌,與會領導和工作人員人手一份。

    梁越宣布:“現在開會。”

    這是個盒飯會議。梁越解釋稱,事情比較重大,也比較急,不能拖。他本人必須于今晚趕到省里,明天一早去跑項目,因此再沒有其他時間,只能利用晚餐時間把大家召集來。時間所限,沒辦法細嚼慢咽,請大家克服困難,邊吃邊開。如果影響了哪位同事的食欲與消化,他感到很遺憾,請多包涵,望顧全大局。

    他就是這種風格,似乎風趣、客氣、彬彬有禮,實則強悍而堅硬。

    當晚在會議室,與快餐食物一起供與會者咀嚼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與東鑫集團的協商。魏秀山通報了最新進展,即對方意外提出的翻盤。而我已經從陳深那里知道了大概。辦公室迅速準備了一份我縣的應對要點草案,提交給與會人員。草案包含了十幾條意見,核心就一條,梁越將其概括為八個字“拒絕后退,繼續前進”。本次盒飯會議的主要議題便是討論、修訂并通過這份要點,形成統一認識。這件事牽扯較大,不是一把手一個人或者幾位核心領導商量一下便可以決定的,需要身處一線的兩套班子成員一起來研究,此刻大家都有一份責任。因此即使梁越對我心存懷疑,還是得給我安排一份盒飯。

    梁越要求:“每一位領導都要親自發表意見。”

    大家一一表態,“親自”發言,沒有誰提出不同看法。有幾位比較簡單直率,直截了當表示同意,沒有多話。另有幾位水平高一些,字斟句酌,建議第幾頁第幾條可以改一下,某個措辭可以換一下,某個標點應當用得更準確一些,等等。

    梁越盯住我:“董副縣長呢,有什么重要意見?”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竹寮溫湯,葉辰在餐桌上對我說:“你可以有你的態度。”

    我表示:“梁書記的意見才重要,我的不重要。”

    “那么就說說你不重要的意見。”他緊盯不放。

    現在沒有退路了,不說不行。

    “我感覺這樣不行。”我斷然提出否定。

    那一刻會場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梁越臉色一下子變了:“董副縣長是什么意思?”

    我指著會場上的諸位:“其實在座的都有看法,敢怒不敢言罷了。”

    “說清楚點。”

    “為什么沒有湯?”

    “什么湯?”

    “我認為一份盒飯應當配一份湯。不需要排骨燉蘿卜之類,紫菜蛋花湯就很不錯,物美價廉。一份湯有助于各位領導吞咽咀嚼,以較小的成本消化快餐盒飯,維持身體健康,也有助于消化梁書記的重要意見。”

    此時便有人發笑。

    梁越皺起眉頭:“現在是在討論這份要點。”

    “我沒意見。”

    “同意嗎?”

    “同意。”我表示,“書記發聲,大家吆喝。”

    梁越指著縣委辦公室主任周丁順說了句:“記住,下次給董副縣長準備一份湯。”

    我建議:“可以多準備幾份。”

    除了我制造的這起波瀾,當晚的盒飯會議沒有更多意外。

    2

    馬鎮與本縣的爭端涉及一塊土地,這塊土地有山坡有灘涂,總面積兩千畝,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對一個縣而言,都不是一件小事。

    馬鎮是外地人,與本縣淵源很深。我聽聞他出身貧寒,初中畢業后進了一所中專學校學礦業,畢業后進了一家省屬地質隊當技工,全省各地到處跑。探礦時他幫著工程師舉錘子東敲西敲,測繪時他扛一把標尺爬上爬下。有一年夏天,他們隊到了本縣,住在縣東北部的石坎鄉,進行花崗巖資源探查。隊員們借宿民居,年輕技工馬鎮跟房東家的獨生女兒對上了眼,半夜三更把人家女孩哄到外邊林子里,說是談戀愛,實則欲行不軌。不料人家女孩的老爹警惕性高,發現不對果斷出手,將渾身光溜溜的馬鎮抓獲于現場。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最終馬鎮被地質隊除名,卻成了房東的上門女婿。本村小學把他招為民辦老師,他便在當地落了腳。據說,起初鄉下岳父并不打算收上門女婿,只想要一筆賠償金,彌補女兒名聲的損失。其手段相當野蠻,拿一把殺豬刀對準馬鎮的喉頭,看你小子拿不拿錢!而往日的馬老板也表現不俗,面對尖刀眼睛一眨不眨,沒有一絲膽怯,還用一句話將岳父頂到墻上:“殺一個人能賺幾個錢?”岳父一時無言可對。

    馬鎮的岳父姓張,是鄉間屠宰戶,殺豬兼賣肉。幾年后岳父讓馬鎮辭去學校的工作,接替自己成為職業屠夫。鄉間屠夫有吃有喝有紅包,日子過得比農業戶滋潤。馬鎮有遠見,并不滿足于殺豬營生,認為隨著大型豬場的出現和國家檢驗檢疫政策收嚴,日后鄉間屠夫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另謀出路,與人合資盤下當地一家瀕臨倒閉的鄉鎮鐵件廠,生產各式鐵鍋。他的經營能力從那時開始顯露,為了從一只小鐵鍋里搞到最大利潤,他使出渾身解數,包括拉大旗作虎皮,在其鐵件廠的外墻張貼市鄉鎮企業局某科長,縣輕工局某股長來廠視察的照片,為自己的鐵鍋造勢。而后他作為經營人才應聘為本縣農械廠副廠長,漸漸把路子打開,生意越做越大。也許因為早年讀過礦校還干過地質隊,他對開礦辦廠情有獨鐘,曾跑到山西挖煤,又到河北收購鋼鐵廠,在外邊闖蕩十多年后打道回府,在本省北部一個市辦了個鋼鐵廠。那里用地和電力都便宜,還給了他很大優惠。后來鋼鐵行業屢起屢落,一大批同類廠子倒了,唯他一枝獨秀站住了腳,還不斷兼并逐步壯大,開始有人恭維他是本省的“鋼鐵大王”。馬鎮的東鑫集團坐落于省城繁華地段,總部大樓外觀大氣,裝修超前,一時間馬老板風光無限。

    作為本縣女婿,早年在本縣有過若干故事的特殊人物,馬鎮早被市、縣列為重點招商對象,歷屆領導都跟他打過交道。那些年里,他數次回過本縣,拿錢在石坎村做過若干慈善項目,也曾對縣里推薦的招商項目表示興趣甚至簽過意向,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無一落實。他與本縣雖有淵源,但畢竟不是本地人,其岳父、妻兒及遠近親屬差不多都跟他去了省城,與本縣的關系已經相當淡漠,因此招這個商不太容易。

    那一年,馬鎮于百忙中撥冗回到本縣,應邀前來考察。該考察驚動了市領導,一位副市長專程陪同,本縣時任書記、縣長更是表示熱烈歡迎。在各方共同努力下,本次考察有了一個突破性進展:馬鎮決意投資十幾億,在本縣建設一個特種鋼產業園,以及配套的運輸設施。特鋼園將生產尖端合金制品,包括航天器上需要用的鈦合金。市、縣兩級為這個大項目提供了所能提供的全部支持,包括馬鎮選定的兩千畝土地。這塊土地從馬鎮曾探過礦、教過書、宰過豬的石坎鄉一直延伸到鄰近鄉鎮的海灘邊,在當時屬相對偏遠地段,缺水,荒坡居多,地價較低。縣里開出的價格是一低再低,幾乎是白送給馬鎮,以期把他拉住,將規劃變為現實,用來日的產業發展和企業稅收來彌補眼下地價的損失。

    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特鋼園還在紙上,那兩千畝地還荒廢著。這里邊的原因比較復雜,并非只牽涉一方。從各種跡象上看,馬鎮當年確有在這里建設產業園的計劃。在項目確定的最初時間里,推進還相當迅速。但是后來鋼鐵市場發生變動,東鑫集團的資金流突然收緊,這個項目也就趨緩。隨后本縣主要領導更換,新書記擔心鋼鐵產業園區污染問題難以根本解決,有可能損害本縣沿海養殖產業,要求特鋼園項目采取相應技術方案,提高總體治污標準。馬鎮則認為原方案已經最優,不應該再進一步加碼。雙方扯皮,幾度磋商,直到那一任書記意外落馬,磋商不了了之。此時國際鋼鐵市場再陷不景氣,東鑫集團也在調整產業結構,特鋼園工地踩了剎車,陷入蕭條。而后幾年,工地上不時有些小動作,如挖一條溝,修一堵墻之類,但實質性建設則停滯不前。

    直到梁越到任。梁越出自上層機關,到本縣任職前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個處長。那種部門匯集了一批才子,梁越算一個,對政策確實比較有研究,擅長紙上談兵。當然他也有些基層工作經歷,比如曾在一個縣當過兩年副書記,只不過是下派掛職性質,表現空間不大,與到本縣真刀真槍當一把手不是一回事。梁越從上層機關下來,眼界當然會比較高,思路會比較開闊,但是要下邊落實他的想法就很難。他上任后提出本縣產業發展格局需要調整,要把發展新能源產業作為重點,目前可利用有利條件主打光伏產業。應當說梁越的考慮有其道理,本縣在發展光伏產業方面有一定基礎,但是想要做大做強阻礙諸多,其中有一條就是用地指標。發展新產業需要用地,而上級對用地指標控制很嚴,拿不到便難以讓項目落地。

    梁越卻信心十足:“可以考慮盤活。”

    他看中了馬鎮手中那兩千畝地。這片土地已經獲批多年,項目卻沒建設起來,此刻滿眼荒僻。由于市場變化和環境要求,原定項目繼續建設的可能性已經不大,收回這片土地,將其盤活,變特種鋼園區為光伏產業園區,既能解決遺留問題,又能促成新產業發展,為本縣GDP增長提供后勁,可謂一舉多得。問題是名花有主,想從馬鎮手里收地并不容易。這兩千畝待開發土地在老百姓眼中只是大片荒地,實際上在項目用地緊張而地價不斷抬升的情況下,它早已是很多人眼中的一塊肥肉。這么些年里它不聲不響待在那里長肥,只待有緣人來撿。此前兩任縣委書記都曾打過它的主意,也都與馬鎮做過試探性接觸。馬鎮很堅決,寸土不讓,堅稱項目之所以沒做起來,責任在縣里,如果要理論,那就算老賬,地方政府得為當年行政干預致項目建設錯失良機承擔責任并做補償。最終那幾次試探性接觸都無功而返,這塊肥肉才留給了梁越。

    梁越召集領導們討論盤活該土地時,與會領導都表示贊同,也都覺得難度不小。那時梁越就盯上我了,在會場上追問我有何高見。我提到這件事確有難度,某種程度上有如與虎謀皮,對此要有足夠思想準備,需要知己知彼。馬鎮已經是本省的明星企業家,自帶一圈又一圈光環,論企業規模是“鋼鐵大王”,論社會地位是省政協常委。本縣這兩千畝地在他所掌握的土地中占比并不算大,也不是他最看重的,他已經不準備在這塊地上做項目,卻死死抓著不放,是因為他要讓它利益最大化。在得到最大利益之前,他是不會把它交出來的。

    梁越認為商人逐利是本性,如果商人經營謀利合規合法,能對地方經濟發展做貢獻,那就應當扶持,所以我們才要招商引資,要創造良好招商環境。如果他們謀利的行為違背了有關規定,妨礙或影響了地方經濟的發展,就好比馬鎮擱置這兩千畝地,那就不能無視,必須想辦法解決。

    “除了知道他的實力,還得知道他的個性。比如,他有一把殺豬刀。”我說。

    “那個故事我聽說過。”梁越表示。

    我告訴他,人們傳說的屠夫岳父把殺豬刀頂在馬鎮的喉頭上要補償金,馬鎮問他“殺一個人能賺幾個錢?”那只是故事的上半段,據我所知這個故事還有下半段。幾年后輪到馬鎮擺弄那把尖刀:其岳父帶他進了屠宰場,指著綁在板凳上聲嘶力竭的一頭大豬問他敢不敢殺?他接過尖刀刺入豬胸,一刀斃命。這以后他就接管了岳父的家業。據說馬鎮殺豬首秀之際又問了岳父一句:“殺一頭豬能賺多少?”

    “董副縣長這是公然替誰威脅誰?”梁越追問。

    “替馬鎮威脅梁越書記。”我笑笑,“我不會是馬老板的秘密臥底吧?”

    大家都笑。

    此刻只能以玩笑對付。

    梁越其人不信邪,但是疑心重,從那時起他就對我比較警惕。梁越指定縣長林成文牽頭負責此事,具體協商工作交給分管土地工作的魏秀山副縣長。梁越本人親自過問,大主意基本都是他拿。在梁越之前,本縣與馬鎮的幾輪磋商主要是我牽頭,幾次三番勞而無功,沒能把皮從老虎身上扒下來,我深有感觸,因而樂得置身事外。事實上我不可能,也沒辦法不介入,縣政府班子討論研究時,我照常得提出看法發表意見。作為政府班子的一號和二號人物,林成文與我關系良好。林成文對我很放手,我也讓他很放心,感覺棘手時林成文會先跟我商量,還會請我幫助化解,因此我了解本輪談判的整個過程和各個癥結。總體而言,盡管介入不算多,我自認為有所貢獻。

    本輪協商之初,馬鎮一如既往的態度強硬,寸步不讓,哪怕頂著尖刀也不掏一分錢。梁越命魏秀山耐心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同時不能有絲毫示弱,志在必得,不怕談崩。雙方立場差距巨大,一開談就陷入僵局。有一天下午縣里開大會,縣領導上主席臺前匯集于休息室,梁越忽然說:“董副縣長說的那個故事基本屬實。”

    原來是馬鎮從岳父手中接過殺豬刀,持刀首秀的那件事。看來梁越不太信,又去了解,別人告訴他的版本跟我的差不多。

    我承認:“其實我也就是道聽途說,沒像書記一樣親自核實。”

    “馬老板有狠勁,不怕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評論,“意志很堅定。”

    我開玩笑:“我們梁書記戴眼鏡,意志更堅定。”

    梁越不跟我開玩笑,只關心馬鎮:“董副縣長應當還知道些馬老板的有趣故事。”

    我稱自己與馬鎮的交集很少,所知真的不多。

    “不需要替他保密吧?”

    于是我又告訴他一個故事。據我所知,時下有些企業界人士很迷信,馬老板可算其一。別的老板迷信表現在講究風水,結交所謂“易學大師”以及燒香拜佛等方面,馬老板比較獨特,他不需要大師、“磚家”,只相信自己以及一對卦杯。卦杯也叫“圣筊”“圣杯”,是用竹木制作的占卜器具。有時候身上沒帶卦杯,用兩枚硬幣也能替代,拿出來往上一拋,落地看陰陽,如果是一正一反就是“是”,否則就是“否”。這種占卜方式通俗易懂,簡單好學,操作格外方便。

    當初馬鎮放下屠宰刀,在本縣石坎鄉盤下一個鐵件廠,為鄉村市場打造鐵鍋,賺下他的第一桶金。那年春節前夕,鐵件廠財務室失竊,盜賊偷走現金五萬余元。當時這筆錢不算少,馬鎮得用它給廠里員工發工資和過節費,否則廠子就開不下去了。從失竊現場跡象看,馬鎮認為是內鬼作案。他沒有報警,決定自己破案。他的破案方式很簡單,無須福爾摩斯般搜集證據,指認罪犯,只須問卜。馬鎮帶幾個人去了他們那里的一座廟,給菩薩燒了香,然后拿出卦杯相問。他的廠有員工二十幾人,馬鎮一視同仁,按照大小排名順序,從自己開始請教菩薩:“偷錢賊是馬鎮嗎?”菩薩無法開口回答,卦杯卻可以代菩薩說話,只須把那一對器具往上一拋,落地便知。馬鎮是不是偷錢的內鬼,他自己不知道嗎,何須去問菩薩?如果那一對卦具捉弄他,或者某個環節失誤了,把馬鎮定為偷錢賊,那如何收場?人家馬鎮卻不怕,絕對相信兩個卦杯,坦然接受考驗。一對卦杯一拋,兩陰,果然不是,馬鎮的嫌疑排除。然后是副廠長,接著是財務室主任,一個接一個往下問,卦杯或是兩陰,或是兩陽,各人一一排除嫌疑。這種問卦方式很單調,很枯燥,很揪心,也不免令人生疑:要是不小心把那兩塊竹殼拋高了,掉下來變成陰陽卦,恰好被問到的那個人不就倒霉了?很大可能是無辜者成了冤大頭。如果這招能行,那還要警察干啥?可馬鎮很沉著,堅定不移,一連拋了十幾次卦杯,問了十幾個人。后邊不剩幾個了,馬鎮卻始終堅持不懈,就認這一招。突然,身邊一個陪他上廟的年輕人“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滿頭大汗,大叫一聲:“老板別問了。”這人是廠里的司機,偷錢賊居然就是他。年輕人起初還心存僥幸,覺得不可能卜十幾卦個個都過,總會有哪個倒霉鬼替自己躺著中槍,不料竟然真的十幾卦都不出一個陰陽,眼看輪到他來接受考驗,年輕人心里害怕了,當場崩潰,承認了偷竊事實。

    “這是打心理戰。”梁越分析,“菩薩只是一個道具。”

    “馬鎮確實信這個。”

    “人都需要相信個什么,馬老板也不例外。”梁越調侃,“現在他也在打心理戰,但是對象搞錯了,咱們不是他那個司機。”

    梁越詢問馬鎮是在哪座廟卜卦,我告訴他是石坎鄉那邊的一座張飛廟。聽說最初這張飛廟還是馬鎮的岳父出錢修的,因為他岳父也姓張。

    梁越立刻發現問題:“張飛廟供什么菩薩?”

    我一愣,自嘲:“露馬腳了,看來我學習不夠。”

    我意識到自己不甚嚴謹,張飛廟供的當然是張飛,不可能是菩薩。當然,請威風凜凜的大胡子張飛幫助抓賊,顯然比請慈眉善目的菩薩捕盜更顯威猛,更具強力震懾。

    當晚,縣委辦公室通知我,梁越決定明天上午下鄉調研,指定我一起去。

    “到哪個點?”我問。

    是石坎鄉。

    我想,他一定是擔心鄉下小破廟晚間看不清,否則準定星夜前往,讓我陪著去做零點調研,訪一訪張飛,打一打心理戰。

    其實他不清楚,那座廟可真不是小破廟。第二天便讓他開了眼界,張桓侯在石坎住的是花園別墅。那座廟建筑不算大,占地卻不小,周邊有大片林子,廟前有一個廣場,還有一個半月形大水池,是人工開挖的。廟門很醒目,裝修高檔,金碧輝煌,廟里供的確實是張飛。

    這廟里有一個廟公,為管理人員,廟公可以提供給我們的信息就是本廟修繕主要靠慈善家捐贈,而這位慈善家就是馬鎮。早年間此地有座破廟,供奉土地神,久已毀棄。馬鎮的岳父出錢重新建廟,改為供奉張飛,起初規模較小,到馬鎮手上漸漸擴大,慢慢成為現在的樣子。當年馬鎮常到這里拜張飛,離開本縣后他還來過多次,近幾年他事業做大,時間不夠,光臨較少了。但是每年農歷八月二十八,也就是張飛生日,馬鎮還會交代人專程從省城過來,替他燒香跪拜。廟里找馬鎮要錢要物,他也是有求必應。

    梁越問我:“馬鎮為什么不拜關公,要拜張飛?”

    我打趣:“張飛的大胡子長得好,小鮮肉一枚。”

    他批評我:“真是學習不夠。”

    原因跟屠宰有關。張飛在與劉備、關羽結義之前,是一名職業屠夫,所以后世許多屠夫將其作為行業保護神朝拜。馬鎮的岳父修張飛廟,除了同姓張,更多的應當還是敬行業神。馬鎮曾繼承岳父產業,殺豬兼賣肉,當過鄉間屠夫,因此他拜張飛理所當然。不過馬鎮早已不宰豬了,為什么還要拜?我想是因為這已經成為他的某種精神需要。無論當屠夫,還是當老板,除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需要有精神支撐。在這方面人都有共性。

    廟門兩側有一副對聯,刻于石門框上,用的是短句,一共只有八個字,上聯為“天地玄黃”,下聯為“日月輝光”。我記得省城東鑫集團總部大樓大門處也有這八個字,只是排成一行刻在門楣上。我去過那座大樓,看到那行字時感覺馬老板做大了有點狂妄,要與天地日月一爭高下,于是便記住了。

    “知道這八個字的出處嗎?”梁越問我。

    我承認自己對屠宰行業缺乏研究。說來馬老板當過老師,但似乎并不太有文化。對聯一邊四個字是不是太短了?橫批都沒法放。

    “這個不需要橫批。”梁越說。

    原來本副對聯也出自屠宰行當。在鄉間屠夫被大型屠宰場趕出市場之前,該行業宰豬有若干規矩,充滿儀式感。許多地方屠夫動刀前得燒香安神位,把張飛神像請出來坐鎮監宰,擺放祭品。主刀作為主祭人要大聲朗誦主持詞,通常頭兩句都是:“天地玄黃,日月輝光;某某歲末,屠豕關張。”意思是開天辟地了,太陽月亮放光芒了,年底殺豬,然后就該歇業了。該主持詞后一句比較土,不合適做成對聯,馬鎮只挑了前一句,八個字分成兩段,嵌在他修的張飛廟門口。同時也把這八字堂而皇之刻于其總部大樓大門處,不忘當年屠夫生涯,弘揚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大無畏精神。

    梁越認為實質還是利益。顯然馬鎮相信張飛能保佑他謀利,實現利益最大化,因此對其深信不疑,遂成精神支撐。

    廟公告訴我們,馬鎮雖在省城,卻并沒有與本張飛廟遠離。馬鎮請人用上等紅木雕刻了一座張飛廟木雕,按照石坎這座廟同比例縮小,作為本廟的分身,擺在他的辦公室里。那個微縮版張飛廟里的張飛雕像也是本廟的分身,在送到省城前曾在本廟擺放,沐浴香火,因此與本廟的雕像具有相等效力。

    如此看來,眼下如果馬鎮還要請張飛協助抓賊,手續更簡便,只要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扔硬幣便可,無須遠赴石坎。

    本次石坎村張飛廟調研活動對本縣與馬鎮陷入僵局的協調起了意外作用:回到縣城后,梁越即指示了解石坎張飛廟的相關情況。該廟可歸為民間信仰一類,老百姓信張飛信關羽屬信仰自由,受法律保護,但是設立相關活動場所就必須按照規定。當年馬鎮岳父建廟是否履行報批手續?是否得到批準?其后的屢屢擴建是否同樣履行過手續?目前該廟擁有林子、廣場、道路,總面積不小,所使用的土地是否經過批準?其中是否存在違規情節?這種事一查起來,難免都有疑點,亦有可斟酌處。例如該廟建廟時確實沒有履行任何報批手續,屬于未經批準擅自修建一類。問題是當年相關規定還不完善,還沒有報批一項程序,因此也不能算違規偷建。且若干年后,本縣搞過一次民間信仰場所普查登記,它又被登記在案,如此又似被默認為事實存在,不算非法場所。估計許多大名鼎鼎的千年寺廟,如今想去查一下唐時宋時是否履行建廟報批手續,應該也找不到。手續肯定不完整,不過只要能存留到現在,人們也就默認了,不視同違規。石坎張飛廟歷史很短,跟古廟不是一回事,特別是近期幾番擴張均為先建后報,其中有兩次還受到縣土地部門的干預,責令停建。最后是馬鎮通過多方面斡旋,以罰款了結,這就留下了案底。

    梁越說:“這一次不要錢,要他們整改。”

    然后馬鎮便突然來到了本縣。即使在雙方協商時,馬老板也是輕易不露臉的。現在他來了,帶著他手下幾員大將,包括小馬。

    梁越和林成文一起跟客人們見了面。雙方交談時,馬老板不提張飛廟,也不談那兩千畝地,只表達一個意向:擬在石坎鄉投資興建一個民俗文化園,幫助本縣發展旅游服務產業。主要資金他來籌措,利用現有已開發的土地,縣里提供必要支持。

    “這是好事。” 梁越表態,“但需要先解決遺留問題。”

    所謂遺留問題就是“特鋼園”那兩千畝土地。梁越提出這事不能再拖延了,早點談妥,對雙方都是最好的。如果錯過時機,本縣的產業轉型會受到阻滯,東鑫集團的利益也會有重大損失。梁越這些文雅語言翻譯成通俗語言,就是警告對方,這些土地現在出手還能收回不少錢,東鑫集團虧不了,扣除當年付出的極低地價,以及近年的投入,其實還有賺。但如果馬鎮咬住不放,來日就別指望了,搞不好血本無歸。

    馬鎮表示:“這個事可以談。”

    這是馬老板聽進去了,就此松口了嗎?其實沒有。他只是對他的廟感覺不安,擔心梁越突然下重手整治,于是親自前來救火。馬鎮的目的是想把該廟劃入“民俗文化園”,以求合法化,保住現有狀態,再圖擴展。馬鎮知道見面肯定要談及那兩千畝地,他以退為進,一邊說可以談,一邊讓小馬吊高價,提出的補償價格高得離譜。這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則,實則是要梁越知難而退。雙方立場差距巨大,其后的協商一直磕磕碰碰。整個商談過程中,馬鎮提出各種理由,動用各種關系施加影響,節骨眼上,總會有不同的重量級人物從省城,甚至北京為他出面,電話直接打到梁越那里,了解情況,提出要求,多方過問,讓事情變得分外棘手。馬鎮在這方面堪稱老手,以往我所經歷的幾輪磋商,最終不了了之,主要原因都是因為這種壓力。據我觀察,比之前幾任書記,梁越只是多了一副眼鏡,且疑心更重,并不顯得更強悍。但是他比較強硬,或稱固執,會比其他幾位堅持得更長久。

    后來林成文在“拉練”中倒地不起,由我暫時主持縣政府日常工作。這是慣例,即使是縣委書記有看法,沒有足夠理由也無法反對。但是梁越還是表現了態度,就此跟我談了一次話,其間又提到馬鎮。

    “為什么馬老板消息那么靈通,剛研究的事情,轉眼就傳到他那里?”他問。

    我開玩笑:“他有臥底。”

    他笑笑:“會是誰呢?”

    我理解他是在給我敲警鐘:務必站穩立場,不要尋機叛變。

    關于馬鎮,他問我還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告訴他。我又提供了一個故事,是自己與馬鎮的初識。當年我在下邊當鄉長,被抽到省里來學習。有一個周末,幾位來自本市的老鄉到一家土味館聚餐,一位煤老板也來湊熱鬧,席間還借上洗手間之機,跑到前臺買單,讓我們白撮了一頓。這煤老板就是馬鎮,當時他已經從山西、河北殺回本省開鋼鐵廠,開始小有名氣。那一次我跟他恰好鄰座,席間彼此攀談,他給我的印象相當深。這個人話不多,不動聲色,大有城府。我發現他對每一道菜里的肉都特別有研究,知道這一塊肉叫什么,從哪個部位割下來,但是他卻不碰那些肉。一問,原來他當過職業屠夫,卻吃素。另外還有一個印象,就是他結交很廣,說起某領導他認識,說起另一位他還一起吃過飯,省市縣全方位覆蓋。據我所聞,往昔鄉間屠夫往往有一種特殊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某頭豬有多少斤兩,宰了能賺幾個錢。馬老板應當是此中高手,除了看豬還擅長看人。人各有特點,有人愛財,有人愛玩,有人愛名,看準了便能投其所好,一刀見血。據說馬老板為結交重要人物非常舍得,要時間有時間,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跟當年地質隊小技工被殺豬刀頂著也不吐一文完全不是一回事。撒開大網,廣種薄收,一旦需要就用上了。但是馬老板從一開始就沒看上我,或者說他可能一眼就把我看透了:這個姓董的不靠譜,沒啥用,不必太當回事。所以我現在見到他時感覺特別輕松。

    “真的嗎?”

    我自嘲:“差不多吧。”

    那時候協商陷入泥淖,外界傳聞很多,據稱馬鎮把狀告到首都幾大部門去,謀求有分量的人物出面干預。有的傳聞直接打擊梁越,稱梁越為了謀求個人政績,同利益集團相勾結,以發展新產業為名,一意孤行,逼迫、傷害民營企業。梁越壓力山大,但眼睛依然在鏡片后邊灼灼閃光,不時還會跟大家“親自”開開玩笑,故作輕松。協商遙遙無果,手頭可供選擇的方案很少,無論是強制收回、偃旗息鼓還是訴諸法律打官司,都會碰到大量棘手問題。如此騎虎難下,表明當初我所謂“與虎謀皮”的說法不是無端恐嚇。這種情況下,梁越一邊督促協商,一邊馬不停蹄地推動光伏產業園區規劃,親自跑北京、上海、廣州招商,請若干重點新能源巨頭前來考察,志在必得,不留后路,其固執,或稱頑強表現得淋漓盡致。

    然后魏秀山傳來意外消息:對方突然口風松動,愿意考慮本縣提出的條件。

    梁越下令:“快跟進。”

    我感覺非常驚訝。此處有疑問,馬鎮態度突然反轉必有緣由,究竟是因為啥,不得而知。

    兩個月后,一份三方協議在本市簽署。協議主要內容是東鑫集團同意將手中的兩千畝土地轉讓給本縣光伏產業園開發公司。該公司主要股東為一家新能源頭部企業,本市及本縣亦以所轄投資集團名義投資參股,各占一定比例。本縣政府作為協議第三方,負責土地交接與結算以及其他相關事項,為協議執行提供保障。除了這份協議,東鑫集團在本縣石坎鄉投資建立民俗文化園項目也正式報批。

    至此,事情并沒有塵埃落定。協議簽署后,東鑫集團提出一系列具體問題,包括要求對其先期投入進行補償等。魏秀山的工作小組與之進行多方協商,取得若干進展。不料事態再度反轉,在我與馬鎮竹寮溫湯相逢的第二天,對方掀桌子翻盤。

    ……

    原載《清明》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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