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樂耕:“陶瓷夢”就是我的“中國夢”
生命之盒(陶藝空間裝置,2023年中國工藝美術館) 朱樂耕 作
朱樂耕
在美術界,陶瓷藝術家朱樂耕的藝術創作被認為是超越了工藝美術范疇,而屬于整個當代中國美術、中國藝術的。朱樂耕出生于陶瓷之家,是土生土長的景德鎮人,他在這里成長、求學,走上藝術創作之路,并走上國際舞臺,以鮮明的中國風格躋身當代國際陶藝界。從上世紀80年代起,朱樂耕的陶藝創作就一直堅持“在傳承中創造”與“在創造中傳承”這一主題,從“金杯獎”作品古彩瓷《風箏》《苗家風情》《采蓮圖》等,到新世紀之初蜚聲國際的韓國首爾麥粒音樂廳陶藝裝置壁畫《生命之光》系列,再到新時代以來的陶瓷雕塑《中國牛》、陶藝空間作品《生命之盒》等,他在古老的陶瓷文化和現代審美與當代需要間搭起了一座通達的橋梁,他的藝術創作從景德鎮一次次走向世界,又在一次次的“離鄉”中實現著一位藝術家在精神與文化意義上的“返鄉”。
記 者:您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陶瓷藝術創作,迄今已有40余年。今年7月,您的“在傳承中創造:造型·表演·藝術場景——朱樂耕藝術展”在中國工藝美術館舉辦,以多種形式展現了您藝術生涯中不同時期具有代表性的藝術作品和一直以來持守的創作理念。11月26日,您的作品又亮相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博鰲亞洲論壇2023“共繪絲路文明”文化人物藝術展,對您來說,今年的展覽有何特別之處?
朱樂耕:今年為了慶祝共建“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周年,由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博鰲亞洲論壇2023“共繪絲路文明”文化人物藝術展26號開展,此次我帶去了陶瓷雕塑《萬馬奔騰》等三件作品,通過陶瓷的藝術形象來表達我們藝術工作者對文明、文化交流的思考。今年7月,這件作品也呈現在了中國工藝美術館我的個展中,而此次展覽中最大的一件陶瓷裝置作品《生命之盒》,今年9月還參加了在四川宜賓舉辦的“全國演藝博覽會”。在那里,古老的陶瓷藝術跟少數民族的舞蹈、非遺表演結合在一起,為演出提供現代、開放的藝術空間,產生了很好的藝術效果。之后這個裝置又從宜賓搬到成都,參加了“第八屆中國成都國際非物質遺產節”,受到了觀眾的熱烈歡迎。陶瓷有一萬多年的悠久歷史,陶瓷藝術作為我們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不僅需要今天的中國人、中國藝術家去深入了解、傳承,還需要我們不斷進行發揚創新。今年我在中國工藝美術館舉辦的個展就與以往不同,首次引入了“場景流”概念,希望能跟觀眾形成一種新的互動關系。這個展覽作為文旅部的重點文化交流項目,此前曾在中國澳門展出過,這次展覽是對之前的一個升級,我們讓觀眾參與互動,使他們從純粹的觀賞者變為藝術作品的參與者,與作品融為一體,從而實現了觀者的創造性與作品的社會功能。展覽期間,很多觀眾前來拍照“打卡”,我們收到了很多熱情的反饋,深有感觸,我們的人民生活需要藝術,更需要有時代氣息、有新創造的藝術,而藝術家有責任為人民提供這樣的藝術空間與可能,讓他們參與其中來發揮他們對藝術、對生活的感受力與創造力。
記 者:這次展覽是繼2015年您在景德鎮舉辦的首個回顧展“回望歸鄉之路”之后舉辦的又一新個展。回顧您的藝術之路,在景德鎮接受的文化與藝術的熏陶,為您的藝術創作賦予了怎樣的底色與可能?
朱樂耕:2015年的那次展覽是我藝術創作之路的第一次總結。我從小在景德鎮長大,父親是當地有名的陶瓷藝術家,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受到了很好的傳統陶瓷藝術教育。景德鎮作為中國與世界的“瓷都”,從古代起就是中國的“瓷文化”中心,宋、元、明、清歷代的陶瓷從那里銷往全世界,成為有很大國際影響力的城市。當年我開始陶瓷藝術的專業學習時還是計劃經濟時代,我在陶瓷制作及彩繪老藝人最集中的景德鎮瓷廠工作過很長時間,在那里跟著民間藝人學習,積累了很多寶貴的傳統工藝技術。景德鎮生產的瓷器品種很多,中國陶瓷藝術史上最有代表性的民窯、官窯,都在那里留下了非常璀璨的文化藝術遺產。改革開放以后幾十年間,隨著市場經濟的繁榮,景德鎮不僅出現了大量個體陶瓷企業,也吸引了許多國際陶藝家紛紛入駐,帶來了很多新的思想,國際交往交流的頻繁也激發我產生了許多新的藝術思考。因此在進入大學學習之前,我在當地已創作了很多瓷藝作品,多次獲“金杯獎”等國內外專業獎項。后來我有幸進入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跟隨陶瓷藝術家祝大年先生,還有范曾、吳冠中先生等老一輩藝術家學習,無論民間的、學院的還是市場的、藝術的,與陶瓷文化相關的方方面面我都進行了廣泛、深入的學習。從宋代紅綠彩、元代青花到康熙彩、雍正彩等明清陶瓷,從釉上五彩、斗彩、粉彩到琺瑯彩、素三彩……我對中國陶瓷藝術發展的每一階段都進行了系統學習。景德鎮不僅帶我走過了千年,從這里開始,我也全面地熟悉了中國陶瓷藝術的“編碼”,在對傳統藝術的長期研究和實踐中,在對中國書法、繪畫以及傳統陶瓷繪畫的學習中,我不斷得到新的創作啟示,或者說是它們啟發了我的藝術靈性。特別是當年在瓷廠向那些“頂級”的陶瓷老藝人學習的過程中,我愈發感到,以往我們對官窯比較重視,但對民窯、民間藝術重視還遠遠不夠,而廣博豐富的民間藝術中正蘊含著我們今天進行藝術創作的重要養料。帶著這一思考,后來當我終于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陶瓷工作室,就開始把目光更多地轉向民間藝術,專門研究陶瓷原料、材料和它的肌理、窯變,等等。通過這些研究來思考當代中國陶瓷藝術所處的歷史方位,從而有了之后我以陶瓷材料進行公共藝術創作,讓陶瓷藝術與當代城市建筑和現代生活發生的種種交匯、碰撞與關聯。
記 者:以2002年您為韓國首爾麥粒音樂廳創作的《生命之光》系列陶藝裝置壁畫為轉折點,您的陶藝創作分為了前后兩大階段。從環境陶藝開始,您將空間藝術的理念與陶瓷藝術結合起來,在突破技術難點的同時,使中國陶瓷以當代藝術的面貌進入新領域、抵達新境界,取得了國際性的影響。這一轉變是怎樣發生的?
朱樂耕:1988年,我在景德鎮陶瓷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那時起逐漸感到,隨著城市的發展、城市化空間的不斷擴大,許多城市空間開始出現了一些新問題,比如都是以“商業”為中心,空間中的藝術因素較少等。當時,公共藝術在國內外已經興起,藝術要為城市生活服務的觀念逐漸成熟,而在藝術創作領域,我們的環境藝術跟整個社會的結合卻相對缺乏。在我看來,有著悠久傳統的陶瓷藝術恰好能為鋼筋混凝土搭建的“城市森林”提供一抹亮麗詩意的存在。從那時起,我不斷實踐,嘗試把陶瓷藝術融進我們的建筑空間、環境空間,做了大量創作,在國際陶瓷界走在了前列。而對陶瓷藝術轉化為公共環境藝術的思考是上世紀70年代末,我師從祝大年先生,參與為首都機場創作巨幅陶瓷壁畫《森林之歌》,并從中得到了啟示。
個人工作室建立后,為制作出能進入空間藝術的陶瓷作品,我做了很多準備和研究,包括對材料的研究。因為公共空間的陶瓷材料跟平常材料不同,需要啞光的,還需要能表現出不同氣韻的。我不斷吸收當代陶藝對陶瓷材料的新認識,以實現對陶瓷材料表達的多種可能性。2002年落成的韓國麥粒音樂廳,正是因為曾經看到了我的陶藝作品,才產生了請我用陶瓷替代石材木材來營造音樂廳內部空間的想法。這一想法在當時非常大膽,除了陶瓷成型的問題,設計中最難的部分是如何達到音樂廳的音響要求。恰好那時韓國漢陽大學的權正龍教授提供了相關理論和實驗數據,于是我便接受了這個挑戰。陶瓷與音樂廳的結合在國際上也屬首次,難度極大,制作過程異常艱辛,光陶泥材料前后就用了100多噸,燒壞的陶瓷部件更是不計其數,每天光搬“瓷磚”我都要磨壞一雙手套。但是我完全投入了進去,因為我感到這是一件對陶瓷藝術的傳承發揚極其有意義的事情。這一創作竣工完成后,我與權教授還共同參加了在韓國濟州島舉辦的每年一次音響方面的國際學術會議,共同發表了有關陶瓷材料音樂廳的報告,引起了很大反響。后來,這個音樂廳被韓國人稱為“陶瓷宮殿”,并且拍攝了一部紀錄片《陶瓷未來》,將麥粒音樂廳作為一個重要案例放在其中進行了深入探討。
這次創作之后,我還給韓國濟州島的肯辛頓大酒店創作過面積近300平方米、由無數高低起伏的陶瓷花朵組成的大型陶瓷壁畫《生命之綻放》,等等。在中國,在上海的國際酒店、機場、醫院,還有北京的地鐵里也開始出現了我“為大眾而做”的陶瓷藝術。我想以藝術營造的空間為我們的城市、人民服務,給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帶來幸福感。比如2019年我為北京地鐵8號線海戶屯站創作的長18米的大型陶瓷壁畫《萬馬奔騰》,在創作技法上我采用了宋代的紅綠彩技藝,但對傳統工藝中色彩的表現又進行了新的提煉與表達,以新的藝術形式使傳統藝術跟當代生活空間進行了一次有機結合。我希望壁畫中這些熱情奔放、充滿生機的奔騰駿馬能代替我們藝術工作者,為每天穿梭于地鐵中的普通人帶來激勵,為他們帶來審美的快樂與生活的信心。
記 者:上個月,在“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舉辦前夕,習近平總書記前往江西景德鎮考察時指出,陶瓷是中華瑰寶,是中華文明的重要名片。陶瓷作為中國文化產業最重要的文化標識之一,在今天國際文明的交流互鑒中起著重要作用。作為從景德鎮走向世界的藝術家、中國文化產業協會副會長,您認為今天我們應該如何用中國瓷講好當代的中國故事?
朱樂耕:習近平總書記的此次景德鎮之行,讓我們深切感受到了國家對陶瓷藝術、產業的高度重視。作為陶瓷藝術工作者,我們要感謝時代,因為正是改革開放,正是文化、文明的交流互鑒才給我們今天的藝術家帶來了很多機遇。人類文明的發展在歷史上就需要文化的交流、融合。比如我們唐代就聞名名世界的“長沙窯”,當時就出口世界各地,出口量最大,很受歡迎。在“長沙窯”產出的陶瓷里,有許多就使用了國外紋樣,展現了當時不同國家、地區的文化與審美。匠人們把這些元素引入中國的瓷器制作,再出口銷往各地,體現了文化交融的自覺。還有我們元代的“青花”,當時也銷往伊斯坦布爾等伊斯蘭國家,產品中同樣融入了當地的風格,包括他們的一些裝飾方法、壁毯花樣等。再如清代的“粉彩”,又叫“洋彩”,就是因為使用的原料是國外的,同樣,“琺瑯彩”的原料也出自國外,可見文明交流有著悠久歷史。今天,我們討論藝術的“現代性”,而“現代性”正是需要融合當今世界多樣的文化因素的,可以說,這一點從古至今都是一樣的。
另一方面,幾十年來,從“85新潮”到全球化,從中國繪畫到中國陶瓷,我們今天已有很多創作都做到了“國際化”,卻沒有找到自己的民族語言。我覺得這是我們在今天需要重新思考、認識的。全球化為我們認識世界提供了新的全球視角,與此同時,民族化、地方性反而變得更加重要。我所希望追求的,是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派生出來的,屬于新的時代的藝術樣式。它是傳統藝術在當代的轉型,是我們在國際化的表達里更充分地去表現我們自己的、傳統的、本土化語言的當代藝術。有很多有志之士已經在做這樣的探討,并且做得很好,使他們的作品既是古典的又是現代的。
說到藝術觀念的形成,本身就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傳統的發掘,但要以新的高度、新的視野去進行。二是對整個世界變化的關注,包括對新的藝術理論、新的觀念的產生、流動等,都要去了解,這既包括對純粹的形而上觀念的研究,也包括對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的形而下的具體目標的實踐。以陶瓷藝術而言,在整個大的題目下又分為兩大類別:一類是進入生活的陶瓷產品、跟產業有關的設計,也包括一些“概念”設計;另一類則是觀念性的陶瓷藝術創作,是純粹的觀念表達,是自由抒發的“陶藝”。未來中國陶瓷藝術的發展,在這兩個方向的繼續探索都是極其必要的。其中,與生活有關的設計要研究我們現下的生活方式,同時還要實現與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結合,實現對我們文化氣韻的藝術表達。全球化時代,我們的生活方式也在因全球商品的購買、流通而發生著改變,所以中國的藝術家就更要把優秀的傳統文化繼承發展起來。在對現代藝術觀念、現代材料、現代生活的探索方面,我們做得還不夠。同時,我們的民族文化博大精深,但有很多方面現在也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認識、理解,缺少專家和藝術工作者去研究發現。我們既要從傳統里面汲取營養,又要對現代社會的發展、新的生活方式以及市場需求加強研究,要努力實現傳統文化和時代文化的結合,而這種指向也是我們當代美學追求的方向。我們的工藝美術應該在這個時代實現一個更好的轉型,我們的陶瓷藝術也要更進一步地走出去、請進來,以新的觀念表達與世界對話。“一帶一路”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它打破了狹窄的地域文化的圈子,也讓我們更加認識到,民族文化是我們不能離開的土壤。今年,我有一個國家藝術基金支持的項目專門研究宋代紅綠彩。紅綠彩是陶瓷彩繪的源頭,它在宋金時期就開創了陶瓷彩繪的先河,但是這么優秀的傳統文化卻沒有人系統研究整理,所以我在著手為紅綠彩編寫教材,開展“搶救性”的人才培養工程。像這樣還空缺的研究在民間藝術領域還有很多,我會一直探索下去。因為對陶瓷藝術的探索對我來說就是最快樂的事情。就像我曾說過的,我是喜歡做夢的人,我有一個中國夢,它就是“陶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