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3年第6期|北喬:一天是多久(節(jié)選)
北喬,江蘇東臺人,作家、評論家、詩人。出版文學(xué)評論專著《約會小說》《貼著地面的飛翔》《詩山》《劉慶邦的女兒國》,長篇小說《新兵》《當(dāng)兵》,小說集《尖叫的河》《走火》《天要下雨》,散文集《遠(yuǎn)道而來》《三生有幸》,詩集《大故鄉(xiāng)》《臨潭的潭》等20多部。曾獲解放軍文藝大獎、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長征文藝獎、黃河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海燕詩歌獎、劉章詩歌獎等。
肚肺湯里還有豬蹄,真的好吃。英子小的時候,只有過年才能吃到。長大后,肚肺豬蹄不是稀罕物了,但自己總做不出媽媽的味道。每次回家,媽媽總會端上肚肺湯,看著她狼吞虎咽。
“你慢點,又沒人和你搶,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秋嬸語氣里帶著訓(xùn)斥,可臉上掛著笑。眼前的女兒快四十歲,還是小時候那吃相,腮幫子鼓鼓的,嘴唇上油滋滋的,筷子上還夾了一大塊肉。
“再大,也是你的丫頭。”英子猛地咽下一口。
“知道,就好。”秋嬸轉(zhuǎn)過身去,眼里一熱,用手抹了抹眼角,又轉(zhuǎn)了過來。
昨天她買了一刀豬肺一刀豬肚一個豬心和兩只豬蹄,都是豬蹄前蹄。前蹄肉厚實,筋也多,比后蹄好吃。豬肺只要用水灌出煞白色,然后用刀劃開一道道口子,放出淤血,便好了。給豬蹄去毛,有些麻煩。現(xiàn)在人家都用松香用瀝青澆蹄子,待固化后,再撕時,就可以連著豬毛一齊撕掉。這樣去毛的方法簡單多了。但她還是用老法子,用鑷子鑷毛,麻煩歸麻煩,但味正。最花功夫的是收拾豬肚,得把肚子里層的黏膜弄干凈,然后再在鍋里炒,直到一點異味也沒有。過去家里房子的墻都是磚頭的,很是粗糙,在上面蹭肚子,是最好的法子。現(xiàn)在墻是光滑的瓷磚,蹭的效果根本不行。過去這樣做,墻上留下了味道,也沒人嫌棄,反正村里一天到晚都是各種香味臭味怪味混雜在一起,有人還戲稱是正宗的鄉(xiāng)村味道。這幾年,村里人也講究了,聞不得以前的鄉(xiāng)村味道了。秋嬸不愛張揚,更不會給別人留下什么不好的話柄。
忙了一下午帶半個晚上,帶豬蹄的肚肺湯燉好了。家里用的還是燒柴火的土灶,鍋是鐵鍋,這樣燉更能讓湯出白。燉熟了,不起鍋,灶里壓著火,就這樣悶著。等女兒進(jìn)家門,再挑開火燒開了,起鍋后灑上一些蔥花。每次,她都這樣做。
秋嬸坐在英子的對面,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碗里的熱氣讓英子的臉有些霧蒙蒙的。她看著看著,眼前的女兒就變了,變成了小時候的模樣。
她不會長時間坐著看女兒吃的,一會兒去廚房,一會兒到門外轉(zhuǎn)一下,一會兒在房子里走過來走過去。她和女兒說話并不多,常常是有一句沒一句。
英子有一家自己的公司,管人管事,自然需要多說話。在公司,她就是個婆婆嘴。回到家里,對丈夫?qū)ε畠海脑捯捕唷F氐綃寢屔磉厱r,她的話出奇的少。她嘗試過多和媽媽聊聊家常,可媽媽經(jīng)常不接話茬,時間久了,她發(fā)現(xiàn)母女倆在一起,多說少說,都一樣。她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那年回來,一路上都在想著見到媽媽一定來個擁抱,一個深深的擁抱。可當(dāng)她張開雙臂跑向媽媽時,媽媽一個閃身躲開了,接過她手里的包。進(jìn)了屋,她又要抱,媽媽說:“抱什么抱,你小的時候,我抱得還少啊?快吃你的肚肺湯,要是涼了,你得自己去熱。”第二次回來時,她又想和媽媽擁抱,還是沒得逞。她說:“城里人都興擁抱的,電視里還經(jīng)常演,母女連心,擁抱是愛的一種表現(xiàn)。”媽媽可不聽她的:“城里是城里,這里是鄉(xiāng)下,電視里演,那你怎么不到電視里過日子?”那天,媽媽后背疼,她幫著貼膏藥,媽媽冷不丁地說:“你小的時候,是我抱大的;等哪天我走路不利索時,你能攙攙我,就算有心了。”在她的印象中,媽媽說話很少這樣軟軟的。
英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得如此放松暢快。她一腳踏在小板凳上,嘴里時不時就冒出吧唧吧唧的聲音。沒一點淑女樣,沒一點老板的架勢。吃著吃著,她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跟前了,扯著嗓子就喊:“媽,媽——”
秋嬸從門外進(jìn)來了:“叫魂啊?”
英子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也不多看看我。”
“看什么看?”秋嬸站在英子對面,“你回來了,我看不看,你都在。”
這時,一只燕子飛了進(jìn)來,上了梁上,那里有它的窩。
“什么時候有的燕子?”英子有些驚訝,“我這一路上都沒見到燕子,可不像以前,河面上,房前屋后,都有燕子飛。”
秋嬸笑了笑:“你的兩只眼珠子都快掉到碗里了。”
“好吃嘛,媽媽做的,我更要專心吃。”英子也笑了,“以前你可是不喜歡燕子在家做窩的。”
“嘴饞,還饞出花樣了。”秋嬸抬頭看看燕子窩,“人家非要來,我也攔不住。”
“門一關(guān),它就進(jìn)不來了。”英子也抬頭往梁上看。窩里的燕子探出小腦袋看著她,好像在問,這是誰啊?漸漸,燕子身子全出來了,在那兒自顧自地舔羽毛。房頂上的暗色,反而讓它那黑色的羽毛變得有些亮,真的是黑里透亮。
“在它面前,你是生人,可別嚇著它。”秋嬸指了指大門的上方,“我在墻上掏了洞,給它留門了。來都來了,都安上家了,我不能讓它進(jìn)不了家門啊。”秋嬸沒說的是,當(dāng)初她是天天把門敞著,盼著燕子來。為了引燕子來,她三天兩頭在屋頂上放些米、麥子,有幾次還捉螞蚱掛在屋檐下。燕子剛來做窩的那些天,她盡量不在家,在家時,走路慢慢的,大氣不敢出。
說是洞,其實是個方方正正的小窗戶,四邊還鑲上了木條。照進(jìn)來的陽光像一條河,到了地上,又像鏡子一樣明亮。其實沒有這小窗,把原來大窗上面的小窗打開一扇,燕子也可以自由出入。秋嬸覺得燕子有家了,該有自己的門。說來也奇怪,自從有了這專有的小窗,燕子就沒有從門或大窗上的小窗進(jìn)出過。
英子看著秋嬸,笑著說:“要我說,這燕子就是你想養(yǎng)的。”
秋嬸說:“我想的事多著呢,光我想,也沒用啊。”說完,秋嬸又出了門。她跨門檻時,揉了揉眼睛。
英子吃了滿滿一大碗,感覺有些撐了。秋嬸要為她再添些,她說什么也不要了。秋嬸說:“不吃就不吃了,走時全帶著。”
英子說:“不帶了,不要了。”
秋嬸說:“假客氣,哪回你沒帶?到家了,又說帶少了,不夠吃了。”
英子拿著碗要去廚房,秋嬸一把奪過碗:“就這個碗,還要你洗啊?你躺會兒,一大早就出來了,歇歇。”
英子說:“沒事的,一會兒就去收玉米去。”
秋嬸說:“你先養(yǎng)養(yǎng)氣力,等會有你做的活兒。”
英子看著媽媽的背影,一下子覺得媽媽老多了。她稍稍歪了些身體,依然還坐在餐桌邊,手指在桌上亂劃,其實在悄悄看著媽媽。兩年前,父親去世了,這么大的房子,就媽媽一個人。
英子有半年多沒回來了,雖說從南京到東臺朱家灣,開車也就四個多小時。昨天上午,秋嬸給她打電話,讓她回來幫著收玉米。特意叮囑,就她一個人回來。這些年,她和老公孩子要么一起回來過年,要么在老公家過年后,初五六時回來。平常,空余時間不多,關(guān)鍵是父母也不讓回來,說是來回一趟,花不少油錢呢。媽媽從來沒這樣讓她回來干活,而且還只要她一個人回來。
“看什么看,快去睡。”在廚房里的秋嬸沒有回頭就知道英子在做什么,就像背后長了眼睛一樣。
確實也有些累了,英子這一睡,就睡了兩個多鐘頭。還是在這個家睡覺好,沒老公、孩子打擾,她想睡多久,媽媽都不催。回到媽媽身邊,她不再是妻子、母親,也不是單位的員工,只是女兒,而且可以是沒長大的女兒。也不對,她小的時候可沒這好待遇,那時早上總是被媽媽拎耳朵,把她從睡夢中拎醒。上初中后的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比同學(xué)們的都大,就找媽媽抱怨:“我這大耳朵,就是被拽大的。”媽媽摸了摸她的左耳朵,又摸了摸她的右耳朵說:“真是個傻瓜丫頭,你從小到大,我拎的都是你的右耳朵,要是被拽大的,也該右耳朵比左耳朵大。”那天,媽媽笑得前仰后伏,笑聲特別響。在她的印象中,媽媽很少笑得那樣的。
“醒了,就起來啊。”外屋傳來媽媽的聲音讓英子奇怪,什么動靜也沒有,媽媽怎么就知道我醒了?
其實秋嬸離開英子的房間,沒多大會兒。英子睡著后,她就坐在離床不遠(yuǎn)的地方。她做著針線活,時不時抬頭看看熟睡的英子。見英子翻身要醒了,她才走了出去。
一根扁擔(dān)和兩個籃子,母女倆下地收玉米。英子要用扁擔(dān)挑著兩個籃子,秋嬸沒同意,而是兩人用扁擔(dān)抬著兩個籃子。英子在前,秋嬸在后。
英子說:“媽,虧你想得出來,讓我回來收玉米,這一來一回的油錢和過路費,夠買你這地里全收上來的玉米。”
“錢掙著了,就是花的,這玉米不收,爛在地里,可不成。”秋嬸說,“唉,我可沒說讓你回來收玉米,我是讓你回來帶些玉米棒走的。你要把玉米全收了,我會閑出病來。”
英子本想回嘴的,可一看玉米,確實是沒到收的時候。不過,她還是有話說:“我能帶多少回去?現(xiàn)在城里的菜市場到處都有玉米賣,花不了幾個錢。”
秋嬸說:“你個臭丫頭,滿嘴都是錢,回來一趟,心疼花錢了,那好,回頭我給你。”
英子吐了吐舌頭,沒說話。她知道,這時候,她什么都不說,是最好的。
秋嬸坐在田埂上:“你看哪個好,就掰哪個。”
這時候的玉米剛灌滿漿,煮了吃,特別好。要知道好不好,得把玉米棒的皮剝開,用手掐掐玉米粒,嫩嫩的,直冒漿,才是最好的。英子在菜市場買玉米棒時,都是這樣做的。
英子剛掰了幾個,秋嬸就坐不住了:“你這樣剝開皮,等你明天到家,這玉米就老了,不好吃了。”
秋嬸只是隔著皮捏捏玉米棒的頭部,就知道玉米粒飽不飽,漿足不足。兩個籃子并不大,裝不了多少玉米棒,可她把四畝地走了個遍,才勉強(qiáng)把籃子裝滿了。兩個籃子里裝的還不一樣,她對英子說:“這個籃子里的,先吃,那個籃子里的,放上十天半個月,再吃,剛好。”她把能放一些日子的玉米棒的穗子都打了結(jié),好區(qū)別開來。
往回走時,英子堅持挑籃子。挑了一會兒,真的有些吃勁,她說:“媽,你一個人,怎么把玉米弄回家的啊?”
秋嬸說:“一次少弄些,螞蟻搬家,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英子說:“還是把田租給別人種吧,咱不缺這點錢。”說完,她扭過身子看了看媽媽,又說:“好多人家都把田租出去了,得的錢不比自己種少多少。”
秋嬸說:“莊戶人家不種田,活著干啥?我這種田,就和城里老太太上公園鍛煉身體一樣。”前年,她去女兒家住了將近三個月。剛?cè)]到一個月,她就閑不住了,見小區(qū)里有一小塊空地,就種起菜來。外孫女高興了,一放學(xué)就要外婆帶她去看菜、種菜。可物業(yè)不允許的,她還委屈,那地空著也是空著,種點菜,也是綠化啊。她對女兒說的是,天天閑著,骨頭都快發(fā)霉了。女兒帶她學(xué)廣場舞,她說什么廣場舞,跟跳大神樣,不好。女兒讓她散步,她說又不是去哪兒要趕路,再說,這城里的大路小路都亂得很,不像村里那樣清爽。
媽媽在身后,太陽也在身后,英子走在媽媽的影子里。小的時候,她常踩媽媽的影子,媽媽呵斥她:“影子不能踩的,踩了,會折壽。”她嘻嘻地笑,腳下踩得更來勁。可今天媽媽沒說話,她應(yīng)該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踩著了。英子稍稍加快了腳步,走出媽媽的影子,但又不離媽媽過遠(yuǎn)。可沒一會兒,媽媽又趕上來了,影子又到了她的腳下。還好,又走了幾十步,漸漸西斜的太陽,讓媽媽的影子不在田埂上了。她重重呼出一口氣,像是了了一樁大心事。
母女倆走在田埂上,走出了田埂一樣的沉默。終于還是英子先開口說話。
英子說:“那你干脆到我們那兒住吧。都和你說過好多回了,你就是不聽。”她加重了最后一句的語氣。她說完,停下了腳步,完全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媽媽。微風(fēng)吹起了媽媽的頭發(fā),花白一片。此前,她還真沒注意到媽媽有了這么多的白發(fā)。
秋嬸說:“那是你們的家,我的家在這兒。我守著這個家,你就有家。”說完,秋嬸停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你們都孝順,我知道。”
英子說:“我有家啊,城里的家,就是我的家啊。”
“那是你們的家,不是你的家。” 秋嬸提高了些嗓門,“都是家,可不一樣的。真的不一樣。等你的閨女嫁人后,你就知道了。”
英子沒有搭話,把扁擔(dān)從右肩膀換到了左肩膀。這段田埂有些窄,也不平,她走起來別別扭扭的,有幾次都差點滑下田埂。
看著英子在前面走得東倒西歪的,秋嬸幾次都想笑。平常她是這么走的,可今天走在田埂上,特別順當(dāng)。英子五六歲時,挎?zhèn)€大籃子走在前面,她挑著擔(dān)在后面時,總是吆喝英子走快些。英子步子快了些,她眼前就只有一條辮子和一只大籃子在晃蕩。今天,她沒催英子,反倒希望英子慢些走,這條田埂再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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