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焦典，1996年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在讀。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作家》《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二十余萬字；獲首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xué)之星獎”首獎金獎、“2020中國·星星年度大學(xué)生詩人獎”、第六屆“青春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集《孔雀菩提》。

一場太過漫長的海嘯不斷在生活中回響

張曉琴：《孔雀菩提》是你第一部小說集，正如這部集子的名字一樣，給我的整體感覺是充滿了張力，這張力首先來自兩種在恒常意義上不相連，甚至是有些矛盾對立的意象或元素。孔雀，美麗，多少有些脆弱，甚至讓人想到一種易逝的美；而菩提則充滿了佛教意味，堅硬，恒久。

焦 典：是的，我覺得每個事物其實都和它的反面相連為一體，這種對立的矛盾是復(fù)雜性的來源，也是這個世界奇妙的地方，否則我們的世界該多么無聊，“好”就是甜膩膩的，“白”就是一片空曠寸草不生。就像水波的柔軟，我會覺得這同時是一個很堅硬的形容詞，因為正是這樣子的水波把陸地的邊緣塑造成了不同的樣貌，如切如割，如劈如砍。又或者是一柄在博物館里遇到的青銅劍，銹蝕不堪地躺在玻璃展柜里，讓你覺得它已經(jīng)鼓餒旗靡。但正是那銹跡表明了它曾與時間進行了何等漫長的爭斗。腐蝕證明了堅固，消散證明了永恒。當然，也許很多人覺得，這在某種意義上，會讓人成為一個悲觀主義者。比如在經(jīng)歷或者感受到一些快樂和熱鬧的時刻，都不由自主地會看到它的背面，那若隱若現(xiàn)的，反射著一點命運的寒光的，你再怎么像浮士德一樣祈求“請停一停”都不會駐足的傷感軌跡。但是，沒關(guān)系，至少我自己把這枚硬幣翻過來看，借由這樣看起來似乎毫無關(guān)系的矛盾對立，也度過了許多難捱的時刻。

張曉琴：集子中有一篇同名小說，讀者初讀時都會想，為什么小說起這樣一個名字，孔雀和菩提會發(fā)生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這個問題在小說結(jié)尾處得以回答，美麗的事物都是過于短暫，消逝后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世。

焦 典：美麗意味著短暫，這也許是中國文化賦予我們的某種底色吧？我們有太多諸如此類的喟嘆了，比如“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看到他起高樓、宴賓客，就會隱隱知道終有高樓傾覆、衰園哀草的時候。但即便是最后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紅樓一夢，不也留下了一部《石頭記》嗎？只要存在過，就會留下些什么的，雖然不一定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的實有。

張曉琴：相似的還有大象與輕盈飛翔、鱷魚與慈悲心，不同的意象總會與原本和它們不相關(guān)甚至矛盾的內(nèi)涵融在一起。從更深層的意義上來看，作品中的張力來自生與死，存在與消亡，此岸與彼岸，這些永恒的話題讓人無法釋懷。雖然其中的篇目多是我讀過的，但重讀時又一次打動了我。

焦 典：是的，生與死，此岸與彼岸，有時候我覺得不是我想去在意這個問題，而是它們不斷地在生活中回響，讓你不得不去思考，去把它們的每一個褶皺都摸上一摸，即便絕大多數(shù)時候這可能都是在盲人摸象。這樣回響的時刻很多，比如我的爺爺。我的爺爺是一個普通的地質(zhì)隊員，當時是跟著地質(zhì)隊到了云南。我爺爺愛在我面前吹牛，說人家開大會，十幾個人要來抓他，被他抄起板凳，以一擋十給打退了，如何如何英勇非常。又比如說他去大山里面勘探的那些故事，說有一次他們駐扎在金沙江邊，晚上聽到狂風(fēng)作響，跑出去一看，一個巨物從山頂劃入江水中，沿途的樹木都被擠壓變形。有當?shù)乩相l(xiāng)說，那是江水里的巨蛇。我爺爺講這些的時候特別高興，聲音洪亮，把我們都給唬住了。但是故事講得多了，慢慢地大家就不愛聽了。大家開始講基金，講車位，講電子游戲。爺爺故事講不下去了，有點尷尬，就低下頭，裝作是說著說著話睡著了。我爺爺去世后，我無數(shù)次回想起我爺爺裝睡的這個瞬間，我覺得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爺爺發(fā)現(xiàn)并且承認了他的衰老。我的爺爺，用雙腿測量了大地，用幾十年時光練就的找路本領(lǐng)，但在谷歌地圖和百度地圖的面前，也不過是被拋棄的老朽與糊涂。也許以我現(xiàn)在的年紀和閱歷，來討論生與死的話題，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但沒辦法，它實在是一場太過漫長的海嘯，會在生活中不斷不斷地回響。

山海就是我們自己

張曉琴：你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云南獨有的風(fēng)景，這種對風(fēng)景的迷戀在當下的青年寫作中并不多見。它們不僅僅是意象，而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如果用一個詞形容你作品中的自然，就是山海，人物在山海中游走，在山海中消逝。

焦 典：從地理意義上來說，云南沒有海。但如果你走到山的盡頭，往下眺望，山巒起伏，層層疊疊，如果這時云的流速再快一點，如果這時再有一陣風(fēng)，那堅定不移的山也會流動起來，深綠的浪壓著淺綠的浪，一層一層地涌到你的腳下。那種眩暈感，那種沒來由地想要一個猛子扎下去的沖動，和站在海邊時幾乎是一樣的。所以如果有人問我，云南有海嗎？我都會說，有的。雖然我都省略了后半句，只要你站在山的盡頭。

山就是海，海就是山，山海是多么廣闊遼遠的一個詞啊，光是聽到就讓人心里開闊萬分。山海里有太多故事了，有的恢詭譎怪如《陽羨書生》，有的情致悠長如一盤下了百年的棋局。最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山海并不是冰冷的外物，而就是我們自己。

張曉琴：自然只是文字探索的一部分，或者是一個象征，由它們走向人性的山海與存在的河流。

焦 典：是的，就像老生常談的那句話，文學(xué)是人學(xué)。所有的文學(xué)最終還是會落腳到人的層面上來，還是在質(zhì)詢和試圖回答人的生存與生活之問。即便是《孔雀菩提》《木蘭舟》這樣從雨林大樹葉片上滴落的故事，最開始萌芽的那個基點，還是我自己生活中的某些痛感。所以其實一開始有老師說，我應(yīng)該多寫一些我自己的事，身邊的事，比如學(xué)校里的，北京城市里的，我其實都在心里大聲地反駁：我寫的已經(jīng)都是我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哈。

甚至我還覺得，自然本身也是有意志的，我會把它看作是某種人格化的存在。比如小時候有一次自己爬山迷路了，明明按著一條直線走的，回頭一看，一點熟悉的景色都沒有。應(yīng)該害怕吧？但這個時候，我不害怕，可能因為我真的相信，山是活的，所以山上那些老樹老石頭也是活的。它們活了那么久，難道就非要欺負我一個小孩兒嗎？然后我就哭，雖然不害怕，但我覺得我哭的話，顯得可憐一點，大山就會來幫我。哭啊哭啊，最后還真的有頭牛就那樣叮當叮當?shù)刈哌^來了，嘴巴里還悠哉悠哉嚼著草。過一會兒它主人找來了，把我一路送回了我外婆家。

張曉琴：記得今年春天，你發(fā)來小說新作時，還發(fā)來一張群山之巔的照片。照片里沒有人，大塊的白色巖石肅然而立，間隙中是剛發(fā)芽的樹木，頂著新綠。最近的山脊上一條小路隱約可見，曲折通向峰頂。你只說了一句話：“我在山里。”我當時非常感慨，一個纖秀的女孩子是如何在沙塵暴與超大風(fēng)的春天爬到那么高的山上的，再想，又覺得能這樣做的，恰恰是你這樣的人，就像你平時寫小說一樣，以充滿勇氣和力量的文字探索這個世界。

焦 典：那確實是次非常難忘的徒步。認真挑選了線路，準備好食物和水，拴好登山杖，兩支，三十升登山包一邊系一個。還有防水罩、電筒，以防萬一的指南針……但臨到出發(fā)的早晨，北京卻卷起了許久未曾謀面的沙塵暴，看著手機屏幕上一片深紫色的空氣質(zhì)量指標，真是欲哭無淚。但猶豫再三后，還是決定，出發(fā)！KN95口罩優(yōu)良的封閉性讓爬山的每一步都邁得更加艱難，有時候感覺心就在耳膜邊跳動，巨大的砰咚聲震得腦袋暈。到了山頂，山風(fēng)開始顯示出它的威壓。不斷聚落，不斷席卷，往下看，整個城市都淹沒在一片復(fù)古的昏黃暗影里。既定的線路不知何時山石已然碎裂，無法再走，旁邊有不知名的前人留下一條幾乎九十度垂直的繩索，一端插在石縫間，一端在石壁上搖搖晃晃。沒有辦法回頭了，我戴好防滑手套開始攀爬，懸在半中央時，山風(fēng)又起，我只好閉上雙眼，緊緊貼住石壁，讓自己不要晃動太大。什么都別想，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只要一點點往上爬就好。峭壁也好，風(fēng)沙也罷，一步步走，都能挨過去。老實說，寫作有時候比這登山還疲憊，還危險，還無路可退，我就也在心里默念，什么都別想，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去，我們總能到達。

張曉琴：你的所有作品可看作一代青年人成長的精神隱喻，有成長的創(chuàng)傷，救贖與自救。

焦 典：我不敢說代表了一代青年人的成長，但確實是我個人精神世界的外化，我向它們傾注了我所有的創(chuàng)痛與呼號。就像《孔雀菩提》出版那天我在朋友圈寫道：“終于看到它。我的野火、我的胸針、我的帳篷、我的匕首、我的暴雨、我的鸚鵡螺號，我的系住了無數(shù)次忍耐的淚水的一粒紐扣。”當然，如果我的讀者在其中采集到了自己的野火，乘上了自己的鸚鵡螺號，或許我們可以一起燎原，一起放號，那就太好了。

張曉琴：小說中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常常令我動容。

焦 典：女性在漫長的一生中要面臨太多隱痛了，太多在所有人都說“好”時，自己內(nèi)心里如野草般無法抑制冒出頭來的問號。而且我始終覺得，在面臨真正的艱難時刻時，女性的生命反而是更有韌性的。

張曉琴：作品里還有一個青年作家向上前行的創(chuàng)作生命軌跡，感覺你的方向就是山的頂峰，與你作品中的人物一樣，時而緩步爬升，時而急切前行，孤獨而執(zhí)著。

焦 典：也許確實是這樣，寫作與我在山中的感覺很像。由于暫不具備夜宿山野的能力，必須趕在太陽落山、氣溫降低以前走出山去。這樣一來，原本山里淳厚或者多情的豐富故事，在有限的時間中變得孤獨、緊張、急迫起來，比如經(jīng)久的隧洞巖崖成了不期而遇，自然的強風(fēng)暴雨成了劈頭蓋臉。兀自生長的樹和溪，也能看到努力爬升和急切前行的生命力。至于我和她們的方向是不是山的頂峰，就也無所謂了，說是海角也可以，說是天空也可以。

最初是語言，最后還是語言

張曉琴：從《黃牛皮卡》開始，我?guī)缀踝x了你到目前為止創(chuàng)作的所有小說，有時候，我可能是你的第一位讀者，或者是較早的讀者。我似乎發(fā)現(xiàn)，你的作品有兩種不同風(fēng)格，一種是收入集子中的《木蘭舟》《六腳馬》《野更那》《野刺梨》《孔雀菩提》《昆蟲墳場》《銀河蘑菇》《鱷魚慈悲》《黃牛皮卡》，還包括未收入的《暴雨過境》《長河夜渡》等，這似乎是典型的焦典作品，題目都是三字或四字，呈現(xiàn)出獨特的語感。另一種則是《從五樓一躍而下的牧童》《北師大東門麥當勞買不到桃桃烏冰淇淋》等，表面上貌似非典型的焦典作品，給人一種陌生感。這兩種風(fēng)格之間自然也形成一種張力。

焦 典：非常感謝您，您幾乎是第一時間的閱讀和反饋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后者呈現(xiàn)出“非典型”的原因可能是寫作它們時是比較輕松的心態(tài)，或者說，一種游戲感。雖然私下里可能比較貪玩，但每當面對文學(xué)，面對寫作的時候，我的心態(tài)總是審慎而嚴肅的，這或許也導(dǎo)致了一種緊張感。當我偶爾繃不住了，想放松一下的時候，就有了后面的作品。我很感謝您和其他幾位師友們對這種小小的游戲表示了喜歡，放松，這也許是我接下來要學(xué)習(xí)的新課程。

張曉琴：你的小說讓我想到一個詞：詩性。我關(guān)注了你的個人公眾號《自白》，在這里讀你的詩歌。我看到公眾號的簡介：“它有瘋狂的詩一般的靈魂”。你是小說家，也是詩人，你的小說語言充斥著詩意狂歡的氣質(zhì)，充滿激情，澎湃中有極強的感染力，但又有節(jié)制。

焦 典：最初是語言，最后還是語言。我始終認為，文學(xué)還是應(yīng)當是語言的藝術(shù)，即便是“講故事”的小說也應(yīng)當如此。碩士階段跟隨歐陽江河老師學(xué)習(xí)詩的過程，我覺得至關(guān)重要，在學(xué)習(xí)詩藝的同時其實也拔高了對語言的要求，準確、簡潔、復(fù)義、韻律……對詩的要求，很多時候?qū)π≌f也同樣成立。我覺得一個對自己的語言都不負責(zé)的作者，其實也不會對自己的作品負責(zé)。

張曉琴：小說語言還有一個引人矚目的特點，那就是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言、化用后的云南方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龐雜而又統(tǒng)一的語言共同體。當下有許多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不同程度運用或化用了方言，但這個程度并不好把握。

焦 典：我們這一代人其實完全是“普通話”一代，普通話的普及絕對是好的，方方面面來說。但是對于文學(xué)，“標準”“共同”“一樣”這些恰恰是某種忌諱。這不是說我們要走向復(fù)古，用古人腔調(diào)說話，也不是說要只講方言，搞語言的山頭主義，根本的指向應(yīng)當是言物一致的自由表達，是一種自由精神。當然，在具體的作品中，過量以及過于生澀的方言運用會帶來閱讀的障礙，所以需要轉(zhuǎn)換，不是就把土話和方言直接拿來用，而是在書面共同語、普通話的基礎(chǔ)上，使用古典白話和方言。我希望的是，即便不是云南人，不是西南人，也不影響小說的閱讀，這方面，也是我需要繼續(xù)改進的。

張曉琴：有些作品中還運用了文白夾雜的敘事語言，頗有莫言老師《一斗閣筆記》的風(fēng)韻。有沒有試寫一系列“新文人筆記”式的作品，探索不同類型的創(chuàng)作？

焦 典：暫時還沒有，但這聽起來是個特別棒的主意，接下來我會嘗試看看，就像畢飛宇老師說的，現(xiàn)在剛開始寫作，正是多聽、多看，什么新鮮花樣都玩玩的時候。莫言老師的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去借鑒古典文學(xué)的形式外殼，而是把那個外殼所攜帶的審美的、觀念的、精神的追求與自己的文學(xué)理念融為一體，在與當下現(xiàn)實的結(jié)合和映照中顯示出更深刻的意蘊，就像《生死疲勞》以及您剛才說到的《一斗閣筆記》。

張曉琴：打開《孔雀菩提》，看到你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其中兩個字有點行草的味道，我不確定。

焦 典：我寫的是：“大地允許一切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