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己:致學存乎心 補拙莫如勤 ——黃修己老師對我的教導和鼓勵
黃修己老師1935年出生于福建福州,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60年畢業后留校任教。我1972年到北大中文系文學專業讀書,1975年畢業留校,有幸認識黃老師。1976年冬,系里成立現代文學教研室,我成了現代文學教研室的“小字輩”,名義上是給黃老師當助教,其實是由黃老師做我的指導老師,督導我進修。黃老師要我下決心搞現代文學,并提出五點要求:一是有堅定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守道堅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受外界干擾;二是要有“下地獄”的精神沉下心來讀書研究,既要經得住“猛火熬”,也要經得住“慢火燉”;三是要有古代文學、文藝理論、外國文學作基礎。現代文學當然有與古代文學的淵源,然而更直接給以影響的是外國文學,尤其是西歐文學和俄羅斯文學,有了古代文學和外國文學這兩根拐棍,才能站穩腳跟;四是要有比較,要擺脫前人和名家學說的束縛,思想要開闊,不要做井底之蛙;五是要有一個好身體,身體好才能拼搏,這是最大的本錢。
除此之外,黃老師說得最多的是做學問要有真切的藝術感受力,要有氣魄,敢于超越,大膽講出自己獨得的見解,并幫助我擬定必讀書目。在談到以誰為楷模時,黃老師對個別追隨權勢沉浮的風派人物深惡痛絕,說他們不做學問,全憑政治,“踩踏時唯恐踩踏得不狠,吹捧時唯恐吹捧得不高”,希望我把專業和學問放在第一位,做一個稱職的教員。并再三叮囑說學習是持久戰,要想在學業上有成就那是一輩子的事。他舉出幾位四十歲左右就出了名的學者,后續無力,權威成了“明日黃花”,要我從中汲取教訓,確立較高的目標和追求,自強不息,永不懈怠。
黃老師的這些教導,正是他的從教經驗和科研心得。他自己就是這么做的。秉持這種世界觀和方法論,黃老師在學術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其治學特色可以歸納為四點:一是打通現當代研究,趙樹理研究就是打通現當代的范例;二是由“專”到“博”,由研究趙樹理起家,擴展到整部文學史;三是走史論相結合的道路。他的《中國現代文學簡史》和《現代文學發展史》,都是論從史出的成功之作;四是從“史料”里找“文獻”,從“文獻”里找“史料”,《新文學史編纂史》被譽為是“專精”與“博通”的交融。黃先生靈敏睿智,極想有為,是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第二代學者”中的佼佼者,走的是一條創業的路,《趙樹理評傳》《現代文學發展史》《新文學史編纂史》都極具“學術上的沖擊力”。更難能可貴的是黃老師是教授中的通才,“研”“講”俱佳,聲情并茂。論著有雄辯的特點,口才也是超一流。課堂上的黃老師激情洋溢,幽默風趣,常常語出驚人,聽眾沒有不夸贊的,說他像個演說家。
我在系里講的第一堂課是《小說的藝術構思》,時為1976年11月29日,當時講了什么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備課時向黃老師請教過。講過《小說的藝術構思》沒多久,黃老師到我家商議下學期的教學計劃,要我在他講授的現代文學課上也講一個專題,是30年代的文藝。
這個專題分兩次講。春節后我開始備課,黃老師多次登門指導,告訴我說讀歷史要注意年月日。又說不怕不懂不會,就怕不思不學。“學問”二字的含義就是“學”和“問”。“問”能看出一個人的思考、思維、邏輯、方法和風格,很多人怕露怯不敢“問”,希望我不要怕難為情,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遇到疑難問題可以隨時去問他,不過自己的路還得自己走。
這之后,黃老師講文學史課總會安排我在他的課上講一兩回,希望我通過鍛煉,在實踐中多感悟,積累經驗,盡早獨當一面。見我有畏難情緒,黃老師開導說:“一堂課50分鐘,只要有5分鐘是你自己的,就可以了。”隨后講到他的閱讀體會。他說讀一篇文章,能記住一兩句話就很不錯。《人民日報》發表了那么多社論等文章,他能記住題目的只有“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為了61個階級兄弟”“小車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產主義”。用這些切身的體會激勵我打起精神,確立自信。“一堂課50分鐘,要有5分鐘是你自己的”,這“自己的”,指的是原創性的,是自己的創造和突破,這個要求是很高的! 可在40多年前確實成了我走上講臺的源動力。我敢于走上講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黃老師這番話的鼓勵。
黃老師的志向十分高遠,對我的期望也格外殷切,這在我的日記中時有記載。1977年5月5日記:“上午講課。”5月6日記:“黃老師留條:‘堅定信心把課講好’。”那時我住在校內19樓,黃老師住在校外承澤園。按說黃老師親臨課堂聽過我的課,有什么意見課間課后就都跟我說過了,第二天又特地趕來,一定是他又想起來什么,覺得非叮囑不可,只因那時不像現在這樣有電話有手機可以隨時聯系,讓他撲了空。可這張紙條讓我特別感動。
值得回憶的事情還有很多。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集體學習多,各種觀點可以暢所欲言。組織生活多,“批評和自我批評”成了常態。聽到有關我的批評,黃老師總會及時告訴我,要是批評得對,會提出整改的建議;要是受了委屈,也會開導我“風物長宜放眼量”,諄諄教導只能用耳提面命來形容。生活上的關懷,也是無微不至。大約是1984年,黃老師家買了彩電,就常常約我到他家看電視。那時彩電還是個稀罕物,我到他家看過好幾次,覺得那是一種享受。看電視的間歇也談讀書和進修,因為有師母以及公子水清和女公子水嬰在場,氣氛十分輕松,但記憶是深刻的。有一次談起魯迅先生的《讀書雜談》,黃老師特別推崇這兩小段:
聽說英國的培那特蕭(Bernard Shaw),有過這樣意思的話:世間最不行的是讀書者。因為他只能看別人的思想藝術,不用自己。這也就是勖本華爾(Schopenhauer)之所謂腦子里給別人跑馬。較好的是思索者。因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
總之,我的意思是很簡單的:我們自動的讀書,即嗜好的讀書,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只好先行泛覽,然后決擇而入于自己所須的較專的一門或幾門;但專讀書也有弊病,所以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62―463頁)
“腦子里”不要“給別人跑馬”“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使所讀的書活起來”,黃老師用魯迅的話教導我要有獨立精神和奮斗精神,并一再強調“一堂課50分鐘,要有5分鐘是你自己的”。我深知遠未能達到黃老師的這一要求,但黃老師的話我一直銘記在心里,常念常新。
1987年黃老師調離北大,千里迢迢到中山大學執教。系里的老師都感到很詫異,直到今天還在說黃老師真不該走。一些年輕的朋友知道黃老師要調離北大,都要我勸黃老師留下來,我哪里勸得了呢! 黃老師看似隨和瀟灑,其實是很強韌的,他認定的事情一定會堅持到底。見黃老師留不住了,朋友們都為我惋惜,說黃老師這一走少了一位提攜我的老師。讓我感到很欣慰的是,黃老師到中大后對我的指導從未間斷過。北大仍然是黃老師的“精神家園”,黃老師仍然把我視為他的助教苦心栽培。見面少了,精神上卻更親近了。黃老師對學問懷著熱愛,曾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被評為“廣東省優秀社會科學家”。盡管教學和科研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但他仍然不斷地拓寬研究領域,攻堅挫銳,精進不懈,同時也熱切地盼望我在教學和科研這兩個環節都能有進步。
近日,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授與黃老師“中國現代文學學術貢獻榮譽獎”,并與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聯合召開“黃修己先生學術研究暨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建設研討會”,主辦單位安排我在會上作主題發言,我把黃老師對我的教導和鼓勵歸結為兩句話“致學存乎心,補拙莫如勤”,與朋友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