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爬山很累很累的時候,“那塊巧克力,就是你的佛”
凱魯亞克最廣為人知的作品當然是《在路上》,但我更喜歡他的《達摩流浪者》,大概關于理想主義的“空”如何才能真正落到“實”的生活中來。書中說,當你爬山很累很累的時候,“那塊巧克力,就是你的佛”。這個細節讓我印象深刻,以至于有了后來這篇小說《巧克力與佛》。
高山作為一種反日常的存在,在當代話語中呈現為一種符號,一種審美,一種投射,一種被消費主義利用的話術……但高山本身,對人類根本不屑一顧,它既不要人的生,也不要人的死,它根本不關心人類。
高山提示我,在文學的低海拔地貌中,語言的可能性大概已經被書寫殆盡了。低處的果實——我是說文學的形式、體裁、題材、流派、主題——大概已被挖盡了。唯剩下一些寫作者的個人風格,作為文學風景的點綴,在不同季節開花。
過去三四年間,我不斷穿行在中國西南的橫斷山脈地區,登山,攀巖,徒步,洞穴探險,飛滑翔傘,離傳統意義上的“坐家”刻板印象越來越遙遠。作為一個熱愛運動的寫作者,我越發感到自然類似一種宗教:與之建立了連接的人,得以獲得一種信仰與寄托,用來對付生活中面臨的種種危機;而未皈依的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這玩意兒有啥意思,何以能提供精神的支撐,何以能消解存在意義上的虛無——畢竟,攀登這種事,是如此的荒謬啊。徹頭徹尾的,“徒勞的藝術”。但,正是這種極致的荒謬達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宇宙中的任何事物,包括寫作,藝術,不都是荒謬的,本質毫無意義的?
每次進山后回來,日常生活的平庸與瑣碎便洶涌而來,讓我幾乎無法調適。我總想起山上那個反日常的世界:寂靜如聾,曠闊如盲……人類根本不存在,文明無所謂始,也無所謂終。山目睹人類進化,又將目睹人類滅絕。高山以它獨有的冷漠,帶給我某種宗教質感的慰藉。這是“去人類中心主義”的慰藉:即,人的自我,在高山面前徹底溶解了,溶解到了某種“比自己更恒大”的存在中去。類似回歸精神的羊水,信者得到了重生,或說:自由。
這便是自然的信徒和非信徒之間,存在的巨大張力;而這個細分的主題,大概像是險峰上的一片嶙石——尚未被誰觸碰過,這讓我有興趣試一試:在雪山與社保中間,在星辰與職稱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荒謬;生活本應是廣袤的,只是人們把它活得越來越狹長,逼仄。
畫家王履說得好: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