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一種修養、一種修煉,更是一種修行。好的寫作讓人秉持冷靜、低調、堅定的品格,涵養溫和、簡約、中正的處事方略。好的寫作是自我的修煉,是最好的自省、最好的自悟。 李舫:寫作是最好的自省與自悟
中學時代,文學曾一度是理科生李舫生活中的一道霞光。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李舫家里有很多藏書,她經常偷偷把書帶到學校、藏在書桌里。即便要應付高考、要代表學校去參加全國中學生奧林匹克物理競賽,她也依然不曾放下文學。
李舫喜歡讀書,更喜歡讀歷史書,常常沉浸在歷史故紙堆的縫隙中找尋有趣的故事,在有趣的故事中尋找有趣的線索。因為許多大事件、大變革、大結局,其實僅僅是緣于藏在歷史縫隙中的某一個細節,而歷史上的大時代、小時代,則是由許許多多個為人所忽視的小細節連綴而成。所以,多年以后的李舫真正成為作家,已經深切地感悟:要想讀懂今天,就一定要返回歷史的現場,讀懂昨天。此時,她也更深切地體會到,文學的功用,就是試圖將那些早已枯萎數百數千甚至數萬年的花朵重新放回歷史的清水里,還原其時間、人物、場景、環境、思想,使其再度綻放。
獲得魯迅文學獎之后,李舫創作的步伐更為扎實穩健:《大春秋》由23首詩詞出發,從春秋戰國到唐宋明清,從人文勝跡到山川天地,酣暢淋漓地書寫了一幅幅磅礴的大歷史大文化景觀,而《中國十二時辰》則關注的是脫貧攻堅。眼下,李舫著手的是一本抗美援朝烈士遺骸回家的書,她被采訪中了解的細節震撼著:“我們或許忘記了戰爭,但是為永久的和平而作出的偉大的犧牲,是最應該被銘記的。”近日,中華讀書報專訪作家李舫。
中華讀書報:《中國十二時辰》以脫貧攻堅為主線,將飛馳的中國濃縮在一天的十二個片段中,縷述十二個城市下轄鄉 村的脫貧故事。在結構這“十二時辰”的時候,你是怎么考慮的?
李舫:十二個城市和十二地支,它們之間的關系其實很簡單,時間之河浩瀚奔涌,一往無前。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在書中,我將時間壓縮為一天——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希望用這十二時辰來講述虛擬的中國一天的故事。
中華讀書報:《中國十二時辰》是在寫一個時代的文化精神,這些精神在不同人身上體現出來,然后匯聚起來,共同構成了我們的民族傳統。作品富有情懷,能夠看得出你是滿腔熱情地書寫筆下的人物。你在采寫中和筆下的人物有很多交流嗎?
李舫:這里有12個地方的12組故事,這些寫作對象是我從大量的故事里遴選出來的。每一個地方給我留下的記憶都不同,不同的人和事,不同的脫貧方法,不同的致富路徑,都有可以抒寫的地方。建設一個遠離貧困、共同繁榮、共同富裕的世界,是不同國家、不同民族面臨的共同課題。我想寫的就是由一個一個故事串起來的中國智慧。
中華讀書報:《大春秋》榮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可否談談這部作品?
李舫:春秋,指的是時間,更是一種人生的態度,是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更是方法論。春秋者,時也,史也。在我看來,春秋,是一種記憶,也是一種覺醒。“大春秋”,這三個字里包含太多太多,我希望用這三個字來致敬偉大的時間。
中華讀書報:《大春秋》中寫到的文人志士的故事,其實是在寫他們的文人錚骨,表現了他們的家國情懷,其背后彰顯著我們的民族精神。你的作品一向大氣磅礴,有一種浩然之氣。
李舫:我喜歡讀雜書,特別是歷史雜書。在讀書中常常思考很多問題。許慎《說文解字》說:“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歷史的本意其實是記事者,也就是記錄歷史的史官。歷史包括一切過往,以及關于過往的記錄和思考、研究和詮釋。歷史的意義在于不斷發現真實的過去,不斷用新的發現修正以往的謬見與誤讀,這恰是歷史研究的價值,而在歷史學家不能及、無所及之處,讓歷史的細節變得更加豐盈豐富豐美,恰是文學家存在的意義。文學家筆下的歷史何以不同? 司馬遷給了我們一個堅定有力的回答,文學的書寫在歷史的深處,更在歲月的留白處。文學家書寫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部分,說到底,就是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和勇氣。于是,我們看到了司馬遷筆下春秋時代種種頑強堅韌、不屈不撓。
中華讀書報:能談談你手頭正創作的作品嗎?
李舫:我正在創作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歸國的故事。70多年前,中國人民志愿軍肩負著人民的重托、民族的期望,高舉保衛和平、反抗侵略的正義旗幟,發揚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和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同朝鮮人民和軍隊一道,歷經兩年零九個月艱苦卓絕的浴血奮戰,贏得了抗美援朝戰爭偉大勝利。19萬多中國人民志愿軍獻出了年輕的生命長眠在異國他鄉,讓英雄魂歸祖國一直是黨和人民的期盼。從“待我回家”,到“代我回家”,再到“帶我回家”,這是一條兌現諾言的崎嶇之路,也是一條披荊斬棘的希望之路。“待我回家”,是他們出征時的殷殷期盼。“代我回家”,是他們犧牲時的無盡遺憾。“帶我回家”,是祖國和人民的至高承諾。
中華讀書報:無論是《中國十二時辰》還是《大春秋》,你的作品都關注現實,具有家國情懷。同時我也很認同評論家張莉的觀點,你的散文中很少看到“我”,但是處處又有“我”,即首先有“我”的情感、痕跡和細節,但是同時又忘“我”。能否談談你的散文風格?
李舫:散文是我最喜歡的文體,因為它可以大開大合,大起大落。中國是有著悠久的散文傳統的。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成都的七張面孔》。土耳其詩人納齊姆·希克梅特說,人的一生有兩樣東西是不會忘懷的,一個是母親的臉龐,一個是城市的面孔。有評論家總結我的散文宏闊、超拔,其實不敢當,但這是兩個特別好的詞,是我文學的追求,更是我人生的追求。很難想象,“人不能卓立”而能使作品“垂不朽者”。寫作是一種修養、一種修煉,更是一種修行。好的寫作讓人秉持冷靜、低調、堅定的品格,涵養溫和、簡約、中正的處事方略。好的寫作是自我的修煉,是最好的自省、最好的自悟。寫作,是一種解放和自我解放,一種批評和自我批評。通過寫作,讓語言和思想變成鋒利的刀刃,刀刃向外,也向內,砍去污淖的腐肉,割掉油膩的附庸,回歸干凈的內質。生活,何嘗不是一種大寫作、大寫意? 在枯索的命運的空白處,尋找生命的真諦,尋找存在的意義。
中華讀書報:多年來,你也編了不少散文,如“觀天下散文系列”(人民日報出版社)、“絲綢之路名家精選文庫”(商務印書館)、《見證》《共和國年輪》等,遍覽名家散文,又一直關注散文創作,請談談你所理解的好散文。
李舫:散文是一種古老的文體,它的誕生是與韻文相對比的。散文的門檻很低,但是成就散文的天花板很高,這就給散文創作賦予了很大的空間。好的散文是具有包容性、開放性、探索性的,學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繼承不僵化,創新不異化。究竟什么是好的文章? 立文之道,唯字與義。我理解好的文章不僅僅要自成一格,而且要自成高格。不管是虛構還是非虛構文章,理想境界是陸機在《文賦》中寫的那句話:“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這是我文學創作上仰望的珠穆朗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