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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3年第4期|丁小龍:我與無我(節(jié)選)
    來源:《湘江文藝》2023年第4期 | 丁小龍  2023年11月20日09:00

    丁小龍,陜西蒲城人。西安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室專業(yè)作家。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首屆、第二屆“百優(yōu)作家”,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在《中國作家》《大家》《青年文學(xué)》等國內(nèi)多家文學(xué)雜志,總計百萬余字,被多種文學(xué)選本與選刊轉(zhuǎn)載。文學(xué)評論發(fā)表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中國詩歌》《四川文學(xué)》等刊物。另有譯作三十萬字,翻譯并發(fā)表。著有小說集《世界之夜》《島嶼手記》《空相》。獲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

    在我出生以前,我就創(chuàng)造了我自己。或者說,乘坐寫作這座虛舟,我一次次逆著時間的河流而上,過千重山,聽萬里風(fēng),閱人間事,并在一次次抵達中領(lǐng)賞命運的種種饋贈。這饋贈也包括考驗、包括痛苦、包括等待、包括命運中的煎熬,以及煎熬過后的琥珀色的領(lǐng)悟。因而,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仰望天空,并將其視為與神對話的方式。五歲那年生病住院時,我長久地凝視窗外衰敗的薔薇,并在花落時分聽到了心中的神靈。我閉上眼睛,擁抱黑暗,將心中的恐懼說給了神靈,隨后獲得了短暫卻真實的平靜。我可以與心中的神靈共生共存了,而這也是我人生的一次重要頓悟:在無我中,我看見了更多的我。

    寫作就是重新創(chuàng)造自我。在我的好幾部小說里,我虛構(gòu)了“我”的出生之日:同樣是在鄉(xiāng)村的臘月末,同樣是大雪封門,同樣是瀕臨死亡,同樣是焦灼等候……在“我”后來的人生境遇中,特別是親歷深淵時,“我”通過空想來抵達童年的島嶼,并在島嶼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泉源,以此來療愈靈魂的饑餓癥候,仿佛如此這般,才可以再次出航,再次領(lǐng)受生命中的種種靈光,并將這靈光收集在夢的口袋中,以此作為黑暗中點點星辰。多年以后,當(dāng)我遇見安德烈·紀德的《如果種子不死》與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的《童年島嶼》時,突然覺得自己盡管身處文學(xué)的孤獨園中,卻遇見了從未謀面的至交好友:在他們流水般的文字中,我瞥見了自我的鏡像。這也許是寫作的奧義:在你的身上居住著整個人類,而你應(yīng)該用文字在大理石上雕刻出時代的精神狀況。一流的作家,都是時間的雕刻家。

    于是,我想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想到了那些虛構(gòu)的作品中的“我”是如何戴著心靈的面具,來表演我在眾聲喧嘩中的自我剖析與念白,來顯現(xiàn)我在茫茫荒野里的個人省思與祈禱。究其本質(zhì)而言,寫作就是祈禱。但我依舊不滿足于虛構(gòu)的種種限制,渴慕一種更直接、更深邃的精神告白。與此同時,我又害怕交出真正的“我”,害怕在“眾我”中暴露真實的“我”。

    直到再次遇見托爾斯泰的《懺悔錄》,我才放下心中的諸多猶豫與焦灼,并在一次次臨淵而立般的閱讀中體認到杰出心靈的濃烈啟示,甚至理解了《金剛經(jīng)》中的“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見種種色”這句話的含義于我而言,《懺悔錄》雖然是屬于一個人的經(jīng)書,卻慧光普照了眾多焦灼之心。也正是在此領(lǐng)悟中,我放下心中的石頭,開始翻越眼前的圣山,而語言是你在人間跋涉的精神食糧。到更深處去,到更高處去,如此這般,光才會慢慢浮現(xiàn),而你才可以真正領(lǐng)受光的啟示。作為寫作者,你渴望以光造塔。

    幾乎每一年過農(nóng)歷生日時,母親都會提起當(dāng)年生我時的種種場景。盡管前后的有些細節(jié)并不一致,但我已經(jīng)勾勒出了當(dāng)年的關(guān)鍵場景,甚至可以體會到眾人的不同心境。二十五歲時,我寫下了中篇小說《世界之夜》,最后一節(jié)便是以未出生孩子的視角來打量即將到來的世界,于我而言,這便是再次誕生的重要隱喻——文字重生了你,又照見了你。在出生以前,我就開始想念我的親人與我的家園。出生,意味著重逢。

    后來的某一天,母親對姐姐和我說,在你們出生以前,我就開始想念你們了。說完后,母親的目光放在了窗外的大雪上,而至今,我都可以聽見雪落大地的呢喃。雪后,姐姐和我在雪地中堆了一個雪人。雪人融化時,我為此而哭泣。那年我只有四歲,卻過早地體會到了創(chuàng)造的快樂以及失去后的悲痛。在眼淚中,我過早地識別出了大海的咸味。在后來的作品中,海洋與島嶼,出航與歸航成為重要的意象,我從未見過真正的海。但是,海在我的體內(nèi)時而翻滾咆哮,時而靜默沉思。寫作,正是海上行舟。

    那是在多年前的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日,女人在縣醫(yī)院待了整整三天了,卻依舊沒有等到孩子落地。她在等待中有點失去耐心了,畢竟在醫(yī)院多待一天就是一天的錢,而她預(yù)計孩子會在來年正月初七降臨,醫(yī)院給的預(yù)產(chǎn)期也是這個日子前后。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于是喊著丈夫帶她回家,重新回到關(guān)中那座不起眼的村莊。丈夫已經(jīng)置辦好了年貨,給女兒和她都準備好了新裝,而對這個未出生的孩子,他們早都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女兒僅僅兩歲半,卻時不時會摸摸她的肚子,和即將而來的妹妹或者弟弟說說悄悄話。女兒需要有個伴,這是她當(dāng)初決定再要一個孩子的重要原因,樸素而又熾烈。

    當(dāng)天夜里,她夢見了大海。夢見自己和女兒站在海岸上,接另一個孩子回家。從海上回來的是一座白色輪船,但船上只有她們需要的食物和水,卻沒有一個人。她呼喊著孩子的名字,得到的只是海的沉默。之后,船消失了,海消失了,女兒也消失了,只有她孤零零地站在荒漠上,眼前沒有了路,也沒有了水。突然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棵樹,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在多次掙扎后,她從夢中飛了出來,對峙著眼前的黑夜。她想把這個夢告訴丈夫,卻又不想驚擾他的夢。于是,她把這個夢告訴了未出生的孩子。這個夢是她和孩子之間的秘密。多年以后,這個孩子對夢執(zhí)迷,將很多的夢寫在自己的作品中,并以此作為容器,來保存潛意識中的種種心靈真相。對這個孩子而言,夢的真實比現(xiàn)實的真實更接近真實,于是在成人之后迷戀上了榮格以及他的《紅書》。

    臘月二十八日,大雪封住了整個村莊,而她預(yù)感到了孩子的降臨。于是,丈夫想要帶著他再次回到縣醫(yī)院,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大雪封住了所有的路,而村莊被拋棄在了關(guān)中大地,與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聯(lián)系。于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家中生產(chǎn),而這也意味著更大的風(fēng)險。前些日子,同村的玲花正是在家生產(chǎn)時,因為大出血而丟了命。玲花是她在村子里少有的朋友,而玲花的死在她的心里種下了無法抹除的陰影。當(dāng)她躺在床上等待生產(chǎn)時,頭腦中聽到了玲花的呼喚。于是,她暫時閉上了眼睛,忍受著疼痛,把自己交給眼前的黑暗。她向心中的神靈祈禱。她只有二十五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她還沒有做好死去的準備。是的,她害怕死亡,又不得不獨自面對死亡。不,她不是一個人面對眼前的黑暗,還有她未出生的孩子。不知為何,她將這個孩子視為心中的神靈。

    為她接生的是她的五嫂,在旁邊打下手的是婆婆、三嫂、四嫂和六嫂。男人們在外面等待,他們抽著煙,沒有多少話,只能打量眼前的雪,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在鄉(xiāng)村,他們把出生和死去視為同一件事。老天爺收割麥子,也收割人類。即便如此,他們向心中的神靈說出了最虔誠的禱詞。他們是普通又典型的關(guān)中男人:不善言辭,卻實誠勤懇,認定一個人時,他們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心交給對方。此時此刻,除了等待,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手中的煙可以暫時緩解心中的焦灼。

    女兒哭了,她聽到了女兒的哭聲,接下來是丈夫的安慰聲,再下來是白茫茫的干凈大雪,是關(guān)中大地的呼喊與細語。在她小時候,外婆就給她說過,人是撒在地里的種子,一茬茬生,一茬茬死,生生死死,生死如一,周而復(fù)始。如今,當(dāng)她獨自面對眼前的痛苦時,她突然間想到了外婆的話,想到了麥地,想到了海,想到了夢。也許,眼前的一切,都不過是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在她閉上眼前時,眼前出現(xiàn)了玲花,接下來是漫無邊際的白色,以及白色背后的死亡面孔。是的,她瞥見了死亡,她在劇痛中獲得了恒久的寧靜。

    上午十點四十五分,孩子出生了。在聽到孩子的哭聲時,眼前的深淵消失了,等候她的是平靜的風(fēng)景。接下來是女人們的哭笑聲和男人們的歡呼聲,丈夫握住了她的手,沒有說話,而她在他的眼淚中看見了一片海。之后,她閉上了眼睛,眼前的白色消失了,喧嘩消失了,海也消失了,于是她看見了新天地。

    她就是我的母親,而孩子就是我。

    在我出生以前,我就創(chuàng)造了我自己。在我出生以前,我就思念我的親人。在我出生以前,我就做過很多個夢。在我出生以前,我以夢的方式寄居于人間。在我出生以前,我便知道了母親的所有秘密。在我出生以前,我就懂得了虛妄的奧義。在我寫作以后,我多次重返這誕生之日:只有洞悉了出生的秘密,你才能洞見人間的所有秘密。因而,寫作是一種重生。寫作是揭開命運的封印,在“無我”中瞥見“我”。

    最早的記憶是奔走于田野,找不到出去的路了。那時候我三歲出頭,父母領(lǐng)著姐姐和我去玉米地中掰玉米。大人們在田地中勞作,而我們玩起了捉迷藏。姐姐用布蒙上了我的眼睛,于是黑暗困住了我。數(shù)到十下后,我解開了黑布,眼前除了大片的玉米外,看不見姐姐的蹤影了,也找不到大人們的位置了。我聽到了風(fēng)聲中的口哨聲,也聽到了烏鴉們唱起了豐收之歌。突然間,我想到了祖父給我講的吸血鬼的故事。我意識到了自己此刻的危險處境,于是一邊喊著姐姐,一邊尋找自己的出路。眼前的玉米地,成了走不出去的迷宮。玉米葉劃爛了我的手指,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但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倒下去,否則會被傳說中的吸血鬼領(lǐng)走。我還不想離開人間。生平第一次,我體會到了恐懼的滋味,那是比心中的海風(fēng)更咸澀的味道。

    在這座迷宮中,我還是倒下了,而玉米們唱著喪歌,將我團團圍困。我看見了玉米們的爪牙。我突然想到了母親的話,于是坐在地上放任地哭泣。來往的風(fēng)把這哭聲捎給了大人們。父母跑了過來,告訴我不要害怕。母親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原本想要說出實情,卻看見了姐姐眼神中的慌亂。原本,我想告訴他們是姐姐拋棄了我,但話到了嘴邊,我改口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我看見了姐姐的微笑。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編造謊話。在說謊中,我體會到了另一種快樂,體驗到了另一種真實。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小說其實就是謊言中的真實,而所謂的生活,就是真實中的謊言。因而,我常常夢回記憶的宮殿,以文字來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來再次給時間賦予形狀。小說家,首先是時間的魔法師。這也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迷宮的存在,而寫作正是為了在迷宮中找到我們的出路。在“我”到“我們”之間,有一扇窄門,而為了領(lǐng)略生命的寬闊豐沃,你需要將風(fēng)暴裝進體內(nèi),然后走進窄門。

    為了獎賞我的謊話,姐姐領(lǐng)著我去了村東頭的小賣部,給我買了草莓味的泡泡糖。在梧桐樹下,姐姐教我吹泡泡糖,但我太笨拙了,沒有一次成功。看著姐姐吹大的草莓味泡泡糖,我立下了人生的第一個誓言:下一次,我也一定能吹出這么完美的泡泡。趁著姐姐不注意,我偷偷地咽下了泡泡糖。姐姐看穿了我的鬼把戲,笑道,看吧,明天肚子會長出草莓來,會劃破肚子,會死人的。我有點害怕,又有點期待,因為我從來沒有吃過真正的草莓。那時候在我們村莊里,草莓、香蕉和菠蘿都屬于稀罕水果。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給母親。當(dāng)天夜里,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樹,沒有人能聽到我的哭泣。

    也正是那段漫游生活,我意識到了更多個我的存在。于是,我把更多的話說給了另一個我。這個看不見的我,是我最早的親密玩伴,直到如今,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在數(shù)個艱難時刻,我聽到了他的召喚與啟示。特別是在夜晚,尤其是在夢中,我會瞥見靈光的降臨。這光照見了我,引導(dǎo)了我。這光源于另一個我——無我之我。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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