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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3年第5期|阿盟:三尺生綃(節選)
    來源:《清明》2023年第5期 | 阿盟  2023年11月16日08:30

    第一章 緗 色

    我八歲那年,爺爺突然走了。幾個月的時間,家里一直籠罩著悲傷的氣氛。每個人都不開心,尤其是爹。他變得少言寡語,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翻看爺爺生前制作的皮影。娘也不敢去叨擾爹,只是將做好的飯菜放在門口,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始終不見爹吃。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些皮影,有時會看著發愣。

    爹說:“爺爺雖然走了,可他卻把最珍愛的皮影留給了我們,皮影就是一種念想,看見這皮影,就如同看見爺爺。每一個皮影小人身上,都留有爺爺的溫度。人活著一定要有念想,這念想可以是人、是物、是任何能讓你睹物思親的東西。心里有了人,才能繼續活下去。難過時,有人陪伴;煩惱時,有人傾訴;傷心時,有人安慰。心里住著那么一個人,生活就會有憧憬,精神就會有支柱,哪怕再苦再累,都覺得幸福。”

    爹還說等到他百年之后,會把他的念想和爺爺的念想一同留給我,讓我沒事就拿出念想看看,這樣就不會忘了他們。我哭著告訴爹,我不要念想,我不要你們離開我。

    說起皮影的傳承,還要追溯到爺爺的爺爺那輩兒。那時候的演出,條件更加簡陋。在人人都為一口飯發愁的年代,手藝人不會僅為提高演技而花費大量時間去學習和排練皮影戲,導致當時班子里的成員需要吹拉彈唱身兼數職來維持生活。他們沒有固定的住所,哪里有演出,哪里就是他們臨時的家。

    爹這些年并沒有忘記家族的傳承,而是一直在默默地堅守。他不僅每日練習吊嗓,還與時俱進譜寫了順應時代的新劇。

    十月一過,北風呼呼地吹著這片土地,洋槐樹上的花瓣早已不知蹤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在風中搖曳著。我雖然把背心短褲換成了長衣長褲,但山村里早晚的溫差還是會讓我冷得發抖。

    “阿嚏——”我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我說什么來著,讓你多穿點,不聽話,是不是著涼了?”娘雖嘴不饒人,可話里話外卻透露著心疼。

    “沒事兒,就打了個噴嚏。”

    “你爹也是的,這像小孩臉似的天兒,讓你起個大早練什么功?”娘沒好氣地瞥了一眼爹。

    “這時候不練啥時候練?等他變完聲練?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早就開始各地走戲了。就你家孩子金貴,知道冷熱?那練功是啥?練功就是磨練意志,得學會吃苦,都像你這么護著,那還得了?我小時候……”

    “得得得,一說練功你就話多,我不管了。”娘自知理虧,轉身進了屋。

    爺爺去世后,爹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才走出來。從那以后,他變得不再愛笑,變得膽小,臉上總掛著說不明白的愁楚。

    “天生,爹一想到哪天自己會突然沒了就害怕,如果那時候你唱功沒練好,耍影沒學成,咱老祖宗的基業就沒啦!”

    爹管這叫傳承,他說這是咱家的傳承,也是文化的傳承。一個家庭如果沒了傳承,人心會散;一個國家如果沒了傳承,民族會散。我聽不懂這些話,只覺得他在說謊,人怎么能說沒就沒呢?

    臨近春節,村里的喜慶氣氛愈加濃厚,趕集的人絡繹不絕,對于我這個愛湊熱鬧的人來說實在是難得的節日。這會兒,娘正準備帶我去趕集,除了要置辦年貨,還要為我買件過年的新衣。

    集市上吸引我的并不是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而是從南方專程過來賣藝的雜技人。他們或三五成群,或父子二人,頭頂著瓷壇,嘴吹著火球,那高超的技術真讓人嘆為觀止。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剛跑出屋門,就看見爹帶著戲班子的一群人在認真地排練新劇目。往年的春節前后是爹最為忙碌的時候,演出一場接著一場,除了大年初一的廟會,還有正月十五的元宵節。爹沒工夫搭理我,我朝他做了個鬼臉,拉著娘急匆匆出門了。

    村里的小路上,趕集的人絡繹不絕。有人提著竹簍,有人背著竹筐,他們辛勤勞動了一整年,只為能在年前的大集上滿載而歸,犒勞犒勞肚子。一家人圍坐在炕頭,吃一頓年夜飯,說幾句祝福語,為來年的豐收加油打氣。

    娘是個自來熟,見誰都能聊上幾句,剛到集市口,就遇見了隔壁后院的蔡嬸。

    “他嬸子,我聽說老劉家的四姑娘在縣城里嫁了個當官的?”

    “可不是嘛,給老劉家爭了不少臉吶,這小丫頭片子,打小我就看她有出息。”

    “你還別說,這女娃子小時候我還抱過呢,那長得……”

    娘又開始念大咒,我朝娘要了兩毛錢,隨后鉆進了集市。

    “天生,別亂跑!錢省著點花,我一會兒就去尋你。”

    娘的叮囑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集市里擠滿了前來置辦年貨的人,路兩旁的小商販們在樂此不疲地高聲叫賣著。有賣春聯的,賣公雞的,賣菜的,賣衣服的,還有一家賣肉的案板上掛著個大豬頭。我買了兩串糖葫蘆,這是冬天獨有的小吃,我吃一串,給娘留一串。那紅燦燦的糖葫蘆咬在嘴里冰冰涼涼、酸酸甜甜的。忽然,我的小鼻子嗅到了一股香氣,街對面一位老大娘正賣著烤紅薯,我穿過人群來到烤爐旁,情不自禁地用鼻子猛力吸了幾下。

    “真香呀!”

    “孩子,來一個?剛烤熟的紅薯,咬上一口甜滋兒!”

    “多少錢?”我咂吧嘴問道。

    “兩分錢。看!瓤兒里還流著油哩。”

    “給!我要個大的!”我遞給她兩分錢。

    “吹一吹再吃,別燙著嘴!”老大娘笑瞇瞇地說道。

    要不是這紅薯燙嘴,我真恨不得咬上一大口。手里的紅薯正冒著熱騰騰的白氣,透過白氣,我看到不遠處圍著很多人,還不時有敲鑼的聲響。

    “南來的、北往的,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各位父老鄉親們,各位叔叔嬸子們,我們父女二人從南方遠道而來,初到貴寶地,因身無錢財,故在此賣藝,還望各位能發發慈悲,賜我們二人回鄉的路費,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吆喝的是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穿著藕荷色的碎花棉襖,頭上扎著兩個羊角辮,肉嘟嘟的臉蛋被凍得通紅。她身旁站著一位四十多歲沒有頭發的壯漢,劍眉虎眼鷹鉤鼻,表情嚴肅地看著大伙。更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光著膀子,一身腱子肉冒著白氣。只見他手拿長矛,矛尖對著脖子,矛把兒對著地,全身的肌肉緊繃得像塊黃巖石。他大喊一聲“呵!”那長矛像柳條般被輕易地折斷了,全場爆發出陣陣掌聲,我也跟著拍手叫好。

    那壯漢朝大伙擺擺手,又拿出一把劍,大伙都以為他準備用劍耍一段武術,但他卻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后竟將劍慢慢地從嘴插入到肚子里,圍觀的人全都嚇壞了,他們哪里見過這種場面,沒有一個鼓掌的,更沒有一個叫好的,有人甚至捂住了眼睛去掩飾內心的恐懼,我傻愣在原地,張著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女孩手里拿著白瓷碗開始繞著全場走,大伙紛紛掏出零錢放在碗里,更有甚者直接將錢仍在壯漢腳邊。女孩走到我面前,我掏兜一摸,猛然想起剛剛已經把身上所有的錢花光了,我紅著臉將那串留給母親的糖葫蘆遞給她,她愣了一下,隨后接過糖葫蘆對我笑了笑。

    “你這熊孩子,怎么跑這兒來了,讓我好頓找!”我突然感覺耳朵被什么東西用力拉扯著,抬頭一看竟是娘。

    “哎呀呀,娘,輕點扯。疼——”圍觀的大伙一陣哄笑,我被娘硬生生從人群中拽了出來。

    大年初一天還沒亮,娘就嚷嚷著讓我趕快起床。昨晚是大年三十,全家人熬夜到凌晨——農村稱為守歲。我有些犯困,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呆坐著。

    “天生,怎么還沒穿衣服,再不走就趕不上廟會了。”娘有些不耐煩了。

    離村子大約十幾公里的山上有座寺廟。山叫介涼山,山上的廟叫皇鼎廟。據說這座寺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當年有一眾苦行僧,從山西五臺山行至此地,見此山環境秀美,景色幽雅,山頂常伴有金色光照,實乃大吉,就決定在此修建廟宇,之后由當地縣官出資,整修寺廟,改名為皇鼎寺。

    我很不情愿地套上娘買的新衣,紅底褐色圓形點綴的棉襖,穿在身上就像一只梅花鹿,娘卻覺得這樣喜慶,有過年的味道,我也只好依了她。

    爹和戲班子的人很早就去廟會了,他們要趕在眾人到來之前將戲臺子和白幕搭好。等我和娘坐車到達山頂時,廟會早就開始了。與年前的大集相比,廟會上的人更多,賣貨的品種也更多,除了一些常見的年俗山貨之外,還有廟會上特有的東西。有寓意吉祥的紅繩、傳統老字號的泥人、十二生肖的糖人和求子求福的香火。

    娘給了我一塊錢,讓我自己買點什么,她要去皮影戲臺那兒幫忙,臨走前還特意叮囑我不要亂跑。

    “給我來個糖人。”我指了指插在案板邊的龍形糖人。“就要個大龍吧。”

    “小孩兒,你得轉這個指針,指到什么就給你做什么。”

    我搓搓手,用力轉了下指針,那木質的指針在畫有十二生肖的轉盤上飛速旋轉著,最后慢慢停在畫有豬的格子上。

    “真晦氣。”我撇撇嘴小聲嘟囔道。

    “祝您財源廣進、幸福安康,送您金豬一個!”攤主扯著嗓子高聲喊道。

    “我也來一個。”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輕柔的女孩聲,我一扭頭,是之前賣藝的女孩。她朝我笑了笑,手指輕輕一轉,指針最后真的停在畫著龍的格子上。

    “這女娃子運氣真好,祝您財源……”攤主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有氣無力地說道。

    “你怎么在這兒?”我上下打量著,她還穿著那天的藕荷色的碎花棉襖。

    “我陪阿爹來逛廟會,對了,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我告訴她,我爹是耍皮影的藝人,她說她最喜歡看的就是皮影戲,她還讓我教她唱戲,我有些羞愧于自己的技藝。

    “給,金龍做好了。”

    她拿起金龍糖人,轉身遞給我。

    “這是你的大金龍。”

    “拿著吧,我知道你喜歡金龍,再說這金龍太大了,我吃不完,把你的金豬給我,咱倆換!”她又沖我笑了笑。

    我們倆各自拿著對方的糖人吃著,又逛了會兒廟會,我還買了一個孫悟空泥人送給她。

    “對了,我叫天生,你叫什么?”

    “我叫念兒。”

    “念兒?好奇怪的名字。”

    “爹一直想要個男孩,就給我起名叫念兒。”

    我偷偷看了看她,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什么。

    “我很羨慕你。”我咬著糖人吧唧著嘴。

    “羨慕什么?”

    “羨慕你能進寺廟。”

    “你……沒進過寺廟?”念兒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娘不讓我進。”

    “走!我帶你進去。”

    念兒拉著我就往寺廟里走,我有些猶豫,但礙于面子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寺廟里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四處都能聞到香火的味道,那些上香的人跪在幾米高的金色佛像前,雙手合十,嘴里不停嘟囔著。我看著那比家里房頂還高的大佛像,全身的汗毛豎起,不禁打了個哆嗦。

    突然,我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連忙掙脫開念兒的手往外跑,念兒在后面追著問。

    “我娘,我娘!”

    我跑到大殿后面,爬上一個不高的院墻翻了出去,就在落地的一剎那,突然踩到了一個堅硬無比的東西,腳下一滑,身體滾落到一旁。

    “哎喲——”我叫出了聲。

    念兒也翻過圍墻,趕忙跑到我身旁,她輕輕地攙挽起我,腳踝不知被什么劃出一道長長的紅印,所幸沒有流血。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我剛剛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我指了指前方草叢里黑乎乎的東西。

    念兒扶起我,我一瘸一拐地走近,看到草叢里有一個半米多長,用黑色袋子包裹的東西,袋子外面還用麻繩系著。

    “你說這是什么?”

    “管它是什么,先打開看看。”

    念兒解開系在外面的繩子,又扒開袋子,里面躺著的竟然是一尊金色佛像,那佛像的面部被刻畫得栩栩如生。

    “這里怎么會有尊佛像?”我抬頭看向念兒。

    念兒沒有說話,低頭看著佛像,我倆好像心領神會般異口同聲地說道:“難道是偷的?”

    “鐺——鐺——鐺——”

    寺廟的鐘聲響了。寺院里有人高聲吶喊:“不好了!寺廟里的金佛像被偷了!”

    難道眼前的金佛像就是被偷的那個?我的心跳得很快,擔心被別人誤認為是小偷,顧不上腿上的傷痛,連忙拉著念兒往外跑。待跑到寺廟門口的時候,我看見娘站在石階上四處張望,娘一定是在尋我。我轉頭告訴念兒,明天在廟會集合。

    我沒將腿上的傷告訴娘,沒說自己進過寺廟,更沒說發現佛像的事。那天夜里我始終睡不著,我想不明白為何會有人偷佛像,佛像又是被什么人所偷,晚上會不會被人拿走,我應不應該告訴娘和爹佛像的事,就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醒來,急匆匆爬起來穿好衣服,嚷著讓娘快點帶我去廟會。汽車在山野林間穿行著,車窗外一排排松樹飛速地后退,我從未如此渴望能早點到達廟會。車到站后,我跑下車,還沒聽完娘的話就鉆進人頭攢動的廟會中。

    “哎!這孩子。錢還沒給你呢。”

    娘的話早就被我拋在腦后,我踮起腳尖東張西望尋著念兒,可始終見不到她的人影,我有些焦急,念兒是不是忘記了昨天的約定。

    “天生!”

    我的肩膀不知被誰輕輕地拍了一下,我轉過身,念兒站在對面歪著頭對我笑著,那模樣就像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你去哪兒了?我找了好久。”我有些生氣。

    “去看佛像了。”

    “佛像還在?”

    “在!那尊大佛像可真沉吶,我根本抱不動它。”

    我將念兒拉到四周沒人的地方。“你說,到底是誰膽子這么大,敢偷廟里的佛像。”

    “我猜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人,或者是兩個人。”念兒從兜里掏出兩塊糖,“給你!”

    “那他們為什么要偷佛像?”我將糖放入口中,并沒有咂摸出什么滋味。

    “我聽阿爹說過,佛像外面包著一層金子,我想他們大概是為了賣錢。”

    “那他們為啥把佛像扔在草叢里?”

    “嗯……也許賊怕別人看見,等人少的時候就會去搬佛像,比如,比如說今晚。”

    “今晚?”

    我想不出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或者說是幾個人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鋌而走險地把這么重的佛像偷出來,他經歷過什么,是否是個家境貧寒需要幫助的人,可無論什么原因都不應該偷東西。

    “咱們去抓賊吧?”念兒突然說道。

    “抓賊?可我們只是倆小孩。”我對念兒的提議表示懷疑。

    “怕什么,賊都怕喊,我們只要看見賊去搬佛像就大聲喊,這樣逛廟會的人就會過來把他抓住。”

    我半信半疑地跟著念兒又回到后山的那片草叢,那尊佛像果然還在那兒,我倆躲在半人高的草稞子中觀察著,從上午等到了下午,又從下午等到了黃昏,可始終不見有人來取佛像。

    “賊今天會不會不來了?”我小聲問念兒。

    “再等等,或許賊一會兒就會來。”念兒信誓旦旦地說道。

    我的肚子此刻正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著,念兒將懷里揣著的半塊饅頭遞給我。我剛要張嘴,就聽見不遠處的草叢里一陣嘩啦嘩啦的響聲,我倆急忙壓低身子,我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

    一個頭戴黑色頭套,身后背著大包的人,弓著腰慢慢地走向佛像,一邊走一邊左右張望,他蹲下身子,用手擦了擦佛像上的泥土。我和念兒剛要起身大喊“抓賊!”草稞子的另一側就竄出幾個大人,他們一擁而上將那人狠狠地摁在地上。

    “別動!警察!”

    我倆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壞了,趕忙蹲下身子,念兒緊緊抓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在出汗。就在警察慢慢地摘掉那人的頭套的一瞬間,我看見念兒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爹?”

    警察看了一眼念兒,隨即下令:“將嫌疑犯帶走!”

    “爹?怎么會是……爹!”念兒聲嘶力竭地叫著。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慰念兒,呆呆地站在原地。念兒哭喊著追著,我跟在念兒后面跑著。

    “念兒,別怪爹!別怪爹!”念兒的爹一邊回頭一邊喊著。

    念兒爹的雙手被戴上了手銬,警察們架著他的雙肩走著,廟會上的人將馬路圍得水泄不通,大家議論紛紛。

    “你這臭小子跑哪兒去了?”娘突然拉住我的胳膊。

    “娘!念兒她……”我用手指了指還在奔跑的念兒。

    “啥念不念的,那賊的崽子還能是好人嗎?將來一準兒也是個賊。”

    “念兒她不是賊!”我惡狠狠地瞪著娘。

    “你這小子還學會頂嘴,走!跟我回家!”娘邊說邊扯著我的耳朵。

    我回頭看著念兒,眼里不停地流淚,我聽見念兒在呼喊著她爹,那聲音漸漸變小,最后逐漸模糊直至消失。

    我再也沒見過念兒,聽娘說她爹因盜竊罪被判入獄,寺廟的住持收留了念兒,而念兒為了替她爹贖罪剃發當了尼姑。我有幾次想沖進寺廟見見念兒,可每次走到門口都停下了腳步。我不愿見到沒頭發的念兒,我想或許念兒也不想讓我見到沒有頭發的她。

    第二章 荼 白

    “各位觀眾,在這歡樂的除夕,中央電視臺全體工作人員祝您闔家幸福、萬事如意、春節愉快!今天晚上,本臺采用現場實況直播的方式……”

    娘說吃過餃子才算是真的過年。我沒有胃口,只用嘴咬了幾口餃子邊。明兒又是一年一次的廟會,一想到廟會就會想起去年遇到的念兒,不知她現在過得怎么樣。爹又和戲班子的人去排練新的劇目,最近幾個月他總是早出晚歸,我偷聽過幾次他和娘的對話。

    “孩子他娘,你說怪不怪,村東頭的王老疙瘩,往外省倒騰山貨掙了大錢。前晌,買回一臺小電影,叫什么電視機,說是以后天天坐炕頭就能看電影了。”

    “有這事?”娘不解地問。

    “這不,王老疙瘩每晚都把那小電視抱到院子里放,村里人都去看吶。”

    “放啥電影啊?那電影到底是個啥東西?”娘一臉疑惑地問道。

    “我也沒見過,聽城里回來的四哥說,那電影里又有槍又有炮的,那打仗跟真的似的,還能聽見聲,可好看了。”

    “是嗎?我可不喜歡那打打殺殺的東西。”

    “我是擔心……真要是一放電影,那皮影戲還會有人看嗎?”

    “瞎說!”娘一下子提高了嗓門兒,“咋就不會有人看了?那是咱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再說那演得再好,能有你耍得好?那聲兒再好聽,還能有你唱得好聽?”

    爹沒說話,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娘,我不吃了,今天有點累,先去睡了。”

    “哎,這孩子今兒這是怎么了?”

    我沒告訴娘,我想起了念兒,我怕她說念兒的壞話,說她是賊。在夢里我又見到了念兒,她拉著我在林間奔跑,她又長出了頭發,兩個羊角辮一上一下地跳躍著,她還穿著那件藕荷色的碎花襖。突然,她松開了我的手,越跑越快,越跑越遠,我有點追不上她,她變得很輕盈,隨風飄動著,我大喊她的名字,她并沒有等我,只是回頭看著我,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歪著頭沖我微笑,她變得有些模糊,直至被風吹散。

    “天生!該起床了。”

    我慢慢地睜開眼,周圍的一切變得好模糊,就連熟悉的娘也變得模糊了。我想起床,可全身沒有一丁點兒的力氣,我張開干裂的嘴唇,用盡全力擠出了一聲:“娘——”

    “都幾點了還賴床,今兒你爹要耍新……哎呀!怎么了天生,額頭這么燙,你別嚇娘啊!”

    我聽見外屋里娘在翻箱倒柜地找著什么。娘一邊找,嘴里還嘟囔著,那聲音斷斷續續。

    “關鍵時候藥還沒了,這個點兒大夫肯定去逛廟會了。你爹又不在家,肯定是昨晚著涼了。”娘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抓著娘的手想安慰她,可嗓子卻像那燒火的煤爐般干澀,只能勉強地又擠出一聲:“娘——”

    “用土方子試試!”

    娘找出爹藏的白酒,用棉花蘸著白酒,將我的額頭、脖子、胳肢窩、手心腳心全部擦拭了一遍,又將幾床棉被把我裹得嚴嚴實實。娘滿臉水珠看著我,我分不清那是累的汗珠,還是流的淚珠。

    “發發汗,娘再去給你弄碗姜水喝。”

    我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了,待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黑了。我沒睜開眼,假裝還在熟睡,很遠就聽見爹踩在雪里沉重的腳步聲。爹一進門嘴里就喋喋不休地嚷嚷著。

    “他娘,他娘,今兒個咋沒去幫忙啊?這大雪天我們老哥兒幾個……啥,生病了?”爹越來越響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你輕點,天生還沒醒呢。”娘輕言輕語地說道。

    “咋回事?我看他昨晚還好好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爹呼出的熱氣吹在我的額頭上。

    “你啥時候真正關心過?”娘說話的語氣明顯帶著委屈。“昨晚天生就沒怎么吃飯,早早去睡了,今早我看他還沒起來,一摸頭腦門兒都燙手,家里的退燒藥沒了,那小宋大夫肯定去廟會了,你還不在家,這給我急的,真要燒出個好歹可咋整……”

    我聽見娘在小聲抽泣著,爹也不再言語,我感到非常愧疚,鼻子一陣酸楚,眼淚順著眼角默默地流著。我睜開眼睛,輕輕地喚著:“娘——”

    “天生,天生醒啦!”娘轉身偷偷地擦拭眼淚。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爹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自從爺爺去世之后,我已經很久都沒見過爹臉上的笑容了。

    “爹——”我又輕喚了一聲,眼淚始終止不住地流著。

    娘用臉貼了貼我的額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爹也緊緊抓著我的手,我第一次感受到他手上厚厚的老繭子。

    “你真是嚇死娘了,還好我知道用土辦法降溫,要不然……”說著說著娘又要掉眼淚。

    “好了好了,天生現在也沒事了。”爹好奇地轉頭問娘,“啥土辦法?”

    “我用白酒擦他腋下和手腳,又蓋了幾床棉被出汗……”

    “白酒,你從哪弄的白酒?”

    “你說呢?”娘瞪了一眼爹。

    “用就用吧,只要天生沒事,用啥都行。”爹朝我笑了笑。

    后來我才知道,娘當時用的是爹珍藏了多年的白酒,他一直沒舍得喝,是要準備等我結婚時才拿出來的。娘說其實爹心里也在一直默默地關心著我,他只是嘴上不會說,更不會表達,他平時對我兇,讓我起早練功,是對我有所期待,等我長大了或者等我也成了父親,也許就會理解他的苦衷。我雖然聽不懂娘說的話,但卻感受到了我在爹心中的重要,那滿臉的笑容里充滿了對我的寵溺。

    初夏時節,窗外的樹木長得那么翠綠繁茂,陽光淘氣地在樹枝間翩翩起舞。樹在陽光里垂下頭像一群受到批評的孩子,小河里的水似乎進入了夢境,平緩而寧靜,仿佛在一個清晰而又透明的夢里。夢見水中的魚在藍天和白云間游蕩,夢見小河周圍的花草在熟睡。

    咚咚咚,有人敲門。

    我們正在院子里吃飯,爹去開了門,寒暄了幾句,又領著那人進了門。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戴著個眼鏡,左手手臂上還帶了塊白布。

    “叫齊叔。”

    “齊叔好!”我忙將嘴里的飯咽了下去。

    “是小齊啊,坐,坐,我去給你沏茶水。”娘起身去了后廚。

    “別忙了嫂子,我說完就走。”齊叔笑著看著我。“是天生吧,這一晃都長這么大了。”

    “你這是?”爹指了指綁在齊叔胳膊上的白布。

    “是我爹,他去世了。”

    “老齊叔去世了!啥時候的事兒啊?”娘這時從后廚端著熱茶出來了,我也趕緊湊了過來。

    “昨晚。我爹生前沒病沒災的,能吃能喝,最后也沒遭罪,算是前世修來的福分,這算是喜喪。”

    “啥是喜喪?”我歪著頭問齊叔。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娘趕緊制止我。

    “喜喪就是生前沒麻煩兒女,讓子女省心,到了壽盡歲數自己就走了。一生活得瀟灑,就算是走了,也讓人覺得是件喜事,不是悲傷的事。”

    “齊爺爺和你爺爺之前是好友,他倆年輕的時候就一起喝酒,后來齊爺爺被你叔接到城里了就很少見面,這回老哥兒倆在那邊能好好聚一聚了。”爹補充道。

    “哥,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給我爹辦個隆重點的喪事,老人都念舊,想落葉歸根,所以想請你唱一出皮影戲,價錢好說。”

    “這白事還能唱戲?”爹有些疑惑。

    “能,咱這是喜喪,那城里正時興這個哩。”齊叔推了推眼鏡又說道:“既不放哀樂,也不披麻戴孝,我會找個哭嫂。”

    齊叔和爹又說了幾句就離開了,爹送完齊叔后坐在凳子上陷入了沉思。

    “他爹,這白事唱戲,我擔心鄉親們會說三道四。”娘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小齊有求于我,咱不能坐視不管,再說齊叔和咱爸關系好,我不能不幫啊!”

    “你可想好了,別到時候被鄉親們戳著脊梁骨罵!”

    出殯那天,我和爹的戲班子一起到了場。娘說身體不舒服,沒有一同前來,我知道娘臉皮薄,是怕遭到白眼。

    果然,現場沒有哀樂,沒有人披麻戴孝,齊叔領著家眷站在一側,一個和娘年齡相仿的婦女跪在靈棚前,只有她頭戴白布身穿孝服。

    我猜她一定是齊叔口中的哭嫂。她清麗消瘦,眼神哀婉,在老人的遺像前上香、下跪、磕頭,盡到孝子的一切禮節。一聲“爹啊!兒想你了!”聲音高亢凄涼,讓天空都仿佛失去了顏色,也讓現場的我有種幽幽的傷感。

    “她以前是縣劇團的,還是個名角。”我忽然聽見背后有人在竊竊私語。

    “可不是嗎?哭得跟自家人似的,真是什么錢都敢掙。”

    “你沒聽說嗎?自打她丈夫去世后,不知從哪又領回來幾個娃子。”

    “還真有這事兒?嘖嘖嘖,可不是個好女人。”

    哭嫂起身脫掉了喪服和白布,齊叔滿意地給了她一沓子錢,只見她像變戲法似的,笑著臉一張一張地數著手里的錢。我皺著眉頭,心中頓時起了憤怒。爹的戲要開演了,我跑到哭嫂面前,朝她喊了句:“壞女人!”就跑開了。

    看戲的人果然比往日的要少得多,他們交頭接耳說著悄悄話,并沒有在意臺上在演些什么。我聽不清他們在嘟囔什么,不過從他們的表情來看,準是沒什么好話。

    喜喪要辦三天,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看見了那個哭嫂,面對大家的議論,她仿佛沒聽見似的,坦然自若地重復著昨天的流程。她哭得如此逼真,而數錢的時候卻又是一副喜眉笑眼的表情,她不僅是個壞女人,而且還是個厚臉皮的壞女人。

    她數完錢后就離開了,我偷偷跟著她,她個子不高,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她用掙來的錢買了菜,買了肉,又進副食店里買了些糖果。

    “孩子,你跟著我干嗎?”她突然轉過身看著我。

    “我……”我被她突然轉身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藏哪里,“不用你管!”

    “喏,給你幾塊糖果,”她伸手抓了一把糖果遞給我。“拿著吧。”

    我推開她的手。“我才不要你的糖果呢,你是個壞女人!”我朝她吼著。

    我以為她會過來揍我,可她并沒有生氣,只是蹲下身默默地撿散落一地的糖果。我剛要轉身就被她叫住了。

    “孩子,你跟我來。”她笑著朝我招手。

    我有些膽怯,可卻還是表現得像個小男子漢般對她說:“去就去!”

    我跟著她走進七扭八拐的胡同里,經過了祠堂、我家、栓柱家的老房子,又從胡同里走了出來,最后停在了一處更加低矮破舊的房子前。

    她輕輕地推開門,從里面一下子跑出來五個小孩子,三男兩女,年紀和我相仿,他們嘴里叫著:“娘回來啦!”

    “這個小朋友是誰?”其中一個女孩躲在她身后歪著頭看我。

    “他是咱家的小客人,快邀請我們的小客人進屋吧。”她的語氣變得很溫柔。

    他們拉著我進了門,我看見其中一個屋子的床上躺著一位老奶奶,她雖然面容消瘦、滿臉皺紋,但看起來卻十分有精氣神兒。她沖我微笑著,我連忙點點頭。

    我們在一張有些泛黃的木桌前坐下,哭嫂把買的水果切成小塊分給我們,五個小孩同時起身又將他們碗里的水果分給我一些,我對他們的行為感到驚訝,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看了眼他們五個,又看看哭嫂,慚愧地低下頭。我心里有些疑惑,壞女人怎么會教孩子懂事兒呢?

    “娘,我今天學會了一首古詩。”一個年齡稍長的男孩說道。

    “我也會,我也會。”其他幾個跟著附和道。

    “好好好,一個一個來,大壯,你先背。”哭嫂笑著說道。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背得真好,那有誰知道這首詩是什么意思?”

    “是寫農民伯伯種糧食辛苦,告訴我們要節約糧食。”一個頭扎馬尾辮的女孩搶答道。

    “小玉說得對,咱們以后都要好好吃飯,不能浪費一粒米。”說完,她又朝我笑了笑。

    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她越是沖我笑,我越感覺慚愧,我拿了一塊水果放入口中,那甜甜的滋味像蜜糖般。吃完后,我和大家道了別,哭嫂送我到門口。

    “孩子,你叫什么?”

    “天生。”我低著頭沒敢看她。

    “多好聽的名字,如果他還活著,也應該和你一樣大了。”哭嫂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

    “誰?”我稍微抬起頭看著她。

    她并沒有看向我,流著淚自顧自地說著。她告訴我,她曾經有個孩子,同樣是個男孩,她丈夫出車禍那天他也在車上,她說她一夜之間失去了兩個最愛的人,又在一次排練中腿部受傷成了瘸子,她咬著牙堅強活著,那躺在床上的是她丈夫的娘。她無奈地選擇了當哭嫂,每次痛哭的時候,只因想起了早已離去的雙親。

    “天生,今天的事不要說出去,這幾個孩子是我領養的,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沒有告訴孩子們,是因為我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沒有親娘,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能理解我的苦衷嗎?”

    我沒有說話,狠狠地點了點頭。告別了哭嫂,我一個人默默地往家走,轉頭看去,哭嫂仍站在門口,微笑著朝我揮著手。夕陽的余暉照在她消瘦的臉上,她仿佛會發光,那金色的光芒照進我的心里,我轉過身,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愧疚,眼淚瘋狂地涌出,我突然想到去年跟念兒在寺廟里看到的佛像,哭嫂像是一位慈悲心腸的金菩薩!

    ……

    (原載《清明》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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