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妙趣橫生的文獻學家嚴紹璗
嚴紹璗先生是新時期以來,中國古典文獻學和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的重量級學者。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積累經驗、不斷探索,嚴先生以其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在國內外學界享有盛譽。在數十年的潛心鉆研中,他建立起一套科學而嚴謹的比較文學研究觀念和方法論體系,對后人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不要說大話,空頭理論沒有用,一定要回到歷史和文獻。”這是嚴先生對學生后輩最常提出的要求,也值得如今學術界的年輕人們自省。
——編者
私下里,我們給嚴紹璗教授起了個外號叫“小廣播”。這其實沒有貶義。在網絡還不發達的時代,信息稀缺,而嚴老師朋友多,管道多,“小道消息”也多,我們都喜歡從他那里聽到某些秘聞。嚴老師記性特別好,關于北大和中文系的許多掌故、軼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能隨時繪聲繪色翻出來,侃大山。十多年前,我和嚴老師都住藍旗營,同一棟樓,彼此打頭碰臉的,見他總是熱情地和人打招呼,說不定又有什么秘聞。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嚴老師生氣繃臉,若給他畫一幅漫畫像,就是西裝領帶,頭發蓬松,咧著嘴,樂呵呵的。他喜樂和善的樣子與詼諧幽默的話語,能瞬間把快樂傳給人。
用不著預約我便敲開“跬步齋”的門,那是嚴紹璗先生的家??蛷d凌亂,到處堆滿書、雜志和卡片。我在沙發上隨便坐下,他端來兩杯清茶,毫無客套,故事便開講。我建議他把北大趣聞或故人舊事寫下來,也是“野史”一種,肯定暢銷。他連說好好好,可是始終沒動筆。我為北大出版社策劃主持過一套“名家通識講座”大型叢書(即“十五講”系列),請了許多學界的“大咖”來參與,也想請嚴紹璗寫一本《日本文化十五講》。他是“日本通”,這個選題對他再合適不過,他也很高興答應下來了,可是等了十多年,稿子還沒有開寫。再后來,便不了了之。
其實,嚴紹璗老師那時正埋頭撰寫他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呢,這是個龐大而艱巨的工程,哪里還會有余興去寫我建議的那些書?
看來,快快樂樂只是嚴紹璗老師生活的一面,還有另一面,卻是非常辛苦的: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學問中去了,而且做的是很枯燥的學術。趣聞和喜樂,只是他那艱澀學術的調劑品罷了。
嚴紹璗教授的專長是目錄學,主要探尋、搜羅、整理那些流傳到日本的中國古書。一千多年以來,我國大量古籍傳入日本,亦有一部分是戰爭時期被掠奪過去的,其中有相當數量是國內已經失傳的“善本”,包括一些極其珍貴的國寶級宋元刻本。嚴紹璗花了二十多年時間,三十多次到日本,去追蹤調查這些“日藏漢籍”。這是需要扎實的古典文獻專業能力支撐的工作。嚴紹璗是北大也是全國首屆古典文獻專業的畢業生,曾問學魏建功、鄧廣銘等著名學者的門下,自然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調查“日藏漢籍”,先要大致了解哪些可能是“善本”,包括唐以后日本人的抄本、佚存本,現在收藏在哪里,然后順藤摸瓜,想辦法看到這些古書的“真容”。他幾乎跑遍了日本藏有漢籍的圖書館、大學、寺院和某些私人藏書機構,一本一本去追尋查訪。好在當時中日關系比較友好,嚴紹璗又廣交朋友,他的治學精神得到日本漢學家的理解與贊佩,因而能接觸到一般讀者難于一見的“善本”。
嚴老師的工作是寂寞、繁瑣,而且曠日持久的。他從日本各個公私藏書機構的書庫中借到古書,只能在限定時間里當場看完歸還。要一本本翻閱,記下其書名、卷數、署名、內容、序跋、題簽、款式、版本,等等。那時電腦還不普及,全靠手工勞作,逐一用卡片記錄,有的還要復印拍照。因為是“善本”,很珍貴,每借閱一種,都只能在工作人員監視下翻看,中間不能吃飯、喝水、休息。多么的艱難辛勞!有人說做學問要耐得住寂寞,“板凳要坐十年冷”,嚴紹璗何止十年?他鍥而不舍,一坐就是20多年!一共收集整理了一萬多種相關的文本資料,約占日本漢籍“善本”百分之七八十。
在20多年訪書調查的基礎上,嚴紹璗還要再整理、加工和研究。每一種書都撰有正題(版本情況和藏書處)、按語(版式、題跋、刻工、印璽等)和附錄(古籍流傳的相關文獻)。后來,連他自己都感慨走過來確實不容易:“一個人有了明確的理念和目標之后,往往會有連自己都釋然的精力去面對困難?!币虼艘簿涂梢岳斫?,嚴紹璗先生為何把自己住家起名為“跬步齋”了。“不積跬步何以行千里”。嚴老師做學問就是有這樣的耐心、恒心和毅力。
2007年7月,《日藏漢籍善本書錄》終于出版,兩大冊,共2336頁,名副其實的皇皇巨著。與此同時,嚴老師還出版了《漢籍在日本流布的研究》和《日本藏宋人文善本鉤成》等著作。他對中國文化做出的貢獻是實實在在在的。
嚴紹璗不但擅于“講古”,他本身也有許多故事。這里說一個。他在日本漢學界名聲大,以至明仁天皇和皇后都曾約見過他。那是1994年11月某一天。天皇問:“先生喜歡讀什么書?”答:“因為研究的關系,常看《古事記》《萬葉集》等。”天皇問:“這些書對我們日本人來說也是很難的,先生以為如何?”答:“正是這樣。但是,因為這些書中事實上隱含著一些中國文化的因素,從這方面說,中國人有理解方便的一面?!碧旎事燥@愧赧說:“是的,正是這樣?!?/p>
這也可見嚴紹璗教授的善談與情趣。
我和嚴紹璗老師認識很早,記得在1983年,還和他一起代表季羨林、樂黛云兩位教授到沈陽,祝賀遼寧比較文學學會的成立。我的專業是現代文學,對比較文學有些興趣,其實不在行。而嚴老師精通日本文化,已經在中日文學比較方面寫過幾種論作,他是以文獻學為基礎做比較文學的,很實在,不是空頭比較文學家。記得當年去沈陽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途中聊天,我問嚴紹璗為何一邊做文獻一邊做比較文學。他說文獻是基礎,也很想“做出去”,人文學科是可以“融通”與“越界”的。可見他治學的路子不但精細扎實,視野也很開闊。后來,他干脆從古典文獻教研室轉到北大比較文學研究所,在樂黛云教授退休后,就接任比較所的所長。那也順理成章。
1999年我擔任北大中文系主任,嚴紹璗老師是系學術委員會主任,我們之間的交往和合作就更加頻繁。有時碰到比較棘手的事情,比如教研室彼此“爭奪”職稱晉升名額,等等,嚴紹璗老師都用他“三寸不爛之舌”,努力去協調說項,化解矛盾,老師們也都認可。嚴老師在文獻學、比較文學方面杰出的學術成就,以及對北大中文系學科建設的貢獻,有口皆碑。
嚴紹璗老師晚年患阿爾茨海默癥,被疾病折磨,于2022年8月6日過世了。一年多過去,痛定思痛,到如今我才動筆寫點有關他的回憶。昨天,我把嚴紹璗先生當年送我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找出來看,沉甸甸的,還特地抱去稱重,竟有12斤。真是巨著!打開書,扉頁上赫然幾個大字:“謹呈儒敏教授雅正 學友嚴紹璗敬贈2007年5月初夏”。嚴紹璗先生自稱“學友”,未免太過謙遜,他是我的老師呀。合上書,仿佛又在北大靜園五院,在藍旗營,見到了這位文獻學家樂呵呵的妙趣橫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