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10期|王威廉:怪獸(節選)
在睡夢中我就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音,仿佛荒原上奔跑著一群受驚的長毛象。(這個比喻我覺得有趣,因為長毛象已經滅絕了數千年,我卻暗暗懷念著那樣的存在。)緊接著,放在床頭柜上的水杯像冬天的牙齒一般哆嗦著,掉在地上,摔碎了。清脆的碎裂聲讓我徹底驚醒,我意識到地震了!我迅速翻身而起,顧不得披上一件衣服就往衛生間跑去。我忘記了從哪兒學到的“知識”:地震的時候躲在衛生間的角落里,保命的機會比較大。鬼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我現在可以用自己的小命去驗證了。
我光著身子(裸睡的習慣真是會要命的),瑟瑟發抖,蜷縮在衛生間的角落里,看著昨晚放在盆里忘洗的襪子,像是曬干的海帶,恍然間感到毀滅是如此滑稽的事。我要和這雙臭襪子埋葬在一起嗎?是誰說的:世界毀滅于“噓”的一聲,而不是“轟”的一聲。但眼下的狀況表明,這個世界歸根結底還是會毀滅于“轟”的一聲。
我閉上眼睛,被極度震驚的腦海里空空如也,只能任由身子在角落持續晃動。大約兩分鐘后,我才覺出了異樣:地震的晃動怎么可能這么規則?還如此持久?那種轟隆轟隆的巨響已經不像奔跑的長毛象了,而更像是幾把巨大的鼓槌富有節奏地敲擊著地面。
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真有一位品味獨特的神,讓毀滅也帶有藝術的形式嗎?
這種想法緩解了我的恐懼,我揉揉發軟發酸的腿,站起身來,隨著晃動的節奏,走到陽臺上。眼前的景象讓我像原始人看到飛機一般震驚。那邊有一頭猙獰的怪獸,正在江對岸行走,它巨大的身軀直聳天際,它每走一步,我和地球就一起顫抖起來,仿佛我是地球的神經末梢。我屏住呼吸,知道這是唯一能證明我是否在做夢的方法。我每次進入夢魘之際,都這么做,呼吸是我置身夢魘中唯一能夠控制的行為,我只能用這種關閉生命通道的方式把自己憋醒。但這次,我憋了足足有兩分鐘,頭暈目眩,可怪獸還是在那里震動著地球。
我確信自己并沒有做夢。(其實我接受診療后,已經成了一個少夢的人,我沒有再做過一個場景完整的夢。)
我跑回房間,拿出戒指形狀的手機戴在手指上,用其攜帶的電子望遠鏡仔細打量起怪獸。在彈出的全息屏上我看到它長著霸王龍一樣的身體,霸王龍一樣的尾巴,但非常奇怪的是,在原本應當長著獸臉的地方,卻長著一張憂郁的人臉。看著那張臉,我居然覺得它一點兒也不兇殘,而是對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充滿了歉意,是一副不得不做的樣子。它這個樣子讓我一下子就不再害怕了。我甚至有點可憐這只怪獸。當然,它踩扁了好幾輛轎車,推倒了好幾棟建筑,但每次它都是小心翼翼的,等到里邊的人都跑光了,它才放心大膽地大力毀滅。人們四散奔逃,在一段距離之后停下來,回頭張望,怪獸又撲了過去,人群再次開始奔逃。
我忽然發覺自己渴望著奔逃的人群。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奔逃的人群。我見到的人群,都是優雅有序的,他們和你匆匆擦肩而過,看也不看你一眼。我討厭那樣冷漠的人群,因此,我開始渴望四散奔逃的人群,我想看看他們那些冷漠被粉碎后的臉。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接納了怪獸的存在,這和我接納失業時的心情一模一樣。
這時,我頭頂響起轟隆隆的聲音,我還以為又來了一頭會飛的怪獸,我趕緊抬頭,卻發現是一架直升飛機,它越飛越低,我聽見有人用擴音器喊道:
“請注意!外星人進攻!請迅速離開住宅,前往城南車站,政府已經安排軍隊幫助大家撤離!”
外星人?我笑了起來,我壓根兒就沒想過那會是外星人,而且現在也不打算相信。(原諒我寫下了我不相信的事情。我對外星人這種事兒從來都不感興趣。)怪獸存在的場景讓眼下很像是一部荒誕的全息電影。電影一直追逐著各種各樣的災難奇觀,當真正的災難來臨的時候,希望人們已經在電影院里得到了訓練,那種來自旁觀者的勇氣足以支撐他們活到下一個時辰。(這是我說的笑話,不知道你們讀懂了嗎?我好像打了好多括號,我剛剛開始干這行,似乎總想多說點兒,說得考究一點兒。以前那些寫作的人也饒舌嗎?)
直升機飛過去了,有關外星人的叫嚷也逐漸變成蚊蟲的哼唱,我凝視天空,發現天空清朗,艷陽高照,沒有一片云,更別說外星人的飛船了。這是個好日子。怪獸引起的轟動,在無限天空的襯托下,也是渺小的,與螻蟻惹出的麻煩差不多。更何況,那怪獸還長著憂郁的人臉,它郁郁寡歡的樣子,就像是某個渴望口腹之欲的“文明人”第一次在餐桌上敲開血淋淋的猴腦:他手里拿著勺子,心中充滿了恐慌、歉疚與無限的迷茫,卻依舊把勺子插進面前那還活著的腦髓。更何況,“文明人”總是很聰明,他們會蒙上猴子的眼睛,避免和猴子的眼睛對視。
長著人臉的怪獸,四散奔逃的人群,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隔岸觀獸,整個人放松了下來。我從衣柜里拿出衣服,回到陽臺上,不慌不忙地開始穿起來,眼睛眺望著怪獸,這跟看全息電影沒什么區別。
怪獸是外星人?如果是外星人,怎么會只派這么一個憂郁的家伙?他們應該像蝗蟲那樣,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帶著昆蟲的無情無義。
怪獸的攻擊在繼續,可我還是沒有感到絲毫的害怕。
我穿好衣服,打量了一眼房間,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我無所留戀地打開門,打算去頂樓,那兒有三十八層高,可以更好地看怪獸及其周圍的狀況。
電梯都是向下去的,而且里邊擠滿了人,他們帶著很多行李(還是不怕死),有人還把行李頂到腦袋上,看上去比怪獸還要奇怪。我等了好久,電梯終于可以向上行駛了,我趕快跑進去,里邊空無一人。
空無一人的電梯比遠處的怪獸更可怕,像是進入了機器人的鐵嘴里。這時,有個女孩兒進來了,我定睛一看,那正是我暗戀的女鄰居。我想跟她打個招呼,可她看到我按的是頂樓,尖叫著跳了回去。我急忙追了出去,可她已經沒影了。我要去找她嗎?要和她共同面對這場災禍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看來,我對她的暗戀只是一時的虛妄之想而已。我只是太孤獨了,而她離我如此近。我經常隔著一堵墻來想象她,正是這種想象讓我有了莫名的性沖動,并因此而暗戀上了她。
可我剛剛才真正看清楚她。她的印象在我腦中揮之不去,那極為干瘦的身體,像是給骨頭刷了一層肉色的漆。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癡心妄想。
我到了頂層,再次打開電子望遠鏡。我看到怪獸的頭頂上還長著稀疏的頭發,手臂上密布著綠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樣的光澤甚至令人目眩神迷)。它的脊背很光滑,沒有動物樣的鬃毛。它的尾巴略顯僵硬,有時在轉身之際會卡在樓房之間。它的大尾巴和小腦袋之間顯得極不平衡,多虧了那雙粗壯的腿,才讓它能夠站立在大地上。它每走一步,周圍的汽車就會跳一跳。但是,最詭異的還是它的行為,它還是那么小心翼翼,在它的周圍確實連一星半點的血跡都沒看到。因此,跑到近處去看看的沖動越來越強烈了。
沒有任何觀察能比得上置身其中。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我便無力扭轉它,即使我知道那會有丟命的危險,我也不管不顧,不得不去。
怪獸到底是外星人,還是外星人派來的生物武器?我從樓頂下來,向怪獸的方向跑去,邊跑邊琢磨這個問題。
我感到地面的震顫越來越劇烈,像是踩在怪獸的胸膛上,腳下是它有力的心跳。我轉過街角,迎面有一群人驚恐地跑來,他們看見我,趕緊朝我喊道:“傻瓜!找死啊!”他們揮揮手,讓我轉身跟他們一起跑。如果沒有遇見他們,我的勇氣一定很快就會用完,但他們的怯懦與慌亂,反而激發了我的勇氣。我心底涌起沒來由的自信,我應該繼續前行,一探究竟。
很快,我看到怪獸的背影,它極為高大,光是兩條粗壯的腿就有五米高。我仰著頭,感到自己穿越時空,來到了霸王龍橫行的白堊紀。霸王龍是陸地上存在過的最強大的食肉動物,眼前這個霸王龍樣的怪獸也是食肉動物嗎?我仔細觀察四周,就像此前用電子望遠鏡看到的那樣,沒有發現任何噴濺的血跡和吃剩的殘肢。這讓我覺得它也許是在裝腔作勢,我的勇氣再次倍增。
我溜進一條小巷,從另一側巷口小心張望出來,終于看清了它的正面。雖然我早已知道它長著一張人臉,但近距離觀看,感受完全不同。它的身子過于龐大,因而它的臉部顯得極為渺小,而且它很難安靜下來,一直在搖頭晃腦,左顧右看,這讓我無法看清它的臉部。我耐心等待著,終于,它的腦袋轉了過來,與我的視線正面相撞,它的丑陋像一枚炸彈投進了我的體內,我的腦袋里翻滾著一個想法:
對人來說,沒有比人更可怕的生物。
那張憂郁的人臉,像是因為項目不能按時完成而大為煩躁的部門經理的臉。這樣一張毫無特點的臉,配在怪獸的身體上,所產生的詭異和恐怖勝過了霸王龍再世。換句話說,那詭異和恐怖的真正源頭不是具備毀滅力量的怪獸,而就是那張渺小的、毫無特點的、煩躁的人臉!
我兩腿癱軟,順著墻壁滑坐在地面上,胃里有股想要作嘔的巨大惡心感。我的勇氣已經消散殆盡。那個信心滿滿、想要沖鋒陷陣的我,沒有被霸王龍那樣的龐大身軀所打敗,卻被一張平庸的人臉給打敗了。
也許,我所懼怕的,不是暴力的對峙,而是暴力的滑稽。
所幸的是,我的好奇心又給予了我一點兒新力量。我想更加仔細地辨識那張臉,它的丑陋像是一個旋渦,要把我吸進去。我揉揉太陽穴,驅散恐慌與沮喪,緩緩站起身來,湊過墻角去偷窺。我凝視著那張臉,頭頂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粗黑的眉毛下面有一雙靈活的小眼睛,在它低頭的一瞬,我看到它的大眼角像傷口,露出了鮮紅的肉色,這是一種陷入瘋狂的神情。
越看這張臉越覺得似曾相識,我是說它的模樣,像是我見過的一個人。當然,這張臉因為在怪獸身上因而顯得瘋狂和扭曲,那個人的臉則是溫文爾雅的,但我覺得他們是相像的,就像是同一張臉的不同表情。
在我胡亂聯想之際,怪獸突然朝我的方向看過來。它的臉被粗壯的脖頸高高架起停頓在半空中(像是架設攝影機的機械臂)。它俯視著我。那渺小的人臉跟龐大的身軀實在太不協調了,像是古代被梟首示眾的腦袋。那分明是惡鬼的盯視。我想跑,腿卻不聽使喚,我想放聲尖叫,可我的嗓子只能發出微弱的嘎吱聲,像是塞進了一團塑料。
我被怪獸發現了!
我被怪獸發現了!
由于恐懼我的雙腿癱軟,但由于過度的恐懼,我的雙腿又突然像壓緊的彈簧那樣釋放出了巨大的力量,把我彈了起來,然后帶著我不顧一切地奔逃!
我的奔逃招來怪獸的窮追猛趕。身后“咚咚咚”的腳步聲,讓地面也隨之震顫,像是跟著一輛打樁車。我后悔不迭,如果自己能冷靜點兒,不造成這么大的動靜,也許怪獸也不會對我產生多大的興趣;現在這一跑,反而激起了它捕獵的興致。但現在,除了逃命,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四周很安靜,沒有再碰見任何人類同胞,看來沒人替我打掩護了,想要活命,必須得靠自己。
我不跑直線,在各種小路窄巷之中穿梭,繞過了一座千年古寺,經過了一座教堂,穿過了一座道觀,我鉆進一條一人寬的小巷,回頭看,發現怪獸果然被擋在外邊了。我以為我安全了,剛剛準備舒口氣,可就在此時,怪獸用丑陋的笑容盯著我,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吆喝,像是草原上從遠處走來的牧民大喊著打招呼。伴隨著這聲吆喝,它跳了起來,跳得如此之高,簡直是飛起來了,然后,它落到了巷子的另一邊,離我近得只剩下一步之遙。我錯愕至極,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別跑了,我不會傷害你!”
怪獸突然開口說話,它的聲音像是把重低音開到最大的音響發出的,吵得我耳膜震顫發癢,腦袋里亂糟糟一片。我以為自己在腎上腺的大量分泌中出現了幻覺。
那張人臉俯視著我,努力擺出一副真誠的表情,其固有的憂郁加深了,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它才是處于劣勢的,理應向我求饒。
等我清醒過來,我想,一頭怪獸會說話肯定更恐怖,但是,語言本身又讓我看到了希望。那句俗話怎么說的?語言是交流的橋梁。也許通過語言的溝通,我不但能拯救自己,還能拯救別人,拯救世界。
“你好!”我一邊向它打招呼,一邊向后慢慢退,不遠處有扇門,也許我可以躲進去。
“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可怕,但我沒傷害任何人,你應該看到的。”怪獸把臉湊了過來,像是由機械吊臂運送而來。
“你是外星人?來自哪個星球,為什么來地球?”我磕磕巴巴地問道,假如我是地球人類的代表,那我在氣勢上已經完敗了。
怪獸笑起來,只看它的臉,你會發現,它笑起來和一個中年男人笑起來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那些疊在一起的皺紋反而讓它的神態有了點兒慈祥。慈祥的怪獸?我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一定是一廂情愿的臆想。
“你是個膽大的人,”怪獸說,“我跟很多人搭話,他們都不理我,他們只是尖叫,然后跑得無影無蹤。當然,他們的行為也符合我們的預期。”
“你還沒回答我,你從哪里來?你想要干什么?”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嗓子,讓聲音不要發顫。
“唉,其實,我不是外星人,我就是你們當中的一員。”怪獸把身子靠在樓房的立面上休息,玻璃幕墻上映照出它的身影。它臉上的表情愈加憂郁,仿佛經受了長久的誤解而深感苦惱。
“你還想騙我不成?我聽到警告了,說外星人來了,讓大家快去集合點。”看著他的憂郁神情,我的膽子變大了點兒。
“唉,噗,哈……”怪獸的鼻孔里噴出幾個音節。它的臉向我湊了過來,我一驚,來不及后退,又一次癱坐在地。
它倒是識趣,看我這個慫樣,它的臉便停在那兒,看著我,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是我們在騙你們。”
“騙我們?騙我?為什么?我們有什么好騙的?我有什么好騙的?”我有些茫然失措,恐懼的情緒被替代了,我站起身來,像是自言自語地問道:
“難道這一切只是一場行為藝術表演?”
“就看你如何定義‘藝術’了。”怪獸說,“很多事物在很多情況下,都會變成藝術。”
“如果玩出人命來,應該就不能稱為藝術了。”我針鋒相對。
怪獸不想爭辯下去,問道:“到集合點后逃去哪兒你知道嗎?”
“剛才聽那些逃跑的人嚷嚷了一句,好像是飛往火星實驗城。”
“如果是這樣的話,”怪獸眨眨滿是褶皺的眼皮說,“連地球都被摧毀了,那逃去火星還有什么意義呢?那不是不攻自破嗎?”
我被它問住了,心里想也許是到了火星,然后和地球方面一起合擊敵人?有這種可能性嗎?關于火星實驗城有段時間負面新聞不斷,后來便干脆沒有新聞了。因此,我變得理屈詞窮,支支吾吾地說:“那……那我們人類也不能……不能束手就擒,不到最后一刻,我們的抗爭是不會停止的。我們要保存有生力量!”
怪獸仰頭大笑,那張臉一下子離我遠去。我趁著這個空檔趕緊向后竄去,站到了那扇門前,我不確定我溜進門之后怪獸會不會發怒撞塌整棟樓。如果那樣,這兒就是我的葬身之所。
“你的想法真有趣,”怪獸咳嗽著說,它似乎被自己的笑給嗆到了,“但我喜歡勇敢的人。你是唯一和我對話的人,那么我給你展示一下吧。”
“展示?”
聽它這么說,我不急著逃跑了,我站在原地等待它的新花樣。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10期
【作者簡介:王威廉,作家,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著有小說集《野未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文學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等;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