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11期|馬金蓮:父親和他的第一個連手(節選)
- 1 -
1962年秋天羊圈門教學點迎來了又一批新生。
給新生取官名成為擺在馬維德老師面前的首要任務。這些年他為多少娃娃起過名字,有多少孩子從這里開始,脫胎衣一樣脫去了落地為人后的乳名,頂上了一個正式的官名,馬老師早就記不得了。沒辦法,得幫娃們起啊,娃們的父母都是泥腿子農民,有本事把娃生出來,就是沒本事給娃起上個像模像樣的官名。他們干脆把難題推給了老師。
馬老師認為官名像一個人戴的帽子,這帽子扣到頭上就要頂一輩子,所以貴賤不能馬虎!他就絞盡腦汁地給一屆又一屆孩子起官名。
這年入學的孩子中有我的父親。他和另外一個同伴一起去的學校。從我們羊圈門小隊到大隊,需要翻一座山。兩個孩子各自背著他們的大人用面袋子上拆下來的老粗布縫制的書包,光著腳板踏進了小學校沒有門檻的破木門。
他們和大家一樣,需要老師給起個官名。
馬老師抬頭看兩個娃,一高一矮,布衣布鞋,膝蓋上都打有補丁,小臉都羞怯怯的,屬于很不起眼的兩個苗子。看來以后一個是大個子,另一個是小個子。小的眉眼活泛,大的有點拘謹。
都屬龍?馬老師問。
兩個娃一起點頭,他們確實都是龍年生的。
你——馬老師指著高個兒的,你叫馬大龍。又指另一個,你,馬小龍。
老師,已經有四個大龍三個小龍了,李莊的李大龍,鷂子灣的馬小龍,馬堡的馬小龍,還有王前咀的王大龍……插嘴的是三年級的班長,他有膽量提醒馬老師。
馬老師眉宇間皺出一個川字,抬起疲憊的眼皮,說啊哦,好像是太多了啊,不能再叫大龍小龍了,多了麻煩,經常亂套——那,你叫馬一龍吧,你,就叫馬二龍。
事情就這么定了。從此我父親有了一個正規的官名,一龍,一條龍,也可以理解為龍中第一。
馬二龍,這個從小學起就個頭比我父親矮著一截,眉眼卻比我父親活泛的男孩,他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告訴同伴馬一龍,老師給他起的這個官名不好,他不愛。
馬一龍吃了一驚,這才注意到整個下午馬二龍都是不高興的。這個發現讓馬一龍從自己的歡喜里清醒了過來,他開始設身處地地站到馬二龍的角度為馬二龍著想。二龍這個名字,好像確實不太好。
馬二龍嘟著嘴,咬著牙,目光閃閃地瞅著他的同學馬一龍,說龍就是個龍么,大龍小龍飛龍金龍都好,哪怕像你一樣是一龍,也還行,偏偏是個二龍。你仔細琢磨,我屬于老二嗎,還是我這個人很二?二可不是個好話,經常用在罵人的那些詞兒里,二桿子,二貨,二百五,二球,二哄哄,你聽聽,哪一樣是好的!
馬一龍默然了,沒法開解馬二龍,也不好開解,因為這時候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馬二龍同學不光對馬老師有意見,同時對他也有了看法。問題出在他名字里的那個“一”,好像他的“一”把馬二龍的“二”給壓住了,因而馬二龍就無端地比他矮了一截子。如果他和馬二龍把名字調換一下,估計馬二龍會很愿意的,也才會高興起來。可是,他有點舍不得,他也喜歡一龍這名字。于是他就安慰二龍,說二比一多一道杠呢,二龍其實很不錯。馬二龍的情緒還是低落,他們已經走完一程路,進了羊圈門莊口,能望見各自的家門了。馬一龍便告別生著悶氣的馬二龍,抱緊書包往家里跑,他要告訴大人自己有官名了。
馬一龍和馬二龍成了同學。每天馬二龍背著書包到我家大門口喊幾聲,我父親也背著書包出門,兩個人肩并肩一起去學校。傍晚放學,他們也是一起歸來。到了學校里,會經常在一起玩耍。學校桌凳少,他們兩個,和另外兩個小同學擠一張桌子。
一張桌子,要將四個娃全部安置妥當,是有困難的。于是爭搶便成了日常現象。兩個泥凳,每兩個小屁股擠一個,四雙小胳膊趴在桌面上,擠得很勉強,只要誰稍微地使點勁兒,邊上的同學就會被擠下去。怎么將四具小身軀安置在一張桌兩個凳組成的小空間里,成為四個小生命每一天都要面對的難題。上課時有老師在,大家還能隱忍,斗爭的高峰期在課后寫作業時段。四個人擺開就是四攤子,八條胳膊首先要有地方擱置。于是你搗我一肘子,他杵你一拳頭,你讓我字兒寫歪了,我讓他筆尖折了,你罵我一句娘,我唾你一口唾沫,寫作業跟打仗一樣熱鬧。
天天這樣不是辦法。馬一龍個頭高,在這方面卻沒競爭優勢,因為他性格綿軟,不好斗。他也覺得這樣互相欺負沒意思,他就每次都主動退讓,抱著作業本到外頭去,蹲在屋檐下,墊在膝蓋上寫字。字兒寫得歪歪扭扭,馬老師就經常打他的手心。馬一龍挨了打不吭聲,就知道悶頭揉眼窩,也不見有淚。回家的路上,馬二龍看馬一龍的手心,臟乎乎的一個小手紅腫著,一碰就躲,說疼。馬二龍氣得眼里冒火,說你真是個窩囊貨,叫人沒法說你,明明你我加起來就是一條龍,偏偏你要當個蟲!我們兩個加起來還打不過李小山王有才?
馬一龍搖頭,他有點不太愿意打架。他的理由是,李小山王有才兩個人比他們倆瘦小,真動手的話,他們不是對手。欺負小同學,沒意思。還有就是,在學校里鬧事,叫家里人知道了不好,大人要生氣的。
于是一年級同學中出現了一個稀罕景象,腰長腿也長的馬一龍同學,天天受著幾個小同學的欺負,總是蹲在門外寫作業。四個人里有一個讓了步,剩下的三個人還是不和睦,馬二龍不愿和另外兩個同學共享一張課桌,他想獨占馬一龍讓出來的那一部分。馬二龍好漢難抵四只手,難免被李王兩位同學修理得掛彩。掛了彩他自然不服氣,就來拉馬一龍做幫手。馬一龍遲疑著搖頭,說讓讓么,你也出來,咱兩個在外頭寫,外頭寬展。
憑啥要讓?馬二龍氣得沒法形容,干脆去找老師告狀,告訴馬老師,他不和馬一龍做同桌了,和這樣的人坐一桌,他覺得窩囊。馬老師一聽被告的是那個經常蹲在門外墊著膝蓋寫作業的娃,就有一點好奇,問馬二龍,那個馬一龍究竟咋回事?看著也不窩囊啊,個子高高,愛抿著嘴笑,跑起來也快。馬二龍一肚子火,嘰嘰咕咕跟老師倒馬一龍的底兒。馬一龍的缺點說起來還真多,除了窩囊,不愛惹事,還愛攬事,你看那板凳的腿瘸了,旁人都沒管,就他一個人拿了根繩子,再折一些木棍兒,說要把凳子腿給捆綁一下,像給斷腿的人接骨。還有大家掃衛生,旁人只掃過道,掃起塵土就跑,怕把自己嗆著,就他抱著笤帚掃得慢,還要把桌凳下頭的犄角旮旯都掏著掃一下,還要弄點水灑一灑。弄得他自己滿頭滿臉的塵土,每次掃完出來都能咳嗽好一陣子。
述說這些的時候,九歲的馬二龍同學毫不掩飾他的真實心思——他不認可馬一龍,那種傻,笨,不夠靈醒,不精明能干,都叫他很頭疼!這樣的人是要吃虧的,他自己吃虧那就算了,還帶累得馬二龍也跟著受欺負,馬二龍擺脫不了和他來自同一村莊的先天現實,還不能擺脫同坐一張桌子做同桌的后天條件嗎?他想換同桌。
去把馬一龍給我喊來!
馬老師聽完馬二龍的講述后,皺著眉頭擺手。
馬二龍有些得意地出了辦公室的門,他腳步輕快,心情舒暢,跑步通知馬一龍,馬老師找你哩。馬一龍收起膝蓋上的作業本,一路走,一路心里犯疑,老師忽然喊,我做錯啥了?要挨罵嗎?
馬一龍進去的時間比較長。馬二龍在門外等。他感覺馬一龍在辦公室挨批的時間,比自己告狀的時間還多。啥情況?老師狠狠教訓馬一龍了?哼,誰叫他就是個腫頭貨,挨罵是他自找的。
馬一龍出來了。馬老師也出來了。
馬二龍飛快地察言觀色,發現馬一龍的臉色有點蒼白,鼻子頭紅著,鼻子腰里有微微的汗意,好像要哭,又似笑非笑。他不看馬二龍,只管低著頭往教室走去。而馬老師,腳步很大,也不看馬二龍,他抬手敲響了掛在屋檐高處的一大塊鐵鏵,當——上課了。
這天的課堂有點特別。馬老師不上課,先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字。一間教室,坐著三個年級的娃娃。三年級的娃娃領頭認老師寫的字,團——結——卡殼了,沒人認得出后面二字。
豐南。有人結巴著試探著往下認。
不對,是豐富。
不是豐富,是豐收。
不是豐收,是——
大家吵翻天了。
馬老師的老臉黑透了,搖著頭嘆息,說悲哀啊悲哀,我教了你們三年,原來是教了一群羊,一群就知道吃草拉糞的沒腦子綿羊。我馬維德,虧了人了,遇到你們這些石頭腦子,我就是把頭絆破,也沒啥用!
他目光炯炯,掃視幾十個弟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組最后一排,籠罩住一個人。他終于微微笑了,說羊群里也出俊鹿啊,雞群里也出鳳凰,我總算是看到了一個好苗子,一個知道啥叫團結,啥叫關愛他人,啥叫尊老愛幼的人。他拿起教鞭,重重地點著四個粉筆字。
團結——孩子們念。團結后面還是卡住了,一個個張大嘴,依舊不會念。
馬一龍,你來說,這咋念?
馬老師點名。
馬老師竟然笑瞇瞇的,拿鼓勵的目光看著馬一龍。
馬一龍有點猶豫,慢慢走到前頭。
你來念。馬老師把教鞭交到馬一龍手里。
馬一龍顫抖著拿起教鞭,站到黑板下,點著團結后面的兩個字,說:奉——獻——
沒人跟上他念。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著站在講臺上的那個高瘦的一年級同學,沒人相信他能念對那兩個陌生的字。
奉——獻——馬一龍同學固執地重復。他嗓門挺大,聲腔清亮。
目光們繼續含著質疑。都想笑。要在平時。他們肯定早就笑了,嘩啦啦,啊哈哈,笑聲直貫教室屋頂。法不責眾,一屋子學生都笑,老師沒辦法實施體罰。
今天氣氛有些不對頭。馬老師的臉黑成了鍋底,目光里有刀子,誰笑得最響,刀刃就往誰臉上掃,能剮下一層肉來。
這幫皮孩子,搗蛋是搗蛋,還是懂得察言觀色的。馬老師今兒怪得很,情勢不妙啊。
馬老師慢慢回頭,目光頓時柔和了,說馬一龍,你繼續。
馬一龍讀懂了老師的鼓勵,他堅持自己的發音,教鞭點著黑板,說奉獻。
九歲的少年,童音里還殘留著一抹孩嬰般的腥甜和軟糯。
可能是為了克服內心的膽怯,他雙腳并攏得很緊,小身板兒挺得直直的。目光不敢看任何人,又強做鎮靜地望著每一個人。
這樣的目光,有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力量,那么真誠,那么清澈,好像能看到你心里去。
目光們和馬一龍的目光相接,輕微的碰撞和短暫的遲滯過后,有什么堅硬的東西悄然破裂了,目光們游離起來,像遠處山溝下小河中的小狗魚兒,無數尾,游啊游,水面被游活了。
奉——獻——有聲音跟著讀。
先是三五人,接著就多起來。
稀稀拉拉重復了幾遍,終于整齊劃一了。所有的娃娃跟著馬一龍念這四個字。沒有人搗亂,大家都是認真的,因為分明有一股力量打動了大家的心。
- 2 -
我父親馬一龍當上了一年級的班長。時間是他領讀完黑板上的四個大字以后,馬老師親口宣布的。他說馬一龍同學,人小,心大,是個心里有他人的人,我們桌凳緊張,他能把桌子讓給同學寫字,他蹲在外頭寫。他是搶不過小同學嗎,不是,他比同學高半個頭,他是不愿意搶,他品質高尚,有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
同學們聽傻了。馬老師從來不這樣夸一個同學。還用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新鮮詞兒。于是大家被喚醒了一樣,一個個還真的就發現了馬一龍的一些優點,有人開始模仿他,也蹲到門外去寫作業。馬一龍自己居然挺爭氣,那么靦靦腆腆的一個人,自從當上了班長,頭抬起來了,愛笑了,幫大家收發本子,領讀課文,老師不在的時候,他幫著二年級和三年級的班長一起維持教室里的秩序。三十幾年后,他當上了羊圈門的大隊長,就經常跟我們講起馬維德老師,他搖著頭感嘆,說要沒有馬老師當年的賞識,就沒有自己的今天,是馬老師給了他最初的信心,讓他很小就走上了當官的道路,這一路鍛煉下來,就有了當大隊干部的本事。
啊呸。這時候我們的母親表示了她的不贊同,她說你就吹牛皮,反正不上稅。三十多年前,你多大,鼻涕都擦不凈,正匪氣哩,老師能看出你是個當官兒的料?
父親呲溜抽一下鼻子,說三歲看老你懂不懂?我那時節就是個乖娃娃,我們老師長著孫猴子的眼睛,毒著哩。
母親鼻子也呲溜一下,她是在譏笑。她如今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位大隊長動不動吹牛。我父親自從當上了大隊長,他變得很愛吹牛,沒事就躺在枕頭上給我們吹大牛。內容無非就是感慨自己當上這個大隊長的道路有多么艱辛和曲折,還有最終能當上的必然性。好像他之前人生的幾十年,都是為現在的好局面做準備,比如他一年級當上了班長,然后一路當到三年級,四五年級在遠處的完小念,班長沒當上,但一直擔任課代表。這些都在為他后來當大隊長打基礎呢,現在他登上了高峰,大概是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吧,還有高處不勝寒吧,他就特別懷念最初打基礎的那段經歷。有些話不能跟外人說,他只能躺在自家炕上說給他的女人和娃娃聽。
母親說一樣的話她都聽了八百遍了,再聽這耳朵要懷上了。
我姐金女揉揉自己的耳朵,細聲說就是就是,我這也要懷上了。
母親說呸,沒羞沒臊,女子娃家,懷個屁,懷也是隨便亂懷的?
母親真生氣了,眼里冒火。
我慶幸自己沒搶先“懷上”。
父親把右腳架在左腳上,兩個腳脖子互相蹭,蹭得白色死皮往下淌。母親說嘁,咋不吹牛了?報應來了吧。要不是當啥班長,就逞不了那么多能,不逞能就不會落下這病!
父親蹭得更用力了,卻一句都不解釋。
母親繼續嘁,說你不逞能當啥班長,他能拖累著你?他就是叫過雨水顛走,也用不著你管這事,輪不到你出頭。
父親兩個腳脖子那里的雀蛋上亂紛紛落皮屑,好像那些白色死皮本來是沉睡的,這一摩擦,全都蘇醒了,醒來就開始鬧騰,鉆心地癢癢,父親的表情有著說不出的痛苦。
母親帶著遲來的憤慨——后來我上學學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句話,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父親掉死皮的雀蛋骨。回想那幾年我母親的心態,正是這種狀態,很同情被癢癢折磨的父親,又恨他在少年時代多管閑事,狗攬八堆屎,做好事,幫同學,盡班長的責任,得上了這個怪病,多年沉疴難以根治,時不時冒出來將他苦苦折磨一遍。
有時候我真懷疑再這樣蹭下去,父親的兩個雀蛋骨會落盡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奇癢難耐的樣子,和我想象的場景,都讓人心頭顫抖,簡直沒法形容這樣的難受。
好在父親他總是很樂觀,明明齜牙咧嘴地痛苦著,嗓子里發出的聲音卻能笑哈哈的,說老婆子你懂個騷胡毛,這是男人的事,男人的事你懂嗎,我們男人,就要大——他伸開雙臂,使勁往兩邊撐,劃槳一樣畫出一個大大的空間——大格局,大胸襟,大氣勢,大——
大個屁。
母親輕淡地懟。
父親不“大”了,加勁蹭腳脖子。
就是要大嘛——父親想了想,有些委屈,不蹭腳了,抬腳蹬母親的后腰,說你們女人家啊,心眼比針鼻關眼還小,就愛計較陳谷子爛糜子的事,馬二龍那事都過去幾十年了,你再提沒意思了啊——
母親忽然翻身,一腳蹬回去,說過去了嗎?你過去了人家沒過去哩!就你個直腸子,心里頭狗舔了一樣,啥也不計較。人家心里可攢了蔓哩,給咱記上仇了!母親的臉變得很嚴肅,眼神里透出擔憂。大前兒,溝里擔水的時節,我聽著了,有人說他沒當上大隊會計,連個小隊長都沒當上,是你的原因,都是你害的!你就說你究竟把人家咋害了?
父親本來懶洋洋躺著,這話好像給他肉里攮進去一錐子,疼得呼一聲翻起來,眼珠子都瞪圓了:啥?你說的啥屁話?誰這么胡說八道著哩?
玩笑的氣氛頓時變了味道。
母親被父親嚇著了,收回腳,眼睛瞪了回去:你給我瞪眼睛做啥?又不是我說的。是麻哈子,油布子女人,喜子他媽!母親的口氣緩和下來:幾個人嘰嘰咕咕說著哩,我一到跟前,都不說了,把話捏了,但我老遠就聽著了,說的就是你和馬二龍的事。
她甚至變得憂傷了,說你們男人家的事,我不懂,也不愛過問,但是,唉,這事情啊,我覺著不美氣,好像我們做了啥對不住人馬二龍的事了,我都覺著沒法抬頭做人了。
父親眼里冒出憤怒,吼:都吃飽了沒事干還是咋地,滿世界扯老婆舌!他馬二龍沒當上會計關我啥事?沒當上小隊長關我啥事?他咋不在他自個家身上找原因?父親坐起來了,手指著母親的眼窩,氣得手抖:他超生了!四個娃娃,有兒有女,公社叫他快領女人去結扎,他沒聽人家的話,超生了就是短處。會計是支書推薦的,公社決定的,我們都使不上力,這也就罷了,那小隊長,我可是給他鼓足了勁兒,那么多人選里我就推薦他,但人家一句超生他就沒戲了。
說完這些,他好像忽然失去了辯解的興趣,身子似一棵剛被放倒的大樹,頹然地躺下并展開。這事,它真和我沒關系啊。他有些憂傷地望著屋頂,說我和他是從小一搭耍大的,念書那些年就沒分開過,直到初中,他不念了,我一個人堅持了一年。后來又一搭給隊里幫忙。我兩個就跟捆在一搭的一個人一樣,有我的地方就有他,不熟悉的人都把我們當親兄弟。實際上我還真的一直拿他像一個娘養的親兄弟對待——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好像沉溺進了深水里。就在我擔心他要被水淹死的時候,聲音慢慢升上來,他在艱難地搖頭——不是我背地里說他的不好,他那個人啊,咋說哩,就是心思太重了。
金女忽然插嘴:那兩口子像得很,他女人就心思多,見了人陰沉沉的,不愛說話,要是說,也是轉著彎地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反正我不愛那個女人!
悄著。母親沖金女下命令。
金女抽鼻子,頂:我說實話咋了?你不是也不喜歡她嗎?“陰沉沉”這話,還是你說的!
要反了!母親指著我姐吼。女兒娃娃家,你學會搬弄是非了!
我姐飛一般逃出門去。
父親補充說,早在上小學的時候,馬老師就不喜歡他,說他心眼多,愛耍小聰明。馬老師說男子漢大丈夫,做人得有大心眼、大聰明,心里要裝著大世界。那時節我小,還不懂啥叫小心眼、小聰明,后來長大了,再回頭去想以前的事,還真就發現馬二龍那個人,唉,咋說哩,說不成么——他使勁地搖著頭。
我媽聽呆了。
這些話父親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前幾年他當上了小隊長,母親就抱怨他不拉扯馬二龍一把,哪怕讓當個副的小隊長哩。他不多解釋,只說是大隊里決定的,他沒那么大權力幫這個忙。現在他當了大隊長,母親的抱怨更多了,說都是一個莊里人,兩個人經常在一搭混,一個升了,另一個咋辦?叫人看著不像那么回事。也許母親早聽到了啥閑言碎語,也許她跟大家一樣,只是本能地覺得這樣欠妥當。
每次父親都不解釋,只把頭一扭,很煩地說你不要多管閑事,這事和我沒關系。
他說沒關系就能沒關系?羊圈門的人早就把他們倆捆綁在了一起,他從平頭百姓當了大隊長,另一個還是平頭百姓,大家的想法就出來了,一些奇怪的說法就開始傳播。當然從來沒有人會當面來問我父親究竟咋回事,他們都不問,在我父親面前,羊圈門的人更加熱情了,一個個都拿笑臉迎著,都好像見到了大隊長是一件喜慶的事,都要發自內心地笑上一臉。他們從不會提馬二龍,好像馬二龍是我父親的一個什么見不得人的短處,一個發膿的瘡疤,父親自己不管愿不愿意遮掩,他們都很貼心地老早就替他遮掩上了。他們背過身,離開我父親的時候,又很熱衷于揭開這瘡疤,好好地查探,反復地觀看,好像有百看不厭的價值。不要說我母親,就連我們這些屁事不懂的娃娃,也捕捉到了這種氣息。這氣息它是透明的,薄薄的,若有若無的,但就在空氣里,飄來蕩去,纏繞不停,把每個人都粘連到了,把我父親裹進去了。
所以,父親當了大隊長,是一件很讓我們高興的事,可只要想起馬二龍,我們就又不高興了,總感覺欠了他什么,好像在這件事上面,他成了一個陰影,父親走到哪兒,影子都會緊緊跟到哪兒。
我在腦子里回想著馬二龍,好像對他有了新的認識。他也比我父親矮胖,矬敦敦的一個人,再加上臉白,給人感覺要比我父親有氣象得多,那身形,那膚色,那見了人永遠笑瞇瞇的神態,讓他既有親和感,又不失威嚴。對比去看的話,我父親好像腳跟不穩,有一股輕飄飄的味道,要騰空升高,飛到什么不可預知的地方去。把他們放到一起看,馬二龍更像是做官兒的,他天然就有一副富態的官相。
以前,也就是我父親當上大隊長之前,羊圈門有過這樣的說法,說馬二龍遲早要當官。也有人說馬一龍也能當官,因為馬一龍對公事上心,為人私心不大。但大家更看好馬二龍,因為他更像個當官的。他們說官哪是誰都能當的,得有那個福氣,溝子坐上去,要能壓住那把椅子,壓不住的話就得跌下來。給人感覺做官就是壓椅子,壓椅子的話,那馬二龍明顯比我父親有優勢。
當然最終結果是馬一龍坐上了椅子。我就覺得羊圈門的人有時候說的話也不那么完全對,我父親不是已經坐了這么久了嗎,也沒見他跌下來。可見做官還是跟體型及長相沒有關系。但令人堪憂的是,馬一龍做了官兒,馬二龍的體型就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大家從來沒有這樣熱心地關注過他。以前這個人也一直都存在的,土生土長的羊圈門人,往上追溯,祖輩也都是羊圈門人。可羊圈門的鄉親們好像現在才忽然特別注意到這個人。那段時間,連一些碎屁仔兒們,也在玩耍的間隙會時不時提到馬二龍。
我和金女去溝里擔水,本來幾個女子娃在泉邊議論什么,看到下來的是我們,就忽然滅了話,氣氛就說不出的怪,好像有人當著你的面把火藏進了袖筒里,你明明能聞到火星子引燒棉花發出的焦味,卻不好意思讓人家把火拿出來。真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能明顯感覺到我們被排斥在了什么之外。全羊圈門的人,好像忽然都變了,變得和我們有了隔膜,再也不是過去那種肉貼肉的感覺了。然而,他們又分外地熱絡起來。這變化來得突然。熱烈,意料之中,又莫名其妙。好像大家都想巴結我們,好像我們這一家人一夜之間變成了他們需要巴結的對象,好像我們具備了什么讓他們巴結的資格。
這種感覺真的不好。讓我們惶惑,有時候望著對方的臉,我覺得有一種假假的感覺隔在我們之間,讓熟悉的人忽然變得陌生起來。為此,我們的父親,羊圈門大隊新晉的大隊長馬一龍,他召開了一個緊急家庭會議。會議于某晚臨睡前舉辦,他蹲在炕頭上,屁股下墊個枕頭,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們,說你們也曉得,我現在當了大隊長,也算個官兒,你們哩,也和過去不一樣了——我看見金女的頭有些疲倦地垂下去了,我也有些困倦。花女還不懂這些,她的神情愉快而坦然,她仰頭望著父親,可能覺得今晚這樣的氣氛很新奇。
父親說,你們都是大隊長的家人,也就是家屬,上頭要求了,干部要管好家屬,不敢胡來——怎么胡來,我迷茫了,看金女姐,她垂著頭不理我。
母親嘁一聲,笑著罵:看把你能得,說得好像你當了個多大的官!書記嘛,鄉長!還管好我們,我們娘兒們能做個啥壞事哩,還能影響到你頭上的帽子!
她又撲哧笑一下,說:你就把人失笑死了,你當官你到外頭當去么,咋還到家里給我們娘母子上課來了?
我們都笑了。
看你說的,這就不對了啊,你這就是典型的官僚主義思想!父親屁股提了提,坐直了,手指著母親,他不笑,瘦臉上的肉抖抖,說,我就怕你這婦道人家不懂這個理,哎,你要趕緊轉變這個觀念哩,你身份不一樣了,你已經是大——隊——長——的——女——人了!
最后半句被他拖長,壓重,帶著力量從嘴里擠出來。
花女咯咯地笑了,看怪物一樣看著父親。
我們也都看。
氣氛不像一家人坐在一起,像一群干部在商量國家大事。
這是父親剛當上大隊長不久發生的事,記得那陣子他挺小心的,總戰戰兢兢,好像腳底下隨時都踩著一層冰,一不小心就會踏破一個冰窟窿掉下去。他一方面防著自己的腳步,另一方面經常給我們開會。在他的堅持下,我們一點一點實現了角色的轉換,比如我母親,不僅僅是羊圈門小隊農民馬一龍的女人,她還是羊圈門大隊馬一龍隊長的女人。
真是不好當啊。有一天我聽見母親嘀咕。是我們姊妹四個的娘不好當,農民馬一龍的女人不好當,還是馬一龍大隊長的女人不好當?我覺得鐵定是最后那個。父親有了變化。母親也有了變化。父親慢慢地有了架子,越來越像官兒了——這是羊圈門的鄉親說的。作為深入生活內部的我們,就像泥鰍游竄在泥塘深處,我們隨時都在和鄉親們打交道,大人有大人的世界,我們小孩子自然有著我們的江湖,大人世界里說的話做的事,往往會被孩子們帶到小的世界里。他們說馬一龍的官架子上來了。也有人說二啥哩,跟我們一樣,肚子里裝著洋芋疙瘩。也有人說就得有個架子,不然降不住人么。
他們說我母親變得人大了。這里頭的意思不是個子長大了,是架子大了。也就是說,我們母親也有架子了。是隊長女人的架子,用那些刻毒點的話說,就是有了官太太的架子。關于這一點我覺得有冤枉我母親的成分。我發現她沒有變得人大,相反她一直在變小,也變忙。她更忙了。
家里忽然就事情多起來。我發現這些多出來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和我家真正的生活關系不大,我們日子還是那個過法,每天吃洋芋面,每天喂牛擔水下地,基本套路和活計沒變。但,多出了很多和基本生活沒關系的雜事。最明顯的是人多了起來。都是來找父親的,都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鄉親,他們忽地客套起來,站到門口扯著脖子張望,惹得狗夸張地咬——我家的麻狗第一個就忙起來了。不管有啥人在大門口出現,只要不是我家的,不是我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它就咬,仰著脖子咬得認真而憤怒。被鐵繩固定著,它沒有自由,但它有發聲的權利,這也是展現它作為一條看門狗存在的時機。它就永不疲倦地咬。來一個人汪汪一陣,再來一個,再汪汪一陣。人來的時候汪汪,人走的時候也汪汪,有時候人還沒在門口現身,隔著墻呢,它老早就汪上了。
狗!母親為來人擋狗的時候,會熱情地夸張地沖狗的方向喊一嗓子。熱情,是給來訪者的。夸張,是給誰的,說不清楚,大概她自己也是糊涂的,反正需要那么一點夸張,她就帶出來了。這狗,它瘋了嗎?父親有時候會插嘴。他多半是把手背到身后去——除了梳背頭,他也添了背手的喜好,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學鎮政府那些真正的干部一步到位把雙手都背起來,他先從背一個手開始。這也是他官架子開始的一個特征吧。對于狗,父親每次呵斥的口氣里都帶著寵溺,他喜歡狗這樣咬,狗仗人勢,也能給人壯勢。狗好像也能感知到我家的變化,作為一條狗,它沒有別的本事來為男主人喝彩加油,就只能發揮狗的特長,它就使勁地咬。
剛開始那些日子,狗咬了,母親不煩,她會第一時間跑出去擋狗,一邊狗狗狗地呵斥,一邊把來人領進屋來。很快她就沒熱情了,因為人來得實在太頻繁,狗咬得也就更頻繁,她一天到黑就需要不停地跑,跑進跑出,跑出跑進,她狗狗狗地喝著,她笑著給每一個人打招呼,她成了這個家里跑腿的。這是她的第一個忙。
還有更忙的等著她呢。人來了得燒水泡茶。父親買了大塊子磚茶,鄉親們來了她就拿改錐撬一些,泡好了端上。鄉親們可以用一缸子茶打發。鎮上或者別的地方來了真正的干部,搞計劃生育的,催交公糧的,還有干一些我也說不上來的雜七雜八公務的,他們來了,除了泡茶,還得做飯。還不能是我們吃的家常飯,得變著花樣兒做,有時候還要宰雞宰羊。母親要強,不想在茶飯上讓人笑話,一來人她就圍著鍋臺忙。有時候她比高升了的馬一龍還要忙好多倍。馬一龍有陪著客人坐下說話、喝茶、吃飯的工夫,她永遠都在陀螺一樣轉。
另外,她變小了。不是個頭小。是做人的姿態。是忙碌讓她變小了,還是她變小了就更忙了?我感覺說不清楚。反正她成了一個見了誰都要送上笑臉的人。好像她的笑臉是一鍋開花的饅頭,隨時都蒸著,隨時都可以揭開鍋蓋,那鍋蓋下就是一個熱情謙卑的笑臉。熱情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謙卑。好像她欠了全世界的,全世界隨時會追著她討債,所以她就給人家最熱的笑臉。笑臉肯定讓人容易累,笑著的同時,那身子骨就不由得矮下去,就連整個人都給人小了一圈的錯覺。
這兩口子,一雙舔溝子貨!金女憤憤地,恨恨地,嗤之以鼻,給我嘀咕。她如今也忙起來了。我們家就沒有不忙的。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連狗也一天到黑不住嘴地咬。我負責照看炕上被窩里的小妹妹。金女比我大,給母親做跑腿兒的。
金女快抱柴去!
金女給我拿一下碗碟!
金女,到你奶奶家借一瓶油去!
去擋狗啊,金女!
有些活兒金女可以幫母親干,有些她不能勝任。但母親都要在自己動身前指使這么一嗓子。好像喊一下,就能給她自己打氣加油。金女被使喚得團團轉。
快忙成狗了!金女被吆喝煩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像擱淺的魚,在瀕死前張大嘴吐著看不見的泡泡。她說嘁,當了個啥破官兒,還不如不當的好,害死人了!她怕父母聽見,只能抱怨給我一個人聽。
自從當上了大隊長,父親不再像過去那么溺愛我們了,這一點上母親夫唱婦隨得很到位,她警告我們不要胡說,飯可以亂吃,話要是出去亂說了,惹下啥麻達,她就擰嘴!她惡狠狠地瞅著金女。我就知道這一錘子是專門敲給金女那面鼓的。父母發狠了,金女還是害怕的。害怕難道就不讓人發牢騷?還是要發的,不發那就不是我姐了。她就成天繞著我耳朵給我發。我也習慣了,她發我就聽著,有些聽進去了,有些被風刮走了。
我姐說我們父母成了舔溝子的人。這話叫我咋說哩,沒法說。馬一龍升了官,鄉親們趕著來巴結他了,也巴結他的女人,所以他們有事沒事就來我家,有事辦事,沒事湊在一起拉閑。在哪里拉閑不是拉閑呢,偏偏往這個家里擠,但人家要來么,來了你還能把人給堵到門外頭?不能嘛,我們不能堵,不能生氣,不能掛一點點臉——咱們家每個人的臉,以后都不是你一個人的臉,關系到我們家,關系到羊圈門大隊長的形象,啊,都記住了!有一次家庭會議上,父親這樣強調。我們有一點點領會了他的精神吧。能不能明白,能明白多深,其實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有一點聽懂了,那就是,凡是上門來的人,我們都不要得罪,要擋狗迎接,要讓進屋里,要端水倒茶,然后不要扒著門檻賣呆,要迅速躲開,大人的事,屁仔兒娃娃少摻和。一句話,要有大隊長家屬的精神風貌。
我姐對于大隊長身份的轉換,一直很不接受。看著父母忙成了鞭子抽動下狂轉的陀螺,她不停給我嗤鼻子,用這樣的方式抗議一些事情。有一天她躲在梨樹背后,梨樹淺綠的葉子遮住她半邊臉,她憂傷地告訴我,她想念從前的日子。我知道她懷念的是父親沒當上大、小隊長的日子。她說那時節才叫心閑哩,門前連個狗大的娃娃都不來,也沒一點點是非,娘坐在炕頭上納鞋底,一邊抽麻葉繩子,一邊給我們說古今,那古今喲,曲里拐彎的,比麻葉繩子還長——金女的臉慢慢從樹葉背后露了出來,我看到了她眼底的憂傷,是翠綠色的。馬一龍沒當上小隊長之前,我們家是什么氛圍,我沒印象,我比金女小,歲數的差距,讓我沒法與她擁有共同的記憶。
金女像我母親一樣撇著嘴,說那時節多簡單,多省心,就一個人經常上門,來了也沒這么多虛套套,他來了連狗都不咬,狗還給他搖尾巴。
這消息讓我驚駭。誰能有這么大魅力呢,連我們麻狗也能征服?
我知道這個人不是爺爺奶奶叔叔伯伯,我們談論的對象中排除了有血緣關系的人。
馬二龍。
我姐又撇一下嘴。把這個名字給撇了出來。
我驚訝地發現,我姐的嘴唇分外好看。唇瓣被一串翠綠半遮半掩著,像一枚羞答答的果子,這果子有很好的彈性,被一種不以為然扯扁了,呈出半個圓形,但很快就嘟起來,唇尖潤潤的,像青杏兒。唇邊有軟軟的細毛,嫩茸茸的。她眼神帶著我所沒有的,對大人世界的了然,壓低了聲音,說羊圈門上一輩人里出了一對兒龍,你曉得的。
葉片明明沒動,我卻感覺它們被一股熱浪掀得抖了抖。
兩個龍。我知道。馬一龍和馬二龍。名字是馬維德老師起的。有一回吃晚飯,我們邊吃邊見縫插針地召開家庭會議,父親也不知道因為啥又提起了馬維德老師,感嘆說如今時代好了,人不餓肚子了,像馬老師那樣的好老師倒少了,要不是馬老師從小學就鼓勵他,他這輩子可能都出息不了,馬老師真是有眼光的人,能從一個娃娃芽芽身上看到幾十年后的事。
金女悄聲說嘁,蕎麥地里的刺玫花,旁人不夸自己夸!
我看見母親的神色間也有了感慨,她臉上有燒柴火做飯落上去的灰燼,她揚起頭望著蹲坐在枕頭上的男人,說對對的啊,馬老師真是眼窩里有水的人。
短暫的集體沉默后,父親再次提到了馬二龍的事情。
事情并不復雜。所有人都認定兩個龍里頭只要一個升了,就能把另一個提一把。就像馬一龍當了大隊長,那么二龍的大隊會計便跑不了,最不行二龍可以頂一龍,從副隊長轉成隊長(我們村小隊的)。但結果是馬二龍連個小隊長也沒戲,沒戲就沒戲,原來的副隊長保持著總可以吧,卻最后連副小隊長也丟了。
這事按道理不難說清楚。可自從我父親當上了大隊長,就說不清楚了。自從被免了副隊長,馬二龍就極少在人前露面,關起家門過起了隱士般的日子。這種事得他本人出面解釋才好,他不出現,我父親不好替他辯解,面對鄉親們經久不衰的好奇心,他只能說一句話,公家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馬二龍超生的消息從大隊里傳了出來,人們也都聽到了,但大家還是相信自己的看法,都認定是馬一龍怎么著了馬二龍。馬二龍的黯然、落魄、不得志,和什么娃娃養多了關系不大,是別的原因。這“別的原因”,給大家提供了豐富的猜測空間。于是五花八門的說法,在羊圈門上空悄然交織,成為羊圈門眾鄉親關注公家大事的一次高潮。如果有人能幫忙搜集,分析所有的訊息,綜合起來總結,歸根結底就一個意思,是我們父親害了馬二龍。下絆子了,使陰招了。
我姐眼神里顯出深深的懷念,歪著頭,唇齒間有字吐出來。
前幾年啊,他們那關系是真鐵,棒都打不散的那種,馬二龍動不動來咱家,兩個龍在屋里喝茶,下棋,說話,還笑,那笑聲,豁朗朗的,像熱鍋里滾豌豆,歡鬧得很,熱火得很。馬二龍見我趴在門檻上向里頭張望,每一回他都要把我抱進去,還能掏出一個糖來,哎喲,他那個人你也曉得的,脾氣好么,我覺得他才像個真的干部。
她描述的口氣和神情,都充滿了懷念。可惜我沒趕上那個時間段,她爬門檻吃糖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到世上。
- 3 -
父親帶著我往馬二龍家跑的時候,距離他當上大隊長過去了大半年。
前頭有七個月吧,我們家像站在樹棵杈最高處的一窩鳥,被大風刮著,大雨拍著,烈日灼曬,天天處于顛簸當中。有一天我母親終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了。她在做晚飯的時候哭了,哭出聲的一剎那,她一袖子把鍋臺上的鹽罐子給刷到了地上。半罐青鹽,和一個攔腰箍著三道竹篾的褐紅色瓦罐,碎成了一堆兒。我和我姐靜靜看著。沒人驚訝。因為我們早就有預感了,母親遲早要爆發。這幾個月,她實在是要憋瘋了。
這日子啥時節是個頭兒!一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快熬成人干了!母親嗚咽著罵。
空氣凝重,金女也不敢作怪了,父親出現在門口,靜靜站著。
你算算,好好算算!母親把切好的面條往鍋里甩,砸得白沫亂濺。金女尖叫著逃離,開水濺到她了。
半年日子!你當官的這半年!你好好想想,我們過過一天安寧日子嗎?天天天天地來人,拖頭不斷,門檻都要踏斷了!我天沒亮就得起來,里里外外,哪一樣活計不得我扛?還要給人擋狗,燒水,賠著笑臉泡茶,做飯,一天沒頓數地做,雙手圓碗地端,都是我的先人老子嗎?一天光喝水都要一兩擔,我吃夯吃夯地從溝里往回來擔,肩膀都壓爛了——她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
都是為了給你撐面子!你說你當個官兒不容易,要坐穩那把椅子,家屬都要幫著抬你哩。好,我們都配合你么,我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婦女,就是掙破頭我也抬舉你么,不敢給你丟臉,我放圓了忙哩。可是你也看到了,咱們一天天地迎送了那些閑人,咱們地里的活兒都耽擱了,牛羊也餓得倒勁兒哩,我忙得這幾個月身上都不來了,可你曉得外頭人咋說哩?她們都拿屁眼笑我著哩,說我們這頭抓了個呱啦雞,那頭丟了個大母雞,哪頭輕哪頭重,沒掂量來!她們說的是實話,我跟著你一天到黑就忙了這些沒腳后跟的事,地里耽擱了,牛羊放跑了,人來客去的,咱光倒搭,幾口袋麥面都吃光了,清油吃了兩大桶,還有茶葉哩,你算算你買茶葉花了多少錢了!
都是小份意思嘛。父親似乎找到了一個縫隙,趕緊插話。
小份意思?母親的眼睛在燈火下瞪大,眼珠子是紅的,清汪汪的淚在眼眶里撲棱。她的樣子像是要張口咬人。一個月買了幾塊子磚茶你記著嗎?還稱了二斤更貴的!哪一樣不花錢?月月算下來,還敢說小份意思?!你看看后窯里,那些豌豆就要糶光了!后頭的日子還過不過?本指望著你當了官兒,我們跟著沾光過幾天好日子!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比不當官的時節還苦了。
去,把大門關上。父親忽然沖我們下命令。
我和金女噔噔噔一起沖向大門。
早關門,早消停,可算能早早睡個囫圇覺了!
我姐夸張地嘀咕著,兩個門扇被合并到一起,門扣兒響,先是一個帶圈的鐵環套進門關里,接著又一個鐵卡子穿過,門被結結實實閘住了。也就是說,今晚,我們家早早關了大門,不再進或者出,我家的人不出去了,門外的人也別想著能進來。我們要早睡。
屋里氣氛不太好,我們小心翼翼踏進門。
飯舀在碗里,沒人吃。大家都心情忐忑。
父親端起碗,咳嗽一聲,嗨,吃么,啥事也大不過吃飯。說完噗嚕嚕往嘴里刨。
今晚吃飯的局面,咋說哩,給人感覺光禿禿的,沒了往日的攤場。望著燈下蹲在炕角端著大碗獨自扒拉飯的父親,給人感覺從前的日子又回來了。從前啊——這幾個月昏天黑地的忙亂,我們都快要把從前給忘了。從前吃飯就是這樣,挺隨便的,也簡單,有時候放炕桌,擺飯碗和筷子,再至多擺個小碟子,里頭是咸菜。如果欠鹽,父親喊著要,我們會隨手把鹽罐子抱給他,他伸筷子蘸一下就可以。后來都變了。吃飯成了講究的事。有人的時候,在隔壁上房里,父親陪著客人吃,飯用盤子端,筷子要擺正了,頭和頭一順兒,尾和尾一順兒,幾個小碟子擦得明亮,里頭是不重樣的下菜,鹽和油潑辣椒也分開裝在兩個淺口的小白瓷壇里。吃飯成了一種講究,容不得潦草了。就算沒有客人,父親過來蹲在廚房炕上吃,也是要擺炕桌的,也要盤子端,也要上幾個小碟兒。
現在這潦草又回來了。沒人給他擺炕桌。也沒什么碟兒壇兒伺候。他像個丟失了江山的王,落魄而沉默,這幾個月逐日培養出來的氣勢,在這個夜晚一落千丈,他被打回原形了。打父親回原形的,是母親。母親還坐在地上,連板凳也不坐,屁股直接塌在地上。她帽子要掉下來了,露出半邊頭,顯得凌亂又固執,她在等一個答案。
父親吃完了。睡么,都早些睡。父親說著,推開碗,順勢躺在枕頭上。他可能真累了,很快發出鼾聲來。
金女站到鍋頭邊,踮著腳給我們舀飯,舀好了,她先端起來吃。就刨了一口,忽然一甩頭,噗,吐出來,叫:這么難吃?啥味沒有,黏牙哩!
她的樣子像吃了一口牛糞。
飯的樣子和平時不一樣,舀在碗里死塌塌的,看不見面條的形狀,被泡煮成了沫糊,黏黏的一坨。
我不吃。我姐把碗放下。
我也不吃。我搖頭,同時趔遠,碗也不想端了。
額也不西。花女仰頭學舌。
不吃喂狗!母親忽然吼。同時她爬了起來,一口吹滅了燈,上炕去了。
沒有燈也不怕,我們習慣了黑暗。睡覺的位置是固定的。我們輕車熟路,前后爬上炕,鉆進被窩。屋外遠處有人會來叫門吧,由他去吧,今晚我們早早關門閉戶,不接待那些半夜還來浪閑的人。這是自從馬一龍當上大隊長后,我家第一次主動謝絕客人上門,平時都要圍著燈火,嘈嘈切切地說,茶水一壺一壺喝,直到把夜也熬困了。
第二天父親沒有早起,衣裳也沒穿,他睡在枕頭上,嘴里哼哼著,說涼著了,頭疼得很,渾身酸疼得爬不起來了。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父親是極少生病的,大概男人家就是鐵打的吧,不像我們這些娃娃,動不動就著涼,頭疼拉肚子,時不時去葫蘆鎮打針吃藥。父親至多干農活兒時磕了碰了刮擦了,大不了抹點藥膏子什么的,也就過去了。像這樣直接長睡不起,正正經經生起病來,還真是頭一回。
母親好像對父親這病無所謂,或者說了然于心,料定不會有多嚴重,她該干啥照舊干啥,做早飯,喂牲口,掃衛生,忙得風風火火。
有人推大門,平時這個點,早就有閑人來拜訪了。
去,跟他們說,今兒我不在家,天沒亮就出遠門了,叫改天來。
父親扯著脖子給我們下命令。
我噔噔噔跑到大門口,不開門,隔著門縫給外面傳話,我大說了,他今兒不在家,出遠門了,叫你明兒來。
狗警覺地豎著耳朵,想汪汪咬,看大門沒開,就先不發聲,靜等局勢變化。
大門外是誰我不知道,只聽得哦了一聲,腳步聲離去了。
相同的話我前后說了三回,太陽已經升高了,大概門外的人都知道今兒不能浪閑,就再沒人喊門了。
大門靜靜關閉著,還是昨夜臨睡前頂好的樣子。我們誰也不想去開門,難得這樣關門閉戶過一天日子,我們想讓清靜繼續維持。
真病啊?終于,母親端上涼開水去關心父親。
病還有裝的?你裝一個試試!父親脖子和身子都不動,只是抬起頭,吃了一片安乃近兩片四環素。
發一身汗就好了。
母親替他把被子捂好。
父親探出頭,又吩咐我們,要是有人喊門,就說我一大早——睡你的吧!母親打斷了他。她的嗓門比父親高,把父親壓下去了,壓下父親表達欲望的,還有母親的那很怪異的口氣。她似笑非笑,用看透了一切的目光冷冷看著父親。
父親打了個寒顫,說成,我養病,家里家外交給你了。
這一天我們家真的沒有開大門,也沒有誰前來堅持叫門,都是隔著門說一聲就打發走的。
多虧我們的水缸里早就存著一缸水,足夠我們吃喝,牲口也夠喝了。
一天終于過完了。
父親終于爬起來了,他去茅房解完手,到廚房來吃飯,蹲在枕頭上,喝米湯,就咸菜,嚼得菜幫子咯吱咯吱響。
他忽然讓咯吱聲停下,騰出嘴來,說我想去一趟下莊子。
母親也端一碗米湯大口地喝,說去么,早該去了,再不去,我們在羊圈門沒法活人了。
父親一口氣喝光了米湯,拿手背擦嘴,說銀女跟我走,哎,有瓶子嗎拿一個,我們倒一瓶醋。
一缸漿水放著哩,倒啥醋!貴得很,劃不來。母親沒動身。
就是個借口么。父親搓手,笑著,有一點小心地看母親。
這倒奇怪了。父親的笑好像在巴結母親。
母親騰出個葡萄糖瓶子,順手拴了半截繩子,提著甩了甩,遞向我,拿好了啊,可不敢打了。
打了剁她的手!金女喊。
對,剁嗅嗅。花女學舌。
我已經知道這是要去馬二龍家了。全羊圈門就馬二龍的女人在拌醋,醋裝在缸里,誰家想吃,可以買,也可以拿麥麩換。
我提上玻璃瓶子,換了新汗衫,跟上父親出門。
得背點麥麩。金女趕著提醒。
不用,大裝錢著哩,拿錢買。我脆生生回答。
果然父親也沒說帶麩子的話。
父親的兜里有錢,常年都有。這個我們清楚。
拿錢買醋是件體面事,羊圈門人都知道馬二龍女人最歡迎買醋的人,見你提著麥麩袋子去,她只給半臉笑,要是掏錢,她一張臉就笑圓了。
可惜羊圈門日子都不寬裕,能經常買醋吃的人家很少。
父親在前頭走,我跳跳躥躥地跟上。
邁出大門后我左右查看,怕大門外等著來逛閑的人,他們最喜歡這個點前來,而且是三五個一起來。我們家的大門,幾乎是每天都大大敞開著,從早開到很晚。上門者都已經熟悉了,來了也不客氣,直接進門,想走就走,不用刻意挽留。好像這里是他們的家。
今天一整天門外究竟來了多少人,來的都是誰,最后都懷著什么樣的心情離開的,還有沒有不死心的,趕在這個點又跑來的,父親好像都不在意。他顯得心不在焉,手也沒往背后搭,耷拉著腦袋,像個還沒睡醒的孩子,有些倉惶地彎腰快走,只管順著大路往下走。我腳步碎,要趕上他很吃力,我還得護著瓶子。等我徹底趕上他,我們已經遠離了家門,走在下莊子的路上。下莊子住的人家不多,等過了馬德文的家門,路面向下彎曲,這里下去只有兩戶人家,住著馬仁老漢的兩個兒子。
路變得很難走。路面窄,陡,時不時有個土包,還有坑。父親放慢了腳步,他終于肯等我,我趕緊攆上去。他回過頭,看我走近了,伸出一只手來,握住我的右手。我被他牽著了。我顛著小碎步跑起來,有風貼著地皮,從腳底下往上吹,吹得我輕飄飄的,頭有點重,手里的瓶子也重,頭在甩,瓶子也甩。我覺得我的頭也是一個瓶子,只不過拴著頭的繩子是粗一點的脖子罷了。我們要買一瓶醋。還要跟馬二龍見面。我已經猜得到父親專程跑這一趟的目的了,他想修復和馬二龍的關系。
父親當了半年大隊長,我們家幾乎天天都來人,有些人簡直長在了我家,也有人只是偶爾露個面。算起來,全村莊的男人都來遍了。馬二龍除外。
別人來不來的,其實都關系不大。父親在意的是馬二龍。他越是在意,人家越不來。好像陷入了一個怪異的圓圈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一直在這個圈里原地轉。他出不來,別人想伸手拉他一把,這手伸不進去。只能眼巴巴看著他難受。他真的是難受的。別看他這些日子被眾人圍著,捧著,前呼后擁的,其實他心里還是難受。他心里有一塊地方在腫脹,潰爛,熟膿,像毒瘡,總是不見好。他使勁藏著那一塊。他跟外人有說有笑,什么時候都顯得歡快,其實他心底里養著一片憂傷。憂傷的池水里泡著一個人,就是馬二龍。當然這些更深更復雜的情感,需要再過幾十年,等我長大成人后,馬二龍橫死他鄉,我父親病逝羊圈門,我才慢慢想得明白當年這些舊事里埋藏的情由和千回百轉的糾葛。
父親一直都在等馬二龍上我家來。每個早晨吧,如果他不去大隊部或者葫蘆鎮開會,會稍微睡會兒懶覺,人躺在枕頭上,耳朵留意著外頭。母親去開門。有人來了。母親把人讓進上房。再過來喊父親快起來。這時候父親的神態會有些怪,含著某種期待,害怕沒有結果,所以他熱切地小心翼翼地看母親,說啊,沒來?母親搖頭,沒。他的眼睛會有一瞬間的黯淡。然后下地穿鞋,去見客人。這一幕重復上演了多少回,我們誰也沒計算過。反正就是常態存在。后來我也明白了,會搶在母親前頭,嘴巴伸得很長,想要邀功一樣,說:沒,他沒來。沒人理睬我。這一刻我是多余的。給人感覺這夫妻倆沉浸在同一個夢里,用夢幻般的神態交流,別人沒法去打擾。就算有時明明我已經提前道破了結果,父親還是看著母親,目光真切、急迫,在等結果。母親沉靜一下,搖頭,說沒,沒來。似乎只有這樣父親才能確信一個事實,也只有這樣,才算完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那項功課。
馬二龍始終沒有出現在前來走動的人群里。金女說從前馬二龍是我家常客。來了都和父親說什么話,留下吃飯嗎,熱鬧嗎,他們像親戚一樣客氣還是像弟兄一樣親昵,我姐都說不上來。這不怪她,畢竟那時候她太小了。我后來逐漸有了記憶,看到的是不常來的馬二龍,但也不是不來,有事的時候就來了。這時候他是羊圈門小隊的副隊長,我父親是隊長。他一來他們兩個人就坐在椅子上,喝茶,說隊上的事。我心里渴望馬二龍能像對姐姐那樣也給我掏出一顆糖,我就溜進門,在桌子前流連。他們依舊說話,沒人理我。馬二龍好像看不見我。我父親看見了會擺手趕我走,娃娃家攪和啥,出去耍去。我姐說馬二龍還摸過她的頭。他的手白而小,顯得比一般男人都嬌嫩一些。這樣說吧,他這個人其實一點都不像我們羊圈門這種深山溝里土生土長的人,更不像一個如假包換的農民,他像葫蘆鎮上那些真正的公家干部。他身上有一種氣息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別人是沒法模仿的,也肯定學不來。他和我們父親站在一起,他更像當官的,我們父親應該給他跑腿兒。我發自內心地喜歡他身上的那種味道,溫和,儒雅,紳士,像個讀書人。其實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些文雅的詞兒,都是后來回憶往事的時候補充進去的。當時我準確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氣息,但沒法描述。我迷戀這種感覺。我發現我姐也喜歡這個。后來我甚至猜想,馬二龍也許壓根從來沒給金女送過什么糖,也沒摸過頭發,都是我姐自己編出來哄我的,又或者,是臆想出來哄她自己的。
在我記憶里馬二龍是個冷靜甚至有些淡漠的人。他和我父親說話,一般都是父親高談闊論,大說大笑,有時候甚至顯出傻氣來。馬二龍絕不會這樣,他什么時候都是很沉穩地坐著,語調永遠平靜,好像這世上就沒有能讓他的情緒大起大落以至于放浪形骸的事情。后來看三國,我覺得馬二龍應該是諸葛亮,又不太像,是劉備吧,還不太像,如果把劉備和諸葛亮兩個人揉在一起,捏出一個新人來,大概就是馬二龍了。
一段坑坑洼洼的路終于走出頭,一道老土崖出現了,崖下便是一圈土墻,墻里圈著兩戶人家,近處是馬東家,過去那戶便是馬二龍的家。
父親放慢了腳步。他似乎捏著一口氣,做賊一樣地走著。馬二龍家到了。
我把瓶子從左手換到右手,又拿衣袖擦擦,瓶子被吊著脖子甩了一路,灰頭土臉的。我發現父親的臉色也不大好,他慢慢落到了后面,好像腳底下踩到了蛆蟲,讓他不能大步走路。這個點正是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節,馬二龍家的廚窯頂上飄起一股柴煙。從煙霧的形狀看,應該是在煮洋芋蒸饃饃,那煙濃白粗壯,正滾滾升騰。馬二龍家大門是雙扇的,屬于比較簡易的那種木門,保留著木頭的原色,沒有任何裝飾。
眼前的木門顯得分外素凈。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感覺這素凈中透著一抹凄涼,還有倔強。父親似乎對大門前的路極感興趣,他微微地低了頭,兩個手想背在身后,又沒背,有些多余地垂在腿兩邊,他望著路打量,似乎在考慮重大事情,而這事情要緊到讓他暫時沒時間顧及其他。
我想催他,目的地已經到了,那就快辦正事啊,難道忘了這趟來所為何事?我沒有勇氣張嘴。因為我心里隱約能猜到一點原因。他在猶豫。直接上前喊門,讓馬二龍家的人出來。見面以后,買醋,或者,他跟馬二龍有另外的事要談。這不是正常該有的流程嗎?他害怕了,所以就有了踟躕。他沒做足準備。他一開始就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他可能是憑著一股沖勁來了,現在那股勁正在漏氣,越漏越不足,他沒有勇氣按打算好的那樣往下執行。其實我的心里也有這種感覺。看著馬二龍家的木門,我忽然想哭。好像馬二龍就站在面前,正憤怒地望著我們,用目光在質問。他要問的話我也知道,或者說,父親擔憂的可能被質問的事,我知道一些。父母討論過這個問題。更早的時候,夜晚,父母醒著,一整天的忙碌,都沒能讓他們累垮,還有精力討論一件事。往往是,先談論一下別的事,比如這一天都來了啥人,要辦啥事,父親都是怎么處理的。有時候父親高興,甚至得意,有時候沮喪,氣哼哼罵上幾句。事情和事情不一樣,人和人不一樣,帶給父親的心情也不一樣。反正這都是作為一個大隊長必須要面對的。父親被權力和諂媚包圍了,也被麻煩和勞累裹緊了。他顯得既甜蜜,又煩惱。然后,他們會忽然提到一個人。氣氛就會驟然地改變,暗沉下去了。好像這個人是個拖著陰氣的影子,狗一樣臥在某處陰涼地方,就等著這個時刻,找準這個空檔鉆出來了。父親嘆一口氣。母親也嘆一口氣。兩股不同身體里發出來的氣息,給人感覺完全一樣。真讓人懷疑這一刻他們夫妻倆在用同一個鼻孔出氣。他還是沒來。父親說。他來才怪哩。母親說。我心里摳得慌。父親說。摳也得扛著!母親口氣忽然就重了,說我看你還是去上門,他不上你的門,是你現如今門檻高了他不好進,你就去上他的門,你低個頭,再重的云彩也能散了。父親聲音也重了,像孩子受了委屈,鼻子囔囔的,說憑啥我給他上門?又不是我真的咋了他!母親沉默了。
馬二龍家的門開著半頁。我慢慢靠近,透過門縫瞅里頭。一個干凈整潔的院子,里頭還分出一個小花園,用竹篾扎的。那籬笆墻扎得真叫一個細致,掃禿了的掃帚竹子,一根一根被栽在地上,栽得很勻稱,中間部位擰在一起,交叉、錯位,攀扯成一片,到了頂梢又分開了,還原成原來的一根一根模樣。簡直是在地上編織出了一圈花園的墻。這樣的墻,能把雞和貓擋在外頭,里頭的風景擋不住,一眼就能看清楚花園里的布局,地被分成了小塊兒,一塊種菜,一塊種花。菜無非就是青菜蘿卜,我不稀罕,稀罕的是花。這小花園里種了不少花。有幾種正在開,我能認出有七葉花、燈盞花,還有一種花朵很大,可能因為大而沉重,花朵垂著頭。我只能看清這些。要是掐一朵這樣的花兒拿回去,肯定能把我姐眼熱死。我們羊圈門的大多數人家沒有種花的習慣,我家的園子里一棵花都沒有,全被我媽種了大蔥韭菜,我媽說花不能吃不能喝,種了占地,還難伺候,不如不種。馬二龍家的人咋就舍得種花呢?還種得這樣好!
要是能靠近看看多好。至少能觀察清楚那大花兒的長相,再問問馬二龍家人,那是個啥花兒。要是可以的話,我想伸手摸一摸,那么大的花朵,手感不知道咋樣。再要是運氣好的話,比如馬二龍一高興,當著我父親的面,看我這樣喜歡他家的花,就伸手摘一朵給了我,哎呀,那將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一定會歡喜死了!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心里的一個想法。早在來的時候,我其實就存了這樣的渴望,那就是看看馬二龍家的花兒。從前聽金女說過,說馬二龍家種著洋牡丹,那花兒金貴,難伺候得很,霜凍前連根挖出來藏在窖里,開春再栽進土里,精心照顧著,才能活。我們羊圈門的人都那么忙,誰有那么好的興致和閑心去侍弄除莊稼之外的東西呢,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以前我也來過馬二龍家幾次,都是跟著我姐來換醋,都不是花開的季節,所以我沒有見過洋牡丹花開。這次來對了,那比我拳頭還大的幾朵大紅花,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洋牡丹花!
人來了,花開了,那就快進去啊。我回頭看父親,盼望他能帶頭。
他還站在遠處,沒有靠近過來的跡象。他身后是半片就要被山頭吸盡余暉的夕陽。天都要黑了,還耽擱啥嘛?
大——我喊。喊聲沖出口,我才忽然發現不合適。我趕緊剎住,將后面的聲音扼殺在嗓道里。但想要表達的欲望很強烈,讓我沒法收勢。我沖他張嘴,用口型示意他抓緊時間行動。
他抬起手給我擺,看上去好像很著急,很氣惱,手擺得很堅決,同時腳步往后退,一直退出馬二龍家門前,趔趄著往遠處退去。
這是要做啥?我忽然著急,難道他后悔來了?
我明白他這一路都在后悔,在一種前進和后退的心思間糾結,就這樣猶猶豫豫地來了。現在后退的力占了上風,有看不見的手扯著他往后退。
我忽然很生氣,心里滋生出一種情緒,我有一點看不起他。這感覺嚇了我一跳。這是一種奇異新鮮的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長了這么大,我對于父親馬一龍,從來都是既敬畏又尊重的感覺。他是大人,他是大男人,他有著高大的身軀,他能一頓飯吃三碗飯,他能一口氣把兩桶水從溝里擔回來,他還能套著一對牲口耕地,能扛著一架子車糧食或者糞土從高高的山路上走到山腳下……這樣的人,這樣的形象,這樣說一不二的男人,我有什么理由質疑他。他歷來都代表剛硬、倔強,脾氣大,有力氣,膽子不小……可是現在,他像個小娃娃一樣地往后退。他的樣子顯得慌亂、膽怯,好像撐著他的東西忽然崩塌了,他只想躲起來。這還是那個父親嗎,還是我們羊圈門的大隊長馬一龍?目送他逃走,眼看要跑過馬東家墻拐角,我也慌了,萬一馬二龍家里忽然有人出來呢,我們這算咋回事!萬一他家狗沒拴牢呢,沖出來咬我一口!我發現腿不是我的了,不聽我指揮,它們忽然就撒開了,向著馬一龍撤離的路線飛奔攆去。這條土路不平坦,奔跑中那些坑坑洼洼好像驟然活動起來,在起伏,在擠壓,在變形,要跌宕出很多褶皺,再把我吸進去。腳板打在凸起來的干土掌子上,一起一落地疼著。身后狗咬了起來。
后來回想,馬二龍家的狗咬聲有點特別,和我家的狗聲不一樣。那是一條年輕的小狗,應該拴在馬二龍家的崖背下,高高的崖,像一套天然的擴音設備,將狗聲擴大了,嗡嗡嗡,好像那聲音戴了一圈看不見的什么環,在空氣里抖。這是直到長大后我才弄明白的。這時候馬一龍馬二龍都已經不在人世,那條讓我迷惑的狗,也早就死去。而這一天,那狗的叫聲,像一把利劍,被武林高手揮舞著,一劍一劍在身后劈砍。我是從未習武的普通人,手無縛雞之力,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兒。奔跑中我真是后悔跟著父親出來這一趟。這是做什么呢,他想登人家的門,想補救一些東西,我跟上湊什么熱鬧呢,這不是自討苦吃嗎?腳和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頭里嗡嗡嗡響著,身子像一片葉子,被風刮著,輕得要飄起來。直到跑完那一截屬于馬二龍家門口的路,拐上另一條稍微寬闊的大路,馬一龍他才停下,在路口等我。虧得他老人家記得,身后還丟下了我。
匯合后便是回家。回家的路好像變長了。我們走得很慢。父親的雙手背搭到屁股上,由屁巴骨樁樁子托著,不然手肯定會滑下來。我學他的樣子,也把手疊放到身后,走不了兩步手就滑下來了。可能是瓶子礙事,我就夾在胳肢窩里,再把手搭過去,還是會滑下來。怎么就這么難呢?我把瓶子塞進兜里,再學著搭手。多虧我衣兜足夠大。空手背搭,還是會滑落。我狠狠捶自己的尾椎部位,真不爭氣,那里平坦坦的,擱不住手。沮喪讓我想哭,想和人吵架,想把空瓶子砸到誰家的大門框上或者摔到石碌碡上。都到馬二龍家門口了,都聞得到醋香了,都看到大紅花那么艷麗了,我們卻帶著個空瓶子返回,這一趟出行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父親顯得很低落。步子大而慢,每一步都走得艱難,腳步抬起來后沒力氣邁得夠大,只能任由步子做主,疲倦地落下,落下后地面上有什么黏住了腳底,讓他拔不開步。這不是父親一貫的風格。父親一貫是個果決的人,尤其是當上了大隊長以后,他日漸地神速專斷起來,想干的事馬上就會干起來,想中午吃長面,母親不能拖到晚上,想喝茶,我們不敢倒白水,我們早就適應了他的變化。奇怪的是,羊圈門的人也都愿意習慣他的這種做派,他們似乎樂意接受他的變化,有些地方還慫恿他這樣。他是大忙人,人忙,腳步就匆促,這半年我就沒有見過他這樣緩慢過。總是很忙,好像他不忙,世界就得停下來。現在他這樣慢,倒讓我不能適應。我捏著瓶子,如果不是玻璃的,稍微比玻璃脆弱一點,它肯定就被我攥碎了。
月亮上來了,清爽的亮白讓人驚喜,我忽然有了新期待,也許父親會再次掉頭,我們再去馬二龍家,借著月光去,再踏著月色回,現在幾乎家家都關門閉戶了,沒人會發現我們。趁著月色掩映,父親可以和馬二龍說說話兒,說不定我就能借著月色偷掐一朵花兒。
我揉揉眼睛,好困啊。月亮走,我們也走,最后終于走到了家門口。我把空瓶子放到桌子上。沒去哦?母親在燈下抬起頭,就問了這么一句。沒人回答,也沒人再多問。好像這是我們所有人共有的一個傷口。我們誰都想遮掩起來,然后當作傷口不存在。
第二天的傍晚,吃過飯,金女收拾碗筷去洗,父親咳嗽幾聲,起來站在當地下,說出去走走哦,目光找到我,給我點頭,哎,把那個醋瓶拿上哦。說著,他先邁出門去了。
我愣著,懷疑自己聽錯了。
去么。
母親過來了,伸手摸我的臉,她的手涼涼的,帶著鍋灶的味道。她常年做飯洗鍋,手上總是帶著這種味道。吃飯的時候,我會覺得這味道好聞,是飯菜味。吃飽了,就想嫌棄,感覺是洗鍋水味。她很快就能擺脫洗鍋水的困擾了,我姐正在學習成為她的接班人。以后我姐將滿身滿手都是洗鍋水味。要一輩子都帶著這個味道。我聽見自己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瓶子捏在手里有些冰涼。我聽見瓶子也悄悄嘆了一口氣。
就這樣,我們又出發了,踏著暮色走,一直走到馬二龍家門外,然后在遠處徘徊,看夜色落下來,最后返回。父親迷戀上了這樣的行程,接下來的日子,只要他沒有外出公干,沒有特別重大的事情耽誤,他都會在每個夜晚來臨前走一趟。他帶著我,我帶著瓶子。我們從夏天走到秋天,送完了秋,又接著是冬。
- 4 -
父親好像走在一道刀刃上,走得小心又固執,每一步都在受到被割裂的痛,但是他很癡迷,堅持著,不后退。飯后,夕陽將落,村落寧靜,我們在這一時刻出發,父親背著手,迎著夕陽遠去的方向走,穿過一戶人家的門口,穿過另一戶人家的門口,和遇到的人打招呼。浪著哩啊?鄉親們問。嗯,浪浪。父親答得坦然。他不遮掩自己的行為。問的人倒不好意思了,好像故意說破了別人的一個秘密。被說破的人這樣磊落,反倒讓猜忌的人顯得不夠光明。他們為自己的陰暗而羞愧。不好多問什么。就匆匆忙自己的去了。羊圈門祖輩沒有飯后浪浪的習慣。都是屎肚子百姓,一天到黑忙著衣食生計,哪還有閑情逸致散什么步,吃飽了撐的不是。大概只有馬一龍是例外。他是大隊長嘛。自從當了大隊長,他就擁有了很多的特權,其實有些不是他自己爭取來的,而是別人主動賦予他的,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就像這背搭手,飯后浪浪,還有梳大背頭。父親浪的時候,樂意帶上我。每次他都要咳嗽一聲,說銀女哎。我就知道浪的時間到了。
我樂意跟上父親出去。因為這一路他會跟我說話,態度很溫和,問我今兒心里想了些啥,明兒想做些啥,以后長大了想做啥,有一回他甚至問我將來準備嫁給啥人?這可把我差點羞死。我們羊圈門沒有哪個父親會這樣跟女兒交流。馬一龍這樣實屬例外。這例外讓我既驚恐,又幸福。父親自己是例外,也帶著我做了例外。我愿意成為這樣的例外。這個時刻挺幸福的,我們迎著夕陽慢慢走,一路走,一路閑閑地說著話,等走完上莊子的一條路,就向下拐彎,踏上了另外一條。
當然,這時候幸福的感覺就淡了,像一缸子茶水,喝著喝著,就轉了味道。這時候天色往往已經不早了。要是轉個身,沿著來路往回走,那肯定再好不過。但我們誰都知道,父親是不會轉身的。我也不敢提醒他掉頭。我只有默默跟著的份兒。一切由父親做主。父親牽引著我。看不見的手牽引著他。我們都被身不由己的氣息籠罩著。后來母親也不支持他去了。每次放下飯碗,金女張羅著去刷洗,母親讓我幫金女端碗筷。又喊我幫她去攬填炕的糞。
把醋瓶子拿上,我們浪一圈兒走。父親說。
說完他在前頭走了。
我習慣性抓起瓶子去攆他。
氣氛平淡,家常,又帶著說不出來的無奈,好像我們都被一種難以看見的力量所左右著,母親也是無法做些什么來與之抗衡的。
晚飯后出去散步最大的好處是,杜絕了閑人們晚上來我們家夜聊。這讓母親更樂意支持我們每個傍晚都出去溜達一趟。
天氣一天冷過一天,尤其這個時候,那寒冷是結結實實的,剛在暖屋里吃飽了飯,再出去在風里走,這已經很難說是浪了,簡直就是在吃冷風。寒颼颼的風灌進肚子,肚子脹不說,夜里回來不停地放屁,我又要被金女罵。這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個比一個成精!這是金女罵我的原話。我外頭受冷,家里挨罵,就不想陪著父親去了。
我頭疼。有個傍晚我這樣說,同時抱住了頭。父親蹲下來,摸摸我的頭,說明兒領你去葫蘆鎮看,頭疼是大事,可不敢大意。他的聲音很真誠,好像他一點都察覺不到我耍的貓膩。這讓我羞愧。但想到外頭的冷,我就不羞愧了。
他一個人走了。窗外在下雪。風貼著窗玻璃刮,發出嗚嗚的哭聲。我躲進被窩里,假想自己的頭真的在疼。我渴望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心安。同時我覺得父親挺傻的,冬天天黑得早,沿著那條熟悉的路一路往前走,我們會看到家家窗戶上透出的燈光,那燈的顏色暖暖的,讓人覺得外面分外地冷,就想一頭扎進屋里去,再也不要出來。羊圈門早就有人在嘲笑了,嘲笑父親的散步行為。說他就是猴兒穿官袍,想掙出個人樣兒。這話有些難理解。后來我學到沐猴而冠這個成語,依稀明白了鄉親們當年所用是什么詞語。鄉親們都是目不識丁的人,他們自然不會玩弄什么高深和文雅,猴兒穿官袍,形象極了,和沐猴而冠有異曲同工之妙。羊圈門的人不知道我父親飯后從村莊中間步行穿過西頭的真正用意。很多年過去后,我都沒聽到半句別的解讀。那就是說,大家確實沒看破他們的大隊長的用心。大隊長在散步,在消食,在順便巡邏他管轄的地域,在炫耀自己的官威……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就是沒有和馬二龍扯上關系。現在我試著分析,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大家以固有的刻板印象定性了這件事,都認定那個叫馬一龍的男人,當了官,有了官威,要擺一擺譜,就每天飯后在村里走走,浪浪。二是飯后大家都要早睡,干一天農活兒,誰不是累得半死,哪還有余力浪。第三,我們走得很慢,走到最西邊,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馬二龍家住得最偏遠,所以我們爺倆在那條小路上走個來回,一般沒人看得見。當然,這里頭也有不嚴謹的地方。比如,我們的散步行動堅持了半年,難道這半年里馬二龍家就沒人察覺到門外的異常情況?反正現在想起那段時間,真是難以說清楚。好像我們都陷在一個怪夢里,原地打圈圈,就是走不出來。
父親冒著風雪走了。姐姐帶著洗鍋水的味道上炕來了。沒救手了!她說。站在下風頭的,舔上風頭的溝子,好懂!你說他一個站在上風頭的,偏要跑去舔一個倒霉蛋的溝子,他圖的啥?她點亮了燈盞,眼睛在驟然活起的一圈光亮下瞅著我。她像個饒舌的婦女。聽這口氣我就知道她又抱怨父親呢。舔了半年了,還連痔瘡都沒夠著!她用恨鐵不成鋼的惋惜的口氣抱怨著。
我心里有一點難受。隱約后悔沒陪父親去。西頭大路和小路相接的那一段路挺古的,旁邊一道崖,崖下有幾孔廢棄的老窯洞。每次路過,我都禁不住偷偷豎汗毛,總擔心那塌窯里忽然竄出來啥。多虧父親在,我才有膽量。父親一個人怕嗎?他應該是不怕的,男人家煞氣硬。可我還是盼他能早點回來。
但這個夜晚他沒有早些歸來。風雪夜里,遠遠望著別人家的燈火,他肯定看癡了。他能聽得到馬二龍的聲音,夾雜在女人娃娃的聲音當中,他們笑得很響亮。氣候的變化,一場好雪貼著夜色壓下來,總會讓人分外地興奮。父親許久沒聽到馬二龍的笑聲了。這半年我們幾乎天天去,站在馬二龍家麥場拐角,能聽到他家院里各種聲響,狗咬,驢叫,羊扯著脖子咩咩的,娃娃在說話,煙囪里冒著白煙……生活的氣息熱騰騰的。偶爾也能聽到馬二龍在說話,不清晰,夾雜在眾多聲響里,像一曲交響樂的背景音,要聽清楚是困難的。馬二龍被淹沒在生活的浪濤里,若隱若現,父親想打撈,把馬二龍從生活的深水里撈出來,還是只聽一聽童年玩伴的聲音?我說不準,因為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他總是站在一個地方,固定站著,有些失神地聽著,好像漁夫在茫茫大海上撒網捕撈。
馬二龍從來沒有出來過。有一回他女人出來了,背著背篼來攬糞,我覺得她看見我們了,頭往過來扭了一下。可她又低下頭,攬上糞,背起來回去了。我和父親都望著背篼前面那顆腦袋,我希望她能看見我們,能把話帶給馬二龍。我們等啊等,沒人再出來,最后大門被人從里頭匣上了,我們才悄悄離開。想來真是奇怪,馬二龍家的人好像跟我們大多數人不一樣。我們的孩子愛打架,愛吵嘴,愛出出進進滿世界亂竄,這個家里的孩子們好像都分外懂事,聽不到吵嘴打架的聲音,也沒人跑出來玩鬧。好像一切都是收斂著的,被刻意地束縛著。
我無數次想象過馬二龍要是忽然從大門里走出的情景,他迎向我的父親。我父親也不再躲避。他們笑呵呵的,一個說你啊,咋來了?另一個說閑著沒事干,吃多了走走,浪一浪。哦,那進去浪么,屋里喝茶去。哦,喝茶去。一個拍著一個的肩,進去了,有說有笑,親熱起來了。我呢,我到廚房去灌醋。我愛聞那一屋子的醋香。這情景父親想象過嗎,我不知道。從他有些失落的眼神里,我大膽猜測,他有過,還不止一次。
- 5 -
夜逐漸寧靜下來了。隔著窗玻璃瞅外頭,世界灰中透著白,能看見雪在下。雪片像被什么力量指揮著,集體在替什么哀默,飛快地無聲地落,沒有聲響,但我覺得有一股壓力,通天扯地,兜頭壓下來,好像要把世界都給壓碎。父親一個人在雪地里走,他怎么還不回來?我心里潮潮的,好像雪片都落到我心里來了,壓得我難受。
睡。金女噗地吹滅了燈。她是我絕對的領導者,她的話我只有遵從的份。
第二天的羊圈門肥了一圈。雪厚得能沒過腳脖子。我趟著雪趕往廚房。推門進去,炕上睡著父親。他頭朝墻里,身子蜷縮著,右胳膊枕在脖子下頭。睡眠的父親身子分外長,蜷縮著也顯得長,就像一堵墻倒下來,沒有塌散,保持著一個形狀,橫在炕上。我在他頭前繞了半圈,他跟平時一樣,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勁。
大雪封門,父親不用去大隊部公干,一直睡到飯熟。母親把早飯做在鍋里后,帶著我們掃雪。時光好像又回到了過去,父親沒有當大隊長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都在家里,也不用擔心有人會上門來。日子是我們自己的,想怎么過就怎么過。事實上自從那次母親哭鬧后,父親不再招惹那么多的人上門來,茶泡得少了,有人辦事他就說明兒去大隊部再說,能在大門外說清楚的話,他盡量在外頭就解決了。慢慢的,上門的人少了。父親也開始幫著母親做一點農活兒。他像駛離了軌道的車輪,被扳回來了。母親比較滿意,甚至有些感恩戴德,好像父親的一點點回歸,都是很值得表揚的,好像那原本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現在被她勸回了頭。這太可貴了,為此她甘愿伺候著他,為他端吃端喝,讓他天天早晨睡懶覺,她承擔了大多數家務活。
雪厚到掃帚根本應付不了,盯著一個地方掃上三五下,才下去一個雪坑,根本就掃不動,只能拿鐵锨鏟。一個方頭鐵锨最實用,可是太重了,金女鏟了一會兒就臉紅起來了,喘著氣,扭頭看廚房,說嘁,大男人家在屋里睡覺,叫娃娃下蠻苦,心夠黑!母親說悄著悄著,胡說啥哩,你大一天忙得很,今兒天氣攪了,他才能多睡一陣,你有啥不服氣的!金女給我吐舌頭,鼻子頭紅得抹了血一樣。不服氣確實沒啥用,還得乖乖清理雪。
你大病了。母親可能覺得有必要給我們解釋一下,就補充道。
咋了?金女和我都抬起了頭。
我心跳得好快。
金女緊繃的臉上裂出笑來,好像她看破了某種真相,卻不說破,等著看母親如何將這拙劣的謊話編下去。
父親肯定是凍出病來了。
母親進屋去給灶火里續柴。她蒸了一鍋饅頭加洋芋,緊火燒出大汽后,就可以慢火延續一會兒,這樣洋芋才能窮得綿散。
大真的病了嗎?
我問金女。
我渴望再去看看他,之前沒細看。
嘁喲!金女用鼻子表達她的不滿。自找的!她狠狠鏟雪,小辮子一甩一甩,話也干脆,好像直接從肚子里甩了出來,屁的個病!我看是繡樓上十八的大姑娘,得的心病!
我最煩她這臭毛病,說話愛繞彎彎,不繞就不會說人話。
看門狗一樣,在人家大門外頭站了半夜,這風雪連天的!姐的聲音神秘起來,不凍出病才怪!說完不再理我,咣咣咣鏟,雪被鏟到底,地面的土也被剁出來了。
最看不慣這個!她繼續發泄道,又不欠他啥,憑啥就跟犯了錯一樣,天天天天地跑去,去了又不敢把事情說破,他以為這樣就能讓那個人心軟?嘁,別看他個子矬,但扁豆兒熟得飽,心眼毒著哩!你們跑了這半年,天天、天天、天天——她不說了,嘴張大喘氣,雪勢小了一點,但還在落,有雪粒落進她嘴里。她的碎眼睛好像被氣得更碎了,瞇成了縫兒,沒有后文,她不想說了,抱住鐵锨狠狠鏟雪。
她的話我能聽懂。不是全懂,慢慢回味一下,大致的意思還是能貫通起來的。我沒法反駁。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
雪在午后又大起來,傍晚停了,臨睡前又下,印象里這是我們童年時代最大的一場雪。天一亮母親就帶領我們清掃。掃成堆,再背到大門外,倒到門前的地坎子下。再懶的人家,也得把院里的雪拾掇一下,為人的進出騰出空間。別人家的男人都親自上陣,只有我家這個七尺男兒,在炕上睡了個昏天黑地。
頭睡扁了!金女氣哼哼嘀咕。
睡么,炕又壓不塌!母親干脆利落地懟回去。
母親也是挺奇怪的,之前她不是最有怨念嗎,每天像個新娶的小媳婦,強忍著委屈,忍受著父親當了大隊長后帶來的變化,客來客往,端吃端喝,父親忙也就罷了,還把她也搭進去跟著忙,她忍無可忍,鬧了一場。后面父親做了讓步,不再那么頻繁地招惹閑人上門來了,每夜也不再和大家秉燭夜談到半夜,人不走,我們就不能關大門,不能安心早睡。他讓步的結果是,我們好像又開始回到了從前的正常日子。但是他又添了個晚飯后浪一浪的習慣,這一行動不影響家里的節奏,但牽扯著大家的心。母親照樣不能早睡,金女姐也不能早睡,她們得等我們歸來。當然,她們不等也可以,我們父女倆摸得到回家的門,但她們還是要等,還等得挺心焦的。這種感受她們不會說,但我能感受到。
每晚我們浪一圈回到家,大門一響,狗跳著歡叫,也歡迎我們。母親在燈下忙針線活兒,她會忽然地放下活計,站起來迎我們,一邊給父親倒茶,一邊飛快地偷著瞄父親的臉色。好像我們出去這會兒,她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心虛得很。父親的臉色幾乎都是一樣的,沒啥變化,進門脫鞋,撅著屁股上炕,坐到枕頭上,接過茶缸,噗噗地吹開水面上的茶葉,深深喝一大口。好像這一口水喝進了母親的口里,滋潤了她的焦渴。她如釋重負地,同時十分無奈地,悄然吐出一口提著的氣息。這樣的日子,她得到了一點安寧,但是她又無法徹底安寧。只要我和父親每晚的閑浪沒有帶來什么結果,她的擔憂就在隱隱地持續。這是一種讓人很別扭的感覺,好像有一個毒瘡,在心里偷偷地長著,你明明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有時候它還會疼,但你就是夠不到它,沒法將它剜出來。同時這毒瘡是我們大家的羞恥,誰也不想揭開來光明正大地談論一下這毒瘡。所以這感覺就變得沉重起來,好像有什么重東西壓在心上,讓人想到的時候忍不住難受。
早飯出鍋了。裹了清油苦豆子的花卷,煮開花的洋芋,腌蘿卜條和包包菜,綿厚的香味讓人陶醉。從屋外的雪天地回來,鉆進熱被窩里,大吃大喝,日子美得讓人想哭。父親也爬起來了,不洗臉,手也不洗,披著被子,趴在炕桌上吃,吃得吧唧吧唧響。洋芋泥糊了手,他直接往桌面上抹,樣子像個被慣得沒了正形的孩子,更不像羊圈門的大隊長。
我想通了。他咽下一口洋芋,透過滿嘴洋芋泥,含糊不清地說道。
大家只顧吃,沒人接茬。
因為這個茬沒法接。
真的!他清理完口腔,聲音清亮,幾乎是喊出來的。
我要夾咸菜里的一個圓蘿卜片兒。
金女也看上了這個蘿卜片兒。
她的筷子叉開了我的筷子。
我不愿讓步,筷子重新戳過去。兩雙筷子打開了架。
我的!
去,我先看著的!
戰爭瞬間升級,我不讓,她也不讓,一片腌蘿卜成了唐僧肉。
咸菜被筷子帶出來了,灑到炕桌上,撒到被褥上。
都做啥?母親斷喝。
兩雙筷子瞬間抽身。小白碟子也被帶翻了。
這兩個女子,要成精嗎?
母親麻利地拾起碟子,把掉出來的咸菜往里頭抓,氣得變了色,說當姐的沒個當姐的樣子,一點也不曉得讓著!銀女你也沒個樣子,讓給你姐能咋哩?又不是一塊肉!
我們早悄悄往后縮身子。這時候辯解無疑是自討苦吃。
算了。父親說,手里的筷子一伸,夾了一筷子咸菜往嘴里送。腮幫子嚅動著,像牛在回草。唉,娃娃么,不打不鬧不熱鬧。
日頭打西邊出來了?
我發現自己和姐姐同時屏住了呼吸。
大隊長竟然沒脹氣?頭一回啊。要知道平時只要我們稍微起點糾紛,他要么不理睬,要么拿眼睛瞪著,要么找母親的麻煩,說你咋教養你女子的?
就這一句話,足以讓母親羞愧,她要么罵我們一頓,要么撈起家伙直接上。羊圈門的人們有個哈數,兒子娃由父親管教,女兒們一律歸母親指教。我們母親生了一窩女兒,她本來在這方面就短精神,如果再有誰質疑她教女無方,那她立馬能急。
今兒大隊長沒嫌棄我們,破天荒了。不光母親有點愣,連一向擰勁子出了名的金女,也傻了,眼神復雜地偷著瞄過去。眼前我們的父親還是那個父親,睡起來沒洗臉,沒漱口,吊著眼屎,眼神倦怠,他又夾一筷子咸菜塞進嘴里,使勁咬,腮幫子咕蠕咕蠕動著。那是我們撞翻出來的菜,他咋就沒嫌棄呢?大隊長的那些窮講究都不要了?
我發現他有了一些變化,變溫和也變綿善了,靜靜地看著我們,顯得有些哀傷。
我忽然想出去看看雪。一世界的白雪,值得好好看看。
父親咽下一口咸菜,目光從金女和我身上挪開了,看看花女,又看看炕最里角的老四,說真快喲,一轉眼我都已經是四個女子的大了,唉,我心里咋還老是覺著自己還年輕得很,還是個耍打溜手的小伙子。
母親撲哧笑了,說鬢角里都有白頭發了,要留上胡子,看著像個老漢了,還小伙子!這世上早沒你這小伙子嘍!
父親忽然伸出手來,摸向離他最近的花女。花女好像嚇著了,呆呆望著他,由那只大手摩挲自己的頭和臉。啊,我記著老大那年才這么大么,咋沒覺意老三都這么大了。還有老四,開春就能學步走路了。
他的口氣從來沒有這樣沉重過。好像我們的成長,讓他失去了什么珍貴的東西。
你我都快四十了,還沒個兒子么,唉——母親的口氣比父親更沉重。
想生個兒子是母親最大的愿望。
這也是我們家最令人痛苦的現實,像一塊石頭時刻壓在我們心上,提起來就讓人透不過氣來。
父親卻忽然笑了,手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過枕頭來一屁股蹲上去,說女子咋了,女子也好得很,你看我這四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長大了就是四個千金,哼,招他四個上門女婿,我腰桿子一樣硬!
把大家逗笑了。
父親一本正經,說開春了記著啊,給娃娃都買一身新衣裳,從頭打扮到腳,讓我的娃都新新的,畢竟是大隊長家的女子嘛,太爛了人笑話哩。
說完他跳下炕,穿戴整齊,背著手,哼著歌兒,出門走了。要不是外面大雪封路,我們還以為他又要去大隊部呢。
父親還是那個父親,愛說愛笑,性格豪爽,照舊愛招惹人,人來了歡迎進門,燒水泡茶,端吃端喝,然后坐在上房里高談闊論,好像世界大事都需要他操心。
……
(節選自《長江文藝》2023年第11期)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回族,寧夏人,八零后,民盟盟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出版小說集15部,長篇小說4部。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圖書獎、首屆茅盾新人獎、郁達夫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小說選刊》年度獎、《民族文學》年度獎、《長江文藝》雙年獎、《朔方》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