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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9期|拖雷:擇師記
    來源:《草原》2023年第9期 | 拖 雷  2023年11月14日08:20

    越過他的肩膀

    我看見了北方廣袤的城鄉

    ——韓東《致某人或一個時代》

    路遠大哥

    認識路遠大概是在1993年。

    開始不是見面,而是聽說。沒記錯的話,我是聽王正平老師說的。王正平老師是內蒙古電影廠的編劇,又是作家,他跟我父親很熟,我父親把我引薦給他。有一次我去拜訪他,他跟我說,現在有一個年輕作家剛從錫盟調到呼市工作,這個人非常厲害,國內的文學大刊如《人民文學》《十月》等經常能看到他的小說,最近《當代》剛發了他的一個小說,要改編成電影。他說這個人叫路遠。

    那會兒我看的當代作家作品少,很快我把路遠的名字與路遙給弄混了,這成了笑話。等我讀完《人生》后,才知道路遙是陜西作家,而路遠就是內蒙古土生土長的人。這個笑話,后來我對路遠說過,他哈哈大笑,說那時候不止我一個人,好多人都把他和路遙混在了一起。

    說起寫東西,是我高考后開始的。那時我是個待業青年,高中畢業后,家里安排我去了一個地方讀中專,那個地方離呼市有五百多公里,我讀了不到一年就不念了。我草率的決定,讓家人傷了心,他們讓我就待在家里,省得惹是生非。我呢,一個大小伙子待在家里干什么,沒事的時候,就看看書,記得看完《少年維特之煩惱》《王朔文集》和蘇童的幾篇小說后,我覺得寫小說沒什么難的,于是就開始寫小說了。

    寫出來兩部小說,卻沒找到地方發表。我不知道為什么羞于給雜志投稿,這個毛病好像現在都有,就是投稿之前,我會用很長一段時間來鼓勵自己,才把稿子勇敢地寄出去。

    某一天上午,王正平老師領著我來到了《草原》編輯部,這個行為肯定與他跟我父親的交情有關。對于那次場景,我有點忘了,可我知道這是個開頭,這次開頭開得很美妙,我的小說在《草原》1994年第2期上發表,是頭條,責編是路遠。那年我22歲,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在寫作上依稀找到了些希望。人也從之前的沮喪頹廢,開始變得愛說愛笑起來。

    有了幾篇小說的交情,我沒事就往《草原》編輯部跑,感覺那里像是我精神的殿堂,里面的編輯,如白雪林、路遠老師等,如同慈祥的導師。那時經常往過跑的還有辛杰,后來他也成了雜志社的編輯,當時他還是工廠的一個青工。

    我記得一個上午去編輯部,那時編輯部在烏蘭恰特舊址那里,好像是三樓或者四樓,忘了,那座樓里有不少單位,比如文化廳還有音像出版社等等。

    到了編輯部,門都開著,我到了路遠辦公室,他正舉著單位的電話打電話,看上去他很愉快,聲音也是愉快的,他甚至愉快地把腳放在辦公桌上。他看見了我,用眼神示意我坐,然后繼續愉快地打著電話,我聽了一會兒知道他在跟外地一家電影廠談他的小說改編事宜。

    這是個讓我崇拜的背影。多少年后,這個印象幾乎定格了:那個一臉春風的路老師,雙腳放在辦公桌上,笑聲爽朗地談著小說改編。

    事實上,我看到的只是個幻影中的路遠。

    后來我才知道,當時路遠生活得并不輕松。那陣子他剛剛離婚,從錫盟調到呼市,帶著一個上小學的孩子。這些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從他的臉上也看不出,這些來自生活的苦惱。

    一天傍晚,我去了他位于團結小區的家找他談小說。那是個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樓房,他的房子是租的,里面很簡陋。屋里有個昏暗的臺燈,桌子上擺放著一沓稿紙,很顯然,他正在寫東西。

    我想想自己多少有點冒昧。

    他似乎看出了什么,就笑呵呵地說,我正無聊呢,你能來,我很高興。

    在那束微亮的光線里,我把我目前寫小說的苦惱告訴了他,他認真地聽著,沒有打斷我。等我說完,他就慢慢地開導我寫作不是件著急的事,然后他也開始向我講述他的人生經歷……那時正是深秋,呼嘯的北風從他的窗口吹過,我倆交談的影像,在燈光的照耀下不斷地放大,很久以來,我沒有這么跟人交談過,尤其是比我歲數大的人,我更是怯言。我倆聊得很愉快,路遠將一個本子給我看,打開本子,上面都是他發表的小說,他把它們從雜志上裁剪下來,粘在一個厚厚的本子上,在每一篇下面標注了小說發表的刊物和時間。

    這是很厚的一個本子,我沒想到他竟然在國內這么多家雜志上發表過小說。

    后來我記得,他跟我說了一句:你應該出去上上學,結識些優秀的作家同行。

    我以為他說這話,只是個建議而已。再說那時我正在跟一個姑娘談戀愛,根本無暇思考上學的事情。

    讓我沒想到的是,沒過幾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的魯迅文學院同學劉恪在北師大要辦一個作家班,問我有沒有興趣。我正在猶豫,他說,去吧,去了,你肯定會開眼界。

    果真沒過幾天,我的錄取通知書就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印象最深的是,馬路上跑的全是黃色的面的。北京很大,大得有點讓人心驚肉跳,盡管我也是省會城市長大的人,可第一次去北京時的那種心悸,現在還能感覺到。

    那屆作家班一共七十多人,天南地北,門檻不是很高,當時在班里省刊上發表過小說的,也就是四五個人,我記得最厲害的就是湖北的陳闖(后來他改了筆名叫普玄)。班主任一個是劉恪,另一個是王一川。那時王一川在北大,見他的面少一些,見的多的是劉恪。那時劉恪三十多歲,他是很負責的老師,印象中他特別喜歡先鋒派小說。他的《紅帆船》等小說剛剛發表不久,文壇上反響很大,而且他娶了一個更加有傳奇色彩的作家老婆——陳染,為此我還專門去他家拜訪過,目的就是想去看看傳說中的陳染,可惜沒看著,后來我才知道,那會兒他們已經離婚了。

    給我班里上課的,都是后來的著名的作家,如童慶炳、任洪淵、莫言、格非、畢淑敏等。一天上課前,學生還沒到齊,我坐在教室里,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坐在我的旁邊,掏出煙,遞給我一根,我倆相互點火,還聊了幾句,我以為他是過來聽課的人。沒一會兒,學生到齊,他走上了講臺,我這才知道,他就是詩人西川。

    正如路遠說的,到了北京,我確實開了眼界。在北京,路遠仍很關心我的寫作,有一次他把我的小說推薦給了當時在《北方文學》擔任編輯的遲子建。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一封來自《北方文學》的信,這封信是遲子建親手寫的,她告訴我小說已經留用了,她希望再精練一些,修改后,立刻寄給她。

    我很激動,這是我第一次在外地的文學刊物上發小說,而且還是大名鼎鼎的遲子建老師親自給我寫信。我用了三天很快把小說修改好,然后寄給了她。

    說實話,在北師大作家班里,我漸漸地產生了另一種擔憂,就是聽完所有的講課后,發現自己不會寫了,以前所謂對寫作的理解,到了北京,已經被沖洗得一點痕跡都沒有。

    畢業前夕,我匆匆地離開北京,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一頭是高不可攀的文學理想,一頭是我平淡無奇的生活。

    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回來之后,我才知道路遠已經不在雜志社上班了,人已經調到作協當了專業作家。并且,他組建了新的家庭,搬了新居,生活向著更好的方向邁進。

    我去過他新家幾次,在城南的雙樹一帶,那里有一片臨街的商業房,都是做買賣的門臉房,門臉房后面便是路遠的新家。讓我沒想到是,就是那片低矮的商業門面中,那時正住著幾個詩人,如廣子、趙卡、陳連進等,一次辛杰拉我去找他們玩,我愣了一下,這不是路遠家樓前嗎?這幾個詩人當時生活拮據,若朋友來了,他們買兩瓶廉潔的白酒和花生米或是釀皮招待。我坐在他們中間,一邊想著路遠,一邊再看看眼前幾個詩人的窘況,心里想,都是搞文字的,這幾個人是怎么混的?每次我再去路遠家,留了心眼,不再從商業門臉前走,擔心尷尬,而是走另一側的大門。無巧不成書,有一次偏偏遇到廣子,我正要編謊話騙他,沒想到他看穿了我的動機,這成了他日后數落我的把柄。

    據我所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幾年,路遠隨著小說《神漢》的改編,他的身份漸漸變成了編劇。那段時間見他的次數開始少了,知道他沒事的時候,去北京寫劇本。再后來,他舉家搬到北京。

    大概是2000年前后。那時的北京成了呼市“文青”的藝術之都,說起誰誰誰在北京,大家都投以羨慕的目光。路遠走后,我和辛杰也紛紛效仿,去當了北漂,那時沒有高鐵,去北京要坐將近12個小時的火車,去一趟北京成了大事情。朋友們開玩笑,這倆貨去最多待不了三個月就跑回來了,果真如朋友們預料的那樣,我倆雖都買了房子,最后都以不適應為由,跑回呼市。

    路遠待住了,從各種人的口中,傳來了路遠的消息,什么北京買了幾套房,買了什么樣的車,寫影視劇稿費高得讓人咂舌。總之過了2000年之后的路遠成了傳說。等到路遠回來,再見面,正是韓日世界杯決賽,我們一起在一家飯店里邊吃飯,邊看著大屏幕的比賽,此時路遠已經跟走時判若兩人,他成了成功者。看球的時候,他依舊像以前那樣說笑著,可我有點自卑,莫名傷感涌上心頭,看看眼前的成功者,再看看自己,三十多歲,一事無成,不免心生恓惶。我記得他問過我,有沒有寫影視劇的打算,我自己搖了下頭。他見我這么堅定,就說反正你不缺錢,就好好寫小說吧。

    那時路遠的影視作品處于井噴狀態。《快嘴李翠蓮》《京華煙云》《躍龍門》《關東大先生》等等,陸續進入我們的視野,電視劇有好幾部在中央一套或是八套的黃金時段播出。也就是說,那個時候,他成了一個“名人”。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十幾年就過去了。

    等我到北京再見他時,他已經搬到了和平門位置的樓房,前門大街上,這個位置是北京的市中心,每次吃飯聚會,有荊永鳴,偶爾興安也會來。大家在一起聊的最多的不是影視,而是文學,我記得路遠那時總說,等他再寫幾部影視劇后,就回去寫小說。

    荊永鳴總勸他,現在就寫吧,劇本會把你寫壞的,現在國內文學稿費給得也很高。

    后來,路遠果真開始回來認真寫小說了,這大概是在2010以后的事,每次我見他開玩笑說,這可能都是因為他同學莫言獲獎對他的觸動。路遠笑笑,不置可否。

    他出手確實很快,當我們還在酒桌上吹牛的時候,沒想到路遠已經悄悄地把40萬字的《紅狼毒》和30萬字的《布里亞特女裁縫》拿了出來。這是路老師呀,寫作快得讓人瞠目結舌。

    說實話,他后來的長篇小說,明顯有了影視化的痕跡,這可能跟他長年寫電視劇有關,小說里沖突也好,因緣巧合也罷,我的意思是不自然,有人為的操作痕跡。當然他編的故事依然精彩,很多想不到的橋段,都會意外地出現在你的眼前,讓你激動。

    疫情期間,我坐在家里無事,突然看到書架里一本他的小說,那本書叫《荒漠之吻》,據說是他的第一個長篇,小說11萬字,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不是很長,是他三十歲時寫的。三十歲?我在這個年齡在干什么?

    當我讀了兩頁后,突然被路遠神奇的講述迷住了,一種久違的閱讀快感油然而生。路遠營造了一個荒漠上的愛恨情仇故事,小說行云流水的敘述,讓你很快地進入了一個充滿野性之地的疆域,每個人的欲望都是那么強烈,他們為了生存,開始了爭奪,但最后人性中的善改變了一切。說實話一直以來,我讀路老師的小說讀得不是很多,讀過了《神漢》《荒漠之吻》《紅狼毒》《布里亞特女裁縫》等等,我佩服他編故事的能力,天馬行空的敘述,可在他的小說中,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我發現了他小說寫作上的一個“硬傷”,就是聰明,作為讀者,你很容易在他的語言中讀到他的“聰明”。我一直覺得這是寫小說的忌諱,小說家需要慢下來,要笨一點,這樣你可以保持最大的誠意跟你的讀者進行交流,而不是凌駕于小說之上,依靠“聰明”來統治你的小說。

    這些可能是我的“誤讀”。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突然這個詞,闖入了我們的世界,我們年輕瀟灑的路老師突然之間到了退休年齡,突然之間五六年過去,突然之間他成了六十大幾的人了。

    這幾年,每次見面,我發現在路老師的身上依然沒有看到衰老跡象,他還是那么健談,愛說笑話,對比他年輕的小說同行,從來都不以老師自居。每次吃飯我們習慣了叫他路老師,他笑呵呵地說,別叫老師,生分,叫大哥。

    對呀,就叫大哥吧,一個可以永遠能稱得上大哥的大哥。

    片段冉平

    記得賈平凹有段話,他大致意思說人要圓滿,辦三件事,讀奇書,見奇人,干奇事。我認識冉平,就是為了見奇人。

    早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就知道內蒙古有一個人叫冉平,他獨來獨往,很少有場合能見到他。那幾年隨著他編劇的《東方商人》《武則天》熱播后,這個人更加神秘,會讓你覺得跟他似乎不是生活在同一個時間維度中。對于這樣的奇人,我很想讓人家指點指點。

    有一次我忘了哪一年(大概也是1997年左右),我送一個同學去北京,這個同學已經在北京混得人五人六,坐火車基本都是軟臥,我跟著他把行李放進他軟臥的房間里。就在我倆準備下車抽根煙時,對面的軟臥鋪上來了一個人,那人可能也就是三十多歲,臉很白,人也很消瘦,進來得無聲無息。當我看到他的面容時,我差一點叫出了聲,他竟然是冉平。雖然沒跟他見過面,可我在一張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報紙上大概寫著他寫電視劇寫得快吐了之類的話,他的想法還是要寫小說。在狹小的空間里,因為突然,因為陌生,卡在我嗓子里的聲音,始終沒有發出來。

    出來抽煙時,我腦子里還想著車上的冉平,多好的機會,只要我叫他一聲冉老師,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可我沒叫,這多少有點讓我懊惱,多少次想認識他,可今天近在咫尺,我居然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我倆的認識就這么錯過了。

    到了1998年,電視劇《水滸傳》熱播,滿大街都唱著“天上的星星參北斗”“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的主題歌,編劇冉平的名字被人再次提起。

    我感覺自己跟冉平這輩子不可能再見面了,人家已經成了著名編劇,用當時的話叫“腕兒”了,火得一塌糊涂,而我呢,不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文學青年”,籍籍無名,找不到北。

    那段時間,我個人情況很糟糕,二十幾歲,發表了些小說,到了眼看三十歲,什么都寫不出來了,就是寫出來、寄出去,也很快被退稿。自己很沮喪,覺得寫作這條路離自己越來越遠,雖心有不甘,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2005年前后,隨著我組建了小家,漸漸地內心這個文學夢變得遙遠又模糊了。每到夜里,當我攤開了稿紙,腦子里幻想著自己能像大作家一般,洋洋灑灑地寫出漂亮的文章,可真正落筆時,卻是一片虛空,什么都寫不出來,我只能懊惱,只能唏噓不已。

    說來很巧,也就是那年秋天,我去《草原》雜志找辛杰玩,那時辛杰已經是《草原》的編輯。我去的時候,正好李悅老師在,我們聊了半天,聊完天后,大家要一起去吃飯。這個時候,大概已經是十一點半左右,我突然想起了冉平,因為李悅老師歲數大結交人廣,我就順便問了他一句,你認不認識冉平?讓我沒想到是,他說,太認識了,老朋友,怎么你想見他?他的話把我說愣了,很快我點了點頭。

    他說他要是在呼市,肯定來,要是在外地,以后再說了。于是他就給冉平打了電話,很巧,冉平就在呼市。按道理,這個時間點約人家,多少有點不禮貌,沒想到冉平在電話里爽快地答應了。

    冉平就坐在那里,他頭戴著一頂黑色的哈雷帽,人很瘦,看上去要比上一次遇到時年輕很多。

    我和辛杰因為早到,上前跟冉平打起招呼,冉平說他也剛到,就坐在大廳里聊起天。

    這家酒店是辛杰姐夫開的,在呼市算是中檔飯店,因為能打折,折合下來跟小飯店也差不多了,很快這里成了我們聚會常去的地方。

    本以為冉平這么大的腕兒,說起話來應該是端著的,讓我們沒想到的是,冉平一點架子都沒有。我跟辛杰見冉平第一句話,不是跟他聊文學,而是問冉平頭上戴的帽子是在哪兒買的。冉平也沒隱瞞,就告訴我倆在大學西路附中東巷里。后來我和辛杰按照他的話,一人買了一頂,這是后話。

    中午吃飯,冉平話很少,我記得我手里拿著一本《青海湖》雜志,上面有我剛發的小說,我送給了冉平,希望他能提點意見。那天中午我們喝了點酒,冉平不喝酒,只喝茶,大家聚了很晚才散了。臨走時,冉平對我和辛杰說,你倆沒事就找我玩去,我現在就待在家里寫小說,也沒什么正經事。

    這一次見面,冉平給我的印象是人很謙和,從他不抽煙不喝酒上能看出,他人也很自律。跟他說話時,他也很熱情,說話也不藏著掖著。

    沒多久,我和辛杰兩個人就去拜訪他了。他家住在鼓樓立交橋一帶,平日里我沒少從那里走,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冉平竟然住在這里。這是一片有點年頭的老樓房,是電視臺的家屬樓。他家位于一進家屬院的第一個單元。我和辛杰敲了半天他的家,門沒開,以為他不在家,正打算離開,突然門開了。冉平一見是我倆,很高興,熱情地把我倆讓進了屋里。冉平家不大,兩室,估計也就是七十多平方米,但家里裝修得很有藝術氣息,他把我倆讓進了他的書房。

    他抱歉地說剛才在戴著耳機聽音樂,所以沒聽見敲門聲。

    我倆有點發傻,在呼市很少有大下午,一個人聽音樂享受孤獨的,我倆頓時感覺自己很俗氣。冉平家的書房,書并不多,可能就是二十多本,不像有些所謂“大作家”的家里,一堵墻全是書架,說起書,冉平說,這二十本也有點多了,人到老了,事實上有一本讀就夠了。

    接下來,冉平講起《青海湖》上我寫的小說,他問我是不是真的當過警察,那篇小說寫的是一個警察的故事。我搖頭說沒有,虛構的。他說我寫的小說,語言出現了問題,我的語言有點太滑溜了。

    他問到我從事的工作,我如實地跟他說在單位里是個文秘,每天要寫很多的公文。他聽完擔心地說,這會損傷你的語感的。一個寫作的人,武器是什么?就是語言,你大量地寫公文,你語言里獨特的東西會一點點被消耗掉的。

    他一語中的。那段時間也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寫不出來,又找不到癥結所在。冉平對此也深有同感,他說他最初的理想是寫小說,可影視成功了,他就身不由己地當編劇,當他一年寫過一百萬字的時候,他說自己都不想看自己寫的東西了,一看就惡心。這兩年他選擇回到呼市,就是重新回到寫小說的狀態,用他的話來說:“寫小說如同見初戀情人。”那么要回到原先的狀態,怎么才能回去?就是去掉自己身上所有的經驗,一切從零開始。

    那天他的話,對我,可以說是醍醐灌頂。

    我的問題就是拿不起放不下啊。

    怎么辦,就從語言開始。

    在聊天中,我才知道,冉平是在寫一部有關成吉思汗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也就是后來著名的《蒙古往事》,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冉平曾編劇了一部有關成吉思汗的電影,導演是麥麗絲,這部電影影響很大,后來冉平想把這個題材寫成一部真正屬于自己語言的小說,于是他放棄了很多稿費極高的影視劇創作邀請,安心在呼市寫小說。

    他說他要寫一部跟以前不一樣的小說,語言和態度都不一樣。于是他找到了《蒙古秘史》,是秘史中的語言,讓他找到了希望。在《蒙古往事·后記》中,冉平這樣寫道:“我對自己的語言敘述久有不滿,掙扎不出來,而《蒙古秘史》的語言方式恰好使我看到了某種可能,我想我可以用這個題材做一點努力,讓我的敘述與語言表達拉開一點距離,由此展開自己的文學想象,準確地說,這應該稱作關于歷史題材的一次文學行動。”

    在《蒙古往事》沒出版前,我就看過冉平的手稿。那時我也暗下決心,也要找到一段自己熟悉的生活,進行一次所謂的文學行動。我在翻看地方志時,突然發現了一個人物,這個人叫王同春,他波瀾壯闊的一生,很適合我的胃口。加之我在河套地區生活過兩年,對那里的環境還是了解的,于是我也有了寫長篇小說的想法。

    在我沒動筆之前,冉平送了一本他寫的《隨想錄》,這個有點類似寫作筆記的東西,確實給我打開了思路,上面有他閱讀小說的思考,有處理文學技術的反思,有對生死的看法。總之那段時間,可以說,我基本算是冉平手把手教出來的,從語言到結構,從文學的態度到閱讀的選擇。

    有一天,可能他的小說寫完了,叫我和辛杰一起吃飯,那天我們的情緒很高,談古論今。后來吃完飯了,我提議再去酒吧坐一會兒,于是我們三個跑到了位于鼓樓立交橋橋下的藍色陽光酒吧。在那里,冉平也開始喝起啤酒,平時他很少沾酒。大家聊什么,我都忘了,從酒吧出來,余興未消,當時我家沒人,建議到我家里再小坐一會兒,于是冉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天在我們家的小書房里,三個人激情滿懷,不知不覺地聊到了半夜兩點多鐘。那晚有一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冉平說,作品下功夫的地方,就是要把主人公逼到死胡同里,然后給他找出路。

    從那以后,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在影視創作方面,我能感覺出來,冉平是有意想培養我的。有一次冉平問我寫過電視劇沒。我愣了一下,很快搖了下頭。

    冉平說有一個電視劇,制片人找到他寫,他希望讓一個年輕人來寫,于是他想到了我。我確實沒寫過,擔心自己會搞砸了。冉平說,你這么年輕,可以去試試,練練手,實在不行再推了。

    我便答應下來。這部戲就是后來很有影響的《喬家大院》,他將以前編劇的稿件發給我,我對影視一點經驗也沒有,看了以前那個編劇的劇本,大概有三十集,我徹底沒了想法,我直言告訴冉平老師,我說人家寫的這么好,我寫不了……

    冉平沒有勉強我,這件事就過去了。

    冉平又回了北京。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這以后,我們見面不多,偶爾會打個電話,聊上一會兒,到了春節,拜個年什么的。

    我還是在呼市老老實實地寫著小說,時間不緊不慢地過著。

    2010年春天,我正在內蒙古大學上文研班,突然有一天接到了冉平的電話,他問我在忙什么呢,我就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他。他說你現在有沒有寫影視劇的想法,他手里有一個電視劇,需要一個年輕點的編劇。我記得很清楚,我想都沒想地說,我不想寫劇本。冉平聽完后,說,你既然不想,就好好寫小說吧。

    那年的七月,他回到了呼市,我和辛杰、趙卡三個人,與他見了面,吃飯的時候,他說起春天的那個劇本的事。他告訴我要改編的是畢飛宇剛剛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推拿》。我一聽頭大了,啊,原來是《推拿》,我后悔自己怎么這么草率下決定,假如就是寫不成劇本,能當面見見畢飛宇老師,也是件幸事。后悔歸后悔,可這件事畢竟過去了。

    說實話,那段時間,我要說自己不想去寫劇本,那是假話,每次看到身邊的人,寫出影視作品,心里也癢癢,總幻想著自己什么時候,能過一把影視癮,可一想到劇本創作是整體行為,我呢,常年習慣于我行我素,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所以每次真正機會來了,我選擇了逃避,擔心沒完沒了的修改,會把我的大好青春全浪費掉。

    文研班畢業后,還有一次冉平問我寫不寫電影劇本。寫電影劇本時間不會太長,一百多場戲,我想嘗試一下。

    這部電影是寫知青的,我記得冉平跟我說,寫電影就跟你寫一個中篇小說一樣,不要拘泥,放手寫就行了。他為了我能安心寫,提前給了我一萬訂金。這是頭一次,活兒還沒干,人家就給錢,這對我是多么信任,我有心把錢退回去,冉平告訴我,這是行規,你就寫吧。

    那個電影是寫知青題材的,我記得跟著劇組到錫林浩特和北京采風走了一個星期,回來后,我開始寫大綱,寫了大概有三稿,冉平看完后,總說感覺不對路,這事搞得我也挺苦惱,我懷疑自己天資不夠,就對冉平說,這活兒我實在干不了,我把訂金退給你吧。

    冉平說那訂金是你的辛苦費,你若實在干不了,就算了。我能聽得出,他有些惋惜。

    現在想想,我確實是吃不了影視這碗飯,有這么優秀的編劇在幫你,有這么現成的好題材,你為什么干不了?后來,我想自己還是不想吃苦,吃不了苦,就真的端不了這碗飯。

    從那以后,我倆見面再也不談編劇的事了。

    這幾年,冉老師很忙,每次見面都是匆匆的,見面時,我們的話題圍繞著冉老師剛剛完成的影視作品,他編劇的作品都是大資金投入,票房都是上億的,后來聽說光是《封神榜》三部曲,投資就是30個億,如今他早已成了國內著名的一線編劇。

    面對這些贊譽,他卻總笑著說寫小說的事,他對我說,你看你,現在寫小說多舒服,自由自在,要是搞影視,會很累人的。

    說這話時,我有點恍惚,感覺十幾年的時光沒變,冉老師還是那個溫和的長者,我呢,還是那個被逼進死胡同、找不到出口的人。

    馮苓植老師二三事

    有一次朋友聚會,我跟大家聊起馮苓植老師,讓我意外的是,竟然在座的人反應很遲鈍,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這讓我有點不理解。后來我還是理解了,我猜人們反應遲鈍的原因無非有三:一是馮苓植歲數大了(1939年出生),已經到了登八望九的歲數;二是他有影響的作品大多是20世紀80年代,雖然后來還在寫,影響早已不在;三是他為人低調,很少宣傳自己,尤其上了歲數,“躲進小樓成一統”,很少跟人走動。

    說實話,像我這樣七十年代長大的人,在寫作之初,對內蒙古作家的作品,基本也是一片空白。我印象深的是,我只讀過一本江浩寫的短篇小說集,書名忘了,那時(二十多歲)我感覺有些作家寫的東西,語言有點繁瑣,用一句專業的話說,重抒情,感覺字里行間全是作者的感情,一片烏云,也要寫上三行半,故事有點簡單,不怎么吸引人,后來讀到艾特馬托夫的小說后,總覺得眼熟,漸漸明白,許多作家真正的師傅原來是他。

    我讀馮老師的作品,也是在認識他之后。這是后話。

    我和馮老師的認識當然還得從他“影響大”開始,有一年(大概也是在我二十多歲左右),《內蒙古日報》上有一篇寫他的文章,文章具體內容已經記不清楚了,大概意思說他為人豪爽,喜交朋友,其中有個細節,說馮老師“觸電”的事,說他的小說《駝峰上的愛》被影視改編,談到版權費時,馮老師(好像喝了點酒)激動地說了只要能拍,一分不要了之類的話。

    看了這篇文章,我喜歡上這個性情可愛的“大作家”。

    于是產生了要去拜訪他的念頭。

    那時我很迷茫,總希望找個“明白人”給指導指導。可那時在呼和浩特找個喝酒的,一個電話能來一大幫,但要是找“明白人”說說話,是件挺困難的事。一日傍晚,我和辛杰、趙卡帶著找“明白人”給我們指明方向的迫切感,前往馮老師家。路上,我記得趙卡搓著手興奮地說,他要是給四大刊推薦咱們,發表幾篇小說,就太好了,咱們可一下就成名啦……

    馮老師家住在文聯家屬大院,那個大院位于新華小學對面的巷子里。幾個人到了馮老師家已經是晚上七八點了,在他家說了點什么,現在有點想不起來了,好像馮老師說你們要好好工作、多讀名著之類的話。我記得交談不甚愉快,不愉快的原因,可能是我們想得到人家認可或是一些鼓勵的話,卻什么都沒有,尤其是趙卡,妄念成灰,一臉悻悻。三個人灰溜溜地從他家出來后,外面已經華燈初上,三個人垂頭喪氣,坐在馬路牙子上,感覺前景黯淡,無路可走……

    后來和馮老師很久沒見過面。有關他的消息,聽到一些,但不多,聽到的是他人已經退休了,很少見人,深居簡出,生活習慣還保持著晚上寫作白天睡覺……

    再見面,我已經是四十歲了。

    那一年,我的小說《叛徒》意外地被《小說選刊》頭條轉載。有一天,我接到了馮苓植老師的電話,他讓我去趟他家聊會兒。

    我按他在電話里告訴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如今他已經不在文聯大院,而是搬到離我家不遠的居民樓里,他家位于六樓,我上樓時,有點氣喘吁吁,心想上了歲數的人,這樓上樓下地跑,確實不易。到了他家,門早已打開,可能我在樓下按門鈴時,他做好了待客的準備。

    我進了他家,馮老師笑呵呵地坐在沙發上,手里夾著煙,熱情地招呼我,看得出他快八十的人,身體非常好,他抽的煙是大青山牌的,這煙是老牌子,價格不貴,我拿出我的煙,他擺了擺手說他抽不慣,現在他只抽大青山。說著他指了下柜子下面,那里有一捆塑料布包裹著的大青山,大概有八九條的樣子。他說他抽煙抽得厲害,一天大概抽三盒左右。我問他那難受不難受,他說習慣了。

    我倆的聊天就這樣開始了。

    這一次跟二十年前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我倆說話無拘無束。我們先從我的小說《叛徒》聊起,他說這些年,很少看見有人寫呼和浩特,寫內蒙古西部這類小說,大意說這個路子要堅持,要抓住這里的特點。我清楚地記得,他提到一個“灰”字,在內蒙古西部,“灰”字是好與壞之間一個過渡的詞,比如這個“灰老漢”“干了點灰事”之類的。這就是特點。然后我倆的話題變得豐富起來,從為什么要寫作到寫作的經歷、困惑。他談的時候,我在思考;我談的時候,他在思考,兩個人越談越歡……他把他新寫的作品讓我看,我這才發現他還是在用手寫,鋼筆字寫得很規矩,十六開的稿紙寫得整整齊齊,有修改的地方,他基本全是用修改液進行涂改……他把自己的影集打開給我看,影集里是他和我平日仰慕的大作家,比如陳忠實、馮驥才、賈平凹等在各種筆會上的合影。那個時候,馮老師風華正茂,頭戴一頂禮帽,一只手插在腰間……我平日里抽煙不算太多,那天跟著馮老師抽煙的節奏,幾乎在短短的兩三個小時,抽了快一盒。外面已經天黑了,我才意識到有點晚了。

    這時馮老師家的飯也做熟了,我正要起身告別。他說別走了,你回家也是吃飯,就在我這里吃吧,大燴菜。

    那天我倆談話的地方又轉移到了餐廳,接下來馮老師的愛人戴阿姨也加入了我們的聊天,說馮老師當年在阿拉善、在巴彥淖爾,為了寫小說的諸多故事,在各種運動中,他吃了不少的苦頭……我一邊吃一邊想象馮老師當年寫作的環境,還原他在那段時光那片土地的具體樣子。

    飯吃飽了,煙抽足了,我跟馮老師告別,下樓時,我突然閃出當年從他家下樓時的樣子,頓時有些恍惚,一時辨不出哪個虛幻哪個真實。

    那次見面后,沒多久,馮老師給我寫了篇讀《叛徒》的讀后感,發表出來,這是我在內蒙古第一次有寫作前輩給我寫文章。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無意間在家里的舊雜志上看到馮老師的一個短篇,那是本《人民文學》,這個短篇叫《碾子》,我一看,立刻對他服氣了,這篇小說簡潔的對話,干凈的敘事,迷人的傳奇,完全沒有我之前對這里作家繁瑣語言的印痕,后來我見他,提到這篇小說時,他愣了一下,看樣子,他幾乎快都忘掉了。

    開全國作協九大時,內蒙古作協的錫林主席安頓我一個任務,讓我一路上多照顧這個年逾八十的老作家。對于這個任務,我當然高興,此時我感覺我跟馮老師,已經不是什么前輩晚輩,也不是大作家小作家,我倆完全就是忘年交。跟他在一起,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木訥的郭靖,而眼前這個老頭就是古怪好玩的周伯通。

    到北京,我按時按點,去叫他吃飯或是開會,沒事的時候,我就在他屋里坐著,他知道我的腰不好,就對我說你要是累就躺著。我也不客氣,就躺在他的屋里跟他說話。那次開會,大家都是一個人一個屋,有一天,他說你晚上就住這屋吧,正好咱倆說說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擔心他睡不好,就沒答應。

    開會的那幾天,我才知道馮老師的影響,每天他屋子來訪的客人一波接著一波,我負責端茶倒水,有時候也負責遞煙,這些人來自上海、天津、山西等地,都是他的老朋友、學生,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笑呵呵地說話,心里想,馮老師怎么會是這么一個快樂的老頭!大家在他的面前回憶著說笑著,濃濃的暖意在屋里流動。

    “九代會”要結束的時候,在金色大廳開一場文藝晚會,我扶著馮老師進了會場,找到了他的桌簽后,他剛要落座,一個微胖的陜西作家,站起來跟他握手,我一看桌簽,原來是紅柯,他握住馮老師的手說,馮老師,我是您的讀者,上大學的時候,我讀到您的小說《虬龍爪》,里面很多細節到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

    那時候,我在想:一個內蒙古作家,在全國能得到優秀同行的認可,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就是靠他的作品。多少年來,馮老師就是通過他的一部部作品讓大家記住他,喜歡他。

    從北京開完會后,我去馮老師家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說起話來更加自由隨意,他對我寫作很關注,聊起內蒙古西部傳奇的事來,他說他有一本關于“鞭趕子”的資料想給我,我了解了一下,覺得確實稀罕,可又轉念一想,不好奪人所愛,就謝絕了。

    這個時候,我父親病重,說來也巧,我父親跟馮老師是同年生人,每次我與病重的父親說話時,腦子就會突然想起馮老師。一次我與家父說起馮老師,父親年輕時候喜歡過文藝,他知道馮苓植,他說他可是個大作家。

    后來家父亡故,有很久沒見馮老師。再去他家,他墻上多了一幅字,寫著“放下”兩字,字是馮老師寫的,看上去有些顫抖,這一年他八十一歲。

    我坐在他的面前,恍惚之間,覺得他很像我的父親,他問我最近在寫什么、看什么書、工作情況之類的,我倆就這么慢悠悠地聊著天,聊著聊著,他突然顫巍巍地走到了他的屋子里,然后拿出一件皮夾克,是皮毛一體的那種。他說,你過來試試,這件衣服買上一直沒穿,我孫子又給我買了一件,我看你個子跟我差不多,來試試。

    我愣了一下,我正要擺手,他說試試看。

    我只好站起來走過去,穿上那件皮夾克,很暖和,大小也正合適。我心里想著這有點不合適,有心要脫下來。

    他走到我面前。

    別脫,我看看,嗯,正好,這件衣服就是給你買的。

    他說。

    拖雷,本名趙耀東,生于1972年。曾在國內文學期刊發表小說一百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載。著有小說集《為誰演奏》《饑餓之年》,長篇小說《尋仇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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