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真的勸呂蒙讀書了嗎?
古代勸學故事不勝枚舉,《孫權勸學》是特殊的一則,衍生出“吳下阿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等成語典故。漢末三國,金戈鐵馬,武人稱雄。作為江東之主的孫權,為什么要勸將領呂蒙讀書?他自己讀書水平如何?作為勸學對象的呂蒙,為什么不喜讀書?魯肅又為何意想不到而大驚?
司馬光的“心思”
《孫權勸學》選自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而非《三國志》,這一出處不得不留意。
《資治通鑒》固然可以當作“信史”來看,但它又不完全是“信史”。縱然司馬光及其團隊,進行了嚴謹的選汰、專業的剪裁、細致的整理,可自始至終,司馬光的用意,絕不只是追求真實的歷史,更在于用歷史傳達自己的政治思想。
某種程度上,《資治通鑒》并無一字講宋代,卻每個字都在針對北宋思考。司馬光會把自己的觀念,潛移默化地滲透進著作。正如他自己所言,著書是“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得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
涉及漢末三國歷史,《三國志》則是毫無疑問的首選信史。《三國志》的價值,既得益于陳壽的秉筆直書,也在于裴松之的集注與補充。裴松之生活于晉末劉宋初,出身書香門第,受宋文帝所托,注解《三國志》。作為一位出色的歷史學家,裴松之不僅注解疏通,還征引其他史料進行補充。裴松之所引用的很多史料,今人都已難窺全貌,一部分名稱見于各代經籍志或筆記中,另一部分則湮沒無聞,僅存裴注之中。
司馬光所寫的“孫權勸學”情節,在《三國志》中,不見于陳壽的正文,而是取材并改寫自裴松之輯錄的《江表傳》。《江表傳》是西晉虞溥撰寫的一部關注南方的史書。《三國志》和《江表傳》記載的原故事,相比司馬光所作《孫權勸學》,至少有三點差異。
其一,孫權勸誡的是呂蒙和蔣欽兩個人,最后夸贊的也是兩個人,孫權說:“人長而進益,如呂蒙、蔣欽,蓋不可及也。富貴榮顯,更能折節好學,耽悅書傳,輕財尚義,所行可跡,并作國士,不亦休乎!”
其二,孫權勸說中列舉了具體書目,包括詩、書、禮記、左傳、國語、三史、兵書,還援引了劉秀和曹操的事例作為論據。
其三,魯肅“遂拜蒙母,結友而別”,不單是因呂蒙博覽群書,而主要緣于呂蒙謀劃了對抗關羽的五個計策。魯肅聽罷感嘆:“吾不知卿才略所及乃至于此也。”結合后來史實,不難推測呂蒙計策應當是奪取荊州的“一攬子”方案。
至此,司馬光的剪裁書寫之意,便十分清晰。他突出呂蒙、忽略蔣欽;將孫權的長篇大論,提煉簡寫;借助魯肅的反應,側面肯定了呂蒙的學習效果,而刻意削減呂蒙計策的重要性。要言之,司馬光要強調文臣武將進行“學習”的重要性。
那么,這種“重構”是否合理呢?應當說,司馬光的選擇有一定理由。首先,《三國志》記載:“蒙少不修書傳,每陳大事,常口占為箋疏。”這是《孫權勸學》故事的契機之一。其次,孫權曾評價呂蒙:“子明少時,孤謂不辭劇易,果敢有膽而已;及身長大,學問開益,籌略奇至,可以次于公瑾,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圖取關羽,勝于子敬。”可見,孫權確實提及呂蒙前后的變化,并強調“學問開益”。
因此,司馬光雖然對史料有所選汰,更加突出了“勸學”邏輯,但故事符合呂蒙的基本面貌和發展軌跡。
孫權更喜歡打獵
孫權勸呂蒙讀書,那么他自己愛讀書嗎?這一點并無顯要記載,或者說,即便他“常讀書,自以為大有所益”,歷史評價也往往注重他的領導能力,鮮有提及他“文治”的一面。
相比讀書,孫權對“打獵”的興趣更加濃厚,這也展現出孫家一貫的尚武習氣。蘇軾“親射虎,看孫郎”之語,正源自建安二十三年(218),孫權雙戟擲虎的掌故。終其一生,孫權都保持著射獵的愛好,這種冒險廝殺的暢快感,也許正與冷靜的日常行政,形成互補,以至于后來臣僚紛紛勸諫孫權,打獵有性命之虞,一國之主應減少這種危險活動。
孫權十八歲提領江東,綜合能力確實出色。一代梟雄曹操曾感慨“生子當如孫仲謀”。陳壽對孫權評價道:“孫權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句踐之奇,英人之杰矣。”說明孫權是善于用人的領導者,能夠正確地了解、安排、部署文臣武將。其兄孫策在臨終前,也曾對孫權說:“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陳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也說明孫權這種“選賢任能”的特質。在此意義上,他對呂蒙等將領提出建議,增進溝通,存在相當的合理性。
不過,培養人才是長期“工程”,選拔任用人才卻是當務之急。在呂蒙之前,孫權最信任的臣屬之一便是魯肅。
魯肅家庭富裕,樂善好施,深得鄉人信任。周瑜擔任居巢長官,魯肅曾大方地援助其3000斛糧食(1斛約30公斤),從自二人交定,成為終生摯友。周瑜和孫家的關系,以今天的概念便是“合伙人”,地位舉足輕重。其后,周瑜大力引薦魯肅給孫權。
受《三國演義》影響,魯肅給人留下老實憨厚的“和事佬”形象,不得不說,這與真實的魯肅相差甚遠。無論是周瑜還是魯肅,在小說中都因襯托諸葛亮,而遭到較多貶損。魯肅實則是一位眼光長遠、有勇有謀的政治家。
諸葛亮作“隆中對”為劉備指明未來規劃,在他之前,魯肅就曾提出過更驚人的規劃,他在與孫權密議時說:“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魯肅的戰略意圖是不再擁護漢朝名號,先吞并劉表,后劃江而治。孫權雖未予采納,但在此之后“益貴重之”。
赤壁戰役中,周瑜和魯肅都是堅定的主戰派,“堅決抵抗”也是孫權的立場,并且,魯肅極大地促成了孫劉聯盟,對于抵抗曹操,居功至偉。贏得勝利后,孫權特意持鞍下馬,迎接凱旋的魯肅,并問道:足夠彰顯你的功勞嗎?可魯肅竟然予以否定,并慢慢舉起馬鞭說:“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總括九州,克成帝業,更以安車軟輪征肅,始當顯耳。”可見,魯肅一是沒被勝利沖昏頭腦,不忘成就大業的志向;二是與孫權關系緊密,否則這種舉動,很容易使主上無所適從。
更有意思的是,“單刀赴會”的典故,主人公恰恰是魯肅。劉備借荊州不予歸還,派關羽鎮守,魯肅索要荊南三郡,于是“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請將軍單刀俱會”。談判期間,魯肅責問道:“國家區區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軍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既無奉還之意,但求三郡,又不從命。”這時,關羽隨從反駁說:“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魯肅不卑不亢,“厲聲呵之,辭色甚切”。最終,魯肅與關羽不歡而散。以此觀之,關、魯二人旗鼓相當,魯肅并非小說中描述的那般怯懦,甚至成為關羽脅迫的對象。
綜上,魯肅不僅能力出眾,而且深受信任。可當他見到呂蒙時,態度卻是“意尚輕蒙”。因此,《孫權勸學》的故事中,呂蒙說“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大兄何見事之晚乎!”除了呂蒙的長足進步,固然也有回應魯肅之前“偏見”的意味。
然而,魯肅作為一代豪杰,為何輕視呂蒙?后來又因為什么刮目相看呢?
刮目相待呂子明
周瑜、魯肅的出身屬于官僚富戶,呂蒙則不同,是典型的行伍出身,不通文墨。呂蒙15歲時,便自愿隨孫策征討山越。后來,有小吏侮辱呂蒙,他怒而殺吏,因膽氣而被孫策看中,正式加入孫氏陣營。
呂蒙曾對母親說:“貧賤難可居,脫誤有功,富貴可致。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足可見他建功立業、逆天改命的心態。因此,呂蒙作戰勇猛頑強,在征伐黃祖、赤壁鏖戰、爭奪荊州的諸多戰役中,都身先士卒。可以說,青年時期的呂蒙,“剛猛”的特征十分突出。
因此,魯肅對呂蒙的認知,不外乎一介武人,勇猛有余而謀略不足。身邊人當時勸魯肅,應該重新審視對待呂蒙,于是他便主動拜訪。在這次交談中,呂蒙問應對關羽的方略,魯肅答曰“臨時施宜”,亦即隨機應變;而呂蒙卻細致地做足備案,謀劃了全套方案。由此,魯肅認識到,呂蒙絕非“吳下阿蒙”,而是一個具備戰略眼光的統帥之才。
呂蒙介入荊州事務后,體現出過人的戰略預判和規劃能力,尤其擅長“敵后”戰場的暗線作戰,情報和煽動工作,做得極為周密。不妨說,呂蒙的戰略思想,可概括為:先滲透、再誘降、不降則戰、戰則擒首。
我們略舉數例以觀。曹魏經常于邊境屯田,并伺機騷擾劫掠,呂蒙先派人招降,招降不成后突襲,對方措手不及,無法抵御,率眾多百姓投降。后來,廬陵山賊叢聚,多次圍剿不能根除,呂蒙前去消滅賊首,而山賊手下多有釋放,最后郡內復歸安定。搶奪荊南三郡時,長沙、桂陽率先被呂蒙修書勸降,可以想見,在這之前,呂蒙勢必進行了大量的滲透和情報工作。其中,零陵太守郝普不降,呂蒙于是派郝普舊相識鄧玄之當說客,傳達自己的“陰謀”。呂蒙告訴郝普,關羽、劉備均不能相救,孤守無益,郝普果然上當出降。其實,劉、關二人都在荊州,本有機會救援。
當然,呂蒙的最大功績還是襲取荊州。事前,呂蒙稱病麻痹關羽,實則早已定下“大軍浮江,晝夜馳上,襲其空虛”的計策。事中,呂蒙則實施了“白衣渡江”。白衣指的是非軍服,即史載“作商賈人服”,主要為掩人耳目。直到士仁、糜芳投降,關羽仍沒有得到消息。在這次偷襲中,士、糜二人的叛變值得細究。《吳錄》記載:“南郡城中失火,頗焚燒軍器。羽以責芳,芳內畏懼,權聞而誘之,芳潛相和。”也就是糜芳懼怕關羽的“秋后算賬”。《吳書》則記載呂蒙率先勸降士仁,再讓士仁勸降糜芳。本質上,關羽與糜芳的矛盾是通敵的導火索。但是,不應忽略呂蒙對偷襲、勸降時機的把握,以及這背后收集并分析情報的工作。
事后的處理,更體現呂蒙的老練。呂蒙要求進入江陵城的軍隊,秋毫無犯,甚至忍痛處斬觸犯軍令的士兵,于是“軍中震栗,道不拾遺”。對于城中軍、民的安撫,極大瓦解了關羽部隊的戰斗力,畢竟,士兵看到投降之后,結局不會太過凄慘,便失去拼死一搏的意愿。遺憾的是,奪取荊州后不久,呂蒙因病身故,孫權痛失愛將。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斯人已逝,可孫權、魯肅、呂蒙的勸學故事,卻依然為人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