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3年第11期|姬中憲:濕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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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細和熊扁是一對戀人,是一場地震中的幸存者。地震將他們居住的宿舍樓震塌,三十七人埋在廢墟里,只有毛細和熊扁活了下來。遇難的三十五人,多數不是被砸死,而是在漫長悶熱的等待中饑渴而亡——救援工作持續了一個多星期,大型挖掘機開不進來,救援人員幾乎是一塊磚一塊磚地將這片廢墟撿干凈——饑渴而亡的人中,據專家分析,多數不是餓死,而是渴死的。毛細和熊扁之所以活下來,全靠愛情,他們是廢墟底下唯一的一對戀人,愛情讓他們在大難臨頭時緊緊相擁,直到被救出來時還保持著接吻的姿勢,嘴唇已粘連。他們原想以這種姿勢被后人銘記,卻意外活了下來——接吻時一個人呼出的氣體被另一個人及時吸入,最大限度地實現了氣體中的水分回收,救了他們的命。“但是往后啊,不到萬不得已,我可是再也不想接吻了。”毛細事后接受采訪時笑稱,“連續接了一禮拜的吻,沒白沒黑地,太不衛生了,都快吻吐了。”但是剛說到這里,熊扁就沖進鏡頭,強吻了她。毛細和熊扁是鉻剛玉砂輪廠的工友,公司嚴格劃分男女宿舍,事發當晚毛細睡在熊扁宿舍,屬于違規留宿。二人出院不到一個月結婚,育有一子,現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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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這個故事來自網絡,講這個故事的人,微信名叫“永遠對小姐”。永遠對小姐的老公,微信頭像是永遠對小姐。因此,業主群里總有男人加他,以為他是個女的,且頗有姿色,私信的內容與語氣,自然就有些不一樣。直到有一天他們猛然發現此人性別為男,只是以老婆為頭像,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嘴上譏諷,將他歸入“懼內”者名單。且說永遠對小姐,她和老公講起這個接吻求生的故事,起因是新房交付不到倆月,墻紙就鼓起來一個包。她責怪老公選的墻紙有問題,貼墻紙時監管也不力,當初就該聽她的話,直接用乳膠漆。老公則認為墻紙沒問題,貼墻紙的一對小夫妻技術也好(他倆貼墻紙期間曾在衣帽間偷偷擁抱,被他看到),用的是淀粉膠,又牢又環保。現在墻紙起泡,全因為空氣濕度太大,永遠對小姐又堅持全天開窗,說是散甲醛,其實也放進來潮濕的空氣——六月江南,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二人追根溯源,快要扯到各自的原生家庭,也沒分出勝負。最后,根據他們的婚前協議:一切以老婆說的為準——這就是“永遠對小姐”名字的由來。永遠對小姐喜歡順口給人取外號,這方面頗有靈氣,在音形色方面頗能抓住對方神采,毛細和熊扁就是她隨口取的。她講這個故事時,她老公——不妨稱為“永遠錯先生”——已經把墻紙小夫妻召回了。小夫妻雖然修補好墻紙,但堅持認為責任不在他們,“墻紙貼好,至少三天不要開窗戶!”墻紙小夫妻很生硬地告訴對錯小夫妻,“不然潮氣進來,墻紙還要起泡!”這等于宣布永遠錯先生是對的——他們哪知道業主家的婚前協議?永遠錯先生小心掩藏起獲勝者的神情,提議買一臺除濕機,永遠對小姐立刻表示不同意。她并沒有提出什么成形的反對理由,但是其后一整天,她的所有舉動都像在為自己辯護,直到當晚的睡前故事環節,她向他講了毛細和熊扁的故事。這故事寓意不明,似乎在展示空氣中水分子的重要性,又像是借愛情提醒當初的約定,或者也可能只是想接吻了。此時永遠錯先生的嘴就在近旁,嘟一下唇就能夠到,永遠錯先生卻口中念念有詞,忙著解讀這故事,像白天解讀那些商業合同一樣認真,到頭來也沒想出接吻自救和除濕機有什么邏輯關系。永遠對小姐只好用他聽得懂的方式說:“我們不一樣,我從小生在這里,體內和環境早達到了水平衡,你現在弄臺機器回來,噸噸噸把空氣中的水抽干,你還要我活嗎?”(此處“噸”讀二聲,是她模擬除濕機痛飲時的聲音,十分傳神。)并且她進一步將這個問題引申為:“墻紙重要還是我重要?”儼然已經把她和墻紙置于不共戴天的地步。話已至此,永遠錯先生當然不再提除濕機,二人熄燈睡去,一宿無話。然而周末開發商舉行酬賓活動,現場有抽獎,永遠對小姐伸手摸到大獎,獎品正是除濕機。沒有人與免費的東西為敵,何況是自己親手摸來的,二人立刻冰釋前嫌,把那機器抬回家,當場拆去包裝,轟隆隆運轉起來。說明書上說,第一次開機要開夠二十四小時,不然影響使用壽命。永遠對小姐在便箋上記下開機時間,貼在冰箱門上,要永遠錯先生看準時間,千萬不要提前關機(她總是溺愛家電,像遵醫囑一樣嚴格遵守說明書上的規定)。當天夜里二人相擁睡去,永遠對小姐將永遠錯先生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凌晨三時許,永遠錯先生渴醒了,喉間仿佛生火,鼻中似有巨石。他想起身去倒水,發現一只手被床單纏住,床單皺縮、干硬,幾乎勒進他的肉里。他在抽手的過程中慢慢明白過來,纏住他手的不是床單而是他老婆的手——不但手,她全身都干硬、皺縮如一具風干的尸體,那尸體只有原來的一半大,并且還在不斷縮小中,他的手因此越纏越緊。“這不是夢。”他一再確認,因為夢是黑白的,而他早看到她穿的粉色睡衣,和現實中一樣粉。此時那睡衣明顯大了,寬松了,正一點點擺脫肉體。他最后醒來時天色微亮,奇怪竟沒有一點尿意。攤開手,手心空空。粉色睡衣空蕩蕩躺在他身旁,像剛從包裝袋里拆出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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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地方出生、長大,體內由沙和土組成,很少水。此地民風彪悍,話少人狠,她從小到大好像就沒怎么見過人哭,但是爸媽說,這是因為眼淚是貴重液體,舍不得哭掉,哭也要把眼淚吞進肚子里,為的是省水。她的家鄉被稱作三江源,卻極端缺水。這片高地每制造出一條河流,河流便撒腿就跑,頭也不回地奔向東方低洼之地。她爸媽也盤算著到五十和四十五歲便退休,一天也不多干,一退休便頭也不回地搬到“下面”去養老。“下面”指海拔一千二百米的省會,全省百分之七十二的人都住在這里。“人啊牛啊羊啊,都一樣,都喜歡水草豐美的地方,”她爸說,“有本事的人都到下面去了,留在這兒的人,早晚曬成肉干。”她高考報的學校全在南方,最終被一座平均海拔僅三米的城市錄取。“三米!感覺伸伸腳就能夠到海。”第一年讀預科班,課程不算緊,她有空就去學校周邊溜達。這里到處是河,河面緊貼著岸,連一米都不到,感覺稍一使勁就會溢出來。這里的人也水靈,男生女生的臉都鼓著,腮幫子兜著一洼水,走起路來咣當咣當,應該是體內富含的水在晃。不像她,從內到外的干,報到一星期,吸了一星期水,感覺人都脹出一圈。腦子也糨糊,舌頭發澀,腿發軟,像醉水。兩個月后學校宿管改革,把預科班同學拆分到本地同學的寢室中,以加強“地區融合”。她加入到一群水做的小女人中,立刻被視為異類,她們嘴上說歡迎,身體可不撒謊:她們的身體都躲閃著她,像是害怕蹭一身土;她們之間可是摟摟抱抱的,還擠一個被窩呢。那五個女生來自省內五個不同地方,以前也不盡和睦,她來了,倒讓她們一下抱團了。她們平時以學號互稱——在這所學校里,老師和校園網都是以學號來標記他們的,你哪怕忘了自己的名字都無所謂,只要你記得自己的學號——201是靠窗上鋪的姑娘,201是她的學號尾號。211是門口下鋪的姑娘,大家都笑她是211的名,二本的命。“我叫303。”她主動獻上自己的尾號,從前她討厭這樣的叫法,但是現在她寧肯被她們這樣叫,畢竟作為數字,她和她們之間的區別就沒那么大,沒那么實質了。有一天她正小聲背單詞,209拿過她的書,指著字母G問她:“你剛讀的什么?”“G啊。”她說。“你們來聽聽啊,你們快起來聽聽啊,”209招呼四個同伙起床,“聽聽她怎么發這個音的,雞——遮——哎呀媽呀,我的舌頭都發不得這個音。”另外四個女生起來了,她問她們:“那你們怎么念?”“巨——!”她們集體攏起小嘴,同口同聲。“是你們念得不對吧,明明是G,怎么能讀巨呢?”她打開有道詞典,輸入G,讓手機讀,英式、美式發音各讀了一遍,讓她們聽。她們支著耳朵聽完,集體回答:“對啊,就是巨啊!”她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又連點了幾下手機,“巨——!巨——!巨——!”她們像驢一樣高聲叫囂,把手機都帶跑偏了,隔壁同學都聽到了。那一刻,她覺得她們連長相都很像——長期用同樣方式發音的人,五官確實會趨同——她們像一位英雄母親產下的五胞胎姐妹,帶著無與倫比的生物優越性看著她。當晚她給媽媽打電話,因為一點小事情,她哭了。“不要哭,眼淚是最金貴的東西。”媽媽這樣告誡她,全不考慮此地的降雨量與空氣濕度。連續半個多月的小雨摧毀了她,從內部瓦解了她,那終日不絕的沙沙聲好像來自體內,無數把絨毛刷子正細細搔弄她的每一處骨頭縫,那感覺介于癢、麻、酸、痛之間,已知的語言尚不足以命名這酷刑。越是深夜,那感覺越頑固,她在失眠的夜里死命捶打自己的膝蓋,“膝/我體外的心臟/有兩顆/隱隱作痛……”她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詩,突然讀懂了它。新入職的輔導員中也有幾個外地人,她們住在宿舍樓的底樓,更加陰冷潮濕。學校體恤她們,每人發了一臺除濕機,她看到了,像個四方水泵,蹲在房間正中,咕咚咕咚地工作,憑空抽出一桶桶水。當晚她試著加入寢室臥談,提議是不是可以一起買一臺除濕機,或者如果有人不愿意的話,她可以自己出錢買一臺——只是聲音有些吵。“除濕機哈哈哈哈……”214笑得快從上鋪跌下來了。作為鬼故事高手,她火速貢獻了一個有關除濕機的鬼故事。故事的結尾,永遠對小姐被除濕機抽干,變成一具黑硬的僵尸。提議就這樣被輕輕略了過去,好像它根本不值一駁。她決定單獨行動。之前被輔導員叫去寢室談話時,她拍下了除濕機的照片。她用照片在網上搜到同款,下了單。她趁寢室沒人時拆快遞,快遞箱扔得遠遠的,機器藏在床底下(下單前她反復計算過尺寸)。這個故事因為她的一系列果敢嚴密的行動而突然加速了。她之前因為失眠從醫院開到了十片安眠藥,現在還剩五片,她把五片壓碎,混入五杯奶茶中,周五晚自習后帶回寢室,“一個男生給你們買的,我也不認識。”她說。“哇——!咦——!”她們眼神復雜地齊聲起哄,一人一杯接過去(此校有一項傳統:如果男生追一個女生,就給女生的室友每人買一杯奶茶,這種性質的奶茶室友是不能拒絕的)。她的想法無非是:別吵醒你們,反正第二天是周末,反正周末你們總是用來睡覺,我只是讓你們睡得更踏實更整齊一些,最好一天一夜,好讓除濕機首次開機滿二十四小時,然后,我們一起看看結果會怎樣——沒有人會死,沒有人變干尸,只是讓被褥干爽一些,沒人吃虧。我自己掏錢買下這臺機器,只求你們接納它,首次開機后,我保證只在寢室沒人時打開它,大家回來了,我就關掉它,免得吵到大家……這個計劃最后幾乎成功了,她在除濕機嗡嗡嗡的白噪音中踏踏實實睡了一大覺,她來到此地后最大的一覺。她最后被捕完全是因為她的上鋪203患有哮喘,安眠藥“抑制了人體細胞纖毛的擺動,降低了呼吸頻率”(法醫語),最后窒息而死。可憐203,本是寢室排名第二的邊緣人物,對303的歷次嘲笑她雖然都有參與,但每次都是被脅迫,笑聲也最小,假以時日,203和303完全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畢竟她們連尾號都那么像呢。“她和室友不和!她和室友經常很大聲地吵架!”隔壁同學紛紛獻言,為這起千載難逢的兇案作證。官司打了近三年,303的爸媽提前退休,從海拔三千多米迫降到這里,傾盡家產。他們后來成為線上“云曬被”計劃的重要發起者,他們在這個海拔三米的地方度過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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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把尿尿在房間的地板上時,擔心尿騷味太大,會挨巴掌,就把一瓶礦泉水倒在尿里,以為這樣可以讓尿淡一些。要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這樣并沒有絲毫減少尿的總量,只會讓尿隨著水到處流,讓尿騷味分布得更均勻。而且,更要命的是,為了這根本等不來的“巴掌”,他白白倒掉了房間里最后一瓶水。倒的時候容易,再喝回來可就難了,因為每一滴水里都摻了尿,摻得很均勻。味道當然很糟,但并不比多年后他第一次喝啤酒時更糟。更何況,“糟”這個詞很明顯是人為發明的,當沒有人為他發明這個詞時,他并不覺得有多糟。他是趴在地上,像動物那樣拿舌頭舔著喝的,這并不太難,稍加練習就可以了。喝完這一地的尿加水,再想喝,就只剩下純尿。純尿據說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所以沒問題,可以喝,但不是長久辦法,因為喝進肚子以后,很多會通過汗液揮發掉,只有一部分再變成尿,所以只喝尿的話,尿會越來越少,不夠喝。當然,那時他并沒有想那么長久,眼前有的喝就不錯了。喝水問題暫時緩解后,他感到餓,撲天蓋地的餓,他把屋里所有能塞進嘴里的東西都塞進嘴里。他從床底下、桌子底下、沙發底下、沙發座墊的縫隙里撿到的一些食物殘渣,最后連同沙發墊本身,都被他塞進嘴里,他吃掉了幾乎一整個沙發。這些東西幫他撐過了最初的一段時間。最餓的時候,他忍不住過去拍了幾下門,很快放棄,一是因為沒有力氣,二是因為他知道這道大鐵門不聽他的,它要開,不拍也會開,它要不開,巴掌拍爛了也不會開。他原地出溜下去,靠在門板上,“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心里其實并沒有這樣明確成文的愿望,他只是不了解死,如果有人告訴他,死也是一種方案,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死——如果他能做到的話。他想起這個房間下面還有一間地下室,他從沒下去過,那是另一個應有盡有的世界,散發著另一個世界的獨有氣息,但是地板上一道門鎖住了它,每次他走過那道門時,腳下會踩出不一樣的聲音,預示著這道門下面有一片不一樣的天地。這道木門已經破了一個小洞,他趴在地上,透過那個洞往下看,眼睛涼颼颼的,什么也看不到。他開始動手挖那個洞,指甲全折斷,手上一道一道,全是血。無法考證他挖了多久,但是洞越挖越大,終于露出里面的鋼筋——這是無論如何也弄不斷的。所幸鋼筋空隙夠大,他遞進兩只腳,兩條腿,整個身體,直到頭被卡住。沒人跟他講過,人類最驕傲的部位是頭,頭是人身上最大的器官。他的腳沒踩到什么,整個身子懸著,就靠頭卡在那里。此刻如果有人開門進來,會看到地板上種著一顆腦袋,腦袋蠢蠢欲動。半是主動,半是被身體的重量所迫,他開始雙手抓緊鋼筋,小心旋轉那腦袋,希望找到一個相對較窄的角度。鋼筋把他的臉頰和下巴磨出血,他好像在用兩把銼刀細細打磨一個肉球,以便磨掉那些多余的突起。他發現這個球以及球身上的突起是有彈性的,給它一個什么樣的環境,它就可以長成什么樣,從前它之所以這樣大,這樣無節制,全因為它沒受到任何約束。他這樣不知研磨了多久,人已半昏死,全靠身體自重在拖拽,慢慢地一只耳朵被磨掉,額頭癟下去,鼻子差不多完全被壓進去,變成兩個平面的孔。終于,一個全新的腦袋打造成功,撲通一聲,他掉下去。他好像被重新生了一遍。他第一次被生出來時,也是被腦袋卡了半天,最后動了刀才出來。他摔疼了,這時才醒過來,想起該哇哇哭兩聲,旋即又止住。在沒有聽眾的世界里,哭有什么用?他其實已經很久沒哭過,只是憑著記憶大致哭一下,像是對這個全新世界的嘹亮的宣言。這個世界物資極其豐富,他簡直像是挖到了一處食礦,一舉找齊了終生的食物。食物被裝在密封袋里,一袋一袋碼在架上,更多的堆在地上,一直堆到屋頂,堆出一個很神氣的尖。他躺進食物中,像躺在一堆兒童玩具中,像躺在媽媽的懷抱里,像躺在固體的羊水里。他完全沒有預算地吃起來——味道真是鮮美啊,他咯咯咯笑起來。此前他生活在陰冷的人身旁,從沒有人教他或是向他示范過笑,他獨立發明了笑。這真是一項偉大的發明,重要性不亞于他對食物和水的開采。是的,他還開采出了水,確切地說是一個泉——如果他知道“泉”這個字,他一定會用這個字來形容它。那是一處人工泉,他很快就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從泉眼中取水的方法,而泉眼源源不斷。他有吃有喝,富足地活了下去。他是這個新世界的發現者與唯一享用者。在被“發現”之前,這個世界毫無意義,約等于無。夸張一點說,他就是這個小宇宙的小上帝,同時也是唯一的臣民。他活得堪稱講究。他甚至學會了將自己的排泄物放進密封袋里,然后封起來,仍舊一袋一袋碼在那里。密封袋有的是,他不斷地掏空一個袋子,再填滿一個袋子,似乎可以一直循環下去。直到有一天,這一切被粗暴地打斷:外部世界的人找到了他,不由分說將他拖出來。震驚、困惑、追問、嘆服之后,人們爭相向他宣布了一系列驚人的發現(用的全是外部世界的語言和邏輯,其中有很多內容要等多年以后他才理解,或者永遠無法理解):他是一個棄兒,他的生母將他鎖在房間里,各種跡象表明生母并非有意遺棄他,她可能只是出門扔個垃圾或者買個東西,但是她再也沒有回來。他被遺棄時只有三歲零七個月,被發現時四歲零三個月,他在那間地下室里活了八個月零四天(根據房間里一臺電腦的最后一次使用時間推測——人們雖然對未來很無知,卻十分精通事后推測)。八個月里他長大了一圈,再不可能鉆回地面,他靠地下室里的狗糧獲得食物,靠一臺除濕機獲得水(生母租下這個帶地下室的房間,開了一家賣狗糧的網店。地下室用來堆放狗糧,狗糧需要干燥,地下室很潮濕,所以她買了一臺除濕機)。還有:他是個女孩,而不是他一直以為的男孩。她——我們現在可以換回正確的稱呼了——她全身浮腫,皮膚近乎透明,眼神空明,眼瞼閉合不全,歪嘴,獨耳,鼻梁塌陷,舌頭總伸在外面,畏光,懼聲,時時伴有痙攣,牙齒呈黑紅色,二十顆乳牙爛掉了十四顆,腿腳細軟,不會走路,只會爬,幾乎不說話,但是愛笑,咯咯笑。她生父不詳,生母至今下落不明。她似乎也沒有名字,沒有戶口,像是被那個地洞孵出來的。這間房子租了一年,無押金,房租已付清,尚有兩個月到期,房東和二房東都沒見過房客,中介全權代理了出租事宜。中介已辭職半年,一說去了南非,一說去了西藏。房間無窗、無廚、無衛,就只是一個方盒子,大概十幾平方,內置一床、一櫥、一桌、一沙發、一電腦,電腦仍插著電,聯著網(事后人們總說,如果那女娃會上網,可能早就獲救了)。地下室是二房東挖的,這樣掛牌時便可以說“兩房”,多租二三百塊。生母失蹤后,這間房子與她的唯一聯系就只剩下一個:電費。電費每月從生母銀行卡上扣除,生母用這種方式遠程供養著那臺除濕機,每日為女娃產水——簡直就是人造乳汁。后來有心人也是循著電費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找上門來,發現了她,七手八腳將她從地洞里掏出來。這差不多相當于她的第三次出生了,這一次尤其艱難。網友們破例對這起事件感興趣了小半年,許多善男信女愿做她再生父母,為她捐錢捐物,為她詛咒或痛哭,盼她身心健康起來,每天朝主流人群再近一步。后來還是福利院收養了她,將她養至十八周歲,賜名“福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