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北流》裝得下我全部的感受
林白,生于廣西北流,現居北京,著有《北流》《北去來辭》《一個人的戰爭》《說吧房間》《婦女閑聊錄》《萬物花開》等多部長篇小說,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人民文學長篇小說雙年獎、十月文學獎、首屆及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譯入日、韓、意、法、英、西班牙等長篇和中篇小說單行本出版。
一段時期內,林白曾被認為是“個人化寫作”和“女性主義”的代表作家。從《一個人的戰爭》到《玻璃蟲》,她寫了青春期,寫了成長,更寫了女性群體的命運。
她總想挑戰自我,總是在新作品中打破既有的慣性,于是我們在《萬物花開》中看到了一束束光,明亮而燦爛,充滿強烈的生命能量。《婦女閑聊錄》則呈現出“完全的他者”,幾乎顛覆了她既有的文學觀。長篇小說《北流》的出版,贏得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批評家李敬澤高度評價:“我們每個人身上都經歷了滄海桑田。這個滄海桑田不僅僅是作為故事,也不僅僅是作為敘事,而是作為一個人類的經驗。如何在人類經驗中,像普魯斯特那樣在回憶中保證生命的飽滿,林白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很大的題目。”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林白一直活躍在文學現場。23年前,我采訪過林白,如今間隔太久,用林白的話說,總覺得回憶像是“從山上下來再回望另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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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19歲就開始寫詩,什么情況下轉向小說寫作的?
林白:好像波拉尼奧說過,寫不出詩就寫短篇,寫不出短篇就寫長篇。估計我當時就是寫不出詩了,我的詩很難發表,一次次退稿,越退越寫不出來,越退越沒有感覺,就寫一下小說。結果小說發表非常順利。最早是在四川的《青年作家》發了一篇,然后北流文學界的前輩覃富鑫老師寫了一篇短評,發在《廣西日報》上。我就開始正式寫小說了。
中華讀書報:先談談1994年發表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爭》吧。它給您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林白:寫作沒什么特殊背景。但發表的第二年,世界婦女大會在中國召開,我也獲得一些關注。帶來的影響就是作品的出版和發表更容易些了。現在《一個人的戰爭》大概有13個中文版本。
中華讀書報:自傳色彩的書寫與表達是需要勇氣的,這種勇氣不是所有作家都具備。您如何看待所謂的“私人寫作”?
林白:為什么會有“私人寫作”,因為改革開放之前,大體上只有集體的人,所以要用“私人”來標志自己的獨特。改革開放40年,早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期的私人有當年的歷史意義,但就我而言,現在的私人是更開闊的私人了。《北流》是經過跟世界交流后的私人,就是用個人來理解世界的努力。
年輕的時候,大概是只盯著自己內心的一點點東西吧,如果遇到不順利,就是世界出了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時間會賜予我們一些什么。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人會慢慢跟世界或世界的一部分和解。寫作雖然仍然是私人的,容納的內容已經不同了,或許也不能用“私人寫作”來概括了。西方的成長小說,說的好像就是一個人跟世界相處的過程中慢慢長大,那么我慢慢了解世界、慢慢寫作的這個過程,總體來看,也可能是自我成長的一部分。
中華讀書報:評論家孟繁華甚至認為,《一個人的戰爭》是中國女性文學里程碑式的作品。您認同他的評價嗎?
林白:“中國女性文學里程碑式的作品”——這么大的名頭,我覺得榮幸啊。當然無論如何,《一個人的戰爭》寫作時并沒有特意考慮女性文學的問題。
我是1993年用了半年時間寫成的。從那年3月開始。完成的時間我記得很清楚,是1993年9月。本來答應了朋友,把這個作品拿到10月份的深圳文稿拍賣會去拍賣,但是后來一想,這個東西不能隨便拍賣,就退出來了。半夜給他打了電話,他聲音嘶啞著說好吧。1994年《花城》首發,1995年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很多人才聽說女性文學這個概念。
中華讀書報:能否談談您的《玻璃蟲》。我第一次采訪您就是2000年出版《玻璃蟲》之后。那個時期您從《中國文化報》辭了職。生活狀態會影響寫作嗎?
林白:生活狀態當然會影響寫作。那段時間沒有收入,孩子才四歲,心里不免慌張,就猛寫長篇,一兩年就出來一部長篇,一般都是寫一稿就拿出去,沒有時間很好修改。《一個人的戰爭》《守望空心歲月》《說吧,房間》《玻璃蟲》《枕黃記》《萬物花開》《婦女閑聊錄》,還有《致1975》,都是寫了一稿就拿出去。后面有兩部長篇雖然是2004年到武漢當專業作家之后,有正常收入之后寫的,但也延續了之前的習慣。直到《北去來辭》,才經過了一年半的沉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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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北流》序篇“植物志”似乎暗示當北流的方言不存在時,只有植物能將北流保存下來;后章“語膜”中有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標本項目“北流話語膜”的表述,更有對未來世界的描寫。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方言或記憶的丟失?
林白:我覺得不能說是丟失。反而是語言的嬗變。我們現在說語言只是在說口頭的語言、敘述的語言,但其實語言真正的重要性,我認為是記錄時代的信息,保存不同階段的活力。小說,或者說一切文學藝術作品,是在提取不同的活力,用作品把它們保存或保護下來。隨著時間的更新,很多東西都疊在一起了,還有的東西被其他一些東西所籠罩,語言自然也是如此。我們現在看到一些東西好像消失了,但其實它只是被其他東西裹挾了,進入另外一些東西的包圍圈中,它的重要性好像被取消,但并不是不存在。
我覺得在寫作里,所有的時間、所有的語言,都存在一個競爭關系。記憶本身會被新的記憶覆蓋,但新的記憶里面又有舊的記憶。如果我們感覺新戰勝了舊,或者說我們覺得方言丟失了,那其實只是我們對現在正在發生的,對現在的語言方式更熟悉。丟失的從來不是語言,是人的內心發生了位移,過濾掉了一些東西。
中華讀書報:《北流》的結構是獨一無二的。為什么使用注、疏、箋、異辭的結構方式?這對一般讀者來說,會不會有陌生感?
林白:把龐雜的東西放進一本書里,這個結構、這個文本是可以無限擴充的,當然會有陌生感。尤其“時箋”這部分,我一直想放進文本,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結構解決了這個問題。有一個想法之后,比如注、疏,要針對經來注疏,應該有個相當于經的文本;“異辭”最早就是經,但是什么樣子我不是很清晰,直到在南新倉碰到一個嘟嘟囔囔的老太太。
其實有時候就是這樣,看起來很特別的表達,其實都取自現實生活。民間的東西是非常豐富的,很有活力,但是它不會主動來到你身邊,有時候看上去是它主動來的,其實是你自身的氣足了。有一種來自更深廣處的認識,內心的體量有所增加,才能碰得到,而不是僅僅在模仿民間。我覺得這個很重要。
中華讀書報:內心的探索、文體的探索,您對漢語的使用總能帶給讀者新鮮感。
林白:小說的藝術形式很有特點。很多人都在說要寫契合時代的作品,但其實這個時代是什么樣的,確實很難說得很清楚,最終大部分作家都要選擇一個切入口,用展現一個橫切面的方式去呈現一個復雜的視角。但《北流》就沒有。它的結構也展示出它是一個容器的狀態,它把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放進這個容器里面了。復雜性是逐漸孕育出來的。有關創新探索——并不是刻意的要創新探索——實在是因為我想要容納得更多一些,比較舒服地把這些龐雜的內容都容納進去,確實要找這么一個容器。
探索?實驗?非也!文學既不是馬戲也不是雜技。它是自然形成的。但這個“自然”是前期要有很多準備。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準備期。在這個過程中,需要調動一切力量去進入一個作品的核心地帶。一旦進入了,小說自己就會提要求。《北流》是記錄進入世界的過程,帶出的是一個觀看方式的變化,然后很多更復雜的東西自然出現。
中華讀書報:《北流》是藝術感很強的小說,您有沒有這種情況——有的段落沒有想著要去寫,卻寫下了?
林白:有時候不是段落,是整整很大一塊沒打算寫的忽然就覺得要寫。比如火車筆記三卷,整整一條線,是2020年才加進去的。還有長詩。還有異辭。有時候有一點觸動,就出來一大堆東西。一開始我確實做了很多功課,但后來更特別的是很多東西自己找到了我,也是那些一段一段沒想到要去寫的東西一點點提出要求,有時候我是跟著它走的。就像一條河流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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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北流》的敘事重點是1990年代之前的廣西本地生活。但“北流”不止是地名,也有很多的隱喻吧?
林白:它可能只是一個文化坐標意義上的故鄉。現在談論一個地方的時候,很多描述都太具體了。我們看過很多講某地的故事,但抽掉情節,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是什么樣子。我想可能是因為對作為背景的語言挖掘不夠。
什么是背景的語言?——也許這就接近你說的隱喻——就是對一個地方不光要了解它的歷史文化和習俗,更重要的是了解它的氣息。就像第一次與人見面,很難跟他說什么,更多的是觀看。對一個地方的觀看也是如此。你觀看它,感受在它里面生活的人的面貌,才算走進它的背景。
小說最終不是要留下一段故事——故事是為了讓我們理解這個地方為什么是這么來的——小說最終記錄的是時代的背景語言。90年代之前的北流和現在肯定是不同的。其實這個小說里好幾十年前的時間點都有,很多細節其實都在說這種不同是怎么來的。
中華讀書報:《北流》涉及社會的方方面面,從工農商到醫學和教育,從風俗文化到方言飲食,時代感強,更有歷史感。寫這樣一部長篇,您覺得累嗎?
林白:前面幾年還是有點累的,素材太龐雜了,要讀各種各樣的東西。2020年氣比較足,主要的幾稿都是在那個時候改的。這一年倒不累,“植物志”的初稿一天就寫完了,“異辭”也是。人比較興奮。精神飽滿的時候是感覺不到累的。那時候我騎車,騎共享單車。我覺得這個太有意思了。精神的跋涉久了,體力的消耗反而又讓人變得有精神了。
寫長篇整體來說沒有不累的時候。長篇自己會提出很多要求,每一個要求你都要安排妥當,沒辦法像面對生活中一些事情那樣省略過去——那是必須要面對的要求——否則作品的狀態會停滯,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所有寫作都是遞進,是一場長跑,在這里面體力和精神漸漸融合成一種東西,然后匯聚到作品提出的那些要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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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平時您也寫詩、寫字、畫畫。這對創作有何幫助?
林白:打坐對寫作肯定有些幫助,主要是氣比較足。我原來臨楷體,后來臨碑,葉兆言推薦了游壽臨的《董美人墓志》,我臨了以后才能自己寫寫毛筆字,光臨楷是寫不出來的。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可能就是多了一些感受的維度,很多感官會打開,最終進入小說里,以不同的形式和不同的語言。
中華讀書報:《北流》中的李躍豆說:“找到自己最喜歡的方式瑣碎,瑣碎到底,將來瑣碎會升華,成為好東西。”是否也可以理解為您的創作原則?您似乎說過:“我們真心熱愛宏大敘事……”
林白: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大家都注意到這一段話。這個絕對不是我的創作原則。我也不認為《北流》瑣碎。
中華讀書報:您有什么新規劃?
林白:十幾年前碰到海男,她老說我們要寫到八十歲,后來變成線上說。最近幾年她不說八十歲了,她說我們都要寫到九十歲。說兩句閑話,齊白石九十多歲的時候畫畫,到最后九十的九字往哪邊拐彎,那個勾,他都不知道了,得問旁邊的人才知往哪邊拐,但還能畫個牡丹什么的,畫得出神入化。作家要是到九字勾往哪邊拐都不曉得,就不知道能不能寫了。不記得是哪一位美國女詩人,阿爾茨海默癥以后還寫了很多詩——好像是從張新穎的文章里看到的——阿爾茨海默癥還能寫詩,這最值得羨慕。
我對自己的希望是:既可以安住在寫作中,也可以安住在不寫中。最好是隨時可以寫,也隨時可以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