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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程紹國:念德培兄
    來源:文學報 | 程紹國  2023年11月03日08:28

    中秋節上午,張楚的朋友圈出現了紀念程德培的文章。

    哲貴說幾年前程德培就生病了。而黃德海兄卻另有補充和講法。總之是太可惜了。

    我一直稱呼程德培為德培兄。記得程永新叫他德培,朱小如叫他程德培。他倆和程德培關系緊密。我所見的其他人,私下或者場面上,似乎全都叫他德公。德公,德公……德培兄比我大不了十歲,盡管我尊敬他,但我的確不習慣叫他德公。現在他去世了,網上還是叫他德公。德公,德公……閻晶明紀念文章題目就叫“念德公”,比他年齡大的岳建一,說“德公走好”……足見德公的氣場之大,大家心目中的位置之大,他對文學的功德之大。

    在新時期,德公是最早為林斤瀾寫評論的評論家,發在1982年《上海文學》第6期上,題目叫《此時無聲勝有聲——讀林斤瀾短篇近作印象》。盡管在這之前有老作家孫犁《讀作品記五》,用散文的筆調,說林斤瀾的作品,“如果放在大觀園里,它不是怡紅院,而是櫳翠庵,有點冷冷清清的味道,但這里確確實實儲藏了不少真正的藝術品。”盡管很后來了,德公在我面前表示不滿意自己的這一篇。但,林斤瀾是很滿意的。林斤瀾重名,他說過“雁過留聲”的話,非常重視別人對他作品的意見。我1979年和林斤瀾熟悉上,他1983年6月1日的生日是在溫州過的,由他的九妹林抗做的菜。問他喜歡吃什么,他說要有長壽面,其他隨便。就是那個時間,他欣喜地說起德公的文章。德公文章出來后,次年黃子平在《文學評論》發表《沉思的老樹的精靈——林斤瀾近年小說初探》,林斤瀾也是喜不自禁,幾十年對我講過很多次一樣的話:“黃子平這一篇文界反映大,不是我小說的原因,是他評論的角度新……”

    我看到林斤瀾和德公的一張合照,我猜想是1983年這一次拍的,林斤瀾坐綠皮火車到的上海,在德公的書房里。照片里,林斤瀾比現在的我還小,而德公當年32歲吧,看去文靜,風華正茂的樣子。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和德公認識的。有一回我到上海,是朱小如設宴,叫來德公和徐堅忠,還有小潘等。酒喝多了,我覺得德公是個率真率性的人,很會說話,但有時也顯得尖酸,讓人難受。

    德公的確是率性的。2008年初吧,德公得到上海閔行區的支持,舉辦一個“春申散文獎”。我接到他的一個電話,讓我去。我到了上海某酒店,他見到我,歉意地說:“你的《林斤瀾說》得獎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是一個評委指出《林斤瀾說》一書是2006年12月出版的,我們評選的是中國2007年的散文集。”

    德公真心喜歡我的《林斤瀾說》,在我的面前和不在我的面前他都褒揚。還說《林斤瀾說》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繞不過去的一個石頭”。德公喜歡《林斤瀾說》,也許是愛屋及烏,也許是書里的掌故好玩,主要的也許是我表現的價值觀,對世界大是大非的看法,與他相同。

    很多人總是把林斤瀾和汪曾祺進行比較。德公認為汪曾祺“審美”,只是表現“美”,怎么沒有“審丑”呢。然而林斤瀾對汪曾祺是佩服的,特別是語言,他說:“汪曾祺把白話文寫到極致。”又說:“好像一塊板,有四個角,我的板總有一個角是翹著,而汪的角都是平平貼貼。”而拿汪與乃師沈從文比較,林斤瀾對我說,汪有不及沈從文的地方,就是沈從文涉及到了人間的苦難。林斤瀾這話,德公可能是贊同的吧。

    林斤瀾的路冷僻,奇崛,險峻,所以,作為批評家的德公非常喜歡。在林斤瀾去世前后,他多次對我說,要重新寫一篇林斤瀾的評論。他要否定和超越自己。但他最終沒能寫出,雖說是一種遺憾,但我覺得也是無關緊要的事。人生幸福度差不多,都是過客,本來沒有什么大意義,如托爾斯泰、愛因斯坦,可能對別人對后世有意義,而對于自己,一死,就什么意義都沒有了。

    林斤瀾去世后的幾年里,和德公見面,還是電話,他總是懷念林斤瀾的人品和文品。到了后來,他對我說,要做林斤瀾逝世十周年紀念會、紀念文集。他要我把這個事負責起來。由于不可思議又不便敘述的原因,我已經沒有興趣了。我參加林斤瀾遺體告別,多次一個人到通州林斤瀾的墓地拜謁,寫了《林斤瀾先生周年祭》,溫州也已設立了“林斤瀾小說獎”。我個人該做的也都做了。2018年春,在杭州富陽蔣家村,德公還是一再堅持。我只好答應了下來。答應下來就要做好,但我有個條件,德公要做紀念文集的主編,他也答應了下來。我們約定2019年4月11日,林斤瀾先生十周年忌日,會議召開,或者提前幾天開這個會。其實,林斤瀾去世后,所有追思文章我都收集起來了。在座的陳小萍答應把藝術評論的文章一一找到。最難做的是林斤瀾年譜,因為經歷經驗,林斤瀾的文章習慣不注年月日。后來我費了不少功夫,我還找到唐山一位長者董國和,他是“林粉”——當代文學研究的“單干戶”。他幫了不少忙。而林老在《北京文學》的行狀,全由章德寧提供。后來編成《林斤瀾創作年譜》,紀念文集應當說是像模像樣的。

    后來大大出于我的意料,德公居然不當這個主編了。電話里我幾次要求,他幾次推卻。或者是忙,或者覺得自己是掠人之美,更大的可能是書是印定了,會是開定了,沒有他的事了。這是個謎了。但德公沒有來開會,我也索性不參加了。

    德公把絕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嚴肅的文學評論上。他是莫言的首評者。陳村說德公,每評一個作家都要通讀這個作家的所有作品。這叫人驚奇。溫州胡小遠的《玻璃塔》,我覺得是部奇書,推薦給已是十月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的章德寧,后又推薦給朱小如等。朱小如深情地寫了評論。德公看了后,欣喜莫名,認為是大作,他說要賭一把,他寫了二萬多字的《評〈玻璃塔〉》,發在《上海文化》上。《玻璃塔》出版后,他出席了三場作品推介會。一是在溫州圖書館,一是在上海思南公館,一是在杭州“純真年代”。胡小遠感動,我也感動。

    德公是文學的德公。大家懷念德公,其實是熱愛文學。

    前幾天,我和朱小如通了很長的電話。朱小如后來發來了一段文字: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德公作為一個如此“純粹”的文學批評家,他究竟在批評什么?他批評的對象到底是誰?最終我明白了德公沒有“私”敵,有的只是“公”敵,德公要批評的只是文學的“公”敵,并不限于哪位作家,哪部作品。這應該就是德公文學批評的“純粹”性所在。

    小如兄的話,德公是聽不到了。沒事,德公的一生,對得起文學,已是很精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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