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散文創作的“痛點”與突圍
回顧這些年來的散文發展歷程,我以為,一大部分的“功勞”應當歸功于諸多小說家們的“探路”,“劍走偏鋒”與“他山之石,‘完美’攻玉”之功,也有許多詩人、學者和專事散文的作家們,他們的創作同樣不容忽視。自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的新散文運動以來,無論是專門的散文寫作者,還是較為專注的散文研究和批評家,都不自覺地把截至目前的當代散文發展成就,稱為是純粹的散文寫作者的“集體發力”的結果。我認為,在談論一個文體發展的時候,起點應當放在整個歷史長河當中,方才公允和精準。相比其他文體批評體系的成熟與演進,散文批評和研究基本上仍舊處在自說自話的階段。以此來觀察當下的散文創作,其中有三個方面需要進一步言說。
其一,散文寫作從來不是孤立的,而是涓滴入海,百川成河?;仡櫚自捨倪\動以來的散文,可謂名家輩出,其中相當一部分作家及其散文作品,在今天仍舊產生著極為重要的影響,對當代散文創作有著參照和“源流”的作用。20世紀80年代以來,更有一大批散文作家接續、拓展了白話散文的“路數”與“寬度”,使得散文的發展和建設呈現出一種持續向前、不斷獲得有效更新的態勢。
小說家張承志、賈平凹、韓少功、鐵凝、王安憶、張煒等人對散文寫作的嶄新理解和文體實踐,使得白話散文的寫作更具有了與時代相匹配的豐滿度與新異性,也使得散文獲得了“空前的解放”,并卓有成效地呼應和見證了“時代”,使得這一古老的文體在新的歷史時期,擁有了它應當具備的文體風貌。及至20世紀80年代,于堅、張銳峰、周曉楓等人的散文創新,包括王英琦、張立勤、劉亮程等人在散文寫作上的“實驗”和“開拓”,也構成了中國當代散文發展建設的另一種不可或缺的“生猛力量。”
其二,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詩歌、文學批評、文學翻譯,其本質上是“同時共進”的有機整體,如果將其中某一個文體單獨拿出來檢視和言說,小說、詩歌當然沒任何問題,唯獨散文不可以。散文是介于小說和詩歌之間的一種“散漫”“輕捷”“雜糅”的文體,尤其是在當下的文學環境中,散文面對的一個非常尷尬的現實是,一直想要“獨立成體”但始終“有心無力”。散文既不像小說那樣無所不包、雄渾跌宕,又做不到詩歌那般的純粹和高蹈,只能在兩者之間左右搖擺。努力使散文這一文體不斷豐盈、開放和扎實起來,盡可能地與小說、詩歌等文體真正地實現并駕齊驅,是當前散文從業者應當認真思考的一個嚴峻問題?;谏⑽淖陨硖攸c及其在當下的尷尬境地,非虛構的嘗試可以看作是散文為逃脫文體限制而進行的一次集體“出圈”和“突圍”行動。盡管這些年來有很多的作品被冠以“非虛構”的名目,但到目前為止,本土的真正意義上的非虛構文學作品似乎還有待作家們進一步開拓。
所謂的非虛構文學作品,我以為應當具備三個方面的基本要點:一是真切關注和藝術呈現人類歷史進程中涉及某種文明和文化深刻變遷的現實題材;二是建立在整個人類基礎上,對某些影響到每個人內心、精神和思維,以及現實生活、信仰行為的社會重大事件進行深入剖析和展現;三是能夠以公允的、基于人類歷史發展大勢,特別是當下生存與精神困境的眼光和胸懷,用智者和公共知識分子的方式,介入到重大現實問題,進而真正撼動、考問和探究古老而又永恒的人心人性。也就是說,非虛構文學作品應當既有小說的史詩性,又具備紀實文學的基本要素。在非虛構文學概念被普遍接受的當下,這近似是作家和讀者對散文理想狀態的一種向往,也是散文家們至今尚未企及的“訴求”。
其三,當下的散文寫作整體態勢可以用壯大又虛弱、繁榮卻衰微來概括。與時代發展和社會變遷的現實相比,散文寫作創新能力的“滯后”和“僵化”顯而易見。在鄉村、歷史文化、自然地理、生態環境、個人生活、工業題材和內心幽微等題材當中,歷史題材無疑是最受寵的,從事這方面寫作的專業散文作家比比皆是。但從文體和文學價值上來考量,歷史文化類的散文和非虛構作品,如果對現實生活不構成一種隱喻觀照,并不會對文學和社會現實產生深刻的影響,甚至不如鄉村、工業、生態、城市等題材的散文寫作,對于記錄和呈現我們所在的時代具有標本和編年的意義。
歷史類的隨筆作品對普及相關知識文化有獨特的存在價值。盡管歷史總是有其重復的“特性”,也有著知古鑒今的作用,但它本質上是過去式的,在很大程度上是“逝者的生活和事跡”,是“他者在昔年的沖突和命運”。時代和社會發展至今,信息化、全球化和各種工具和技術的普及,使得整個人類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文學作品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展現作家和詩人所在時代的社會百態、人物流變和存在、發展的細枝末節與典型情境。如果僅僅復述歷史和過去,并努力從中找到人類社會的共性特征和基本命運軌跡,這樣的寫作注定很難有太多的當代性。這大致是歷史類散文隨筆寫作的真正“痛點”所在。
另一個不盡如人意的現象是,鄉村、工業和城市題材的散文寫作,在很多時候也不自覺地陷入了“最后的案頭清供”“農耕時代記憶與器物花草賞玩”與“走馬觀花的城市歷史尋跡”和“現場一線的描摹與記錄”等淺層次當中,并不能體現散文在當下時代應當具備的敏銳性和超前性。特別是在當代文化背景下,展現個人內心沖突以及人們在歷史發展進程中所呈現出的種種狀態,包括精神、思想文化和信仰上嬗變的力度和深度也還很不夠。
我覺得,散文創作應當具備更大的“雄心”與“境界”,更大范圍地去拓展文體的界限,進而增強其表現力。我們應當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增強散文的“好看性”和“廣泛度”,在散文創作中有效、精當地引入故事及其相應的敘述技巧,增強感染力與吸引力。抒情性是當下散文寫作的重要方式,在關注和真切反映社會現實和人性幽微方面,顯然還不盡如人意。如何密切散文寫作與時代的關系?書寫“時代的個人經驗”和“個人的時代經驗”應當成為散文寫作的重要方式和方向。
(作者系四川省作協創研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