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王雪瑛:在文學的氣象中,在故事的海洋里 ——關于海飛小說與劇本創作的對話
對話嘉賓:
海飛(作家)
王雪瑛(文匯報記者)
電視劇《梅花紅桃》劇照。 制圖:李潔
海飛擔任總編審的《梅花紅桃》正在東方衛視、北京衛視等播出,長篇《蘇州河》《昆侖海》首發《人民文學》《收獲》后,先后出版單行本,近日又推出《海飛自選集》中短篇小說4卷本。海飛創作的諜戰系列聚焦自我青春與時代洪流交匯的命題,通過嘉賓之間的對話,讓讀者了解優秀諜戰劇有什么要素,作家如何以“故事力”駕馭小說和劇本的“雙線寫作”,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探索著文學天空下的故事海。
優秀諜戰劇不可缺的要素是深情
王雪瑛:最近出版的《海飛自選集》是4部中短篇小說的集結,不同題材不同筆法的駁雜,氤氳出你的文學氣場和故事海洋。回望近30年的創作歷程,你的創作是否有著階段性的變化?如何捕捉到“諜戰”這個創作中的關鍵詞?你如何看自己創作的發展變化與堅守不變?
海飛:我編劇的《旗袍》在2011年熱播,一些影視公司開始向我約稿。同年,我還寫了長篇小說《向延安》,主人公金喜從想成為優秀大廚到成為頂級特工,這些作品現在有了標簽:諜戰小說。2011年是我創作的轉折年,諜戰題材給了我更大的發揮空間。此后我又創作了《捕風者》《麻雀》《驚蟄》等,2017年開始我又陸續創作了“古代諜戰”《風塵里》《江南役》《昆侖海》。
我的寫作經歷了三個階段:2010年之前的現實敘事,2010年迄今的諜戰敘事,正在推進的南方懸疑敘事。“南方懸疑”稱為“迷霧海”系列,以發表于《人民文學》2022年的《臺風》為開篇,已被愛奇藝納入迷霧劇場。不論寫作題材如何變化,我始終是在寫人,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究與剖析,寫在不同處境、時代與環境下,人性之中的良善與陰暗,糾結與掙扎,困境中對自我的認知,對人生的突圍。我在小說創作中樂此不疲,細枝末節都展現出對人性的迷戀。“迷霧海”系列將是我今后重要的創作方向。
王雪瑛:吸引力是受眾對諜戰劇的預期,如何避開各種耳熟能詳的套路和形式,以獨特性和新鮮感發揮吸引力也是主創們費心思慮的問題。你積累了豐富的諜戰劇創作經驗,但每遇一部新劇,依然會有必答題:這部劇靠什么取勝?你對正在東方衛視、北京衛視等播出的《梅花紅桃》有什么評價?優秀諜戰劇有什么不可或缺的要素?
海飛:我擔任《梅花紅桃》的總編審,這部劇的故事著力點無疑是生活與諜戰的融合,梅花與紅桃是一對夫婦的特工代號,夫婦不同的身份代表不同陣營的較量、決戰和沖突;而夫婦又代表情感、共生與合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核心要素,要求諜戰情節推進時,不能只專注于事件本身,更要兼顧特工任務和計劃,在“夫妻”這種特定關系中的別樣推進。在創作時不能從單場角度去判斷功效,而要在劇本中細密如織地進行情感鋪排。劇本創作如同織造一張連綿的網,情感與諜戰要連綿不絕,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優秀諜戰劇最不可或缺的要素是“深情”,這種“深情”不是單指愛情,還有兄弟情、戰友情、同志情、家國情懷和信仰之情。《懸崖》中的周乙可以和家人一起去蘇聯,但他仍是抱著赴死的決心,返回哈爾濱救下莎莎與顧秋妍,這是他的深情、信仰和擔當。當周乙在墻下被執行槍決時,他抬頭望著陽光那一瞬,那一回眸勝過所有言語。
上海的磅礴與瑰麗是文藝創作富礦
王雪瑛:有位劇作家說,人生就是一個劇本,自己所有的寫作,劇本里所描繪的內容和融入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其實都是對自己人生和所處現實的隱喻。人生的劇本和我們用文字塑造的劇本是相互融合、相互襯托的,可以相互詮釋的。你有同感嗎?《向延安》《麻雀》《驚蟄》《醒來》《捕風者》《蘇州河》等作品中的人物身份各異,在烽火硝煙的生死較量中,彰顯熱血青春和堅定信仰,在驚心動魄的刀光劍影中,展現家國情懷和英雄氣質。你特別心愛的人物是誰?他們的身上寄予著你的英雄情結?
海飛:去年,我重新修訂了長篇《向延安》。今年,《向延安》被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購得話劇改編權。在重新修訂時,我發現自己再次愛上了金喜,他身上有很多現在年輕人的影子。金喜參加進步話劇團,但是他在集體里默默做事“不響”。他原本有機會第一批去延安,因為和秋田一家相識就開始了潛伏。面對喜歡的人的質問,他又“不響”,這時的“不響”從性格的內斂,變成了因為保密而選擇隱忍。他在一步步成長,他的“不響”讓人看著心疼。最后他一生也沒有去成延安。他的愛人、家人、朋友,也離他遠去。與其說我最心愛的人物不如說我最心疼的人物是金喜。
小說家有一個天賦是對細微變化的感知力,對細節的捕捉能力。小說家虛構了一個個人物后,越來越明白了“世事無常”。小說中的人生,讓我體驗了多種人生,這里不僅有英雄情結,也有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在思緒萬千的腦海里,看到虛構的影像,體驗多重人生,這是小說家的幸運,在人生海洋中獲得的特別獎賞。
王雪瑛:上海,是一座被無數次表現過劇情的城市。除了古諜系列,你的諜戰作品中的故事,幾乎都發生在上海,為什么對上海情有獨鐘?你如何理解城市與文學創作的關系?
海飛:諸暨是我的精神原鄉,上海是我的文學故鄉。我母親是上海人,少年時我的寒暑假在楊浦區龍江路度過,弄堂里住著揚州人、紹興人、南通人和寧波人。他們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操著各不相同的口音。我喜歡這樣的“匯聚”,所有匯聚是一種“潮”,澎湃而有力。小說何嘗不需要這樣的“勁道”。那時我除了愛在附近的滬東工人文化宮閑逛,就沉迷在舅舅的書架前。后來我寫小說和電視劇《麻雀》時,外祖母家附近的新滬鋼鐵廠、六大埭菜場都被我寫成地下黨接頭地點。
上海這座城,是文藝創作的富礦,有著龐大的資源,潮起潮涌,多少人間事都在談笑間奔流,兼容著煙火弄堂與巍峨都市。上海的細枝末節都是最好的創作資料,磅礴與瑰麗共存。地域文化是作家創作的底色。城市蘊藏著無窮的秘密,城市有多大,城市小說就有多大。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就是一座城。城市文學是多元的世界,不同的讀者會看到小說中對應的自己。身居上海時,我熱愛提籃橋那一帶的陽光,和外祖母家只有四站路的車程。這也許是我和城市文學的距離,看上去不遠,但永遠在前方。
王雪瑛:古諜系列繼《風塵里》《江南役》后,你又推出長篇新作《昆侖海》。這類作品的創作緣起,創作的難度體現在哪里?經過這三部作品的創作,你的寫作有怎樣的提升?
海飛:開始創作“錦衣英雄”系列前,我翻閱了大量明史等歷史書籍。真正的創作難度并非是對歷史事件的逼真敘述,而是如何虛構一個凌空而起的故事,如何在人物群像塑造與事件推進節奏上標新立異。《昆侖海》等作品主要人物眾多,派系林立,而諜戰創作又講究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如何樹立眾多人物與推進主線敘事之間的鋪排是創作的難度。
這三部小說的創作是我在新類型新題材創作中摸索前行的范例。《昆侖海》在人物設置、故事構架等諸多方面,都有提升。這是一組特別的人物關系,容易生發故事;這也是相對穩固的故事構架,各色人等在此間上演恩怨情仇、家國大義的情節。小說扎實的故事中有著豐沛的情感,也有著綿密、冷峻中透著詩意的語言。有時候我以為自己是一名古代俠客,穿行在樹叢一樣繁密的小說中。
小說改編成影視劇的關鍵在于人物
王雪瑛:“故事”生長在小說的創作與審美中,故事性強和人物強的小說易于成為影視劇的母本。你從哪一年開始小說創作與劇本創作的“雙線寫作”?依據你多年雙線寫作的經驗,說說你對編織故事的理解,善于編織故事是成功駕馭小說和劇本兩種文體的關鍵嗎?《昆侖海》扉頁上題寫的“故事海”,是你倡導的小說創作的理念,請解讀“故事海”。
海飛:判斷一部小說是否易于成為影視劇母本,最關鍵還是看人物的塑造是否成功,是否剖析了人的精神內核,讓讀者和觀眾看到了人性和人心,認識了“人”。《人世間》改編自梁曉聲同名小說,編劇王海翎將人生百態寫得扎實,充滿了溫暖與感傷的歲月感,沒有以起伏跌宕的故事來博眼球,是豐富的人生滋味讓觀眾有了強烈共鳴。打動讀者內心的小說才是好小說,才適合改編。
2009年我開始寫《大西南剿匪記》劇本,2010年我創作電視劇《旗袍》劇本,從此開始了左手小說,右手影視的雙線寫作。這樣的寫作讓我痛苦又暢快,沉浸在汪洋的故事海里,沉浸在每個角色的掙扎與糾結中,有些像吃辣椒,辣得你生疼,又讓你暢快。相比于故事性,我更以“故事力”來說事。“故事力”是用精彩故事剖析人性,用故事解析人的精神內核,用故事構建不同人生,傳達人生經歷中的各種況味。具備一定“故事力”是寫好小說與劇本兩種文體的關鍵,這種力量,一半靠天賦,一半靠后天磨練。
“故事海”提倡“讓小說有精彩的故事”。從文學價值來說,故事能讓文學傳得更廣,流得更遠。而文學氣象和故事海洋是一種要求,也是一種目標:故事中充滿著文學性,文學中包含著好故事,這就是我提倡的“故事海”。
王雪瑛:作為作家的小說創作,對你的劇本創作有怎樣的影響?劇本創作對你的小說創作又有著怎樣的影響?長年的“雙線寫作”實踐中,你有著怎樣的甘苦?什么是你需要突破的瓶頸?
海飛:小說提供了文學氣息,類似嫻靜女子坐在花園長椅上的氣質。如果故事是小說骨骼的話,那文學語言、對白、場景描寫等,就是血肉。小說家寫劇本,會讓劇本更充滿彈性,文學的質感與意蘊。創作劇本要構建人物關系,構架故事,所以在謀篇與布局上需要有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用于長篇小說的創作,結構會十分穩固,妥帖與有力。
作為小說家與編劇的雙線寫作,我同樣面臨著左右手互搏時不協調的矛盾。寫小說時,我更在意留白,特別在意落筆第一句帶來的韻味;寫劇本時,更在意戲劇沖突與人物張力,不需要太多的閑筆,講究干凈利索。但凡優秀劇本一定是充滿文學性的,好小說也會有一個天下流傳的故事。我常年撰寫諜戰劇,求新是特別重要的任務,而求新又何其艱難,求新并不是只要人物換個職業,敘事換個角度,這不叫創新,只是換了一層皮。諜戰劇有著創作方法和規律,我想能發力創新的是人物關系和劇作表達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