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女性生命力量的奇跡 ——長篇小說《歸?!穼φ?/i>
張翎,浙江溫州人,海外華文作家、編劇。代表作有《勞燕》《余震》《金山》等。
叢治辰,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張 翎:我一直都很關注災難和創傷題材,其中也包括戰爭。我最廣為人知的小說應該是《余震》,后來被改編成電影《唐山大地震》,也就是說,從2007年起我就在關注災難、戰爭、創傷的問題。
我在國外的職業是聽力康復師,一開始我挺恨這份工作的,好像它拿走了我8小時寫作的時間,但后來跟它也磨合出了溫暖的感覺。因為我在工作過程中接觸到了很多不一樣的人,明白了這8個小時所給予我的營養,如果我不做聽力康復師,是不會擁有的。我在美國和加拿大的診所里工作了17年,除一些老人之外,接觸最多的就是從各個戰場上下來的退伍軍人,還有一些戰爭難民。雖然我沒有親身經歷過戰爭,但他們經歷過,他們身上的創傷和苦難,我是親眼所見的,這對我而言是一種警醒。災難和戰爭是有始有終的,起止可以界定,但它帶給人的災難和影響,是不可界定的,這讓我感觸很深,所以有了《歸海》這樣的作品。
《歸?!肥俏摇皯馉幍暮⒆印比壳牡诙?,之所以不叫“戰爭三部曲”,是因為我想講述災難帶給人的影響。《歸?!纷钤缡怯糜⑽膭撟鞯?,名字是《Where Waters Meet》,直譯為“水相連的地方”,或者說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中文版的名字和英文版肯定要有契合的地方,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歸?!?,保留了水的意象。一位飽經劫難的母親,走過千山萬水,從我的故鄉溫州出發,越過太平洋,來到加拿大的安大略省,最后帶著對故土的無限眷戀歸家。
寫作這本書,我覺得困難還是挺大的?!稓w?!吩缭谖业膶懽饔媱澲?,但我一直在猶豫用哪種語言寫。這是我的第一部英文書,寫作過程中總有一種感覺,就是腦子在找舌頭。腦子里有一千個想法,排著隊要跳出來,但舌頭經常找不到。等到它們終于相見的時候,就產生了一種火光四射的感覺,非常奇特。用第二語言寫作讓我突然年輕了一把,重新找回了當年寫第一本小說時的感覺,也學到了很多新東西。走過這么一遭以后,我感覺自己是有所成長的。
我特別不希望評論家們說我是一個成熟的作家。讓別人成熟去吧!我寧愿慢慢地、磨磨蹭蹭地這兒走走、那兒撞撞,也許會撞得鼻青臉腫,但沒有關系。讓我再成長一會兒吧,我不要那么快成熟。
叢治辰:成熟實際上是衰老的開始,就像張翎說的,“不成熟”才是最好的表揚,“成熟”有時也意味著“懶惰”。張翎在寫作中也確實展現出一種敢于“不成熟”的狀態和勇氣,她每本書的寫作主題,以及對主題和內容的處理方式,似乎都在給自己找麻煩。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作者的特征,就是他/她永遠都不滿足于自己之前的創作,不停給自己找麻煩,但其中又有一以貫之的東西,比如對人性的關注。其實每個人都生活在宏大之中而不自知,好的作家應該把這種現象揭示出來。
我曾經去看望過一個長輩,他是鎮上第一個共產黨員,參加過朝鮮戰爭,眼看著同鄉戰友在離自己三五米的地方犧牲。他是20世紀20年代生人,和《歸海》中的袁春雨差不多。在閱讀時我意識到,在這100多年來的波瀾壯闊的歷史中,每一個中國家庭、每一個家庭成員,其實都有可能隱藏著某種宏大敘事,具有強大的力量。
中國文學中的戰爭題材作品并不少,但可能因為我們的歷史太過波瀾壯闊,所以我們對戰爭題材的書寫還有很多不足。在我們的文本當中,戰爭通常是一個如青銅器般堅硬的東西,寫作者需要在把握戰爭中的人性方面多加努力。在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當中,我們可能完全不會意識到歷史跟我們的聯系,就像我如果沒有跟家里那位長輩聊天,也就不會意識到,一個慈祥、安分甚至木訥的老農,實際上跟那樣一種宏大歷史聯系在一起。把戰爭和人性、和人的日常生活聯系起來,我覺得這是《歸海》的一個發明,也是這部小說特別有價值的地方。
張翎在敘事中層層推進,不斷地埋線,把各種線索編織成一張網,對人性的描寫隨之不斷向縱深發展。小說的結構設計非常精巧,這種設計是為了把故事講得好看、深入,而不是故意給讀者制造麻煩,讓讀者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進入其中,跟讀者“拼智商”。寫作技巧的使用,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使小說既親切又有門檻。所謂“親切”,就是任何人都可以讀進去;所謂“門檻”,就是每讀完一章,甚至每讀過一遍,可能都會有不一樣的發現。這是這本小說漂亮的地方。
說到雙語寫作,可能換一種語言對寫作真能起到正向作用。當我們久處在同一種文化環境、文學氛圍中的時候,很容易會感到一種疲態,這時就需要另外一些東西來刺激,構成一種對照關系。我們的母語也是需要不斷的外來刺激,才能擦亮它本身的光澤。
英文的語調似乎有一種音樂性的綿延,中文相比之下比較干脆,不是黏黏糊糊的,連綴有大量的形容詞。這讓我想起阿城的《棋王》,之前很多作家都是用西方的敘事方式來講中國的故事,很少有作家用非歐式、非翻譯腔的語言去寫作?!镀逋酢烦鰜碇螅⒖桃鸫蠹业捏@詫,有人談到阿城的語言特別好,好在它很“瘦”。什么叫“瘦”?就是他做了減法,刪掉了形容詞。所有的形容詞都可以用動詞和名詞的組合來替換,描寫都可以通過敘事來完成。
《歸海》的敘事也是如此。小說使用了大量的白描手法,它不大直接寫心情,每個人物的悲痛也好、尷尬也好,包括夫妻之間極其微妙的撕扯,其實都很難用形容詞去描述,但是用名詞和動詞的組合,就把它全都講清楚了。這樣的手法就是白描,是一種最傳統的、中國式的小說手法。所以這也很有意思:一個在加拿大生活多年的人,當她使用兩種語言進行寫作的時候,在另外一套語言系統的映照下,她可能突然發現了自己母語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我還有一點感觸,就是在中國讀者或美國讀者眼里,《勞燕》或者《歸?!范际且徊總髌妗_@很符合我們今天的閱讀趣味,因為我們今天幾乎是被“傳奇”所籠罩的,每天都能夠看到傳奇,那些新奇的影視作品不斷在刺激我們的神經。但我覺得,中國式的傳奇從來不僅僅是傳奇,中國式的傳奇總是能在日常的層面落到我們內心深處,然后擊中我們。所以我希望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既能注意到它傳奇的一面,也能注意到傳奇中日常的一面,這也是為什么我在發言的時候,會從我個人的經驗談起。我相信這種個人經驗,是每個讀者在閱讀的時候都會被文字激發出來的。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那位長輩一樣經歷了戰爭,但是類似的經歷會在精神層面、尊嚴層面,以種種方式施加于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家族,這是傳奇當中不傳奇的部分。
張 翎:《歸?!穼嶋H上就是關于水的傳奇,也是關于女性的傳奇。為什么我一定要使用水的意象?這個跟我對女性的認識有關。女性除了要承受戰爭施加給所有人的那種災難之外,還要承受某種屬于女性的恥辱,這種恥辱不僅是戰爭賦予的,也是我們傳統的社會偏見賦予的。人在面對逆境的時候,總會有某種應對(我不想很俗氣地講“反抗”),我覺得男性的力量是有爆發力的、響亮的,會讓我想起鋼鐵、巖石一類的東西;但女性,比方說小說里的袁春雨(她的名字里也有水),她們的應對方式就像水。水是世界上最能順應環境的東西,把它倒在盆里,它是圓的,倒在木盒里,它是方的。無論什么樣的河床,只要它一進入,立刻就會適應這個環境,所以只要有一條縫隙,它就能夠穿越、能夠存活。“存活”在我的詞典里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只有存活,才能有所有的可能性,所以我把我的女主人公形容成水。她不是《紅樓夢》里那種潔凈如冰雪的水,而是泥水,雖然看上去是污泥濁水,但她既能夠滋養萬物,也能夠保全自己。她能夠在最艱難的時刻保留性命,在我看來,她是世界上最具有強悍生命力的人。我要向這樣的女性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