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眼中的“古怪的人”
清朝末年,革命志士、文學(xué)家蘇曼殊不僅與孫中山、廖仲愷、黃興、馮自由等同盟會元老多有往來,也與蔣介石、陳果夫等過從甚密,而且和文化界的名流章太炎、陳獨秀、柳亞子、章士釗、劉師培、李叔同、黃侃、沈尹默、劉半農(nóng)等亦有交流。不過蘇曼殊與魯迅產(chǎn)生交集的史實,卻鮮為人知,各類研究蘇曼殊的傳記、年譜,均語焉不詳。
1907年夏,魯迅東渡日本留學(xué),曾與幾位友人籌辦《新生》雜志,欲借此鼓吹新文學(xué)革命。但在《新生》即將出版之時,“最先就隱去了若干擔當文字的人,接著又逃去了資本”,遂使此舉流產(chǎn)。魯迅說的這幾位友人中,就有蘇曼殊。
蘇曼殊是1918年病逝的,上世紀三十年代,他的遺著相繼出版,由此掀起一股“曼殊熱”(魯迅語)。日本學(xué)者增田涉在寫作《魯迅的印象》一書時,也對身為革命志士和文學(xué)家的“詩僧”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從而得到了魯迅的悉心指導(dǎo)。魯迅似乎很希望增田涉研究蘇曼殊,在1934年9月12日致信時風趣地說:“研究曼殊和尚一定比研究《左傳》《公羊傳》等更饒興味。”他還告訴增田涉:“此地的曼殊熱,最近已略為下降,全集出版后,拾遺之類,未見出現(xiàn)。”“全集”即《蘇曼殊全集》,編者為蘇曼殊的老友柳亞子,共五集,1928年至1929年由北新書局陸續(xù)出版。看來魯迅對蘇曼殊著作的出版是很關(guān)注的。
魯迅還將他在日本與蘇曼殊交往的舊事告知增田涉。據(jù)增田涉的《魯迅的印象》:“……他(魯迅)的朋友中有一個古怪的人,一有了錢就喝酒用光,沒有錢就到寺里老老實實地過活。這期間有了錢,又跑出去把錢花光。與其說他是虛無主義者,倒應(yīng)說是頹廢派。”“他是我們要在東京創(chuàng)辦的《新生》雜志的同人之一。”增田涉問及此人是誰?魯迅答:“就是蘇曼殊。”從魯迅對增田涉的介紹可以看出,魯迅并不清楚蘇曼殊是革命志士;那魯迅是否在日本參加了革命團體光復(fù)會?至今未有定論,假使魯迅參加過光復(fù)會,蘇曼殊參加革命的時間就比魯迅還早。在日本成立的革命團體中國青年會、拒俄義勇隊、軍國民教育會,蘇曼殊或是發(fā)起人,或是重要參與者,而且經(jīng)孫中山批準,他可以領(lǐng)取固定革命經(jīng)費。
其實蘇曼殊的留日經(jīng)歷,與革命活動密切相關(guān)。蘇曼殊考入日本振武學(xué)校學(xué)習軍事,先后參加留日學(xué)生組織的中國青年會及拒俄義勇隊,跟隨黃興練習射擊,以備舉行反清活動。1904年回國后,因保皇派屢屢攻擊孫中山,蘇曼殊義憤填膺,曾計劃刺殺保皇派首領(lǐng)康有為,終被陳少白等勸止。黃興在上海召集華興會的部分成員舉行秘密會議,決定實行暗殺行刺與武裝起義并行的方針,蘇曼殊也參加了這次會議。由此可見,蘇曼殊是個熱血青年,而魯迅的性格與蘇曼殊相去甚遠。我讀過一則史料,言及魯迅干不來暗殺之事,會想起母親云云;我曾就此問題請教魯迅研究專家黃喬生先生,黃先生認為這只是傳言,并沒有證據(jù)支持。不過魯迅確實說過他不擅從事暴力革命工作,1925年3月31日,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希望我做一點什么事的人,也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lǐng)導(dǎo)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jié)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按照魯迅的標準,性格散漫、不拘小節(jié)、飲食無度的蘇曼殊,大概也不是“做領(lǐng)導(dǎo)的人”。在生活中嚴謹行事的魯迅,對蘇曼殊的生活方式是不無微詞的。
與其說是微詞,亦不乏調(diào)侃之意,不過魯迅對蘇曼殊并無反感。魯迅懂日語,能用日文寫作,他對蘇曼殊的日語很是欣賞,1932年5月9日,他在致增田涉的信中說:“曼殊和尚的日語非常好,我以為簡直像日本人一樣。”蘇曼殊生于日本橫濱,祖籍廣東香山,其父在日本經(jīng)商,其母是日本人,他的日語自然嫻熟。當年魯迅應(yīng)與蘇曼殊有過交談,所以才會留下這般深刻的印象。
蘇曼殊不僅是文學(xué)家,還是翻譯家。除了日文,他亦通曉英文、法文和梵文,留有《慘世界》《拜倫詩選》《英譯燕子箋》等十余種譯著。魯迅也是翻譯家,不過增田涉的書中并無魯迅對蘇曼殊譯著的詳細評論。在青年時代,魯迅便是拜倫詩歌的崇拜者,多年后他還寫《雜憶》一文,回憶拜倫詩歌給他帶來的影響;對蘇曼殊所譯拜倫詩歌,魯迅說“古奧的很”。蘇曼殊譯拜倫詩歌用的是古詩體,又經(jīng)章太炎潤色,讀來確有“古奧”之感。提及章太炎,魯迅曾隨他學(xué)“小學(xué)”(文字訓(xùn)詁),蘇曼殊也與他結(jié)下師友之誼,不知三人在日本是否有過從?有趣的是,魯迅與蘇曼殊都對他的缺點有過批評,魯迅曾寫《章太炎先生二三事》,批評其“投壺”之類的頹唐行事,蘇曼殊也對其退出同盟會、另組共和黨大為不滿,可見“吾愛吾師”,但在直言不諱這點上,兩人何其相似。此外,據(jù)周作人回憶,青年時代的魯迅很喜歡讀蘇曼殊的《慘世界》,或許因為這部翻譯作品是蘇曼殊用白話翻譯的。
魯迅與蘇曼殊各自從日本歸國后,再無一面之緣。但1928年3月發(fā)生的一件事,又將二人聯(lián)系到一起。從開明書店轉(zhuǎn)來上海法政大學(xué)學(xué)生馬湘影女士的一封信,大意是說自從1月10日在杭州孤山分別后,許久沒見面,望魯迅答應(yīng)與她通信并指導(dǎo)。魯迅復(fù)信說自己已近十年沒去過杭州,她見到的“魯迅”決非本人。后來,馬湘影女士和兩位曾經(jīng)聽過魯迅講演的同學(xué)見訪,三面證明,方知與她見過的“魯迅”實非一人。但她出示了一首“魯迅”在西湖蘇曼殊墓側(cè)的題詩:“我來君寂居,喚醒誰氏魂?飄萍山林跡,待到它年隨公去。”落款是“魯迅游杭吊老友曼殊句”。這首詩“不大高明”。
后來魯迅請朋友調(diào)查,方知假魯迅是當?shù)剜l(xiāng)村小學(xué)的老師,“自說姓周,曾做一本《彷徨》,銷了八萬部,但自己不滿意,不遠將有更好的東西發(fā)表云云”。魯迅未痛加譴責,為澄清事實只發(fā)表了一篇《在上海的魯迅啟示》,行文不乏幽默,甚至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同情。而我好奇的是:這位老師怎知魯迅與蘇曼殊有過交往?西湖畔的名人墓地甚多,他為什么會到與魯迅有過交往的蘇曼殊的墓側(cè)題詩?當年受魯迅委托去調(diào)查的是青年作家許欽文,他大概不知魯迅與蘇曼殊的交往經(jīng)過,否則將題詩的動機再問詳細一些,就此請教魯迅,當會有令人感興趣的發(fā)現(xià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