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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3年第10期|於可訓:龜話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0期 | 於可訓  2023年10月31日08:38

    這地方原來是長江故道,后來江水南移,留下了許多坑坑洼洼,這些坑坑洼洼就成了湖泊。大坑大湖,小洼小湖,太白湖就是這樣來的。

    后來有人說太白湖是因為唐朝的李太白來過這里才得名的。李太白來的時候,長江邊上有一個小鎮,李太白在鎮上往了一段時間,這鎮就改名叫太白鎮,李太白住過的那條街也就叫了太白街。后來江水漲起來了,太白鎮被江水淹了,沉到了江底,再后來,江水南移,太白鎮沉下去的地方,就成了一個湖,這湖也就叫了太白湖。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真的,其實都是后人編的故事。李太白這個人名氣大,又喜歡到處跑,后人把他去過的地方,都以他的字號命名,有叫太白縣的,有叫太白鎮的,有叫太白街太白村的,有叫太白酒家太白樓的,也有叫太白山太白湖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光叫太白湖的,全中國就有好幾個呢。

    不過,這樣叫也有它的道理。李太白是唐朝人,江水南移據說也是唐朝以后的事情,此前的江岸就是太白湖上面一點的小山。江水沒淹之前江邊有個小鎮,李太白到鎮上來過,也不足為奇。至于什么時候小鎮被水淹了,沉到江底,就不得而知了。江水南移后,太白鎮沉下去的地方成了一個湖,也就見不到太白鎮了。

    這事要細說起來,還與我家的祖上有些關系。原來江水南移之前,江中間有一座孤島,名叫蔡山。蔡山一帶盛產大龜,蔡字在古代就是龜的意思。江水南移之后,蔡山露出江面,江上的大龜沒有隨著江水南移的,也就留在了江北的湖水里,我們那個家族據說就是這樣在太白湖留下來的。

    說起來這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我出生的時候,已見不到這些根根絆絆的痕跡了。

    我長大后看到的太白湖,是個魚米之鄉。水稻成熟的季節,我趴在田埂高處一望,滿畈的稻子像湖水一樣打著漩渦,掀著波浪。那時候種的是長桿的江西稻,成熟的稻子被風卷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好看極了。秧雞在卷成漩渦的稻桿里做窩,村里的孩子成群結隊地到各家的田里去摸秧雞蛋,割稻子的時候,鐮刀下去,驚得大小秧雞撲撲亂飛。

    那時候的魚,要說多,也實在是多。湖里的魚不用說,水里游著,草里藏著,泥里伏著,都是魚,就連村外的水塘,田邊的水溝,田里的秧棵之間,也是魚。春雨綿綿,水塘面上麻麻匝匝一片,不知道是天上灑下來的濛濛細雨,還是水里的魚兒在仰起頭來吮吸雨點。夏天暴雨過后,田間溝沿便響成一片,但凡有水流動的地方,必有魚群逆水而上,平緩處搖頭擺尾,溫文爾雅,遇上高坡低坎,便一躍而起,如揚鬃烈馬。雨過后到秧田里薅草間秧,腳下的魚群便嘩啦啦響成一片,連骨牌桌上洗牌也沒有這么響。

    村里有一戶人家的媳婦生孩子,娘家小舅子來送禮,小舅子愛吃黃鱔,一進門就嚷嚷著要吃韭菜炒黃鱔,這家的婆婆便對正在玩彈弓的大孫子說,去,給你舅捉幾條黃鱔來,孫子便放下彈弓沖出門出,這家的婆婆一把韭菜還未擇完,孫子便把一魚簍黃鱔丟到奶奶面前,又去玩他的彈弓去了。奶奶又說,去,再去弄幾條新鮮鯽魚來給你嬸嬸發奶,這孩子又丟下彈弓去抓鯽魚,等奶奶把韭菜炒黃鱔端到他舅面前,孫子已用藤條穿著一串活蹦亂跳的新鮮鯽魚回來了。村里人吃魚從來不預備,都是燒熱了鍋灶才打發人去捉。

    這年夏天,連日的暴雨下得塘滿堰滿,早晨起來,我正在秧田里游玩,就見田埂的一個缺口下面,有一群小鯉魚正在擠擠攘攘地比著往缺口上跳,小鯉魚滿身金黃,跳一下,身上的鱗片迎著陽光一閃,就像過年放爆竹炸出的金花一樣。

    一會兒,太陽升起來了,秧田邊上的草叢很暖,我從水里爬上來,想湊近缺口看個熱鬧,忽然覺得自己的背被一只手按住了,又忽的一下被抓起來,丟進一個竹簍里。竹簍里還有別的魚,見我來了,紛紛跳起來往旁邊躲避,過一會兒又圍攏來問長問短,問我是怎么被抓進來的,我說,我也不知道,你們去問抓我的人吧。

    抓我的人是個半大孩子,我后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川兒,那天早晨正與一個叫元貞的孩子到秧田里捉魚。元貞是他的好朋友,從小一塊兒長大,干什么事都在一起。當下就聽川兒說,我奶奶最喜歡給烏龜放生,說烏龜有靈性,知道報德感恩。

    那天早上,他們還捉了些小鯉魚,川兒拿回家去,都交給他奶奶養在水缸里。缸里已經有幾只烏龜,年紀有大有小,見我來了,都很高興。年紀最大的,我叫他們爺爺奶奶,比爺爺奶奶年紀小一些的,我叫他們叔叔嬸嬸,跟我差不多大的,就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了。在這個烏龜大家族里,我生活得很愉快,也不缺別的朋友,跟我一起捉回來的小鯉魚,時常游過來,親親我的背,用尾巴撥打起一點水花逗我玩。只是他們住的時間都不長,有個爺爺跟我說,川兒的奶奶放生總是先放有鱗的魚,說他們氣性短,不像我們活得長。

    我在這個家里生活了很長時間,缸里的魚,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原來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換了好幾茬,我還是留在川兒奶奶身邊。川兒奶奶說我長得好看,性情溫順,又很乖巧,舍不得放我走。每天在菩薩面前燒香念經,總要把我放在一個托盤上,一邊念經,一邊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敲著我的背脊,像敲木魚一樣。我聽著川兒奶奶念經的聲音,聞著佛像面前燒的檀香,一會兒就睡著了。現在想起來,我后來再也沒有過過這么靜好的日子。

    川兒的奶奶還喜歡拿我來算卦,但凡家里有個什么事,都要在菩薩面前問我一下,問過后便看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還像平時一樣,想眨就眨,想閉就閉。川兒的奶奶每次總能在我的眼睛一眨一閉中看出些名堂??催^后總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曉得了,這事做不得,有時也說,我曉得了,大吉,大吉,好像我也成了佛龕里的菩薩。

    村里人有個三病兩痛,或出門遠行,新屋開基,遷墳擇地,有時也來求川兒奶奶。川兒奶奶就讓他們跪在菩薩像前,一邊念叨,一邊看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就點點頭或搖搖頭向來求的人示意,來人在菩薩面前燒完香磕完頭便回去了。

    川兒的奶奶常對人說,烏龜是個靈物,能知天文地理,吉兇禍福,能看透人間的許多事情。別看他的眼睛小得像綠豆,看的東西比人多得多,也遠得多,深得多。他閉眼,就是說,兇,這事做不得,他眨眼,就是說,吉,這事做得。他連眨幾次眼,就是說,這事大吉,他要是閉上眼半天不睜開,這事就萬萬做不得。你要是按他的意思做了,就能遇難呈祥,逢兇化吉,你要不按他的意思做,必招禍殃。

    川兒的奶奶不要我陪她念經算卦的時候,川兒就帶我出去玩耍。川兒常常把我放在他親手編的一個小竹籠里,走到哪帶到哪,遇到有樹的地方,就把我掛到樹上,遇到有水的地方,就用一根小木棍把系籠子的繩套插在地上,把我放到水里由我玩耍,我跟著川兒見了不少世面,川兒是我跟人交的最好的朋友。

    這年夏天,川兒帶我和他的兩個叔叔下湖圍套。連著下了幾天大雨,湖水漲起來了,湖里的大魚小魚,都隨著漲起來的湖水到湖灘上來產籽吃草。湖灘上有豬糞牛糞,有青青嫩草,還有沙窩土坎,樹根刺叢,是覓食安家的好地方。川兒和他的兩個叔叔都睡在堤上搭的一個窩棚里面,我住的籠子掛在窩棚的柱頭上。聽著波濤拍岸的聲音,我知道,湖水后退的時候,水族的劫難就要來了。

    夜半時分,川兒的兩個叔叔把川兒叫起來,說白天圍的魚套,水放得差不多了,現在要合龍了。

    圍好的魚套像城墻,圈住了一大片水域,等湖水退了,城墻露出水面,就要去堵住預先留下的龍口,不然,圍住的魚都從龍口跑出去了。堵龍口要卡好時間,早了水勢太急,晚了堵不住魚。川兒的兩個叔叔很急,生怕錯過了時候。川兒帶上我,跟在兩個叔叔后面就匆匆出發了。

    夜色混沌,星月無光。川兒的兩個叔叔,一個提著馬燈,一個打著火把,趟著齊腰深的水向龍口走去。川兒帶我坐在一個木排上,木排很小,剛夠川兒一個人蹲著,我趴在籠子里,緊貼著川兒的后背,一動也不敢動。

    川兒的兩個叔叔把木排拉到龍口,把川兒放到露出水面的魚套上,就開始在水下挖土合龍。從水下挖起來的土塊都連著草根,有磨盤那么大,川兒的兩個叔叔像砌墻一樣,從水里抱起來,一塊一塊朝龍口里碼。近處帶草根的土挖完了,就到遠處去挖,用小木排拉回來,又往龍口里碼。土塊越碼越高,龍口的水越流越急,就有在水面上游著的魚趁機隨著急流沖出龍口。

    我以前見過圍套,龍口快要合攏的時候,就要在龍口裝上一排魚籠。魚籠是竹子編的,腰身上下各安一個漏斗形的進口,漏斗的一頭有薄篾片編的籠須,交錯攢在一起,上水的魚和下水的魚,從漏斗進去后,都不能出來。這排魚籠裝進龍口后,每天定時取魚,直到魚套里面的水全部放干,所有的魚都一個不漏地進了魚籠,才算結束。

    川兒的叔叔這次圍的套很大,幾乎圈住了整個湖灘,眼看豐收在望,就在要裝籠的時候,川兒的兩個叔叔卻發生了爭吵。

    爭吵的原因是,川兒的大叔叔覺得應該讓水再放一會兒,把那些小魚小蝦放走之后,再往龍口里裝籠不遲。

    川兒的小叔叔卻覺得川兒的大叔叔盡干傻事,圍套不就是要圍魚嗎,魚圍得越多越好,把魚放走了,還圍個什么套。

    川兒的大叔叔就說,也不能做這種斬盡殺絕的事呀,把那些小魚小蝦放走了,讓他們傳宗接代,湖里的魚才不會斷子絕孫,我們才有得魚吃。

    川兒的小叔叔脾氣很大,就說,要這樣,這龍口也不用合了,干脆把套里的魚都放了得了,就動手去扒龍口上碼的土塊。川兒的大叔叔上去阻止,兄弟倆拉拉扯扯差不多要打起來了。

    這時候,我不知道是這幾天吃多了麩皮,還是見他們吵架,覺得好玩,憋住笑憋久了,忽然放了一個響屁。俗話說,烏龜放屁,龍王生氣,我的屁又響又臭,川兒的兩個叔叔聽到屁響,聞到臭味,就不吵了,也不扯了。川兒的大叔叔過來把川兒抱到木排上,拉著我們又回到窩棚睡覺。

    套里的水又多放了幾個時辰,到天亮時分才裝籠合龍。

    事后,川兒跟他奶奶說了這事。他奶奶笑著說,你兩個叔叔都不是傻子,他們知道,這時候惹龍王生氣不是好事,龍王一氣之下,把蝦兵蟹將都招了回去,他們就一條魚也弄不到了。川兒的奶奶還就手撒給我一把麩皮,好像是給我一點獎勵。

    川兒兩個叔叔的這個套,圍了半個多月,每天早中晚三次,川兒都帶著我一起去幫他的兩個叔叔取籠。川兒的兩個叔叔拖著小木排,把一個比水桶還大的竹魚簍放在木排上。從籠里取出來的魚,都倒進魚簍里,魚簍裝滿了,就抬到小船上運回去。

    魚套里的水越放越少,籠里進的魚越來越大,看著這些漲水時歡歡喜喜地涌進湖灘的水族一個個束手就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不想他們運回去的命運,取籠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早晨取籠,都是隔夜進籠的魚,這些魚大半都是無鱗魚,像鯰魚黃骨魚之類,這些魚喜歡夜晚出來活動,見到水流,就成群結隊地順水往籠里鉆,還以為籠里是一個熱鬧的夜市。星光在頭頂上閃爍,落到籠子里,被流水沖成碎片,像雪白的米粒,成了他們追啄的餌食。

    中午取籠,大半都是鯉鯽鰱鳙青草白鳊之類的有鱗魚。這些魚生性喜溫,上午的陽光由弱到強,一點點地把水曬熱,他們便各取所好,在不同的水層里緩緩游動。性躁一點的鯽魚總是浮到水面上,迎接初升的朝陽,他們把身子擠在一起,青幽幽的一片,緊貼著魚套邊移動,像鋪開一條青色的緞面。喜陰一點的鯉魚和青草鰱鳙,就躲在鯽群的陰影下,享受漏射進來的陽光。陽光如片片金箔,在鯽群的影子下晃動,照著他們的鱗片,時不時閃動一下,像云層的縫隙中透出的光亮。

    中午時分,日頭很曬,水熱得燙人,這時候,喜鬧好動的鳑鲏開始出來撒歡,這些形如鏡片身著彩衣的小家伙,成群結隊地在水面嬉鬧,忽而朝東,忽而向西,像夏天的陣頭雨一樣,把水面搞得嘩嘩亂響。到了龍口附近,看見籠里面的篾影,以為是柳條樹蔭,又紛紛從籠腰上的漏斗口鉆進去,在里面玩耍。等到魚籠被取出水面,才知道自己已成了俘虜,再蹦蹦跳跳地掙扎,已經晚了。

    川兒的叔叔最不喜歡黃昏取的這一籠,覺得盡是些小鳑鲏,再多也不合算。

    這天晚上,天氣悶熱,川兒把我從小竹籠里取出來,放到窩棚外面的草地上,想讓我沾點地氣,吸點露水。

    我在草叢中慢慢爬著,常常碰到些小蟲跟我打招呼,蚊子在我頭頂嗡嗡亂飛,月光灑在地上,周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順著湖堤,慢慢爬到水邊上。魚套里的水,已經放得差不多了,魚套中高一點的地方,已經有草皮露出水面。這時候,留在魚套里的,都是一些個頭大點的魚。先前,他們都深藏在水底下的草叢中,上面發生的事,他們都不大知道,每日里該吃吃該睡睡,還以為是進了一個安樂窩。等到上面的魚群都沒了,才發覺這是一個陷阱,就尋思摸想地要從陷阱里逃出去。

    川兒的兩個叔叔知道,魚套圍到這時候,湖水退得差不多了,水勢逐漸減弱,要讓這些個頭大的魚進籠很難,就加強防范,日夜在魚套上巡邏,不讓他們借機逃脫。

    我爬到水邊上的時候,正碰上川兒的小叔叔跟他的大叔叔巡套交接,川兒的小叔叔對川兒的大叔叔說,小心魚套下面的洞,時間長了,黃鱔泥鰍,烏龜王八,水蛇田鼠都會在套上打洞,只要有一個洞滲水,沖開了碗口大個窟窿,魚就會跑得精光。川兒的大叔叔說,這個我比你懂,快回去睡吧,下半夜有我,說完,就扛著鐵鍬巡套去了。

    聽川兒兩個叔叔說的話,我覺得好奇,就停在水邊上想看個動靜。一會兒,果然看見一個魚群向魚套邊靠攏,魚群擠擠攘攘,亂糟糟地攢在一起,像逃荒的難民。我跟著爬到水下一看,原來魚套上真有一個小洞,不知是誰留下的。洞很小,不過筆桿粗細,游在前面的魚鉆不過去,又兜了回來,在魚群中打轉,游在后面的魚滿心歡喜地擠上前去,也被堵了回來。

    見魚群亂成一團,忽聽水底下有個聲音說,這得有個小個子鉆進去,用身子把洞撐大,大家才能出得去。聽這聲音很熟,仔細一看,原來是川兒的奶奶養過的一只老龜,我當時還叫過他爺爺,后來放生了,這次大約也是被川兒兩個叔叔的魚套圍住了。當下,我就從水底下爬上前去,自告奮勇地去擴充洞口。爺爺見了我十分高興,就游在前面把我帶到洞口。

    我的眼睛還真有點神奇,不光看得清地面上的東西,在水底下也能看得清東西。我跟著爺爺爬到洞口,睜開眼睛朝洞里面一看,見洞壁光溜溜的,就知道是黃鱔打的洞。

    我趴在洞口,把頭伸出來,慢慢探進洞去,用腦袋的棱角用力撐開洞壁,又伸出兩只前爪,在洞壁上拼命抓撓。洞壁擴大后,又用后爪使勁前蹬,把身子也擠進洞口。就這樣前鉆后擠,前抓后蹬,不一會兒,我就把筆桿粗的黃鱔洞,擴成了一個碗口大的通道。魚群很快便從這個通道嘩啦啦地沖出魚套,等我爬回窩棚的時候,川兒和他的小叔叔還在呼呼大睡。

    跑了魚群,川兒的小叔叔和大叔叔又大吵了一架,幸好川兒的小叔叔只怪他大叔叔巡查不過細,沒查出魚套上的漏洞,沒有懷疑是我幫了魚群的忙,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聽他們吵下去了。

    川兒見兩個叔叔吵得鬧熱,就把我從地上撿起來放到籠子里面,一邊放一邊說,你昨晚跑到哪兒去了,找你半天都沒有找到,堤上野狗多,小心被野狗叼走了,不吃你,也咬你個半死。川兒的兩個叔叔停下不吵了,都回轉身來朝我看了一眼,我生怕被他們看出名堂,嚇得心里怦怦亂跳。

    以后好多年,到了夏天,川兒還是帶我下湖圍套,只不過川兒的大叔叔不常去,留在家里照顧川兒的奶奶。川兒的奶奶八十多歲了,依舊吃齋念佛。念佛的時候,總忘不了要加上幾句,菩薩顯靈,保佑湖里的水物,多子多孫,多福多壽。川兒奶奶把湖里的活物都叫水物。我聽了覺得好笑,魚又不是人,多子多孫還行,多福多壽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難不成魚也能升官發財,長命百歲。

    仔細想想,川兒的奶奶求菩薩保佑湖里的水族,是有道理的。這些年,我親眼得見太白湖的水越來越淺,太白湖越來越小。湖水淺了,湖面小了,湖里的魚自然少了。像以往那樣,燒熱了鍋灶再去捉魚,是不可能的了,想吃魚有時候還得打發人上街去買。

    川兒的小叔叔說,魚不魚的不重要,有糧食肚子才能吃得飽。俗話說,碗口大的魚斗米的飯,魚菜下飯,魚越多,人的胃口越好,吃的飯越多,糟蹋的糧食也越多,把湖里的魚都打干凈了,填起土來種糧食,幾輩子都吃不了。

    川兒的小叔叔這些年一直在村里當干部,做什么事都說一不二,村里人也都由著他。加上這幾年天旱,老不下雨,湖水只退不漲,夏天也就沒套可圍了。

    圍不了套,川兒的小叔叔很生氣,發誓要翻遍湖底,把躲在爛泥里的魚都找出來,一個不留。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這年冬天,川兒的小叔叔帶著村里的青壯年下湖拉索。拉索的隊伍十來個人一組,由兩個人牽著索頭,牽索頭的人把索頭斜套在肩膀上,像拉纖一樣,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分開數丈遠,把長索拉成個半圓形,看上去像一個海大的畚箕張開大口,其余的人都提著趕網,跟在畚箕后面往前走。鋤頭把一樣粗的麻索,浸透了豬血柿油,像鋼繩一樣重,拖刮著湖底的爛泥,絆著藏在泥里的魚,稍稍一動,就翻起一朵渾濁的水花,提著趕網跟在后面走著的人,順著水花探手下去,一條魚就手到擒來。

    拉索和圍套一樣,都是擺開誅滅九族的架勢,圍套是魚群自投羅網,拉索是打魚的找上門去,都想把圍著絆著的魚群剿干捕盡,一個不留。

    這年拉索,我跟著川兒坐在一條運輸船上。船上裝著干糧和茶水,也有些備用的衣物和漁具,還有幾個準備裝魚回去的大竹筐。川兒的小叔叔讓川兒搖著船槳,說只要遠遠地跟在后面就行了,不必用力,也不用把舵,要你的時候,自然會招呼你。

    干冷的北風從后山那邊刮過來,在湖面上掀起層層白浪,撞得船板啪啪作響。我從竹籠里探頭望出去,拉索的人稀稀拉拉地撒在湖面上,像一籠白白的蒸糕上面撒了一把黑芝麻。

    拉索是一件力氣活,不論是牽索頭拉索的,還是提趕網摸魚的,整日里都要在大胯深的泥水里行走,齊胯根的牛皮長靴,又硬又重,每走一步,就像從吸筒里拔塞子一樣。幾天下來,村里人就把湖面像梳頭一樣用篦子篦過一遍。收工那天,都累趴了,連上岸走路的力氣也沒有。

    上岸以后,川兒的小叔叔看了一眼裝魚的竹筐,發現筐子倒是裝得滿滿的,里面正經的魚卻不多,大半都是些烏龜王八,就很生氣。他讓人把這些烏龜王八都揀出來丟在湖灘上面,還要說,我最討厭這些烏龜王八,沾上了就跑不脫晦氣,來年我一定要把湖水放干,把湖填平,連這些烏龜王八蛋一起埋了,讓這些家伙永世不得翻身。

    川兒小叔叔的話,我聽起來很不是滋味。他哪里知道,遇上了這些龜鱉,不是晦氣,是他的運氣。我聽川兒的奶奶說,太白鎮沉下去的時候,當年就有很多龜鱉從蔡山附近的江面游過來覓食,太白鎮很繁華,鎮上的小吃店和點心鋪很多,鎮子被江水淹沒后,這些點心小吃,就成了龜鱉最好的美食。太白湖離蔡山近,太白鎮雖然被江水淹了,在江水沒有南移之前,跟蔡山還是連成一片的。從蔡山游來的這些龜鱉吃飽了喝足了,舍不得離開,就在太白鎮安家落戶,過起了小日子,水下的太白鎮也就成了這些龜鱉的家園。后來,江水南移,這些龜鱉已在太白鎮留下了很多子孫,太白湖的龜鱉多,就是他們世世代代繁衍的結果,川兒的小叔叔這是遇上貴客了。

    說起來,這些龜鱉也確實不同一般。這些天來,我聽拉索的人一邊把他們抓到的龜鱉往筐里倒,一邊說,我就奇了怪了,魚都到哪里去了呢,往年伸手下去就是一條,今年不是烏龜王八,就是白鱔,連愛趴窩的麻鯉也不多見。他們把吃死尸長大的鰻魚叫白鱔,把背上長著黑斑的一種魚叫麻鯉。

    川兒見拉索的村人摸上來這么多龜鱉很高興,就對我說,這下好了,你有伴兒了,就把我從籠子里放出來,送到竹筐里跟這些龜鱉一起玩。因為是同類,我跟這些龜鱉很快就混熟了,他們對我也不懷戒心,我們之間無話不說,就跟川兒奶奶魚缸里以前養的龜鱉一樣,我又有了新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了。

    成了一家人,我就問他們湖里的魚都到哪里去了,有個爺爺跟我說,前幾年年年夏天圍套,家家戶戶圍套,已經搞得大家心驚肉跳,圍來圍去,湖里的魚就越來越少。這幾年趁著天旱,湖水都從長港流到長江去了,剩下的魚也就跟著游走了。只有我們這些龜鱉要冬眠,就在湖里的泥沙中間藏起來了。我們擠了白鱔和麻鯉的窩,白鱔和麻鯉也就少了。

    聽了爺爺的話,我恍然大悟,就想著這些倒在湖灘上的龜鱉怎么辦,晚上下凍,搞不好都要凍死。我把這個意思跟爺爺說了,爺爺說,別擔心,我們自有辦法。

    第二天早晨,川兒帶我回村的時候,滿湖灘的龜鱉果然都不見了。看著空蕩蕩的湖灘,我心里難過了好一陣子。

    又過了好些年,有一年,遇上特大旱災,水枯湖淺,川兒的小叔叔見填湖的機會已到,就趁機下了狠手。

    他帶人挖開了湖下游的水壩,又堵住了湖上面的河道,斷了水源,又開了出口,上堵下泄,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湖底就現出來了。一片稀湯湯的爛泥中間,只剩下一個一畝見方的深塘。川兒的小叔叔叫人把剩下的這點水也車干了,填上土,來年好種莊稼。

    派去車水的人是元貞的爹,元貞的爹叫人扛了幾臺水車,架到水邊上,挖好出水溝,就開始車水。車了半天,水不見淺,好像還越車越多。元貞的爹覺得奇怪,就打發一個水性好的后生下去看看。這后生下去沒一會兒,就上來了,說下面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怕有妖怪。

    元貞的爹不信,就又打發人下去。這次下去的是元貞的二哥,元貞的二哥是個拋皮,好吹牛,膽子大,水性也好,當下就跟他爹說,有妖怪我也要把他捉上來,別人怕妖怪我不怕。

    元貞的二哥下去之后,半天沒有上來,元貞的爹就很著急,怕真有妖怪把他吃了,就拽著系在他身上的麻繩,想把他拉上來。拉了半天,元貞的二哥沒拉上來,差點把自己也拽下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元貞的二哥浮上水面,手里還舉著一個東西,對他爹喊道,爹,快拉我上去,我找到寶貝了。

    元貞的二哥說的寶貝,是一個帶把的酒壺,酒壺渾身烏黑,掂一掂,還有點分量。元貞的爹抓了一把細沙,擦了擦酒壺的表面,立馬錚光亮霞地現出原形,原來是個銀的。元貞的爹和元貞的二哥都歡喜不盡,眾人也跟著歡喜了一場。

    元貞的二哥水下得寶的事,一下子就傳開了。有人說,這是后山發山洪,哪個富人家的銀酒壺被山水沖下來,落到湖里的。有的說,不是,哪有那么巧,后山離這里少說也有幾十里,后河七拐八彎的,一把銀制的酒壺,分量又重,說不定就在哪個彎彎拐拐的地方擱住了,沉到了水底,哪能直統統地就沖到湖里呢。

    元貞的二哥和元貞的爹都吃不準,就拿著酒壺去問他爺爺。元貞的爺爺以前當過族長,已經老得不行,這時候怕有上百歲了。他拿著酒壺看了看,摸著胡子笑笑說,這是李太白喝酒用的酒壺,后山的富戶哪有這福氣,用得起這把神仙的酒壺。

    元貞的爹就問,李太白的酒壺他怎么不帶走呢。

    元貞的爺爺就說,李太白這個人愛喝酒,一喝就醉,醉了什么都忘了,何止酒壺酒杯,有時連衣服鞋帽都忘在酒家了??上н@些東西都不經泡,早已爛在水底下了,只有這把酒壺留了下來。

    元貞的爺爺說,再找找看,應該還有酒杯呀,李太白喝酒用的家伙都是銀子做的,說不定他身上佩的寶劍也在呢,這些東西都經爛。

    元貞的爺爺的話很快就傳出去了,村里人說,既然李太白的酒壺能留下來,太白鎮上值錢的金銀珠寶都能留下來,找到了,就能發一筆大財。

    這以后,村里人水也不車了,土也不填了,都到那一畝見方的水下去找寶。有人說,他下到了水底,見到了一條太白街,在街上走了一個來回。街上的房子都關門閉戶,被水堵住了,打不開,房頂卻被水揭走了,空空的,像人沒了腦袋,湖面上的人想找寶,只有從房頂吊下去,才進得了屋。

    找寶的人便琢磨著太白街的走向,算計著多遠會有一間房屋,算好了,便在湖面上開挖,結果,已經放干了水的湖面,便密密麻麻地挖出了許多深井。

    川兒的小叔叔很生氣,又禁止不住。村里人都說,你不想發財,不要耽誤我們發財,靠種糧食寅年卯月才過得上好日子,別說銀酒壺,就是一個銀酒杯,也夠吃一陣子。

    鄉里鄉親的,不是共著祖宗就是同著輩分,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川兒的小叔叔沒辦法,只好躺在窩棚里生悶氣,

    村里人在挖洞找寶的時候,川兒就帶著我和元貞一起到他二哥那里看熱鬧。

    元貞的二哥得了一把銀酒壺,嘗到了甜頭,就想繼續下去找寶。

    元貞的爹說,你這樣瞎找不是個事,運氣不找回頭客,不如問問川兒的金龜,他能斷財運。川兒的奶奶叫我靈龜,元貞的爹卻叫我叫金龜,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叫。

    元貞說,菩薩不在,這樣問他靈么。

    元貞的爹說,靈與不靈,問問看吧,就隔著籠子朝我拜了拜,問我水下面還有沒有寶。

    我把眼睛眨了眨,元貞的二哥高興得不得了,當即就從川兒手里奪過籠子說,索性跟我下去,告訴我寶在什么地方,說著就帶著我撲通一聲跳到水里去了。

    水很深,元貞的二哥帶我下去之后,我們就分開了。元貞的二哥身上系著繩子,元貞的爹不會讓他沉得很深。我一落水,籠子的門就被水沖開了,接著,我就掉進了無底深淵。

    水下很黑。開始,我的兩眼什么也看不到,就像在一個黑洞里爬行。過了一會兒,我漸漸適應了黑暗,眼前也漸漸明亮起來。再后來,我眼睛里射出的光線,就像兩根光柱子,把遠處的東西也照得雪亮。

    水下面的魚很多,都在街面上游走,像穿梭來往的人群。我仔細一看,在斷垣殘壁碎磚爛瓦堆中,卻有許多龜鱉出沒。

    見是同類,我就上前去打招呼。龜群中有個老者問了我的來歷,眨眨眼說,說起來我們還是本家,都是從蔡山那邊過來的,算算你該是我們這個家族的二十八代孫,我比你長兩輩,你就叫我爺爺吧。當下就拉我與他們同游,帶著我一起去逛太白鎮。

    路上,爺爺問我怎么到這里來了,我就把經過跟他說了。爺爺說,又是這個李太白惹的禍,好端端地喝酒就喝酒,偏偏說自己不喝凡間的酒,要喝天上的玉液瓊漿。酒家沒有辦法,就照他說的,在酒樓的頂上開了個天窗,天窗上放個托盤,托盤里斜放了一把酒壺,酒壺的蓋子打開朝著天上,李太白說,那個方位就是王母娘娘釀酒的瑤池?,幊氐木茝奶焐狭鞯綁乩?,裝滿了就從壺嘴里流出來,李太白坐在天窗下面,一杯一杯地接著喝。

    爺爺說,難怪這幾天沒看見酒壺,原來是被人撿去了。

    我說,水這么深怎么也撿得到呢。

    爺爺說,這幾天,上面不是在車水嗎,車急了,就把酒壺吸上去了。

    我說,村里人也是想寶想瘋了。

    爺爺說,真是人心不足蛇吞龜呀,這樣找,是找不到寶的。挖了這么多洞,搞不好湖底下的水噴出去,太白湖又還原了。要知道,湖底下的水還是跟長江連著的,江水一漲,湖水就會往上冒,打這么多洞,湖水不漫上去才怪。

    又伸伸脖子說,人就是心貪,見識又短,有水的時候,恨不得把湖里的魚捉得一條不剩,沒水的時候,就想把湖填起來種莊稼,要是有一天,江水又移回來了,又把太白湖淹了,太白湖沉到了江底,看他們怎么辦。

    游到鎮子盡頭,果然看見一座酒樓,酒樓門前的石牌坊上刻著四個大字,太白酒樓。酒樓建在一座小山上,高高的,像一座寶塔。寶塔頂上果然有一個托盤,只是托盤里面空蕩蕩的,沒有酒壺,看上去像一頂金皇冠摘了夜明珠一樣。

    十幾年后,發生了一場水災。春夏之交,天降暴雨,江水猛漲,湖底下的水果然從那口水塘和泥土稀松的洞口翻了上來,后山陡發的山洪,也沖開了后河的河壩,一泄而下,接著猛漲的江水又從長港倒灌進來,沒幾天工夫,太白湖又是一片汪洋,和以前一個模樣。

    這時候川兒的小叔叔已經不當干部了,川兒也已長大成人,從學校畢業后,也回到村里當了干部。

    川兒當了干部以后,就想利用太白湖大片湖水開展旅游。他在太白湖中間的一個小山上,照傳說中的樣子建了一條太白街,在太白街上也建了一座太白酒樓。

    新建的太白酒樓也在太白街的盡頭,依山面水,有好幾層樓高。酒樓的外形也像寶塔,渾身鑲著白色的瓷塊,瓷塊在陽光和湖水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遠遠望去,像天上的宮殿。

    這幾天,川兒正忙著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就是要為剛建成的太白酒樓舉行一個開業慶典。

    這天早上,我正在湖水里游蕩,忽然被一團湖草纏住了,半天爬不出來。湖草越纏越緊,快把我包成了一個粽子,最后又被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撞了幾下,我就昏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一個船艙里面,一動也不能動。有人用草棍子戳了一下我的鼻子,我才把頭往里面縮了一下。

    就聽戳我的人說,還是烏龜命大,連螺旋槳都纏住了,他還沒被攪死,就把我從那團湖草里清理出來,朝一個小男孩招招手說,小川兒,過來,過來,這只烏龜還是活的,送給你了,拿去玩吧。

    那個叫小川兒的男孩接過我,把我放在衣襟里兜著,就跑開了。

    我知道小川兒就是川兒的兒子,因為一會兒,川兒就來了。

    我已經很老了,川兒已經認不出我來了??墒牵疫€記得川兒的樣子,他說話的聲音一點兒也沒有變。

    小川兒把我放在一個小竹籠里,像川兒當年那樣帶著我到處玩耍。

    開業慶典在酒樓的大廳舉行,來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圍著一個像廟里的放生池一樣大的圓桌,團團坐定。

    圓桌正中有一個簸箕大的托盤,托盤里面按元貞的二哥撿到的銀酒壺的樣子,用錫箔做了一個大酒壺,酒壺旁邊擺了幾個也是用錫箔做的大酒杯,銀晃晃的,像真的一樣。托盤周圍擺滿了鮮花,外圈才是客人的座席。

    我跟小川兒坐在川兒旁邊,小川兒時不時夾點東西給我吃,好像我也是請來的客人一樣。

    酒宴中間,我一直盯著圓桌頂上的一個大吊燈看。這吊燈的樣子有點特別,不是我以前見過的圓的燈泡,也不是長的燈管,而是一大堆小辣椒一樣的玻璃珠子,編成一個簸箕大的漏斗,掛在圓桌中央。漏斗最下面的一粒珠子,上圓下尖,晶明透亮,像冬天屋檐下的冰柱化成了水,就要落下來的樣子。

    我眨眨眼,眼前的吊燈忽然變成了圓桌中間的酒壺,酒壺的口朝著高高的屋頂,屋頂上不知從哪兒灌進來的酒水,正從酒壺的嘴里往下滴。我看見李白等在下面,手把著酒杯,想接住滴下來的酒水,接了半天,卻一滴也沒有接到。我暗暗為李白著急,就盼著最下面的那一滴酒,趕快掉到李白的酒杯里。等了半天,卻一直掉不下來。看著看著,我的眼睛發酸,就趴在籠子里睡著了。

    於可訓,男,1947年3月生,湖北黃梅人。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著有《於可訓文集》(10卷),中篇小說集《才女夏媧》,短篇小說集《鄉野傳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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