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茨·法農:療愈殖民文化創傷
傳記電影《黑皮膚,白面具》海報 資料圖片
法農全集封面 資料圖片
問世于1933年的龔古爾獎“桂冠小說”《人的境遇》塑造了一個青年革命者的形象。作品中,主人公陳身處波詭云譎的時代,為前途深感不安。因緣際會,陳被推向反法西斯運動。為了捍衛自由,他不惜獻出生命,以希臘英雄般的悲情方式銘刻于20世紀法國文學記憶中。
弗朗茨·法農便是如同陳一般懷有英雄情操的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前往法國參與抵抗斗爭。戰爭結束后,他預見到非殖民化是大勢所趨,于是以非洲為場域,引導民眾投身民族革命。革命活動之余,他以文字和論著的形式,闡述非洲文化復興的觀念。
他既是反法西斯戰士,又是心理醫生,同時還是勤于思考、筆耕不輟的作家,以及積極介入社會活動的政治家。
1.從戰士到醫生
安的列斯群島,又稱西印度群島。根據殖民化時期的領土主權,這一地區被劃分為西班牙語系、英語系和法語系三組島嶼。
“我無疑屬于我的那個時代”,法農在處女作《黑皮膚,白面具》當中寫道。那個時代是反殖民斗爭方興未艾的年代。1925年盛夏,法農出生于法屬馬提尼克首府法蘭西堡,父親為黑人海關官員,母親是一名擁有一半白人血統的黑人混血女子。夫婦兩人共生育六個孩子,法農排行第五。在彼時的安的列斯,社會身份高低取決于膚色與家產的多寡。家庭的呵護與母親一邊的歐洲血統,令法農得以安然長大。
10歲那年,在法國廢奴運動之父維克托·舍爾歇紀念堂的參觀活動,使法農第一次了解到黑人族群的悲慘處境。時隔若干年,他回想往事,情緒十分激動:“原來人們對我講述的歷史,是書寫在否定之上的歷史,人們教導我的事物秩序,是捏造的秩序……這一天,我接受了反殖民啟蒙,從此張開眼睛和耳朵。”確乎如此,法農的生命歷程與反殖民斗爭兩相交織,他的一生,是抵抗與良知的一生。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不久,適逢戴高樂將軍征召殖民地志愿軍,法農作為中學生應召入伍。戰爭臨近尾聲,法農受贈軍階與獎章,此后,他義無反顧地走上尋求心靈解放與政治解放的革命道路。
戰爭結束后,法農返回故鄉繼續中學學業。這一時期,安的列斯地區沒有大學,許多年輕人選擇前往法國本土深造。很快,他便趕赴法國里昂求學。在里昂大學,他系統地學習心理學,為日后成為精神科醫生做著準備。與此同時,他還流連于文學院,沉浸在薩特、梅洛-龐蒂等左翼思想家的名篇佳作當中,課余時間從事戲劇創作,并為一些黑人學生刊物撰寫文稿,以宣傳反殖民主義思想。
臨近畢業,法農向導師讓·德秀姆提交了論文《黑皮膚,白面具》。基于他此前生活在白人社會的主體經驗以及精神醫學的診療結果,指出自我認知失衡現象普遍地困擾著安的列斯黑人社群。在他看來,白人在社會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黑人飽受種族歧視,人格發展受到抑制,久而久之便產生低人一等的自卑情結。無論是從醫學角度來看,還是從人的“存在”角度來看,安的列斯殖民地具有的黑白種族不對等的社會結構都亟待改善。論文內容使他無法通過畢業審查,于是法農只好選擇一項更符合當時學術規范的主題作出論述,最終于1951年末通過答辯,隨即便踏上職業之路。
他先是來到法國南部山城圣·阿爾邦的精神病醫院實習。這段行醫經歷比較短暫,只有15個月,卻對其職業生涯產生尤為深刻的影響。圣·阿爾邦是戰后精神病學診療的先鋒機構,法農投入托斯克爾師門,施行“社會療法”。當時學界的主流治療方案是將精神病患者隔離起來,托斯克爾卻不贊同。他相信,即使在患者那里,仍然存在使治療關系得以建立的理性殘余。出于這一理念,他將圣·阿爾邦定位為一個幫助患者祛除苦痛的醫療機構。醫護人員和住院人員一同生活,醫生將話語權交還給病人,傾聽病人的講述。在醫生幫助下,病人的社會關系得以重構。這一醫療理念吸引著法農,影響著法農。日后他主持北非地區的精神醫療工作,便采用“托氏療法”。
1953年,法農通過了公立醫院主治醫師資格考試,隨后前往諾曼底彭托松醫院工作。在這家醫療機構,他試著將“托氏療法”付諸實踐,把話語權從醫護人員手中交還給病人。某日,他簽下一份授權書,允許護士陪同病人在工作日時間前往市場采購。然而,這卻為院方所禁止。次日,許多病人發起罷工,醫院幾乎處于癱瘓狀態。不久,一名新的主任醫師取代了他。同一時期,法屬阿爾及利亞的布里達-柔安維爾精神病醫院出現職位空缺。法農獲悉后立刻提出申請,隨后前往新職位赴任,由此便開啟了人生旅程的非洲之行。
2.“希波克拉底在非洲”
“我愿在判斷力所及范圍內,盡我所能,為病人謀利益,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無論在何處,無論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是奴隸,對他們一視同仁,為他們謀幸福是我唯一的目的。”公元前四世紀,希波克拉底為希臘人奠定這番醫事規范。如果借此對法農的醫者生涯加以審視,尤其是對其非洲之行加以審視,便得以窺見一個心懷大愛的白衣天使。
法農到來之前,布里達-柔安維爾醫院主要收治來自阿爾及利亞各地的重癥患者。這里規模不大,僅能容納800名病人,然而實際情況遠遠超出預期。1953年,住院病人高達2000名,而院內只有4名主治醫師,接診壓力十分沉重。不僅如此,醫院還面臨著設備短缺、工作人員缺乏訓練等問題。這一情況下,聘用新人已是迫在眉睫,法農正是應召而來。
自20世紀30年代起,阿爾及爾學派在北非精神醫學界占據主導地位,他們是一些畢業于法國專業院校的白人醫生。他們竟認為北非居民有著與生俱來的基因缺陷,大腦無法達至成熟狀態。在他們看來,正常的非洲人等同于大腦額葉被切除的歐洲人。這一理念不僅給予種族歧視專業鑒定,而且影響了當地的行醫風尚。法農到達布里達-柔安維爾之前,院方遵循阿爾及爾學派,將一些歐式治療方法,如大腦額葉切除術、胰島素療法、電擊療法等套用在病人身上,然而治療效果不盡如人意。此外,院方還實行分診原則,歐洲病人與當地病人被隔離開,不同病房無法開展社會交往,病人與醫生之間亦缺乏互動。
法農來到布里達,為眼前的景象震驚不已:病房內擠滿了蓬頭垢面的病人,如同囚犯一般被捆綁在床上,那些身患肺結核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多數禁閉在隔離室里,用鐵鏈捆綁著,幾乎全身赤裸。安頓下來之后,法農決定實施改革。在其主導下,病人走出病房,與醫護人員一道修補斷裂已久的社交網絡。勤于思考的法農發現,法國醫生往往以歐洲社會為參考對象,忽視北非地區的民生民情,如果將當地風俗融入診療方案,或許可以令當地病人產生情感認同,加快病情好轉。于是,他組織醫護人員開展摩爾人咖啡聚會、裁縫工作坊、說書人晚會等活動,幫助患者解除盤踞于意識深處低人一等的自卑感。這一療法以重建患者人格尊嚴為核心理念,引領著北非殖民地的精神醫學革命。
3.黑色西西弗斯與《大地上的苦難者》
法農駐足布里達的時期,殖民統治日漸嚴苛。阿爾及利亞作家卡邁勒·達烏德在《默爾索案調查》一書中寫道:“獨立戰爭之前,人們日復一日地茍活,從不知道今夕何年,生活中無外乎是傳染病、鬧饑荒之類的事情,我的外祖母死于斑疹傷寒……這段往事持續一年之久,足夠寫滿整整一本記事簿。”
1954年起,民族獨立浪潮席卷阿爾及利亞。法農終于承認,也許醫療手段無法治愈民眾的心理障礙,只有徹底改變社會關系,才有望擺脫精神枷鎖。他加入國民解放陣線,成為官方媒體《斗士報》的編輯,密切關注著非洲的發展前景。1958年,阿爾及利亞臨時政府成立,他被任命為非洲巡回大使,足跡深入撒哈拉以南地區。1960年末,法農罹患急性白血病,即便重癥纏身,仍然致力于阿爾及利亞的革命事業。
法農離世之前,曾赴美國接受治療。在寫給朋友的私人信函里,他感慨自己時日不多,無法繼續進行反殖民斗爭活動:“死亡永遠伴隨我們,重要的不是避免死亡,而是全力地實踐自己的理念。如今躺在病床上,我感到力氣將盡。然而,令我驚駭的不是自己就要死去,而是自己竟然會因為急性白血病而死于美國……人生在世,倘若不能為民眾、正義、自由而服務,那么我們就什么都不是。即使在醫生都感到絕望的時刻,我仍然牽掛,喔,朦朦朧朧地,我仍然牽掛阿爾及利亞民眾,牽掛第三世界民眾,我能夠支撐到現在,都是為了他們。”法農病逝后,人們根據遺囑將他安葬于阿爾及利亞,以陣亡烈士的紀念儀式予以追悼。
《大地上的苦難者》是法農晚期代表作之一,創作于1960年至1961年間。由于作者臥病在床,只好口授觀點,由助手做記錄,于匆忙之中寫就。全書標題取自巴黎公社成員歐仁·鮑狄埃為紀念公社運動所寫的《國際歌》歌詞“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書中重點關注的對象不是那些在19世紀末的工業化國家里高唱“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的歐洲無產階級,而是非洲民眾。他們的訴求一貫為人忽視,他們的口舌一貫為人噤聲,憑借此書,他們得以吶喊——“起來!”“團結!”“斗爭!”
在全書結尾,作者向非洲民眾發出倡議:我們曾經沉陷于廣袤黑夜,如今我們必須撼動它。曙光已經升起,讓我們離棄歐洲。尤為值得關注的是,書中結合阿爾及利亞民族獨立的歷史經驗,系統性地闡明非洲文化復興的理論方案。
作為當地民族獨立運動的親歷者與參與者,法農覺察到,反殖民意識的發展成熟給阿爾及利亞民族文化帶來一系列變化,大致可以歸入“拿來主義”“文化自覺”與“文化自為”三個階段。
民族文化的第一個發展階段是缺乏判斷、全面吸收殖民者文化的階段,近似于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殖民統治之下,阿爾及利亞民族文化停滯不前。成長于這一時期的本土文藝家幾乎被法國文化同化,對于民族傳統缺乏了解,只能在法國文藝家身后亦步亦趨。
民族文化的第二個發展階段是民族意識有所醒悟、產生文化自覺觀念的階段。阿爾及利亞本土文藝家開始認識到掙脫法國文化統治的必要性,決心挖掘民族歷史,卻由于尚未完全融入革命活動而倍感無助,于是只能攀附法國文化系統、采用“他者”視角闡釋本民族文化。盡管如此,這在客觀上為推進民族解放進程做著準備。
民族文化的第三個發展階段是民族意識徹底覺醒的階段。這一階段當中,本土藝術家投身于解放斗爭,與廣大民眾站在一起,采取各類宣傳手段對民眾進行精神動員。可以說,這一階段是民族文化振興的關鍵時期。在法農看來,喚醒民族意識、推動民族文化向前發展,是實現阿爾及利亞乃至非洲文化復興的關鍵所在。在殖民主義根深蒂固的非洲大陸,各民族處于歐洲占領者包圍之中。這一現實基礎決定了非洲各族民眾的命運休戚與共。非洲文藝工作者應當以紙筆為戰斗武器,喚醒非洲民眾,激發民族自信心與民族認同感,為推進社會制度變革做思想準備。
20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非洲殖民地相繼宣告獨立,民眾的身份認同訴求不再是反殖民抵抗的現實需求,構建新型民族集體意識成為其首要需求。法農洞察新形勢,他主張非洲各族民眾應拋棄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以多元互動、合作共贏的意識,向兄弟之邦的文化展開胸襟。這就是說,應當在了解自身文化的基礎之上展望世界,并且對自身在世界之中的主體位置有清晰的認知;不僅要借鑒不同的文明,還要與不同的文明進行對話,為世界的和而不同作出貢獻。
其實法農寫作這本書的時期,阿爾及利亞的革命進程反復無常。盡管如此,他仍然憧憬勝利。然而余下的日子越來越少,1961年末,他終于長眠于夜色,再無氣力目睹曙光出現。第二年秋季,法國在阿爾及利亞長達130年的殖民統治宣告結束。他的愿景終于成為現實。
根據《荷馬史詩》記載,英雄西西弗斯由于觸犯神意而被施以嚴厲懲罰。他傾盡氣力,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落下去,他千百次重復同一個動作,直至耗盡生命。在加繆筆下,西西弗斯成為反抗苦難的悲情英雄:“他蔑視神明,仇恨死亡,對于生活充滿激情,必然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而這是出于對大地的無限熱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既然這世界看似山窮水盡,應當如何應對?法農給出的答案也是西西弗斯式的:去思考,去熱愛,去行動,去反抗。在炫目而短暫的一生中,法農構想出非洲文化復興的理論方案,堪稱殖民文化創傷的心靈療愈師。
(作者:宋心怡,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