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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文學》2023年第10期|包倬:魔術師和失明癥觀眾
    來源:《福建文學》2023年第10期 | 包倬  2023年10月27日08:37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涼山,2002年開始發表作品。發表有長篇小說《青山隱》,出版有小說集《十尋》《路邊的西西弗斯》《風吹白云飄》等。曾獲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獎、邊疆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現居昆明。

    我們要蓋一座房子。這話說了一百遍有多。白天說,夜晚說,走著說,站著說。“蟲蟲鳥鳥都有窩,我們家擠得像顆花生。”“人要是蝸牛多好,從來不操心房子的事。”母親在說,父親在聽。起房蓋屋,男人的天職,父親的心里萬分愧疚。母親是克制的,她只在忍無可忍時才抱怨。

    我需要出去透口氣。站在曬場上,視野里是散落在山間高矮不一的草房和瓦房。一個4歲的小孩心里生出自卑——我們連嗩吶匠都不如啊。嗩吶匠住著三間草房,屋頂的麥秸每年一換。風吹日曬,那些麥秸由黃到白再到黑。我們家住山腰,嗩吶匠住山腳,直線相距不過兩里地。有月亮的夜晚,山坳里嗩吶聲大作,至于吹什么樣的曲子,由他們的心情決定。那是一老一少兩叔侄,老的執一支大嗩吶,聲音低到塵土里;小的吹小嗩吶,聲音高上天。

    去年光景好,青黃能接。我父母憶苦思甜般地反復談及我們的上一個故鄉溝口,說如果是在那里,一年有半年的時間需要外出找糧。1984年春天,一個來自金沙江對岸的女人嫁到阿尼卡,那是一個年僅18歲的女篾匠。另一個溝口的年輕小伙在阿尼卡入贅,對象是離我家一公里外的啞女。這兩個新增人口,我在一場葬禮上見過。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對我的自作聰明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比如要我給他們唱一段《割肝救母》或者講一個從外婆那里聽來的老變婆的故事。我拒絕了他們。我確實是個話癆并且酷愛表現,但不是誰的話都聽。因為我又長大了一歲。世界不再是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種與我相關的具體。我認識了更多的人,去了更遠一點的地方,聽到了更多故事,新學會了幾首傳唱不知多少代的童謠。

    1984年的阿尼卡灰撲撲。人們三三兩兩,散居在群山的褶皺里。人類的安家條件大同小異:水源和平地。阿尼卡90%的地面都能滿足這兩個條件。那時的山溝里,輕易就能刨出一個泉眼,用石板鑲嵌好井口,放個土碗,供走累了的路人使用。大年初一,泉眼附近的人家懷著感恩之心,在天亮之前去“買”水。他們在井沿插三炷香,燒三張紙錢,祈禱一番,挑回兩桶滿當當的水,寓意新的一年心滿意足。

    父親找到了新的水源,在離住處500米遠的一棵野李子樹下。滿樹的李子呈紅色,寶石一般,熟透后掉一地。我冒著被狼叼走的危險,去拾李子,裝滿衣兜和褲兜。吃下那些李子,肚子疼,牙齒酥。

    沿著水源往下300米,是一塊開闊平地,那地是我舅舅的。父親想要那塊地,但舅舅鐵齒銅牙不松口。他拒絕的理由是,自己今后也想在那里建房子。用錢買?不行。用地換?也不行。可我父親吃了秤砣鐵了心,買酒殺雞,把話挑明,“地,我要定了。條件,隨你開。只要我能做到的,當牛做馬都行。”那夜我舅喝多了酒,坐在火塘邊紅著臉,打著嗝。我們以為是酒精讓他臉紅,其實不然。

    “你走南闖北,見的人多。如果能夠給我帶個媳婦來,這地你拿去用就是了。”

    父親大喜過望。他當即拍響胸脯,應承下來。當時是夏天,那片將來會長出一院房子的土地里還種著玉米。而父親已經迫不及待,從第二天開始就站在遠處望那片地,嘴里嘖嘖贊嘆。“好地,好地,”他說,“雄鷹展翅,將來的房子正坐落在鷹背上。”20年后,我從云南回故鄉涼山,冬天的土地一片荒涼,我站在對面的山梁看阿尼卡,確實看出了雄鷹的輪廓。

    那片地里的莊稼剛成熟,父母的籮筐和鐮刀已準備多時。掰玉米、砍草、犁地,這些農活幾乎同步完成。一塊被莊稼包圍著的紅土地,看起來有些突兀。但父親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到地里: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把自己想象成一院房子。

    “坐西向東,財運亨通。”

    那段時間,我們的生活像新手駕車,頓挫感十足。猛加油門時,是父母在想象里構建未來的家,猛踩剎車,則是他們無法越過現實的障礙。

    “錢從哪里來呢?”

    “我會想辦法的。”

    我已經熟悉了他們的對話。并且我知道,一旦母親這樣問,家里的氣氛就變得沉重。父親低眉垂首,仿佛灰塵下落的速度也在加快。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在那片土地上,關于金錢的口頭禪是:土里挖不出金娃娃;糧食是用汗水換來的;錢錢錢,命相連;錢難掙,屎難吃……阿尼卡人管掙錢叫苦錢,亦可見艱辛程度。

    “我明天就出門,”父親突然高聲說,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說到出門,母親沉默。她大概想到了出門人的種種不易。我從那時便發現,人們經常對同一件事情,說出不同的話。比如出門:如果要鼓勵一個人出門,就說“人不出門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好男兒志在四方”等;如果要阻止一個人出門,說的則是“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七不出門八不歸,逢九出門惹是非”。

    當他們談起出門時,我再次想到了去年冬天來我家的那個耍蛇人。他給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只香蕉。只是如今,我已經忘記了香蕉的滋味。我從偶爾得到的糖果里拼命想,香蕉是這樣的甜嗎?是,又好像不是。那種甜和軟,那種果肉在嘴里和舌尖嬉戲,最后愉快地進入胃里的感覺,是阿尼卡土地上生長的桃、梨、李子和核桃無法比擬的。

    父親開始推算出門日子。他有幾本因為破舊而顯得神秘的書。他躺在煤油燈旁,無聲翻動著書里那些發黃的綿紙,嘴里念念有詞。可是,他理想中的黃道吉日一個個逃遁了。

    “最好的出門日子,在一個月以后。”

    他似乎為此而慚愧,但又確實礙于神祇的面子,不得不遵照那幾本神秘的書的指示。

    “這樣也好,馬上就要中秋了。”母親說。

    然而,尚不到中秋,情況就發生了變化。

    那天我躺在曬場上,閉著眼睛聽風。風像一匹緞子,從樹上、房子、土地上掠過。風從不同的東西上吹過,聲音不一樣。從樹上吹過像河流,從房子上吹過像哨子,從土地上吹過時,發出沉悶的嗡嗡聲。然后,風中送來一道不一樣的聲音,嗒——嗒——嗒——嗒。什么東西戳到了地上,并且越來越響?風滿世界游蕩,吹過河流山川,見多識廣。可惜風不會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有什么。無數次,我的目光越過阿尼卡,被遠方的雪山擋住。

    萬年青樹下走來一個戴雷鋒帽的老人。他閉著眼,手里的拐杖像根搖擺的觸須,正在山路上探索。他聽到前方有響動,站住了。

    “有人嗎?”他問。

    “有。”我大聲回答。

    他眨眨眼,但始終沒有露出眼珠。他的雙眼像兩枚干癟的果子。他伸手去兜里掏,掏出一把糖果遞過來。我沒接。那時我已經知道,陌生人是需要警惕的,人販子可不是什么新鮮事物。他笑笑,繼續立在原地。我撒腿朝家里跑去。

    “外面有個盲人。”我說。

    “我們可沒有什么東西給他。”母親說。

    “給他一碗冷飯吧。”父親揭開鍋,里面確實還有剩飯。

    這時,我們都聽到了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尚不待我們施舍他一碗飯,他已經進了家門。

    “給你一碗冷飯吧,”父親說,“你從哪里來?”

    “我不是要飯的。”他說,“我從遠方來。”

    父親笑笑。他喜歡那種不好好講話的人。就像這世界需要風,春天需要花朵——總要有點什么來裝點我們沉悶的生活吧!誰都知道,那時,吃飽穿暖是最大的追求。至于娛樂活動,除了相互之間開個玩笑,大概也就只剩下已婚之人夜間熄燈之后的相擁了。所以,不好好講話,或者把話講得出其不意,便是一種能力。時至今日,WIFI已經進入農村,但農民仍不好好講話。這是一種本能,跟精神生活無關。

    1984年,正是那句飄浮于塵土之上的話,讓來自異鄉的盲人暫時在我家住了下來。短視的人認為,在那個貧窮年代,家里多個人,意味著多了一份糧食損耗。但實際上,多個人意味著多個勞力,也多了一些話題。何況這個人曾經云游四海,見多識廣。

    “你這個人不錯,目光長遠。”

    一個盲人夸贊別人的目光,這多少有些好笑。但他們確實一見如故。他們的共同話題是我們未知的外面的世界。一個是所見,一個是所聞。看和聽,讓世界變得豐富立體。

    “這阿尼卡的后山上,有一種藥,叫光明草,也許對你的眼睛有用。”父親說這話時,盲人的眼睛眨動,耳朵直豎,最后,定格在臉上的是一絲淺笑。

    “光明草,聽名字倒像是神藥。”

    “8月破土,9月發芽,10月開花,冬月花落,臘月消失于山林,無影無蹤。每年冬月的夜間,如果你在阿尼卡后山上看到點點亮光,別以為那是螢火蟲,那是正在夜間開放的光明草。”

    盲人聞之,哈哈大笑。我們在他的笑聲中看著這只蒼老的鴨子,不明白他到底信不信。但我那時年幼,相信一切所見所聞。別說光明草,即使有人告訴我這世界有四腳落地的人,我也會相信。這種相信,是對未知的敬重。

    盲人的想法和我一樣,他選擇相信。他留下來,等待光明草開花。這個從天而降的盲人很快熟悉了我們那逼仄擁擠的家,并且展示出令人吃驚的生活技能。他雙目失明,但全身還長著無數雙眼睛。我甚至懷疑,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能夠觀察世界。他一點也不像個客人,生活得理所應當。吃飯,睡覺,干活,聊天,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由隨意。

    父親不再提外出的事。某個清晨他將盲人帶到屋基地里,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劃。

    “那就行動起來呀,”盲人說,“愚公移山的故事聽過沒?”

    “那是神話,不是生活。”

    “生活就是神話。”

    父親笑著,朝盲人豎起了大拇指。盲人也在笑,莫非他看見了大拇指?他們說干就干,當下回到家里,拿了鋤頭、撮箕等農具,破土動工。他們沒燃放鞭炮,也沒有遵照各路神仙的指示。但這是具有非凡意義的一天。開弓沒有回頭箭。那時候,“爛尾”這個詞還沒誕生。

    那個秋天,我們的生活有了重心。一對夫妻帶著一個盲人,每天和天光同步出現在工地上。空蕩蕩的田野里,響著同樣空蕩蕩的鋤頭聲和人聲。更遠處,空蕩蕩的村莊,炊煙和晨霧抱成團,濃霧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犬吠。至于父母正在做著的這件大事,似乎沒有太多人關注。就連我舅,也只是偶爾站在遠處看。

    “女人呢?”某天我舅問,“你給我找的女人呢?”

    “女人不是野貓,不會主動找上門來。”父親說。

    我舅的頭腦在娶媳婦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出奇靈敏。他說,那我給你七天時間,你去一趟癩石山,家里的活,我幫你干。

    癩石山在金沙江對岸。據說每年九月初三都會舉行山歌會,人潮涌動,聲名遠揚。父親從阿尼卡走路到江邊,坐汽劃子過江,再循著歌聲,憑著一張巧嘴,從癩石山帶回了一對年輕男女。

    世界每天都有大事發生。1984年,美國總統里根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蘇聯作家肖洛霍夫逝世;許海峰為我國贏得了第一枚奧運金牌……可這些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的大事是眼前的生活。父親從癩石山帶回了一對男女,我舅為此殺了一只雞。十來個人分食一只雞,連湯都沒剩一口,但大家還是響亮地拍著肚子,舍不得擦去嘴角的油漬。

    “你還真是神通廣大。”盲人呵呵笑著,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

    “我蓋房子,需要人手。就這么簡單。”父親說,“至于另外那個,他喜歡魔術,剛好我也會幾招。”

    另外那個看似多余的男子,叫羅十八。他管我父親叫師父。他叫得越認真,我們越想笑。父親什么時候成了魔術師?鬼知道。成年人的世界,倒確實像個巨大的魔術。

    帶回來的女子叫七妹。她喜歡編篾貨和唱山歌。只要她醒著,嘴和手一刻不閑,甚至,嘴和手同時開動也是常有的事。這個小個子女人當年20歲,像一枚飽滿的青果,即使無風也會自己搖晃。她嘴里哼唱著,手上動作麻利,目光天真熱烈又疑慮重重。未見其人,先聞其笑。

    她住在我舅家,每天到工地上來挖土。約定的工錢是每天兩元錢。收工時,她用一塊尖銳的石子在新墻上畫一筆,很快畫出了一個“正”字。一二三……她點著筆畫數,然后發出一聲驚呼,“我有10塊錢了呢。”

    “是啊是啊,”我舅趕緊附和,“你攢到了錢,想買什么呢?”

    “百雀羚。”

    “最好再買雙白網鞋。”

    “那不行,”七妹說,“白色不耐臟,沾上黃泥巴洗不干凈。”

    她嘟著嘴,滿臉遺憾。白網鞋在鎮上的某個柜臺里,阿尼卡沒人穿得起。這種鞋子穿著干工作可以,穿著干農活就是暴殄天物。我舅第二天去鎮上,站在柜臺前看了半天白網鞋,最后帶回來一盒百雀羚。

    那是第一縷飄入我鼻孔的百雀羚。我能清晰感知到它在體內的行走路線,如春風吹過長滿綠草的山坡,如細雨灑向干涸的土地,所到之處,是生命的綠和潤。我相信七妹也是這種感覺。那一天,她的歌聲比此前的任何一天都嘹亮。

    在工地上,始終沉默的人是羅十八。他志不在女人,而是魔術。只有回到火塘邊,火光升起,才能照見他神采奕奕的臉。

    “師父,露一手。”他說。

    “魔術不能隨便玩的,否則會得罪祖師爺。”父親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真有祖師爺嗎?這很難說。父親大我24歲,誰知道他在我出生之前都經歷過什么呢。據說他在癩石山玩了一套魔術,讓圍觀者五體投地,羅十八心甘情愿跟他回阿尼卡修房子。羅十八數次要求露一手,父親數次拒絕,我們沒有灰心,反而情緒高漲,滿心期待。

    “等月亮圓了再說。”父親說。

    那時是月初。我家的新房也像這月亮,現出了雛形。基腳已經完成,只等往上舂土。人少,進展并不理想,每天舂不了幾個墻。父親掌槌,羅十八挑土,盲人挖土,七妹負責把土裝滿撮箕。母親的任務是做飯和照顧妹妹,我負責觀看。作為唯一的觀眾,我興致勃勃。我才4歲,但年齡不是問題,因為有人替我用時間和雙腳丈量過了世界,我只需要聆聽即可。工地是我最初打望世界的窗。

    世界是什么?是每一個人。你以為我在4歲那年秋冬之季,望見的只是幾個勞作身影?不。我望見的是不同的世界映像。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對世界的理解,彼此投射,呼應或拒絕。只有我,場外那個小孩,像個音像存儲設備一般,如實記下了他們的言行。

    時間是什么?是經歷。那些先我來到這世界的人,以時間去經歷、面對和承受。世界是個巨大的鉆石,每個人都是一個切面,都在收聚世界之光。場外那個小孩,被光晃花了眼,以至產生了恐懼和質疑。

    “魔術是真的嗎?”我問。

    “魔術都是騙人的。”盲人答。

    “你看過魔術嗎?”

    “我聽過。”盲人答,“眼見為實,耳聽也為實。”

    而當我將同一個問題拋向父親時,他呵呵笑著,“長大你就知道啦。”

    一切托付時間,每個人都在期待。“不久的將來”“要不了多久”“過幾天”……這些表示時間的詞被反復提及,言者聽者都滿臉放光。父親期待房屋建成。盲人希望光明草開花。舅舅希望七妹心甘情愿做他的媳婦。羅十八期望得到魔術真傳。如此看來,那個慢悠悠的工地簡直就是一個希望之池。

    而白晝越來越短。

    在那些等待天亮的夜晚,我們圍著火焰升騰的火塘嗑麻籽。火有神,能驅散身心的寒意,讓生活莊重起來。如果誰講夸大之詞,又恐別人不信,便說,“當著這發財的火發誓。”仿佛那躍動的火光是一張張神的笑臉。七八個人圍坐著,伸出枯樹皮樣的手掌烘烤。這些干活人的手已經皴裂,布滿一條條細微的血河。對付皴裂,最好是抹凡士林。實在不行,就抹些生豬油吧。

    家里突然多了幾張吃飯的嘴,母親操碎了心。她一直在一種無法向外人訴說的糾結中盡量改善伙食。肉,一個星期吃一頓,而油是不能斷的,否則,那些苦力的鋤頭就會在地上打滾。此外,還要不定期去購買食鹽和煙酒。為了能夠有錢買東西,他們只好忍痛賣了年豬。豬圈空了,母親失魂落魄。某天中午飯后,她提著豬食桶走向豬圈,走到中途才記起,豬已經賣了。她提著桶,站在原地,流下了眼淚。

    在這些具體的生活之上,微塵一樣飄浮著我們的希望。而微塵之上,是日月星辰。建房是件披星戴月的事,月圓是設置在我們內心的定時提醒。當滾圓的月亮笨拙地探出山頭,便到了我父親“露一手”之時。

    月光下,院子里,八仙桌和凳子肅穆以待。父親居然有一件藍色長袍,我此前從未見過。他穿著長袍出來,像一個來自遠古的巫師。他站在桌子后面,面朝東方,面朝我們這些吃驚的觀眾。我們這些人中,除了羅十八,沒人看過他的魔術。月光下,我們的影子縮成團。沒人說話。盲人站在最前面。他的嘴上叼著劣質香煙,像一只正在生火做飯的煙囪。我站在他身邊,被二手煙嗆得咳嗽起來,但他僅僅是抽搐了幾下臉。他竭力想睜眼,但最后只能徒勞放棄。當然,我們都知道,他早已習慣了看不見的生活。

    最緊張的人是羅十八。他屏息凝神,瞪大雙眼,像兩只顯微鏡同時在監視一具標本。事實也確實如此。父親直愣愣站著,月光在他頭上泛起霜花——那是幾絲來自基因里的少年白。這表面的靜默持續多久,我們內心的澎湃就有多久。突然,父親右手一揚,手上多了一張白紙。他將白紙對折兩次又慢慢展開,以便讓我們確認他手上是一張白紙。然后,他將紙對折兩次,雙手一拍,展開之時,是一張一元的人民幣。羅十八搶先一步走過去,摸了摸那張紙幣,一臉欽佩地告訴我們,那確實是一張真錢。

    “那就再變一次吧,”盲人高聲說,“變一張五塊的。”

    父親笑而不語。他依次對折手中的白紙,展開,對折,一拍,果真變出了一張面值五元的紙幣。眾人目瞪口呆,繼而竊竊私語。

    “好了,”我父親說,“不屬于自己的錢財,不能要。還回去吧。”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兩張紙折進去,一拍,展開,白紙一張。

    “好了,”他說,“今天到此結束,下次耍個更厲害的。”

    “下次是啥時候?”羅十八迫不及待地問。

    “等房子蓋好。我會全部教給你。”

    那晚躺下后,我一直在思考魔術的真假問題。父親若是真能變出錢來,那我們為何還要受窮?對折—展開—錢,這應該是人間最快的來錢方式了。但如果魔術是假的,那我們親眼所見的又是什么?羅十八和盲人在地鋪上發出鼾聲,像兩列正在進站的火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全是鈔票在飛。

    這一次表演,掀起的高潮久久不散。我們像是在浪潮上建房子。如果工地上缺什么東西,總會有人讓“變一個出來”。這樣要求了很多次,父親真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變出了一杯酒。這是另一場魔術表演,是不經意間完成的。盲人試過,說確實是酒而不是水。

    羅十八渾身是勁,挑泥上墻健步如飛。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我們的房子一天天長高,有了窗,有了門,有了梁。汗水沖淡了辛苦,工地蕩漾著歡笑。在一個孩子眼里:起房蓋屋是件多么好玩的事啊。每個大人都是一只百寶箱,不知道他們的嘴里啥時候會說出什么話來。一個故事,一個笑話,一句頗富哲理的古話,甚至那些毫不隱諱的粗話。

    那段時間我也在“蓋房子”。我也像模像樣地選址、觀朝向,規劃那個獨屬于我的宮殿。父親甚至扔給我一個土基模子和一個袖珍墻槌。它們成了我童年的玩具。我照著大人正在修建的房子,建了一個簡裝版的“家”。我像個造物主,甚至,我還捏了幾個泥人,那是我的“老婆”和“孩子”。但我沒給他們吹氣,所以他們也沒有活過來,就那么站著,迎接阿尼卡的第一場霜雪。

    大人們白天建房子,晚上也沒閑著。當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內心掏空,再也講不出新鮮話題時,他們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更遠的地方還是山。所不同的是,更遠的山里是飛禽走獸的地盤。以某條路為界線,人與野獸世代提防、對峙,盡量井水不犯河水。至于飛禽,則要弱小得多。斑鳩、野雞、白腹錦雞,經常成為人們的盤中餐。雪天是野兔的死期,那白茫茫的世界就是它們的巨大墳場。盲人在這時顯得弱小,甚至遭到了七妹的嘲笑。“走,上山攆兔子去。”她故意這么說,哈哈大笑。盲人眨著空洞的眼,想了想,說:“兔子嘛,我褲襠里就有一只,而且不用你攆,晚上它會自己上門找你。”

    我舅也跟著笑。我們從這笑聲看出,那時七妹仍然不是我的舅媽。“怎么樣?”有天我聽到父親這么問舅舅。舅舅的回答是,“她像個刺猬。”成年人是難搞的,我想。他們一個個有著滿身力氣,反抗起來驚天動地。

    相對來說,盲人是安靜的。他在等待冬月,等待光明草。據父親說,花謝后的光明草藥效最佳。盲人的心里有一本日歷,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農歷日子。甚至,我懷疑他的心里有個太陽,因為他能夠八九不離十地說出時間。“現在是下午4點半。”他說。結果,羅十八看了一眼手上的電子表,說那時的準確時間是4點34分。我們問他如何知道時間,他說,感覺。

    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夠感覺到光明草的存在。他每天念叨一遍日子,我父親則負責向他證明他對時間的記憶是可靠的。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的念叨變成了倒計時,以冬月初一為終點。

    “放心吧,你的光明草在山上長著呢。雷打不動,風吹不散。”父親說。

    當房屋主體修建完成,他們休息了三天。豬肉已經吃完,父親提議上山打獵,眾人贊同。獵槍只有一支,沒有獵狗,只能由人替代。羅十八、七妹、我舅,興致勃勃,盲人又陷入了自卑中。只不過這一次,他要求我父親上山時帶幾片光明草的葉子回來給他看看。他是個盲人,怎么看?但我父親答應了他。一行人扛槍進入深山密林,而我只能像只小狗鉆進家門前的草垛里等山里傳來槍聲。

    他們連續進山三天,頭兩天皆有收獲,打到了一只野兔和兩只野雞。但第三天也不算空手而歸,他們帶回三片草葉。盲人拿著那草葉,看、聞、摸索半晌,半信半疑地問,這藥真的有效?父親還是那句話,藥醫有緣人哪。

    也是在那幾天,七妹提出要我父親支付工錢。因為房屋的墻體已經完成,接下來她能干的活兒已經不多了。她想去鎮上買身衣服。父親說這事簡單,我舅瞬間明白過來,便使勁點頭。第二天,我舅帶著七妹趕著三只山羊去鎮上。鎮上有個牲口交易市場,山羊能立即變現,再變成其他商品。七妹走時說要給我買糖吃,但我等到天黑,他們也沒回來。家里的大人們談起七妹和我舅,表情神秘,說如果他們當晚不回來,那就是成了。

    他們回來已是三天之后。七妹穿著一新,我舅也暫時換了香煙品牌。七妹滿臉嬌羞,進門就管我外婆叫媽了。那時人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是“新社會”。這是一種居于萬惡舊社會的強烈對比。新社會,新世界,一切都和過去不同,標新立異。“新社會,戀愛自由,婚姻自由,那些繁文縟節就別講了。”父親適時幫腔,“我們阿尼卡啊,真不是吹牛,三年不落雨也餓不死。”于是,沒有婚禮,沒有鞭炮,七妹就這樣成了我的舅媽。成了舅媽的七妹不再來幫我們修建房屋,因為還有成片的土地等著她。

    接下來,他們要往土墻上鋪檁子、椽子和瓦片了。檁子就是圓木,它們齊刷刷站在山林里,等待著斧頭。阿尼卡周邊的山林,是原始森林。在森林里,若論年齡和輩分,隨便一棵樹也與老人同輩。至于那些要幾人才能合圍的大樹,年齡已是個謎,只可供人仰望。這樣的大樹,起房蓋屋者往往是敬而遠之。老樹粗壯高大的身軀透出威嚴,像人間巫師,可上天入地。有時候我甚至想,如果砍倒它們,流出的一定是血。

    檁子和餐盤差不多粗細。椽子則是用鋸子鋸下更粗的樹得來。瓦片自然是蓋在椽子之上。這些是木匠活。可我們沒有木匠。怎么辦呢?學唄。

    盲人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像是在為自己終于解脫而竊喜。他已經為我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完全有資格坐等光明草。只有羅十八,他像個苦刑犯,離釋放的日子還久。

    “學吧,”父親說,“年輕人就是要多學,藝多不壓身,做一個會木工活的魔術師。”

    他和天下徒弟一樣,對師父百依百順。更何況,我父親又為他找到一門新的吃飯技藝。只不過這一次,他們不是師徒,而是師兄。他們共同的師父,來自阿尼卡隔壁村寨,和我們有七彎八拐的藤蔓樣的親緣關系。這樣的關系脆弱得一陣風就能吹散,吹斷。

    說好的時間是教學時間是三天。這時間其實僅夠熟悉基本工具的使用方法,而且連工具也是借來的。鋸子、刨子、墨斗、直角尺、釘錘,這些東西我此前見過。那是握在一個熟練的木匠手里。現在,他們在父親和羅十八手里,每一樣工具都在成心搗亂。要么刨子卡住,要么墨斗彈出了斜線,要么釘錘砸到手。沾親帶故的師父脾氣暴躁,口頭禪是“你是不是眼瞎”。他這么罵時,盲人坐一旁呵呵笑著,也不生氣。

    做魔術師和做木匠誰更難?答案在父親的臉上飄揚。他確實沒有做木工的天賦,因為他出故障的概率比羅十八要多。好在他擅長做師父。木工學得不咋樣,倒是學會了那位親戚的暴脾氣。當然,他能吼的也只有羅十八。

    三天期滿,師父離去,空蕩蕩的工地上,吼聲如浪。這聲浪一次次涌來,又在風中消逝。鋸子聲、刨子聲如泣如訴,但在我們聽來,已是歡樂的合唱。

    像個魔術。我父親和羅十八居然現學現用,在爭吵和吼叫中完成了房頂上的木工活。起初,他們爭吵不下時,還會去請師父來評理。后來,那師父直接讓我父親聽羅十八的,并且斷言后者會成為一個好木匠。

    可羅十八的理想是做一個魔術師。在他的央求下,父親又進行了一次魔術表演。這次表演的是割繩不斷。一根繩子,從中間用刀割斷,再用一塊手帕包著,父親輕輕吹口氣,那繩子便結上了。觀眾無不嘖嘖稱奇。

    阿尼卡的冬天,雪隔三岔五地光顧。那些雪像刀斧手般埋伏在天上,專挑人間疏忽之時降臨。雪天停工,山林里的兔子瑟瑟發抖。待雪融化,該是請光明草下山的時候了。

    我父親上山尋草那天早上,盲人說他又夢見童年時家門前的那條河,清澈見底,魚兒成群。那是他永久儲存在腦海里的清晰影像。此后,他的世界日漸朦朧。如果不是這樣,他會在那條河邊,成為一個依山傍水的農民。

    我們看見盲人的眼里流出了淚水。我們此前一直以為他的雙眼已是枯井。這似乎是個好兆頭。他的嘴里哼著歌,那些來自異鄉的聲音聽起來古怪又新奇。他手足無措的樣子讓我想到阿尼卡待嫁的新娘,激動、憂傷而又滿懷期待。

    我父親上山的時間并不久,就像是去地里割一把成熟的韭菜。而且,那光明草長得也有幾分像韭菜。連根挖回,洗凈,用鍋煮了,當水喝。煮的時候,空氣中有絲絲苦味,想必喝起來也是這樣。他連喝七天藥,每次喝完就使勁眨眼,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東西。第七天,他像上帝一樣歇了工,并且給藥下了定論。

    “沒效果。”

    “看來你和它沒緣哪。”

    此后,盲人陷入了沉默。他默默地坐在火塘邊,不時眨動著雙眼,神情沮喪。他的情緒影響了我們,我們突然丟失了語言。他默默地洗腳、默默地躺在床上,蓋上被子,閉上眼睛,默默地睡去,沒有鼾聲,默默地醒來,朝外走去,永遠離開了阿尼卡。

    那時我父親和羅十八正在屋頂干活。他們居高臨下地看著盲人離開,沒人說一句挽留的話。我突然感到悲傷,朝他跑去。他聽出了我的腳步聲,站住,沒有回頭。我們就那么站了一會兒,他再次將自己交給了拐杖。“娃娃,回去吧。”他說,“這世上沒有光明草。”

    那一天,我悵然若失。我閉眼想象,群山之間的某條小道上,一根拐杖帶著一個盲人,慢慢挪動。同時挪動的還有頭頂的太陽。那是他的太陽,多年來一直跟他走南闖北。那是省心的太陽,不問人間要衣穿要飯吃,毫無保留地發光和發熱。

    就像盲人真的帶走了太陽。他走后,阿尼卡的天氣越來越糟。云和風在天上玩捕捉老鼠的游戲,風起云涌。風云變幻,變成了雪。我的內心涌起一個想法:這世界真有魔術存在。

    這一次我們不再怕雪了,甚至也沒有時間上山攆兔子。這同樣像個魔術,一座散發著泥土清香的房子立在地上。只不過這一次,魔術師決定不再恢復大地原樣。他讓房屋成為現實,為我們遮風擋雨。雪落在新瓦上,堆積起來,新房子像童話里的宮殿。我們圍著新房子,發出嘖嘖之聲,卻不知是在贊美誰。此時,別說是雪,即使是風雨雷電齊上陣,我們也不懼怕。我們有了像模像樣的新家。

    “房子蓋好了,我也該走了,師父。”羅十八怯生生地說。

    “我不留你了,”父親說,“你還年輕,應該多去外面走走。”

    傳授魔術是個莊重的儀式。我和母親被要求回避,只留父親和羅十八在家里。所以,關于傳授的具體細節,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回到家時,羅十八紅腫著雙眼。他哭了?或許是沙子掉進了眼睛里。即使是哭了,那也有可能是感動,而不是傷心。我是小孩,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走得比盲人還要急。他們似乎一秒鐘也不想在阿尼卡多待。我們回到家時,他已經在收東西。幾件換洗衣物、兩包香煙、幾件魔術道具,被裝進一個天藍色牛仔包里。外面在刮風,但雪已經停了。他要乘夜離開,我好心的母親挽留他,他執意要走。

    “雪能照亮夜晚。”我父親替他說了。

    在他走后,我們一家人圍著溫暖的火塘,暢想著未來。

    “魔術是真的嗎?”我問。

    沒人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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