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3年第9期|黃海兮:生死錄
我爸打來電話說,隔壁毛五的兒子從南方回來建了一處大宅院。房子的前頭,以前是耕牛喝水的水坑,有條小溪流過那里。建好房子后,毛五在那個水坑挖了一塊不大的水塘。
他對我目前的狀況有些悲觀,每次打電話嘆氣說,你什么時候寄錢回來建新房呢?
那條規劃好的公路聽說要經過毛五的房子,這樣的話,房子拆遷會賠給毛五不少錢。
我參加工作不久,工資不高,沒什么存款,沒有多余的錢用來建房。再說蓋棟漂亮的房子空在那里,不出幾年又成了舊房。但我爸有自己的想法,因為章鎮工業園區越來越逼近毛村了。
他說:“你把錢寄回來,我幫你蓋也行?!?/p>
可是建房得花不少錢。我爸又說:“你準備一些,我再幫你湊一點?!?/p>
我同意先寄些錢回去,把宅基地搞了。
“也行?!北M管他的語氣有些無奈,但建房的事總算有了開頭。
過了一段時間,我爸又來電話,宅基地的水泥和石料都準備好了。言下之意是我的錢還沒有寄到。所在公司的效益每況愈下,我做好了離開的準備。那段時間,我拿著簡歷到處找事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工作。我爸又不時催我建房的事,我只好騙他,說換了一份新的工作,收入也高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過。有一天,我爸打電話告訴我,家里養的幾條牛也賣了……建房還差一點,你再想點辦法吧。他說話的語氣同樣無奈。
他想把房子建在一座山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說可以在山里養牛,可是現在牛也賣了。
毛村的人都覺得我家有錢沒處使。我爸的想法真是怪異,這是為我建房子嗎?我不喜歡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總之,我們為建房的事,在電話里吵了很多次。我爸的固執最終占了上風,他把房子建在了山間。當我回到毛村時,大伙都圍著問我,毛村什么時候搞開發?我一臉愕然,從來沒有聽我爸說過。不久前,村子果真來了幾個外鄉人,毛五帶他們到處轉了轉?!迨遣皇且疬w了?我哪知道啊。
毛少球是毛村的五保戶,他提著兩瓶白酒來我家看我。這個毛村的光棍突然出現在我家,又會引來了一波猜測。毛少球說,毛細回來啦,我是你的少球叔,還記得嗎?
我從未喊過他毛叔,我叫他“毛少球”。他不喜歡別人叫他“毛少球”,但毛村的人都這么叫他。毛少球放牛時被牛角頂壞了一只睪丸。
他頭發濃密,他瘦高的身材略顯駝背。他的到來,令我媽不高興。
我爸催著我媽去炒幾個菜,他要和毛少球喝一杯。我媽看不慣他,因為他窮,到處蹭吃蹭喝,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我爸呢,他倒不討厭這個人,有時毛少球還能幫他放牛,不就是一頓飯嗎,這樣的免費勞動力在毛村哪里找呢。
“毛少球,在哪里做事呢?”我故意問。
“叫我毛叔。”他露出幾顆黃牙笑著說。
“毛叔,在哪里做事呢?”我又問。
他抿了一口酒,擺擺手說:“罷了,罷了?!?/p>
我疑惑不解的是他的癤子頭怎么長了一頭的黑發。
“毛叔,秋花嬸還好吧?!?/p>
他又擺擺手說:“罷了,罷了?!?/p>
六年前,我離開毛村去省城讀書,他也在我家喝酒,那時的毛少球跟寡婦秋花好上了。他不想說,我也猜到結果。
毛少球說:“你來陪叔喝一杯吧。”
我學他語氣擺擺手說:“罷了,罷了?!?/p>
他笑了說:“叔的話學不得,會犯上的。”
我爸說:“你毛叔已經是章鎮有名的方士?!?/p>
他什么時候做的道士?他看我一臉詫異,忙解釋說:“記名,記名的?!?/p>
難道這是他和秋花之間不再聯系的原因嗎?我說:“難怪毛叔越來越懂養生了,氣色真好?!蔽液鋈幻靼酌鍋砦壹沂墙o建房看吉日的。
于是,我問他:“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建房好嗎?”
他笑了笑,那笑里露出一種農民的狡黠。
幾年前,我爸承包了香爐山,那片石頭山,到處是狗兒刺。他想養牛。確實,我爸養了五頭牛,在那片石頭山里特別顯眼,牛也經常跑到山下來吃草,有時還吃別人的莊稼,被鄰村的人找上門,賠禮和賠償,一樣都沒少。我爸賣牛,不只是為了建房。
毛少球說:“香爐山適合養豬養雞。”
我爸也想過,養豬的成本太高,養雞銷路又不暢。我這次回來,我爸想聽聽我的想法。
我爸有看報的習慣,《石城日報》差不多也是一個月之前的舊報了。他是毛村的村民組長,他去村委會開會時順便把舊報紙帶了回來。
毛少球閑的時候,跟著我爸打零工,去章鎮的工業園區挖地下管網。他去外地做法事也叫上我爸去敲鑼打鼓。所以,毛少球,今天又來我家喝酒了。這次他帶來的是一只大公雞。
我媽問:“哪來的大公雞?”
“鎮上買的?!?/p>
“不會是偷的吧?”
“我有錢了。把它殺了,做喝酒菜?!?/p>
我爸說:“你還是帶回去吧?!?/p>
我說:“做雞公煲一定味道不錯的。”
我爸瞪了我一眼,被毛少球看到,我似乎明白毛少球的這只公雞來路不明。毛少球低著頭說:“這公雞配出的種蛋,孵化率高,我還要留它做種雞呢?!痹瓉磉@只雞是他在鄰村做法事時用的,他順手把它捉回家了。這是一只“護喪雞”,在章鎮,誰家死了老人,都要抓一只公雞,放在棺木上,等棺木入土時,再把公雞放生。
這個缺德的毛少球,竟然要用一只“護喪雞”做下酒菜。
他見我爸不待見,他提著那只雞悻悻離開。
我送毛少球出門,他跟我煞有介事地說了一件事,毛村的香爐山上,要建一片公墓。他說:“你爸真有眼光。”
我爸當時承包了那片石頭山,沒遇什么阻力,毛村的人不看好它。他的話靠不住。石頭上連草都不長,怎么開挖呢。
毛少球說:“一個骨灰盒能占多少地方?”
但這捕風捉影的事,無疑會在毛村引起大家的猜忌和嫉妒。
我說:“毛叔,此事不可亂說?!?/p>
他嘿嘿一笑。
回到家,我把毛少球所說的事告訴我媽。我媽說:“他凈是瞎掰。那些話靠得???他家的那片荒山條件好,機會更好。”
我爸聽說后有些得意,晚上自己獨飲了幾杯。
第二天,我爸要帶我去香爐山轉轉。天氣很好,高遠的天空有淡淡的云彩,我爸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講他的想法。這里的狗兒刺是珍貴的城市綠化樹,一棵有好幾十元呢;這滿山的石頭要是開發的話,多好。
鄉村有了房子,才留得住鄉愁。他幾年前也是這么說的,當時我正離鄉而去,他再三叮囑我,走得再遠,你的根還在毛村。他一邊驅使我離開鄉土,到異鄉去,一邊又擔心我不再回鄉了。
他感慨說:“真是好山好水?!?/p>
他走慣了那些山路,已經把我拋在了身后。說是山,其實不高,東一堆,西一堆的。房子建在山腳下,小時候去章鎮也是繞著這些七拐八拐的山路。后來,修了水泥路,把每個村子連在一起,方便了很多。如果不是村村通公路,我爸不會把房子建在山里。
大約十來分鐘,我們來到了山間的一處開闊地,一處宅基隱在樹林里,與我想的大不相同。我爸卻饒有興趣地給我介紹起來,他說,這里的地形雖然平坦,但到處是巖石,好不容易整理出一塊適合建房的地方,卻只能建幾間不大面積的房子,東一處西一處的,分散著。
為什么要在此建呢?他解釋說:“你將來可以圍院,成一個整體,院子很大,錯落有致,很好看的?!?/p>
我在腦海里想象了一下他所說的樣子,便說:“挺好的。”
他很開心,帶我去房子四周看看,一條小溪在房子左邊流過,房子前面還有一個小水塘,積滿了清澈的水。屋后栽些竹子,院子里栽幾棵果樹,柿子樹和板栗樹,春天聞香,夏天遮陰,秋天掛果。
院子栽什么樹,對我來說不太重要。
我問他:“什么時候建呢?”
“等待毛道士看好日子?!?/p>
其實,他是缺錢。這次回來,所帶的錢并不多,我爸還感受不到我此刻的心情,他在我面前談及了自己建房遇到的困難。
我想起毛少球那半邊倒塌的舊房,我問:“毛叔的房子重建了嗎?”
“他建什么房啊,一個人吃飽就行。”言外之意是他現在沒跟秋花一起。
“你相信毛村拆遷的事嗎?”
“毛五家的新房拆遷了,毛村也快了。”
我們坐在一塊石頭上,雖如此接近,卻像兩個陌生人,沒有更多的交流。
說些什么呢。我對毛村有些熟悉的陌生,自從我去石城讀書之后,很少回到這里。這些年來無非是婚娶、生老病死和誰家建房的事。無疑,他還是對誰家建房的事感興趣。
“如果這是一條水泥路就好了?!蔽抑噶酥阜孔佑覀鹊哪菞l土路說。
“會有一條公路經過這里的。”他語氣堅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嘴角微微一翹,說:“報紙上講的?!?/p>
“哦,這么說村干部都是知道的。”
“誰會在意一條規劃路呢?!?/p>
也許這是一個愿景,猴年馬月的事,這樣的事不少了。我不想打消他的興致,萬一有一天真的實現了呢。
回去的時候,我們沿著那條新開的土路下山。這條土路是用來拉建房材料的,它要繞過兩座小山才跟機耕路相連。這樣會比原先多出半小時的路程。路上碰到了熟人毛五,他的房子拆遷后,不住毛村了,他搬到了章鎮。
毛五跟我同輩,他背著手,像退休的章鎮老干部。我爸低著頭,我們越來越近。
我知道他以前是個漁夫,在大冶湖邊捕魚為業。那時,他到我家喝酒總是要捎上一條魚過來。他拆遷后有了錢,走路的姿態也不一樣。
寒暄了幾句。毛五說:“好久沒去你家喝酒了。”
“有空來吧。”
“我現在早已不捕魚了。”
“我知道,你改行做了屠夫。”
毛五在章鎮販賣豬肉,一條街上的肉店生意都跟他有關。
“我弄點豬下水到你家喝酒去。”
我爸喜笑顏開,說:“豬下水,鹵著吃下酒?!?/p>
我爸有了酒喝,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拋到腦后。我爸好那幾口酒,我媽很煩他喝酒,所以毛五不來我家是有原因的。毛五笑了笑,說:“你們商量好,商量好,我再來?!?/p>
毛五的出現,令我爸感到不安,因為不遠處的山上,陸續來了好多人。
“毛五,那些人在山上干嘛呢?”
“哦,他們在立墓碑?!?/p>
“搞那么多假墓碑干嘛?”
“以后遷墳可以賠償?!?/p>
我爸問:“你投資的?”
“我是小股東。”
我爸若有所思說:“有機會帶我一起發財?!?/p>
臨別時,我爸誠懇邀請毛五去家里喝酒,他那點小心事已被毛五看透。毛五說:“你那片石頭山也是個好地方?!?/p>
我爸心里樂滋滋。
看來,毛少球的話沒錯,所謂新建的公墓,其實是有人投資做的假墳。
有一天,毛五還煞有介事地請了毛少球給這片假墳做了法事。我爸帶著幾個人在后頭敲鑼打鼓,毛少球走在前頭振振有詞地唱著些誰也聽不懂的經。這個鬼把戲是毛五做給別人看的,他想假戲真做。
我爸讓我去請毛壯來家喝酒。他是毛村村委會主任,也是我初中同學,他為我家建房的事幫了不少忙。
毛壯知道我回來了,責怪我不早來看他,一副圓滑的腔調說出客套話,讓我很不自在。我給毛壯遞了一根煙,并點上火,說明來意。
“這不算個事,改天我請你?!泵珘淹褶D拒絕了我。
我本來想跟他多拉話,套些近乎。毛主任接電話說:“村上開會,我得忙去了?!?/p>
我爸想在香爐山承包的那片石頭山上造一些假墳,想問問毛主任的意見。
想起我們讀書時,他追著我玩,抄我作業,這個跟屁蟲沒少被我欺負。人嘛,此一時,彼一時。
我改口喊他毛主任,他卻走遠了。
回到毛村,我碰上毛少球。我不想見他,欲繞進一個巷子,他卻叫住了我。
“你見了毛主任啦。”他的消息真靈。
我只好點頭。
“毛壯是什么態度?”
我一臉懵圈,我不知他指的什么事。
“立碑的事呀?!彼终f。
他大概是知道的,我找過毛壯,但我沒有跟毛主任提過,本來是要說的,可是到嘴的話卻沒說出來。
“我們沒有談及此事。”
“可以找毛五幫忙嘛,你家有那片荒山,他有社會關系。”
但我不屑像他那么干,并不眼紅他賺快錢。我說:“這才是犯上的事情?!?/p>
“做這種事,鬼都拿他沒辦法。”他狡黠一笑。
“你怎么看?”
“他消息多嘛?!?/p>
“毛村真要開發嗎?”
“一定會的。”
“你家的房子可以重建一下?!蔽姨嵝阉?。
“宅基地賣給秋花了?!?/p>
聽他這么一說,我的心情忽然不好了。毛少球的魂丟在了秋花這個狐貍精身上。
接下來,我一直聽他說和秋花之間的事,我一句話也不想接。令我感到吃驚的是毛五竟然和秋花現在好上了。
他嘆息說:“我跟秋花不合適,生辰八字不合?!?/p>
自從他學了一點八卦五行,神神叨叨,又唯唯諾諾。
“毛五的心大呢。”他說。
“你為什么不生氣?”
“由他吧?!?/p>
我的肺快被他氣炸了,他卻跟沒事似的。好吧,我也會沒事的,我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回到家后,我爸問我:“毛主任答應了嗎?”
“他正忙著開會。”
他責怪我辦事不力,尋毛壯的人早踏破了他家的門檻。
傍晚時分,我爸正為毛五在山里立碑的事坐臥難安,毛五卻提著豬肝和肥腸來我家喝酒了。他親切地喊我爸毛叔,以前從不這樣,他只喊我爸的大名毛愛國。此刻我爸喜出望外,他拿出珍藏好多年的燒酒款待這個他平時不正眼相看的人。
我媽在廚房里做菜,爆炒豬肝和爆炒肥腸,加上干紅辣椒,這下酒菜真是勁道。他們喝到盡興時,我爸和毛五都說了自己的想法。
毛五說:“我出錢把連接你新房的那條路硬化了?!?/p>
“這條土路走的人少。”我爸顯然不想毛五插手我家的事,這條土路是他從承包的石頭山挖出來的。
“我只要路面硬化的賠償收益?!?/p>
我爸聽說他要好處,更不同意了。
毛五說:“我們也可以一起搞,包括在你的那片石頭山建些墳塋?!?/p>
我爸正好也想賺錢,聽毛五說談合作,立馬來了興致。他問:“你說說怎么個搞法?”
“我來投資,一起收益。”
“怎么分成?”
“我七你三?!?/p>
“真的不用我出錢?”我爸也沒錢。
毛五舉杯先干了一杯,說:“當然是真的?!?/p>
接著,他們談了具體的細節問題,我爸覺得這事能做,并且越快越好。
接下來幾天,我爸請人把院子的圍墻建了起來。毛少球這幾天也過來幫忙,像我爸的一條尾巴一樣形影不離。我媽依舊像過去那樣沒有好臉色對他,但他并不介意。我問他:“毛叔,毛五靠得住嗎?”
他說:“不用出錢出力的事,還擔心他跑路嗎?”
“毛五是先修路還是先造墳?”我問。
“先修路?!?/p>
“為什么?”
“等著看吧。”他故作神秘,不說出原因。
我爸覺得這件事不像喝酒時說的那么簡單,他認為不出錢,心里不踏實,雖說有協議在手,但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找上門呢。
毛少球認為要再等等,看毛五下一步做什么。這個跟屁蟲今天算是說了一句在理的話。
我爸打算出一萬元共同投資這條土路。他還想拉上毛少球一起,他覺得毛少球至少比他手頭寬裕,因為他賣了宅基地。
他覺得毛少球跟我有話說,讓我去跟他吹吹風。
“這事恐怕不好說吧。”我說。
“先答應他的條件。”在我爸看來,毛少球比毛五可靠。
此后那段時間,毛五有事沒事總來我家喝酒。有一天下午,他給我爸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那條公路已經開始動工,將從香爐山腳下經過,也就是說,離我家的新房不遠。毛五夸我爸有眼光,這么好的地方,被我家獨享。他眼睛放亮,滿是對我爸的贊美。
“以后出門方便了。”我爸說。
“這里將變得熱鬧?!泵逭f。
“漫山的墓碑,誰敢住呀?”
“路修了,矮山都要推平。”
“這賠償不少呀?!?/p>
毛五使勁地喝了一杯,故意把嘴巴發出的聲音拖長。我爸心里不可能不嫉妒毛五,毛五現在又打起了我家的主意,我爸也想賺錢,他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我爸說:“我想拉毛少球入伙?!?/p>
毛五想也沒想便一口答應說:“好啊,有錢一起賺。”
毛五其實也不知道那條路究竟從哪里經過。
我爸并不在乎那條路經過哪里,即便是從山腳經過,只要把土路跟新修的公路連接起來,我家的出行一下子方便多了。
毛五說:“如果從你家經過呢?”也就是說我家可能被拆遷,就得賠償,我爸巴不得這樣呢。
“我也能像你一樣住到鎮上?!彼_懷大笑,他的酒意仿佛忽然醒了,似乎這一天真的來臨。
他馬上搖了搖頭,說:“住到鎮上有什么好呢?”
毛五說:“鎮上賣菜的女人都長著鵝蛋一樣的臉……”
“還有什么好?”
“胸大腰細屁股大?!?/p>
“你喝多了,幻覺吧。”
“毛村也就秋花趕得上她們?!泵辶牡角锘〞r,眼睛大得像牛眼,又痛快地喝完一杯。
“你喝多了,喝多了?!?/p>
“沒有,我還能喝?!?/p>
毛五出門時,傍晚的清風吹來,幾片樟樹葉落在他的肩上,接著一泡鳥屎也落在他的衣服上,還好沒有落在他稀疏的頭發上。如果落在頭上,最近可能會倒霉的。我爸撿起一塊土疙瘩朝樹上扔去,鳥抖落更多的樹葉。
我來到毛村宗祠門前的小廣場上,那里早已坐下夏夜乘涼的人,忙了一天的人們,來到這里閑嗑。這是我回到毛村后第一次來,孩子們不認得我,以為我是誰家的親戚。他們打量著我,膽大的孩子問我:“你是誰呀?”我笑著說:“毛細呀。”他們搖搖頭,說:“你也是我們毛村的嗎?”
我跟毛村的人一一打了招呼,他們其中有人認得我:“你是毛愛國的兒子吧?!?/p>
“毛愛國啊,有眼光,兒子也有眼光?!?/p>
“毛愛國的兒子呀,回鄉創業嗎?”
他們七嘴八舌,我很快逃脫了他們的話題,站在一處燈光照不見的地方,回想我回來后發生的事情,我的思緒還是亂的。用我爸的話說,我對毛村很是陌生了,原因歸結起來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
想想毛五和毛少球,他們在毛村都是對我爸有影響的人。我作為毛村走出去的大學生,重新回到毛村卻少有人記得我。
“嗨,毛細。”毛少球拍了拍我的肩膀。
“毛叔,吃了吧?!蔽叶Y貌地回了話。
“到我家坐坐吧。”
他的幾間舊房子已經倒塌,宅基地賣給了秋花,我是知道的。
“你住哪里呢?”我問。
“祠堂的廂房?!?/p>
毛家祠堂有六間廂房,是兩進式的結構,進門是辦事廳,出廳后是院子,兩邊各有三間廂房,天井在院子中間。毛少球住在左邊的第一間廂房,房間被他的雜物堆滿,一張木床上也堆放了衣服。他吃住都在房子里,復雜的氣味彌漫著。
他給我遞了一支煙,幫我點燃。
他的表情在火光中忽然被點亮,他露出滿嘴的黃牙說:“我不想入伙修路?!?/p>
沒想到毛五這么快把我爸的想法告訴了他。
“毛五又想騙我的錢?!彼艘豢跓煟nD了一會說。
“這不關毛五的想法,是我爸要求毛五的。”
“你爸不了解毛五?!?/p>
我一時無語。想大概是毛五從他手中奪愛,他對毛五有恨。毛少球做得對,一個人該愛該恨,沒必要隱藏。
“因為秋花嗎?”我問。
毛少球瞇著眼睛,吞吐煙圈,然后搖搖頭說:“你們也要小心?!?/p>
即便毛少球給我爸說了他的想法,他是聽不進去的。也許他覺得毛少球根本不想投錢修路。
關于我爸和毛五之間的話題,我馬馬虎虎地應付他。
而毛少球卻只顧說他的話。
出門時,天色徹底黑了。
我這些年第一次走夜路,挨家挨戶的燈很少亮著。我走到一家門前,一條狗使勁地兇我,叫聲驚醒了住戶,開門的是一位穿著紅色短裙的女人,她的卷發像一棵花菜一樣蓬松。
她問:“誰?”
“這條狗太兇了?!蔽艺f。
“你找誰?”
“我經過這里。”
“你要去誰家?”她不認識我。
“我是毛細。”
“毛細?”她想不起來我是誰?
“我是毛愛國的兒子?!?/p>
“毛細,我想起來了……”
她是秋花,我也想起來了,秋花嬸,她是毛村最漂亮的媳婦……這仿佛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拿起掃帚把那條狗狠狠地打了一下,那條狗嗷嗷大叫跑遠了。她搬來凳子讓我坐,我不好意思不坐,更不好意思坐。
“坐呀?!彼f。
我坐下來不知說什么。都是她在問,我在答。無關毛村,是我在省城期間的見聞。
那些失敗的經歷,著實沒什么可談的。
天空越來越黑,我要回去了。毛村的巷道里不時走出幾個人來,他們喊著孩子的乳名,某某某,死到哪里了?
狗的叫聲,響徹毛村的夜。
回到家,我爸我媽正在吵架,我已習慣了他們的爭吵。我媽向我哭訴她的委屈,原來我爸答應了給毛氏祠堂捐錢修葺,原來我爸從未跟我媽商量過此事。
我媽像哭又像唱:我的命呀真的苦,攤上這號人呀像頭豬,做牛做馬不可憐,最怕遇上狼心肺,狼心肺,狼心肺,你的心被狗吃,被狗吃……
她哭累了,唱累了,自己回屋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沒吃早飯便出門了,我媽讓我去找他。
我在路上沒有碰見他,去新房子也沒尋見他。他去哪里了呢?我對著山坡喊了幾聲,山坡上沒有一棵大樹,我只好沿著機耕路往回走。夏天的露水很重,不一會兒打濕了我的褲管和膠鞋。
路上見到毛少球,他往村委會的方向去。
我問:“毛叔,你見我爸了嗎?”
他說:“你爸去村委會了?!?/p>
“我爸一大早去村委會干什么呢?”
毛少球說:“聽說是土地房屋征收動員大會。”
我半信半疑,毛少球的話我不能信。這事要是真成了,這片石頭山就值錢了。因為修路需要石頭嘛。
毛少球得意說:“毛五的算盤打錯了。”他的意思是這滿山的假墳塋假墓碑,修錯了地方,毛五的損失不少。
回到家,我把我遇見毛少球的事跟我媽說了,她抑制不住內心的高興。
“毛少球的話能信嗎?”我說。
我媽并不擔心消息的真假。
上午我在毛村轉了轉,看見一只公雞壓在母雞的身上,使勁地啄母雞頸上的羽毛。一地雞毛過后,孩子們追著公雞跑。毛村冷冷清清,我從一條巷子走到另一條巷子,一些老巷,勾起我少時的記憶,少時光腳的夏天,絆倒在地上,手掌蹭破皮,滲出血,痛得嗷嗷叫,回家也不會告訴大人。
興許是此刻的那條土狗的叫聲,也可能是那只貓在屋檐的走動,毛村在我的內心忽然有了生氣。
“毛細,你爸回來了嗎?”毛少球又出現在我跟前。
“沒有?!?/p>
“會結束了?!?/p>
“你也是去開會的嗎?”
“不,我是去找毛主任的?!?/p>
他找毛主任是為了收回他的宅基地,他現在反悔了,但秋花不會同意的。那么他想重新申請一塊宅基地建房,但是拆遷征收導致了宅基地申請已經停滯。
毛少球說:“你爸很可能和毛五在一起,我們去章鎮吧?!?/p>
我想很有可能他們去了章鎮喝酒。
毛少球走在章鎮街上,美甲店出來一個人跟他打招呼,原來是秋花,她剛美甲完。“毛少球,你是什么意思嘛。”
他故意低下頭,裝著沒看見,向前走去。
“我沒逼你賣我宅基地?!?/p>
毛少球不想跟她扯這件事,再爭吵下去,他還是要不回來的。
“因為要拆遷了,你后悔了,你這個人還要臉嗎?”她開始對他惡語相向。
毛少球氣不過,朝她“呸”吐了一口痰。秋花追過來扯著他,并質問他:“我們相好的時候,你怎么跟我說的?你睡完,就像什么也沒發生,天底下的好事都是你的。”
毛少球不說話,任憑她撕扯衣服。
看熱鬧的人圍了上來,阻塞了交通,汽車喇叭按個不停,秋花才松開手。這時,毛少球從人群中溜了。他站在不遠處對著秋花喊:“我是一個廢人,我是一個廢人……”他的一只睪丸被牛角頂破了,這眾所周知的秘密提醒了圍觀的人,他們哈哈大笑,秋花鉆進了美甲店。
章鎮不遠處的田地建起了工廠,它的轟鳴聲在毛村也能隱約聽見。毛村有人在那里上班,也有人嫌棄那里拿不了多少錢。原來在章鎮附近的村莊拆遷了,他們有的人遷到離市區不遠的遷建樓,算是住進了城里吧。其實,那里是章鎮。
“拆遷有什么好!”毛少球放肆地大聲說。
我們并未找到我爸和毛五。毛少球說:“毛五比秋花更爛,簡直爛透了?!?/p>
毛村的人覺得毛五是個精明的販子。比如他在毛村經常搞一些小商品促銷活動,前不久他成功地把價格昂貴的飲水機推銷到了各家各戶。他有自己的營生門道。
他的想法多,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毛少球說:“毛五遲早會吃虧的?!?/p>
我笑了笑,說:“對,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毛少球問:“你真的這么看?”
我點了點頭,也算安慰他吧,我們對視后哈哈大笑。
我們經過章鎮廣場時,看到了毛主任,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徑直走了。毛少球給我使了眼色,我們跟了上去,一路小跑到毛主任跟前。
“毛主任,你見我爸了嗎?”我問。
其實我找他也沒什么事。
他說:“你爸等著你回家商量事呢?!?/p>
毛少球說:“毛主任,秋花那個潑婦今天找上我了?!?/p>
毛主任說:“你的事,我再想辦法。”
毛少球說:“好吧,我再等等,等等……”
初秋的幾棵柿子樹也迎來了灰喜鵲的光臨,今天我爸出門,它們在枝丫上喳喳叫。
我爸神清氣爽,告訴我準備轉讓香爐山上那片石頭山的承包權。這意味著除了房子周圍,其他地方以后都將易主。
“爸,你們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因為毛村要整體拆遷了。”
上次的動員大會上,毛主任激情四射的講話告訴我們,毛村人都住上樓房,以后不會再泥腿子走路,出門坐公交,完全過上城市生活……
我媽被說動了,答應簽訂拆遷賠償合同。她想早點離開這里,因為還被承諾獎勵了兩萬元錢。毛主任夸我爸覺悟高,毛隊長開了好頭。
我媽恨不得香爐山那個新建的房子也一起被征收,可是那條規劃的公路修到毛村附近便停工了。這片石頭山還是轉讓給毛五,因為只有他能夠拿出來錢。但我媽擔心毛五不履行合同,像上次修路一樣至今也沒有動工。
一個月后,毛村才完成六戶人家的房屋拆遷征收。
我們搬到了石頭山那個新房住。毛村的人覺得我家的運氣真好,建了新房拆舊房,狠賺了一筆。他們說:“也許要那條路再拐一個彎經過他家?!?/p>
毛五后來又來過我家幾趟,他搖身一變成了村委會土地和房屋征收辦主任。我爸從此對他畢恭畢敬,喊他毛五主任,為的是跟毛壯主任的區別。
“毛五主任,剩下的錢,何時方便給呢?”
毛五笑了笑說:“快了,快了。”
房屋征收談判的那天,我爸準備了好煙好茶,毛五卻沒來,來的是其他村委會的干部,我爸有些失望。先看了文件上的賠償標準。每平米建筑面積的最高標準和最低標準相差好幾百呢。第一次的談判沒有任何結果,毛村其他拆遷人家都在觀望,互相打聽對方的情況。
經過幾輪的談判,毛五終于出現,他向我爸解釋說他最近抽調到章鎮工作。我爸不大相信他。我想他遲遲不出現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手里沒錢。
我爸說:“毛五主任,我的要求是每平米再增加三百元?!?/p>
“你要求不高,但政策文件有規定,不能違反?!彼心S袠樱砬闉殡y說。
“毛五主任,你為我想點辦法?!?/p>
他停頓一會,說:“剩下的錢,你再等等,等等。”
我爸說:“不急,不急,等你忙完毛村房屋征收吧?!?/p>
我媽從屋里給他拿了一條煙,毛五也沒客氣,欣然接受,他揣在懷里離開了。
我爸鄙夷地朝門外吐了一口痰。
相對于我爸的憤懣,我倒平靜不少。在我看來,毛五自然也沒什么權力為我家謀取什么,他是在利用我爸的心理。他求的是心理安慰,毛五幫不了他。
我問我爸:“毛村有多少人簽了拆遷協議?”
我爸說:“都在互相觀望吧。”
第三天也是星期四的那天,我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泥濘的土路上突然多了鏟車和挖掘機,路邊站著很多城管,這架勢像是來拆屋的。村頭的那房子是秋花家的,她沒有出現在現場。毛村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熱鬧,這事似乎與他們沒什么關系。我爸也在現場,他沒有表情地看著這坍塌后的一片狼藉。
這明擺著是給毛村的還沒有簽字的拆遷戶看的。
“秋花早已拿到賠償了,毛五能少她的錢嗎?”
“殺雞給猴看,我不會妥協的?!?/p>
“毛五那個王八蛋……”
毛村的人七嘴八舌地,毛五當然不會出現在現場。
為什么要罵毛五呢?但接下來幾天,又有拆遷戶在拆遷合同上簽了字,這意味著他們像我一樣與毛村的關系徹底結束。
“宗祠還在,我們毛村還在?!蔽野值脑捄鼙瘔?。
“我們還有香爐山的新房子?!蔽艺f。
雨一連下了很多天,拆遷辦只給了我們幾戶半個月的時間搬遷,但我媽只用了三天把舊家具和牲口挪到了香爐山的房子。
“房子現在派上用場了?!蔽覌屨f。
接下來幾天,他們都在議論誰家的賠償最多,誰家比自己家多。仿佛自己是毛村最吃虧的拆遷戶。
“秋花的房子征收賠償款有一百五十萬?!蔽野终f。
“不止一百五十萬,有兩百多萬?!蔽覌屨f。
“誰叫秋花是毛五主任的姘頭呢?!彼脑捄茈y聽。
“咦……”
我家的老房子因為面積小,只有一層,賠了不到七十萬元,這樣的心理落差讓他們難受。
我媽整天哭喪著臉,沒有一個人好受。
這個鬼天氣,雨下個不停,香爐山上的雨聲淹沒了一切的喧嘩。
他們又開始一句一句地奚落彼此。
我真不愿意呆在家里。毛村拆遷也許對他們說是一件好事,以后不用再回毛村了。這些沉積幾十年的事,翻出來都是矛盾,只要這片土地在,他們的爭吵不會減少。換個環境,未必是壞事。
“你們想想毛少球吧,他有賠償款嗎?”我爸對我媽說。
毛少球最終沒有拿到宅基地和宅基地那兩間已經倒塌房子的征收款。他被安排到了養老院,這么年輕的他,終于不用為生活操心。
的確好久沒見他,我心里有一種落空感。
我媽說:“毛五那么有錢,還抽幾塊錢一包的白沙煙,那個生了茶銹的玻璃杯早該換了吧?!?/p>
“毛五的錢花給了秋花,毛五以后照樣把秋花甩了?!蔽野终f。
“毛五是什么東西,快成糟老頭了,秋花才三十幾歲,等著吃虧吧。”
“毛五比你靠譜,他愿意花錢在自己女人身上?!?/p>
“我不信毛五真的有錢?!?/p>
“沒錢的毛五也比你靠譜,連一個蛋的毛少球也比你靠譜?!?/p>
她這句話激怒了我爸的自尊,我爸憤怒地摔碎了桌上茶杯。
“你本事大了,有錢了,可以隨便了。”
我爸打傘出門,屋里才安靜下來。
“你趕快把毛五欠的錢要回來?!蔽覌屜肫鹈暹€欠著我家的錢沒還。
“我這就去找毛五?!蔽野纸铏C去章鎮喝酒去了。
“毛細,你跟你爸一起去?!?/p>
空空蕩蕩的毛村,只有流浪貓的叫聲還在,大部分人同意拆遷搬走了,剩下的幾戶不同意拆遷的,也沒人住了,他們也搬到了鎮上。我們一前一后走著,像兩個陌生人。
“爸,你真去找毛五嗎?”
“嗯?!?/p>
“毛五的錢能要來嗎?”我隱約感到毛五投資的那些假墳,沒有獲得收益。
我們到了章鎮,毛五沒有接電話,我爸知道毛五躲著他。我想他不想給錢,協議也不必遵守。但他投資在石頭山的那些假墳,血本無歸。
我爸搖搖頭。
“他的心太大了,什么錢都想要?!蔽艺f。
中午之后,雨停了,天空放晴,我和我爸分開后,我想去章鎮養老院看看毛少球,他過得還好吧。毛少球在電話里說他去江北做了一場法事,剛回到章鎮,準備在德福樓吃飯。
看來我的擔心有些多余。
街上我卻碰到了毛五和秋花在一起。毛五比起以前更有精神,他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呢,灰色的西服筆挺筆挺的,皮鞋擦得烏亮烏亮的。
“毛五哥,你是要去哪呢?”
他看到我,神情先是有點意外,然后笑瞇瞇地說:“毛細也是去城里嗎?”
“你們去城里呀。我要去養老院?!?/p>
秋花說:“毛細,還認得我吧。”
我故意裝著不知道她是誰,盯著她看,她的模樣果然有幾分好看。
“我們上回見過,那條狗追著你叫。記得吧。”
“記得,毛五哥在我家喝酒時提到你,秋花嫂?!蔽尹c頭說。
秋花笑著說:“你們沒少說我壞話吧?!?/p>
“他狠勁地夸你呢?!?/p>
毛五招手叫停了一輛中巴車。他們一刻也不想跟我在一起,毛五擔心我跟他提錢的事,而秋花不想我提到毛少球。
毛少球穿著一身道士袍在德福樓早候著了,他瘦了,四十幾歲的年齡,稀疏的頭發也有白發生出來,眼眶發青,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可能是這幾天休息不好。
毛少球說:“一起吃飯吧?!?/p>
他點了菜,三菜一湯,油渣炒茭白、豆豉蒸鯽魚和豆渣炒青菜。都是章鎮當地人愛吃的菜。
我說:“你還好吧?”
他點點頭。
我又說:“住在養老院習慣嗎?”
“偶爾住住,已經習慣了。”
“有什么打算?”
“就這么過吧?!彼芷届o,不再糾結以前的是是非非。
我還跟他聊起毛五欠錢的事,他說大略知道這些情況。從他口中得知,毛村拆遷之后,毛壯要調去章鎮工作,毛五想競選村委會主任。
毛少球呷了一口白酒,表情夸張,喉管里發出嘖嘖的響聲。他看著我,說:“毛村的選票對毛五來說很重要?!?/p>
“我不關心他?!?/p>
“他關心你?!?/p>
“他欠錢還沒還。”
毛少球笑了笑說:“他已經找到接盤的下家。”
我半信半疑。但想起他這幾年交往的人多,道聽途說的事也多,我沒有繼續問下去。
“你是毛村的讀書人,毛五會找你搭檔的。”
我這趟回來,毛村也拆了,毛村的人分散到各處,好多人,我不認識他們,我并無群眾基礎。我搖了搖頭。
“你等著瞧吧?!?/p>
我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我是失業后才回到毛村的。想起自己的過往,心中很是郁悶。
我們喝了很多酒,他醉意明顯,話自然說得多。
毛少球不看好毛五競選村委會主任的事,他說:“他屁股上的屎還在……”
我想,毛壯當年不照樣選上了嗎?誰當選對我來說不重要,毛村已經沒了。我說:“我對此沒有興趣?!?/p>
“那也未必?!?/p>
回到家,我沒有跟我爸說起見過毛五和毛少球的事。
下午的陽光暖和地照在香爐山的南坡,我家的房子在北坡上。房子的背后,被毛五種了很多水泥墓碑,和滿山的石頭一個顏色,走近看,有些瘆人可怕。
我媽說:“這個鬼地方,真冷?!?/p>
我爸用余光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我媽卻準確捕捉到了他這個對她不滿的眼神,她說:“我的命還不如秋花那個寡婦……”
他們又吵了起來,空寂的山洼里,回蕩著他們的吵罵聲。
又過了幾天,毛五果然來我家喝酒,那天我剛好去了省城。
我媽聽說理財產品收益比銀行定期存款利息高,讓我去省城了解一下情況。我的前同事,有些轉行做金融產品服務的,他們從保險公司離開后,去了擔保公司搞集資。
“城里的騙子真多?!蔽覌屨f。
“騙人的不一定是城里人,也可能是從鄉下去的人?!?/p>
“你以前騙過人嗎?”
我在保險公司做業務員時,每次開新產品闡述會,我的客戶大都是退休的老人,他們把錢投進來,有的到死也沒有領回本金。
“我合法地做了我該做的?!?/p>
我媽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
“你還是留在家里找個事做吧?!蔽覌屨f。
以前,她不是這么看的,如果回到章鎮,我的人生起點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在毛村的人看來,我不過是去城里轉了一圈。
“毛村已經沒了,不用在乎他們怎么說。”我爸說。
我并不在乎他們怎么說。這次,我媽沒有反駁我爸的話,我很意外。
“你該去找找毛壯?!蔽覌屨f。
又過了幾天,我去了村委會一趟,毛壯坐在皮沙發上翹著腿,辦公室還有另一個人,他把我打發到毛五的辦公室坐。毛五一見我,眼睛發出了亮光。
“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來了。”他臉上的肉擠在一起,又胖了,即便是不笑時,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線。
他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杯里滾燙的開水,不急不忙說:“毛主任找你的事,聽說了吧?”
我搖了搖頭。
他說:“有好事了?!?/p>
他所說的好事莫非是毛少球跟我講的?
過了好一會,毛壯才進來。他問起我這些年在省城的工作和生活情況。毛壯問:“你有何打算?”
這條路已經修到了毛村。目睹和經歷了一些事情,我本無任何計劃,只是回來看看。
我說:“邊走邊看吧?!?/p>
毛壯說:“城鎮化還在推進,路伸向哪里,城鎮建到哪里,就業的機會越來越多?!?/p>
毛五說:“我們可以一起共事?!?/p>
我苦笑說:“我能做什么呢。”
毛少球果然說得沒錯,毛五這次要競選村主任,我來接替他的拆遷辦主任的工作。我一下子犯難了?;叵肫鹈宓牟疬w,我心里毛骨悚然,借口自己不熟悉毛村的情況婉轉拒絕了他們的邀請。
回家的路上,我又遇見了秋花,她笑面相迎,說:“毛細呀,你這是要去哪里呀?”她的語調令我起雞皮疙瘩。
“剛去了村委會辦事?!?/p>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問:“毛五在嗎?”
“在?!?/p>
“你什么時候去村委會上班呢?”
不知從哪來的小道消息,毛村從不缺少嗅覺靈敏的人,從我回來的那刻起,有關我的一舉一動,隨時被他們掌握。
我只能搖頭苦笑,不想解釋。
回到家,并不清靜,我爸我媽跟我吵起來。他們在我去不去村委會工作的事上,表現出驚人一致的意見。
我說:“我干毛五這事,毛村的狗都不會見我。”
拆遷辦主任這個差事,在他們眼里不全是壞事。
無論他們怎么說,我是不會去的。他們擔心的是毛五欠的錢,不知道什么時候還上。
我決定在章鎮找一份工作做。
不久,我在章鎮鎮政府謀到一份差事,日常負責聯絡各村的村委會,傳送文件,說白了就是一個跑腿的,把上級政策文件和鎮上開會紀要下達各村委。
毛五還是村委會拆遷辦主任。
毛村還剩一戶釘子戶,住著一個老人。這條路已經修到了毛村,毛五工作受到了上級領導的批評。毛五立下軍令狀,一周拔掉這顆釘子。
那天,毛村圍滿了人,城管、村干部和看客,還有毛少球。毛少球來看熱鬧,他站在那片廢墟上,像一棵枯樹,不動,我喊他,他不過來。
毛五說:“那里挺危險的,你快下來?!?/p>
毛少球干脆蹲下來,像在拉屎。一條土狗出現那里,它可能餓了,以為毛少球要拉屎。毛五上前去驅趕他。他似乎是被那條土狗咬了,慘叫了一聲。
幾天來,當城管在毛村發狂地追捕時,這條土狗卻神秘地失蹤了。
不幾天,這條土狗又神秘地出現在毛村,它是一條不叫的土狗。毛五不認得這條土狗,他住在毛村時,沒見過這條土狗,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被遺棄在毛村。
毛五說:“真他娘的倒霉,屁股被咬了?!?/p>
狗是怎么咬到他的屁股的?傳言他蹲在毛村的廢墟拉屎,被狗咬的。那條狗吃屎時,咬了他的屁股。也有人作證,那條狗本來是咬毛少球屁股的,被毛五擋了下來,于是被咬了屁股。還有人說,被咬的人是毛少球,毛五是故意裝的。
隨著那聲巨響和戶主撕心裂肺的哭喊,毛村唯一的“釘子戶”被挖掘機推掉了。
但我爸說:“只要祠堂還在,毛村不會消失?!?/p>
我信。
我回新房時要經過毛村,我爸叮囑我小心那條土狗。
我媽說:“毛五被咬真是報應?!?/p>
我爸說:“誰叫他欠錢不還?!?/p>
我媽說:“活該。”
我爸說:“活該!”
至少毛村的拆遷戶都覺得毛五被咬大快人心。萬一我被土狗咬了,他們會說什么,真不敢想。我小的時候,被狗咬過,我媽責備我為什么不跑,我說跑了,狗追著我咬。我媽又責備我為什么要跑,我說我沒跑。到底跑了還是沒跑,我忘了。
毛村是我回家路過的必經之地,自從毛五被咬之后,我的腦海里不停浮現那條從未見過的土狗的樣子。那是怎樣的一條狗呢,一條威武的土狗,還是一條夾著尾巴的土狗?想來真是好笑,那條土狗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有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經過毛村,毛少球的突然出現讓我感到詫異,他不是在養老院住嗎?他微駝背,灰白的頭發比之前又多了。
“毛細,我正找你呢?!?/p>
“毛叔,你在毛村干嘛呢?”
“我又搬回來了。”他又搬回了毛家祠堂,他以前住在這里。
看著他一臉土色,我問他:“你怎么啦?”
“我病了?!彼诓煌?人?,用手捂住嘴巴。
“要緊嗎?”
“不要緊,我想在毛村住一段時間?!?/p>
我暗示他祠堂也要拆掉。
毛少球不免失望說:“能住幾天就幾天吧?!?/p>
他請我到他房子坐坐。房子沒有電,依舊是以前的擺設,散發著潮濕的霉味。他為何要搬回來住呢?
我問他:“你還去外面做法事嗎?”
“不去了,身體不好?!?/p>
“需要我幫你什么?”
他擺手說:“有空請我去你家喝酒?!?/p>
“我爸也想你了?!?/p>
“真的嗎?”他眼睛馬上有了光。
我點頭,說了違心的話。
毛五被狗咬了之后,再也沒來村委會工作。他在毛村的工作暫時由我代替,接待拆遷的上訪者,我說得口干舌燥也無濟于事。
他們拍桌子扔凳子是常有的事,他們也知道我什么事情都解決不了。實際上我成了他們的出氣筒。
不久,毛五去了章鎮文化站,他徹底不來村委會上班了。
一天黃昏,我們在章鎮街上遇見,毛五要請我吃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我跟他之間,真的沒什么話題要說。
他卻說:“欠你家的錢能還上了?!?/p>
“找到接盤的人了?”
“是合伙人,你們也是合伙人?!?/p>
“我爸同意了?”
“同意了?!?/p>
他是不會做虧本生意的,不想理他。在我轉頭要走時,他從肉鋪里買了兩刀五花肉,以此感謝我爸對他的理解和善意。我很反感他這么做。他一直追著我,直到我收下來。
好吧,我實在沒法拒絕,提著那兩刀肉走在那條快要建成的公路上。當我走到毛村時,看見一條土黃色的狗蹲坐在道路的中間,它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害怕地停下來。難道咬人的是我眼前的這條土狗?
萬一它咬了我怎么辦?
我躬身撿起石頭時,它快速地跑開。但不一會,又出現在我身后。我的后背總覺得有一陣嗖嗖涼風吹過。我只好把毛五給我的一刀五花肉喂給那條土狗,才算甩掉它。
另一刀五花肉,我送給了毛少球,他不在祠堂,我把它掛在門上。
后來,我下班經過毛村,又有幾次看到那條土狗,它看著我,偶爾搖著尾巴,沒有絲毫惡意。它似乎認得我,有時還叫幾聲。這是不是城管要找的狗,我不知曉。
我爸我媽坐在門口聊天。
我爸說:“狗咬人,毒著哩。”
我媽說:“他是裝病,裝可憐?!?/p>
“毛五已經是山窮水盡了?!?/p>
“他把秋花養得白白胖胖的?!?/p>
“合伙的事,我們吃不了虧?!?/p>
“這賬我們還能算得過毛五嗎?”
“還有別的辦法嗎?”
……他們見我來了,不說了。
今天是村委會選舉的日子,我爸我媽一早出門,選票前兩天他們已經填好。
毛村的人大都要去村委會投票,我見到了毛五,他這次是監票人。毛壯和我是村委會主任的候選人。毛村有人拉橫幅抗議。
“為什么不是毛五?”我想。
毛村拆遷的工作都是他組織完成的。
橫幅被人扯下,但影響很壞。我不在乎自己的候選人身份,之前我答應過毛壯陪他參選。
我與毛村所有人無爭,從未跟他們有過矛盾和沖突。毛壯一本正經地安慰我說:“組織相信你,多數群眾相信你?!焙孟裎艺娴挠惺裁匆姴坏霉獾氖隆?/p>
我無心做什么慷慨激情的言說,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毛五說:“有人寫匿名信舉報我們,我已經截下了?!?/p>
“舉報我?舉報我們什么呀。”
“那些假墓的事。”
我哭笑不得,這是你毛五和我爸之間的事,況且是你不還錢,我爸入伙也是無奈之舉。我沒有參與,我信你個鬼。
我本來不打算參加競選的,沒想到惹出這些事來……
投票結束后,我趕忙離開。在返回的路上,我媽安慰我:“毛五有臉說這事,他應該撒泡尿照自己。”
“你們不該答應他?!?/p>
“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是光什么時候照在我的身上?別人怎么知道我家和毛五之間的協議內容?這事有可能是毛五給我挖的坑。
“毛五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蔽艺f。
此刻毛五和秋花走在我的后面,離我不遠。他故意干咳了幾聲,我知道他一定是聽見了我們剛才的對話。
我媽見了他,頭也沒回。
毛五說:“這事真跟我沒關系?!?/p>
我媽問:“那跟誰有關?”
“我沒少被冤枉,也不差這事了?!彼X得自己很委屈。
我媽說:“你看見菩薩屙屎了嗎(鬼話連篇)?”
我媽也不給他再解釋的機會,她加快腳步,從另一條小路走了。
秋花帶著諷刺的口吻說:“呀,還是嬸嬸菩薩胸懷(沒有心肝)。”
我媽扭頭還了她一句:“鴛鴦啄小雞(不成雙),呸!”
我的心情被她們一來二回搞得更糟了。
毛五站在那里抽煙,我問他:“你是不是真的被狗咬了?”
毛五說:“怎么啦?”
“我想聽實話?!?/p>
“狗是無辜的,我的屁股磕在了瓦礫的鋼筋上,滲出了血。”
“為什么要說被狗咬了?”
“我不想再干拆遷的事?!?/p>
“所以你甩鍋給我了?!?/p>
“是毛主任提議的?!?/p>
“一切都會結束的?!?/p>
我不想在村委會再干下去。當我把想法告訴我爸時,他沒做出任何表態。他告訴我,毛村的人都走了,他還要留下來。
祠堂也要拆了??梢援惖刂亟?,或者現金賠償。
毛村的拆遷接近尾聲,這意味著毛少球又要離開了毛村。
我應該去看看他。
我爸說:“你沒必要去?!?/p>
“為什么?”我腦門忽然一沉。
“他好久不在那里了。”
“他去了哪里?”
我爸搖搖頭,說:“這事也許毛五清楚吧。”
但我不放心,還是去了祠堂看看。祠堂在那片廢墟中孤立著,周邊的枯草好久沒人踩踏,布滿的蜘蛛網還在。我推門進去,麻雀從里面飛了出來,灰塵在光的映襯下,整個屋子,斑斑駁駁。毛少球住的房子的門竟然是開著的,里面雜亂,好久沒有住人了。他的衣物還在,鍋碗瓢盆還在,到處是老鼠屎。
我沒聽毛五說過毛少球的近況,他們兩個人很少在一起。即便見了面,因為秋花,也不說話。
毛五真的知道毛少球在哪里嗎?
過完年后,毛壯又一次當選了村委會主任。祠堂拆遷也被提上了議事日程。我向毛主任提出辭職,他沒有立即批準我,辭職的事要等到毛村祠堂拆遷完后。
這段時間,我的主要工作是聯系毛村所有人,約定時間在祠堂商議毛氏祠堂拆遷。
當我問到秋花時,她問起我有關毛少球的近況,我心想你和毛五蛇鼠一窩還能不知他的近況嗎?我說:“毛五應該知道吧?!?/p>
“你這是什么意思嘛。”
“我也是聽人說的?!?/p>
“你這是聽哪個王八蛋說的?”她立馬生起氣來。
“王八蛋知道?!蔽乙不負袅怂?。掛完電話,忽然有一種失落。我不該這樣對待秋花,她畢竟是關心毛少球的。
不久后,毛村祠堂的外墻被人刷上宣傳拆遷的標語,紅色的橫幅掛上。
他們不在乎你說了什么,他們只在乎滿意的價錢。
畢竟這是一件家族大事,不能馬虎,我盡量把工作做細,開商議會的那天,村委會請人在祠堂的廂房做了飯菜。毛壯也出席了這次商議會。
毛五卻沒來,這讓我感到意外。
商議會開得很順利,毛村的人對祠堂拆遷補償款沒有提出異議。但他們對補償款的分配都有自己的看法,主要分成兩派,一派是復建毛氏祠堂,另一派是把錢分給每家每戶。
毛少球的突然出現,令他們安靜下來。
他頭發扎了起來,穿著深灰的西裝,臉色蒼白地站在廂房的門前。毛少球說:“我,我是來拿自己衣物的,拿完就走?!彼€認真地給我們鞠了一躬。
他穿著舉止引來了他人的哄笑。
“毛少球,你去哪里了?”有人站起來問。
毛少球說:“我在江北治病?!?/p>
“哦,你害了相思病吧?!?/p>
眾人又笑。毛少球沒有辯駁。
秋花扭著圓大的屁股,她走路的姿勢跟以前也不一樣,胖了。她走進毛少球的廂房,是去幫毛少球收拾東西嗎?探頭進去看了看,捂著鼻子,可能是房子的氣味難聞。但接著她驚叫了一聲,說:“毛少球暈倒了?!?/p>
毛少球倒在地上臉色如一張白紙,已不省人事。我掐住他的人中,過了一會,他才緩緩醒來,我扶起他靠墻坐了一會。我問:“你怎么啦?”
“我沒事,是低血糖犯了?!彼麖目诖贸鲆粔K巧克力糖塞進嘴里。
我給他遞來一杯水,秋花幫他收拾打包了衣物。毛少球站起來說:“你們都忙去吧,我沒事?!?/p>
他們散去后,毛少球對秋花說:“我有事想和你說?!?/p>
也許秋花也有事問他,要不然的話,她之前不會向我打聽毛少球的近況。而且,今天發生的事,秋花救了他。
吃飯的時候,我去敲門,秋花哭了,哭聲又引來大家的目光。他們以為是毛少球做了對不住秋花的事,欺負了秋花。
“你們沒事吧?吃飯吧?!蔽艺f。
毛少球說:“不餓?!?/p>
秋花擦掉眼淚,說:“一起坐坐吧?!?/p>
毛少球不再堅持。他坐在我的邊上,沒有動筷,他說:“我現在是素食者?!?/p>
這也許是毛村的人一起吃的最后一次團圓飯,然后將各奔東西。
今天從外地回來了不少人,有些人面熟叫不出名字,他們見我也是這般,眼神互相躲避。今天似乎悲情的是我,毛村的人歡天喜地,反倒我此刻心情沉重。
這次毛少球沒有談及毛五,我很意外。
我去陪我爸喝了幾杯酒,他有點不自在。我爸說:“人往高處走嘛,去城里住,好啊?!?/p>
最終商議的結果是在異地重建毛氏祠堂。
忙完毛村拆遷的事,我爸又陷入了之前的焦慮中。因為毛五捎來口信,香爐山上的那片假墓,有了轉機。他找到了接手的投資人。
真假難辨的消息,是他故意放風的。
這段時間他去了兒子那里,他是為了躲債去的,毛村的人不信。因為他有拆遷賠償款,他兒子在外做得不錯,不缺錢。我想,他為什么不想還錢,是想再拉人下水吧。
我媽說:“見到了錢,我信。”
又過幾天,他帶來幾個人在香爐山轉悠,大講他的計劃宏圖,我爸作為合伙人,附和著毛五。他說到興起時,竟然指著我家的房子說:“以后這房子可以改造成放骨灰的磚塔。”我爸的臉色氣得鐵青。
“這滿山的石頭都是錢啊?!?/p>
我以前忽略了他的表演才華。毛五帶著他們向山上走去。回到家后,我爸大罵這個沒口德的毛五,沒錢也要擺闊,無恥。我媽說:“毛五要是給到合適的價錢,房子可以賣他?!?/p>
我爸說:“你別做夢了,吃虧還少嗎?”
我媽不想住這個鬼地方,毛村拆遷以后,這里更荒涼了。
“趁機賣個好價錢不好嗎?”
“你真是叫不醒。”
他們又在吵架。
毛五他們從山上下來,在我家停留了一會。
那人問:“你真的愿意賣房子?”
我媽搶著說:“主要看價錢?!?/p>
那人說:“按毛村拆遷價格?!?/p>
我爸卻在搖頭。
毛五說:“價格再商量,再商量?!?/p>
我媽說:“我們再想想看?!?/p>
我爸說:“別想錢想瘋了。”他這話不光是針對我媽,也是對毛五說的。
他們離開時,我媽恭敬地對毛五說:“毛五主任慢走。”
我爸氣得把大門關上了。
一天,毛五來到我家,他帶來消息,毛氏祠堂和周邊幾個族姓的祠堂都要集中到香爐山腳下重建。那么,陰森的氣氛會始終籠罩在我家,這塊去掉不了的陰影,像她曾經的肺病一樣不停地擴散,停不下來。
我爸語氣冷冷說:“又不是搬到我家隔壁。”
“你可以把香爐山的股份全部轉讓,套出錢?!泵逭f。
我爸聽后心情稍微平靜,他說:“果真?”
“是的,價格比你入伙時高出很多。”
“那條路的錢,一起算嗎?”我爸問。
“是的?!泵逡泊饝恕?/p>
他覺得劃算,這件事他們商定下來。
幾天后,毛五把修路的錢先給了我爸。他請來挖掘機,平整了那條土路,并水泥硬化了路面。我媽說:“他把事搞成了?!?/p>
我爸這次信了。
接著,我們搬空了房子的雜物,住到了章鎮,毛五果然把全部房款交給了我媽。這事已經完結。我爸說:“像做夢一樣?!?/p>
我媽說:“終于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p>
我爸說:“毛村沒了,人心遲早會散的,趁早賣也好?!?/p>
我媽覺得自己做對了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毛五的聲名在章鎮人所皆知,他真是有錢,大家都信。毛五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他問我爸:“香爐山的股份還退股嗎?”
我媽不想退股,想跟著毛五一起發財,我爸此時的想法也改變了。
“有錢一起賺吧?!蔽野终f。
毛五到我家和我爸一起喝酒。喝得高興的時候,他主動聊起他和秋花的事。他去兒子家,是為了甩掉秋花。他說:“毛少球把秋花的肚子搞大了?!?/p>
我不信毛少球會做這種事,毛少球說過他少了一只睪丸,喪失了生育能力。
但我爸信,他說:“毛少球還有一只睪丸。”毛五苦笑。
毛五說:“秋花肚里的孩子不可能是我的?!?/p>
我爸說:“我信你。”
毛五說:“她想借此訛我錢?!?/p>
我爸說:“一定是這么計劃的?!?/p>
我聽不下去了,我說:“毛少球一直有病,他沒在章鎮?!?/p>
毛五說:“他在逃避?!?/p>
我想起那天秋花的身形體態,她可能真的懷孕了。她為什么對毛少球哭?她問過我毛少球的情況。我忽然覺得她在找一個替毛五背鍋的人。這個人只能是毛少球,因為他們一起好過,因為毛五突然失蹤了。
我出門去找秋花,她現在是唯一知曉毛少球下落的人。
秋花的肚子確實凸起,她見我來,懶得起身,她坐在藤椅上,曬著初春的暖陽。她說:“你是來找毛少球的吧?”
我點頭。
“毛五知道他在哪里。”難道是毛五不想讓毛少球見她?
我以前也是那么回答她的。我說:“我想見他?!?/p>
她搖頭說:“我也想見他?!?/p>
“毛少球為什么不見你?”
“因為毛五回來了?!?/p>
我越來越聽不懂她的意思。我問:“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跟毛少球辦了結婚證?!?/p>
我不再問了,哪怕毛少球只是毛五的某個道具,我也不便問了。
自從我搬離香爐山的新家之后,沒有回過毛村,那條穿過毛村的公路已經通車,從香爐山北坡經過。我幾次想回去看看,因為住在章鎮的毛村人說那里鬧鬼,我更好奇了。
某天下午,我去毛村時,并沒有看到傳言中的事情。那片廢墟上,長滿著植物。放眼望去,一切是那么翠綠生機勃勃。
“怎么會呢?!蔽蚁搿?/p>
我興致很高,沿著公路走到香爐山北坡下。毛五所說的祠堂并未重建,我又來到從前的房子,大門并未上鎖。推門進去時,發現一個人背對著我,一動不動躺在竹床上。我的到來沒有驚醒他,我想這個人是毛五請來守山的。
我把門合上后,在四周看了看,也沒什么異樣。
從山上下來時,我仿佛聽到過隱約的哭聲,從哪里傳來的,我不確定。哭聲,時斷時續,又好像不是哭聲,像動物的叫聲。暮色中更增加了恐怖的氣氛。
我爸說:“有人在裝神弄鬼?!?/p>
當我爸說出這話時,我還是不信。我說:“這不是沒事嚇自己么?”
我爸說:“他嚇的是我們?!?/p>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毛少球死在了香爐山的房子。怎么死的?警方也給出調查結果:排除他殺。毛少球的死,毛五一度成了被懷疑的對象。依照鄉俗,無嗣的毛少球死后不能埋在毛家的墳山上。下葬那天,秋花給毛少球燒掉的紙人,竟然少了一條腿。
我爸說:“在陰間,也需要門當戶對?!?/p>
黃海兮,詩人和小說家,現居西安。在《作家》《人民文學》《十月》《天涯》《小說界》等刊發表過文學作品。有中篇小說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主要作品有長詩《余哀》,中短篇小說集《朝花》《西鳳》《雕花》,散文集《秋天里的日常生活》《黃石手稿》等,計三百萬字左右。入選陜西省第二期百優作家計劃,西安市第三期百青人才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