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3年第10期|梁豪:我們唱歌去吧
梁豪,1992年生,北師大文學碩士。著有小說集《鴨子飛了》《人間》。小說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上海文學》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書刊選載。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獎等。
導讀
遠在貴陽的表弟是個謎團,他所謂的財富和事業,他的妻子小鐘,他的幸福生活,在邱潔和楊小宇這對母子眼中都高度存疑。遠處的親情,逐漸成了調劑邱潔一家生活的談資……
我們唱歌去吧
梁 豪
“那里陳列著很多石窟,佛的腦袋一個集裝箱都塞不下。”邱潔對從廣東開車回來的兒子說,“細嚼慢咽。你說說,年都不讓回家過,要到現在。”當她不知道聊些什么的時候,她就說這些。
“你搞錯了,那是大同。貴州是瀑布,是苗家,還有看不完的山。”這是楊斌出門前的最后兩句。
“對,山的確很多,景點隔得很遠,只得老老實實泡在大巴上。大巴的電視就沒歇過,一直播放那些小劇場的小品,我耳朵都給聽紅了。”她看著兒子埋頭舀碗里的肉丸,一種老家特產的手工捶打豬肉丸,“經常一天只能跑一個地方,還得排很長的隊。是吧,楊斌?”
她已收不到丈夫的反饋。
楊斌喜歡旅游,一年總會挑出一些日子四處走走,多是跟以前的老同學。邱潔感覺他越老玩心越重。“沒讀幾天書,同學倒挺多。”她偶爾話里也帶點刺。邱潔對出行無感,買菜做飯打掃衛生,她很知足地做著這些。她其實挺宅的,唯一夠得上愛好的麻將,也不常打。當然,但凡楊斌舍得張羅雙人游,邱潔不會掃興。
“有意思的是,我們在貴州見到了你的表舅。”這才是重點,而不是那些崇山峻嶺、飛珠濺玉,或者跟大佛一樣無聊的物事。
兒子把頭抬起,扭過來。
“怎么算表舅?哪來的這門親?”
“你外婆的妹妹的兒子。他人現在在貴陽。”邱潔給兒子遞去一張紙巾,“你慢一點,我們早吃飽了的。”
“外婆居然有妹妹。”兒子的目光第一次對準她的眼睛。
“你該叫姨婆,她在柳州。是她把你表舅電話給的我。在難熬的大巴上,我隱約記起你外婆曾提過一嘴,有個表弟在貴州。于是我打去問你姨婆。好久沒跟她聯絡了,得有五年沒見著面。”邱潔把兒子剩下的幾條小白菜攢一起,夾緊,潷掉些湯水,徑直送進嘴里,“她說他在那邊發達了,讓他管我們請客吃飯、K歌。電話里,你姨婆中氣十足,她一直這樣。我表弟在貴陽開了一家歌廳。然后,你爸記下了那一串號碼。但沒想過真能碰面。”
“你早前認得他嗎?”
“成年后,這是第一次見。人定型了才作數。”
“他變化大嗎?肯定的。”
兒子擦擦嘴角,沒有離開餐桌。邱潔知道他肯定會喜歡這個故事的。
這趟貴州行是跟團,五天四夜,行程包括黃果樹瀑布、荔波小七孔、千戶苗寨和青巖古鎮。導游是個布依族小伙,該去的地方都有去到。號稱純玩,不免捎帶了一些購物的內容。楊斌和邱潔無所謂,下車走動走動對身子不壞,何況還有一臺輕佻的電視。至于威寧火腿和治肩周炎的苗藥貼,也不能算盲目消費。
旅游團返回貴陽便就地解散。邱潔想家了。但在此之前,楊斌跟表弟取得了聯系。
“我們在花果園。”
“很近,我開車過去也就十幾分鐘。”
然后,半個鐘點這樣,一輛路虎把他們接上了。車子外觀大氣光潔,像剛洗過。落座后,邱潔發現前排椅背和地毯上有不少泥痂。這里應該經常下雨。車內濃重的古龍香水蓋住了某些氣味。邱潔想起姨說的一些話。
表弟要幫訂房,一番你來我往的客套,最后由他開了兩晚。也就隨處可見的便捷酒店標間,這個定位楊斌和邱潔那時覺得還算妥帖。放好行李,天色已晚,路虎車再把他們帶去餐館。
兩天的行程他們不愿麻煩東道主,表弟轉而聲明晚餐由他負責。他的爽快在夫妻倆的謙讓中越發順理成章。楊斌自己做些攻略,帶著邱潔到貴陽附近的小景點逛逛。相比博物館和紀念館,邱潔更喜歡那些半新不舊的古鎮,起碼空氣清新,溫度也很舒適。穿斗式歇山頂,她硬是記下了這個建筑名詞以及它在現實中長什么樣。飯點的時候,表弟就來把他們接走。
一樣的路虎,一樣的泥痂,一樣過頭的古龍香水味。
頭天吃的是酸湯魚火鍋,最后關頭添了一碟牛肉片。第二天是當地特色炒菜,邱潔不大記得具體吃了什么,只知道一路酸酸辣辣,特色嘛。怎么說,管飽,就是相對簡單。她又想到了姨電話里說的。
餐桌上,表弟不斷吸著鮮紅的嘴唇。他好像不怎么能吃辣。
邱潔到這兒才仔細留意起表弟的相貌。她覺得他更像他爹,一個她快忘得一干二凈的男人。表弟的黑色手包擱在那個空座的桌面,儼然另一位主人。
“我老婆很漂亮的。”他像是特意吐露一個秘密,用那張紅艷艷的嘴。
弟妹不在場。只有表弟右手無名指上的一枚寬面金戒,那里刻著一個陽文的“發”字。
楊斌有點心不在焉,邱潔知道他不方便開口要酒。
“她在我們歌廳做會計,管賬。”表弟還說,她是本地人,老家在鎮上,“非農業人口。”
飯后,他提議上家里坐坐。
車窗外的燈火漸趨凋零和晦暗,路況越來越好,空氣很明顯更冷了。四十多分鐘后,車開到了小區。邱潔當然不覺得這里仍屬鬧市。
小區外兩家水果店還亮著接近橙紅的黃燈。楊斌執意下車,買了一袋荔枝和一箱蘋果。
家里有人,三個小學生模樣的小孩。他們擠著腦袋,在房間的電腦上玩一種帶槍聲的游戲。
“我的是一男一女,小一點的那個女孩是小姨子家的。兩家住得很近,開車十幾分鐘吧。平常誰有事,就把孩子放過去。”表弟笑得很客氣,他的鄉音還很標準,“快叫阿姨、姨丈!可是你們親親的阿姨和姨丈。”他的普通話挺兇,可能是語氣。孩子遵照執行,繼續被屏幕吸引。槍聲陣陣。
“一百三十平,三室兩廳兩衛。”他看起來很滿意。隨后,表弟再度將他們引向客廳。在茶幾上清出一點地盤,他給他們洗杯泡茶,說是產地直銷的普洱。電視本就開著,放著以動物為主角的動畫片,現在被他換到新聞頻道。
敘利亞的天空又掉下了一顆炸彈。
他們開始聊起過去,聊起故鄉,聊那些他們都熟悉而且還有些激動的話題。
姨和那個姨夫共有五個小孩。姨十九歲出嫁就嘩啦啦地生,按母親的話說,褲頭沒緊過,直到兩人分道揚鑣。表弟是獨子。這些楊斌知道,邱潔喜歡事先替別人也做足功課。
父母不在的那幾年,表弟五姐弟寄住在自己大伯家。
“用臉盆裝菜,沒有葷的。兩大盆,手慢一點就亮晃晃的了。沒辦法,孩子太多。”表弟的臉上有什么東西松動了一下。他的某些感官回到了過去。
“我們還在你家寄住過半個多月。那時候你們兄弟姐妹和姨丈、姨媽住在姨丈單位宿舍的平房里。你們一家都遷出村來了。”那種松動依然在持續,脖子兩側的紅斑逐漸長到耳根,“你可能記不起來了。”表弟無聲地笑笑。
“是沒多大印象。”邱潔說得很含混。她其實記得。
“那時候家里也難。進城以后,你知道的,什么東西都靠買。”邱潔把母親的感嘆照搬過來。
表弟除了附和,沒有其他去路。他開始掏出煙。
插圖作者:杜凡
煙和話一起來。他講他挨到初中畢業,去了廣東打工。在那里他認識了一個女孩,然后她成了現在的妻子。
“我媽一直等到他也被放出來,之后他們在國道邊開了家飯店。不久我就回去幫襯,小鐘也跟著。廣東沒我們想的那么好,或者說,根本輪不著你。”
表弟給他們斟茶。他自己的嘴巴干著。他呼呼地抽那包硬高遵。楊斌也陪上一根。
“沒多久,他就跟那個女人好上了。阿彩。姐夫可能沒什么印象。”
“他什么都懂。你姐夫在鎮政府待過兩年,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邱潔替表弟斟上他的那一杯,再把開水傾進茶壺,重新燒上一壺新的,“阿彩的頭發那會兒就燙得高高的。”
“像一坨屎。”表弟把煙吹向自己的劉海。
“我經常光顧你爸的飯店,阿彩負責收銀。那時候鎮上就那么幾家,你們家的豬粉腸搞得很有嚼頭。我的牙齒現在還有記憶,一說起,唾液就追出來了。”楊斌搖搖頭,他表達肯定或否定都愛搖頭。
“那女人一天好臉色都沒給過我們姐弟。毒女人就長那樣,高高的雞冠。”他將手臂直直地舉過頭頂,“我媽也是,說走就走。”他的眼睛去找自己的這位表姐,神色有點無辜。三十年的空當足夠讓他們變得非常陌生。他把一些話吞掉。他從塑料袋里抽出部分荔枝,放到桌面的玻璃盤上,順便喊了一聲兒子的名字。沒人響應。
“他們吃飯了嗎?”邱潔問。
“不用管,餓了會自己找吃的。”
一旁的楊斌注意到了擱在墻角的一個燈球。
“從歌廳薅下來的。估計還能用,就是電路有些接觸不良。這么放著也不是那么回事。”表弟想再遞一根煙,楊斌謝絕了。
“他平時不抽的。”邱潔補充。
“小鐘快生的時候,我們身無分文。”表弟情愿這么往下聊,“求他借兩百塊都不肯,多好的親爹。”
后來他跑到縣城,做過一段時間的三輪客運。同樣沒什么動靜,干脆和老婆一起回貴州。
表弟自己又調了幾個臺,徹底放棄了,任廣告一個接一個。
“電視上凈放些沒用的東西。”
“所以人們才需要燈球轉起來。”楊斌說完,三人相視而笑。他給自己剝了一顆又紅又大的荔枝。憑借強大的運輸網,現在哪里都能吃上正當季的熱帶水果,貴不了多少。
“你媽年輕時很漂亮,非常高大的一個女人。她在村子里很惹眼。”邱潔現在意識到表弟的五官其實跟姨挺像,尤其是兩道濃稠的眉毛,還有嘴唇的厚度和峰向。
“你爸早期跑貨運,當年很神氣,他在鎮上富過一段時間。姨就是那時候嫁過去的。你爸一直窮追猛打。家里誰也不同意,她太小了,但最后姨還是決定跟他。”
“命不好,不能怨誰。看看姨媽家,人就是這樣。”表弟到底嘆氣了,煙霧為嘆氣畫出一個破碎而笨拙的雛形。他也瞅了一眼那個角落里的燈球。它蓋著一層絨狀的薄灰,待在不該在的地方,看不出一絲改變的可能。
“我們唱歌去吧,去你的歌廳?”楊斌眼前陡然一亮,“這趟我來。”
邱潔覺得他心里想的是酒,這里出了名的好酒。
“不好,那個地方不適合你們的。”表弟的回應像條件反射。
“怎么說?”女人才會這么問,邱潔也意識到了。
“不行不行。”表弟笑得很靦腆,“真的。”他看著真不像一個老板。他就是一個不算很遠的親人,一個弟弟,他的腮幫子、后頸肉和肚腩都還沒鉚足勁兒發起來。
直至離開,包括次日把他們送到龍洞堡機場,弟妹也沒有現身。邱潔和楊斌只知道那是一個據說挺漂亮的貴陽女人,他叫她小鐘,小鐘主要負責賬務。她應當一直得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跟錢和人有關,表弟之前說過的。越到晚上,他們的生意就越紅火,至于白天,則要拿來休養生息。這就是人的生物性,你總得服從和妥協一些東西。
“貴陽一年到頭都這樣,不用空調,夏天我也蓋緊被子,半夜冷得你做不全一場夢。”這是表弟對他們說的最后一句話,在那些告別的話之后。
兒子的手機嗡嗡響。是中學同學。他和他爹一樣,都有一幫能讓人不著家的老同學。
“還有半小時。”兒子蹦出一個響嗝,他把手機摘到眼前,“我根本就不餓。”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得飛快。
“又去哪里?你才剛到家。”
邱潔把他擦嘴的紙巾打個對折,靠寸勁在餐桌上畫橢圓。
兒子放下手機,目光呆滯地撂向某個角度。
“你平常會去唱歌嗎?”兒子的視線現在掃過邱潔的臉。
“我不好這口。我都記不得上次唱卡拉OK是猴年馬月了。”
“量販KTV,嗯。”兒子抱起手臂,他穿這件綠紫相間的襯衫一點都不像工作了的人,“現在你們這樣的人才是主力軍。”
“什么我們這樣的人,我們是什么樣的人?你媽不是什么樣的人。”
兒子做出牙齒抽疼的表情。邱潔一直覺得他沒個走入社會的樣子。這是邱潔第二樣擔心的事。
“姨婆,好別致的稱謂。我現在對她還挺好奇的。”他展現的微笑充滿了目的。
紙又被打了一個對折,邱潔繼續畫不規則的橢圓。
“我先聲明,這些都有時代因素。人會被帶偏。”
“這些我比你清楚得多,快講吧。”
“你不能總這樣,楊小宇,你得謙虛一些。外面沒人會這么慣著你。”
兒子起身,把自己的水杯從茶幾上搬過來,在這之前他給水杯倒滿了水壺里晾好的開水。他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那輛大卡,還有印象吧?以前男人運的是木材、碎石和鋼筋水泥,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吧,我猜。重點是,后來,他倆成婚以后,他開始搬運起了人。他腦筋轉到這上頭了。有婦女也有小孩。為了暴利,有些人就是什么都敢來。”
“你是說……”
“是的。”她截住他的話,眼神閃爍。
餐巾紙現在被她揉成一團,像一顆蠶繭。
“因為這檔事,男人進去了,你姨婆也進去了。男人被判了十五年,你姨婆是三年。法網恢恢,說的就是這個。但你姨婆只是幫手,給男人慫恿的。”她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一個剛成年的女孩知道些什么呢?”
“姨婆。一個女孩。我的姨婆。”
在不算短的時間里,楊小宇在計算自己和這件事到底有多少關聯。
手機屏幕又亮起來。墻紙內躺著一只貓,灰白長毛的拿破侖矮腳。一連好幾條微信消息掛在那里。貓叫云吞,楊小宇在電話里跟邱潔提到過。一只貓居然要花七千塊,她當時在電話這邊直搖頭。楊小宇現在在廣東跟云吞過。他自行摁滅了手機。
“以前的人大都懵懂。聰明的人,就被聰明害死。”她多希望他能聽進自己的很多話,像肉丸一樣,消化,融進血液里頭。
“燈球。”他突然說。
“是的,那種轉動帶閃的燈球。一個沒用的東西,也不屬于家里。”
“他不應該什么東西都往家里帶。”邱潔補了一句。
楊小宇仰頭望向腦袋上方。三盞放出銀光的吊燈,燈繩把它們垂成一個斜角。陶瓷燈罩上是工筆的蓮花圖,都有粉色的花苞和碧綠的蓮葉。這是父母的家,楊小宇很確定。未來是未來的事。為了這個家,楊斌和邱潔花了不少功夫,誰都看得出來。
“吊燈你也擦嗎?”楊小宇還盯著燈罩。
“當然,一周至少擦一遍。就站在這上頭。”邱潔敲了敲桌案。
她現在把紙團搭到骨碟上。骨碟里堆著一摞魚刺,還有幾塊被吸皺的姜片。今晚楊斌做了一整條清蒸鯇魚。
“你要嗎?”楊小宇拿指頭拍打水杯的杯壁。
“吃完飯記得去漱口。牙縫里塞滿了殘渣,乍看瞧不出來罷了。別等以后疼了才知錯。”邱潔舔舔自己的嘴唇,特別是兩側的嘴角。
“然后呢?”兒子到底用人臉識別打開了手機,“姨婆先被釋放了不是嗎?十五減三,整整一輪。”他微笑著回復了一些話給手機那頭的人。他很少這樣不自知地笑給邱潔或楊斌看。
“她一直等。要說多聰明,她糊涂就糊涂在這里。然后等來了男人的負心。”邱潔若有所思,“她真的命不好。”
“好在還有孩子。”
“她不喜歡孩子。她也跟個小孩差不多。那個男人沒讓她吃過多少苦頭,除了被送進去,外遇都不算什么。她待在農村但沒干過農活,只管生孩子,然后享福,這是聽你外婆說的。所以我表弟不喜歡她,但在我面前,可能礙著情分,他只說了父親那邊的狠話。”
“好吧。”楊小宇苦笑。
兒子的眼睛跟邱潔很像,眉毛粗厚,漂亮的雙眼皮,可惜初中開始就戴著眼鏡。那時候他的電腦里也常常槍林彈雨,把邱潔愁到一宿宿睡不著。
邱潔瞥了一眼掛鐘,她走去把電視調到她想要的頻道。之前它屬于楊斌和《新聞聯播》。
“她后來再嫁,跟了一個平南人。他們生了一個男孩。難就難在沒過幾年,男人得了肺結核,沒多久就走了。地和人都夾生,你姨婆就自己跑去了柳州,她一個人養這個小兒子。好像是八九年的,也才比你大三歲。”
“他在干嗎?我應該叫小表舅。”楊小宇整個上身都轉向邱潔。
“不知道。他也不曉得你在干嗎。比起來,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姨婆多大年紀?”
“她比外婆小了足十三歲。你外婆是一九四五年生人。”
“女人的肚子真神奇。她也就比你大了……我算算,不出十歲。”
他的手機又嘭嘭嘭地響起亮起。貓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以前人就是這樣。我們要考慮時代因素。”
“我們現在也得考慮。”
“別跟我玩這套,你知道我在講什么。”
“請繼續。”兒子忍住不笑,似乎沒注意到手機的新消息。
“最開始她在柳州做保姆,護理一個退休教授。”邱潔的臉朝向電視,眼睛眨得起勁,“也許人家覺著她人好吧,出錢幫買了養老保險。她現在每月能領到兩三千的保險金。聽說眼下她在超市做保潔。那個教授死了。”
“教授這個職業很重要嗎,在這個故事里?”
“這不是故事,這是活生生的生活。”邱潔的語速稍微增快了一點,她不再假意流連電視里的劇前廣告,“教授當時七十多,老婆去世,兒女不在身邊。你外婆講,他們兩人日久生情。”
“果然是教授。”兒子比出一個大拇指。
“他倆后來險些結婚。是對方兒女不答應,他們覺得你姨婆另有所圖,硬把她給辭了。”
“換我我也不同意,都不需要是教授的兒子。”
“也許覺得過意不去吧,總之,教授偷偷幫她交了那筆錢。人總是念情的,像我姨前一個男人那樣的貨色不多。”
“姨婆這輩子,怎么說,挺精彩。”
楊小宇現在注視著骨碟,被魚刺托舉的紙團正緩緩地舒張。好像里頭真的住著一只蠶。
“有些精彩,我們沒必要去討。”邱潔其實并不想唱反調。
“但如果事已至此,我寧可精彩一點。”楊小宇把嘴咧得很開,牙齦像發炎一樣紅,“好啦,我知道你想表達什么,沒人比我更清楚。”
“在貴陽,你們沒合個影嗎,和我的表舅?”楊小宇問。他又在手機里敲字。
倒是有張合照,僅有的一張。其余幾張邱潔不滿意,她不滿意自己,當下便刪除了。她慢慢地在手機里給他翻出來,她一點都不急。
背景是花果園濕地公園里一棟號稱貴陽白宮的大樓。夜幕中,奶黃色的燈光勾出這個左右大致對稱的建筑的輪廓,他和她臉上的相似與差別同樣在這里一覽無余。楊斌認為大樓更像布達拉宮,說白宮完全抬舉了對方。去年他跟兩位高中同學自駕川藏線,終點正是拉薩。這棟大樓是當地一個房地產商精心打造的私人寓所,但很多人把它作為網紅景點來打卡。說起貴陽或貴州,沒人想到會有這一出。
楊小宇在抻大一些照片的細節。他認真起來的樣子還挺讓邱潔安心。
“我想起來了。”邱潔稍顯激動。
“怎么了?”
“我為什么跟你提起這件事。”
從貴州回來,楊斌照例上班,時間依然相對松散。還有三年。還是一周至少三天在外應酬。在家的話,他通常坐到沙發固定的位置給自己泡茶,他買了很多茶餅。放著電視新聞,不時查看手機里的股票,等著邱潔坐到他身邊,或者喊他上桌吃飯。他應酬的次數已比幾年前降很多,高血壓讓他冷靜了不少。但還有牌桌和茶室。他有不少關系很鐵的老同學,男男女女,他們愛玩一種叫拖拉機的撲克游戲,商量什么時候又去哪里玩,自駕還是跟團,全都帶上相機和鏡頭。那些同學偶爾也會來楊斌家里做客,楊斌掌勺,邱潔幫廚,飯桌上談話的角色也與此類似。邱潔覺得這樣挺好,她已經過了吵吵鬧鬧的階段,她自己,她和楊斌,莫不如此。
她也不怎么打麻將了。主要是麻友散了。其中有一對是姑嫂,哪怕坐成上下家,她們依舊理直氣壯,好像大伙不過是在過家家。所以輸的時候,邱潔總有理由懷疑有人在搞串通。楊斌為此生過她的氣,最多一次,她一晚上輸掉一個月的工資。邱潔回過嘴,心里是泄氣的。
稀里糊涂停掉的還有老鄉會組織的排球賽。也許是某一兩次的爭執,因為一個發球或者站位問題。人有時候就是容易小題大做,不管幾歲,然后彼此漸行漸遠,或是為了避免真的漸行漸遠,他們不打算再在燈光球場上見到對方。趁著場地經費結算,每周兩場旨在鍛煉的球賽終于走到了頭。楊斌一家和另兩戶家庭組成的聯隊,曾獲得某年賽事的冠軍,小幾百塊的獎金拿去請客,遠不及自己往出掏的,但沒人因此就不在場上奮力拼殺。楊小宇當時也參賽了,他那時還在念書。
現在,邱潔專心賣她的牛奶,通過手機布置一些新采購點,尋覓可能的經銷人選,偶爾也會到茶樓跟人碰頭。這算是以前單位介紹來的私活,每月因此多出幾千塊,勉強抵得上楊小宇的一只云吞。這筆錢放著,存給未來的自己或者楊小宇,反正已經沒有輸或贏的必要和地盤了。此外就是打掃衛生,她每天都把地板拖得亮亮堂堂,將所有的柜子和桌椅擦得異常光滑,還有收拾各類衣物,冬天的大衣得經常在好天拿出來洗曬。衛生間自然也是打理的重頭,她有兩個衛生間。在他們家,客人大可光腳走來走去,但沒必要,被日頭烤過的拖鞋齊齊整整擺在鞋柜上,邱潔總是這樣有備無患。楊斌邀約的人馬到家里來,沒有不夸獎這份干凈整潔的。他們的自愧不如,邱潔很受用。
除此便是一日三餐,楊斌并不總是下廚,他都不怎么在家吃飯。邱潔得自己想辦法,尋思一個人的分量和膳食均衡。她要處理的事情比想象中要多、要細。很多公眾號里推薦這個食物那個食物、這種吃法那種吃法,還有大量的禁忌和危害,它們不少互相矛盾,她全都寧可信其有,一并抄送給楊小宇。
日子就是這樣。
直到那一天,一行字出現在楊斌的手機里。
是在貴陽的表弟,他在微信里管姐夫要錢。楊斌跟邱潔提及時,表情很復雜,似笑非笑,有一點亢奮,也有一點無奈,甚至還有一點驚喜。
三千塊,他只需要這么一點數目。表弟說是歌廳的糖果瓜子費等著結數,拜托姐夫救急。他還附了一張票據截圖,表明所言非虛。
“他不跟我說,而是管你要。”邱潔同樣似笑非笑。
當時楊斌賬戶上只有五百,他全部轉了過去。然后,已經晚上將近九點,他跑去銀行做了轉賬,再補上兩千五。表弟說到賬就還,半年之內。
“肯定要不回了。”邱潔說。
她幫楊斌把茶斟好,遞到他胸前。
“幫一把吧。張得了嘴,肯定也不容易。”
“看看大老板。”邱潔說。從貴陽打道回府時,他們手上只有自己在購物點買的那些特產。很多情況其實早有苗頭,只要愿意去想。
“一錘子買賣。”楊斌滑掉手機里表弟一連串的感恩和承諾,“這就是親人。”
如此消磨了一個晚上,他們還過自己的日子。
邱潔母親生日那天,夫妻倆開車回縣城老家。飯后閑聊,才知道邱潔的弟弟也借給了表弟三千。這筆錢是直接從銀行走的,他們沒有彼此的微信。大家都說要不回了的。
“他拿準了你們這種心理。”弟媳擰過頭去,一邊嗑瓜子一邊念叨。她的碎碎念像是洋洋得意。
一家人隨即談起姨的一些事。邱潔回想她姨,她這唯一的小姨。印象里,姨總是神出鬼沒,像一個游俠。她的歲數并不全寫在臉上,這是一道減法。難得母親話也很多,大家圍著她的話題發散,那晚他們遲遲沒有散場的意思。
沒過兩個月,疫情猛然而至,它在整個星球快速蔓延。一波又一波的疫情。楊斌看了很多新聞,有些充其量只是坊間小道消息。情勢的發展暫時不會對他們現有的生活構成顯著影響,就是楊斌不能總往外跑了。不往外跑,他的單反就像報廢一樣待在角落里。
表弟還會不時給楊斌和邱潔的朋友圈點贊,他一直熟練地掌握著這項功能。但某種意義上,他們都忘掉了遠在貴州的表弟,不管是否有這些個贊。
“十分鐘內,你們先唱著。”有些話邱潔一輩子不會這么說,“陰著呢!閉嘴吧,把包廂號發我。”楊小宇把手機扣在桌面,他的屁股還穩穩地坐著。
“你就是閑不住。”邱潔本還想提一嘴楊斌的,“有什么歌值得這么唱?”
她現在離開座椅,把廚房的燈亮開。先是打開冰箱門,然后在砧板前忙活著什么,不時有水流聲和刀刃撞擊在砧板上的聲音。這是一個敞開式廚房。
“你忙嗎?最近怎么樣了,那個牛奶?”楊小宇笑盈盈地投來自己的問句。他可懂得斡旋和賣乖。
“一筆一筆,清清楚楚。”邱潔背對著兒子,“你媽永遠是這樣。”
“別是傳銷就行。”楊小宇呼嚕嚕吸走一口水。
“你太粗魯了。”邱潔舔了舔嘴角,“退休不等于傻掉。就算是女人,現在的日子也不該得過且過。”
“你說表舅他想表達什么?”楊小宇現在直起身,他伸了一個懶腰,“那種生活我不敢想。”
“但最有意思的事我還沒講到。”
邱潔重新來到餐桌前,手上多出一個裝滿切成瓣狀血橙的不銹鋼碟盤。盤子被她推到楊小宇一側。她的兩只手背都爬滿了細密的水珠。
“過了兩年多,就在前天,你猜怎么著?”邱潔重新坐好,把兒子水杯里的水倒了一點在自己碗里,花生油結成的小泡沫漂在水面。她抿了一小口。
“他居然把錢還給了你爸。一共三千一百八十八元,當是連本帶息。”
楊小宇怔住了。他本來可能要走向玄關,然后把掛在門背鉤子上的口罩摘下。
“這真是太有趣了。”他笑起來,笑聲非常歡快,“這個表舅啊!”
他跌坐下來。
“你爸給他回了一百六十八元的紅包,并祝他生意興隆。”邱潔因為兒子再度高漲的興致而感到滿足,“到底是親戚。”
“生意興隆。”楊小宇復述了一遍。
“現在,沒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了。”
“會不會是……”
“親戚就是量力而行,朋友也是。我們這輩子真正愿意肝腦涂地的人沒幾個。”邱潔想起了她第一樣擔心的事,“我和你爸終究會老去的。”
兒子離開了座椅。他指了指電視,連續劇已經熱鬧了好些時候。
“先吃幾口,很甜的橙子。”
“我要撐死了。”
“水果有水果的肚子。”
大門關上時,邱潔突然想到她還從未聽過兒子唱歌,她也沒有聽過楊斌唱歌。一首完整的歌,只沖著她來。但她不喜歡那種地方,她的生活也不需要什么旋律。她這么安慰自己,然后在盤子里挑出顏色最淺的一瓣。酸甜的果汁在口腔里迸射而出,她皺縮著眉頭,開始思索上一集講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