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恩·福瑟:一切都發生了,一切也都沒有發生
10月5日,2023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挪威戲劇家、小說家約恩·福瑟(Jon Fosse),因其“用極其創新意識的戲劇和散文讓無法言說的事物發聲”。
這位被評論界稱之為“新易卜生”的戲劇大師,顯然對外界給予他的評價不以為然:“這對易卜生和我都是不公平的。”約恩·福瑟在閱讀了德里達和巴赫金的著作后,確認了自己的風格走向。在他成功的戲劇作品中,他是一名極簡主義者,但他又從音樂的節奏和海風的循環中提煉出一種復調(多重聲音)的方式;他喜歡在最狹小的空間里穿越時間,以展示反復又增加了色彩的言談,以及在海平面之下的情緒。這和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完全不在一個場域,只是他們都是挪威劇作家。有一句評價非常準確:“冥想,最能接近福瑟的閱讀方式”。
約恩·福瑟一直是近年來諾獎的熱門人選:早在2014年和2016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就出版了約恩·福瑟中文版戲劇選《有人將至》和《秋之夢》;譯林出版社即將出版長篇小說代表作《晨與夜》,以及“七部曲”(《別的名字:七部曲I-II》《我是另一個:七部曲III-V》《新的名字:七部曲VI-VII》),譯者為福瑟指定的中文版譯者鄒魯路;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即將出版他的小說代表作之一《三部曲》。
沉默
人與人之間的隱秘感情
約恩·福瑟,1959年出生于挪威卑爾根南部的小鎮豪格松德。對于年幼的他來說,獨自劃船出海是他傾聽世界的起始;峽灣若隱若現的聲音成了日后他寫作的低音區域,安靜里隱藏著不安,這種類似雪崩前的肅靜是他寫作的一大特點。盡管16歲時就是一名搖滾樂隊的吉他手,但他中途棄“樂”從“文”,把吉他的Solo與節奏用另一種語言來表達,這就是無聲里的有聲。
福瑟很早就擁有自己的船,這在他的劇本《一個夏日》《死亡變奏曲》和《我是風》里有充分的刻畫。他始終敏感捕捉到生命中不可捉摸的命運變幻。福瑟喜歡描述秋天的漆黑,他的很多作品都把時間限定于秋天,對于高緯度的人類生存,冬天是足不出戶的,深秋已是冷冽刺骨的季節,深秋的晝短夜長籠罩在福瑟的人物身上。他很多劇本都是室內劇,即使有外出的,不是在峽灣的海上,就是在墓地——他甚至把大??闯墒澜缟献畲蟮哪沟亍E餐幸慌骷液退囆g家將大自然和人類的境遇結合在一起表達:蒙克在奧斯陸的病史是他焦慮主題的源頭,福瑟自然是蒙克的背面。他喜歡的挪威詩人是羅爾夫·雅各布森和奧拉夫·H·豪格,都是上一代人,巧的是都卒于1994年。他們和福瑟的心理距離更近,都長年居住于北部的小城鎮,福瑟和晚年的奧拉夫·H·豪格有過不少來往。豪格的詩句“有人說她不存在/曾經見過她的人/默不作聲”,和福瑟的詩句“它的沉默時/它無所在/它又無處不在”(《一個人在這里》)相比較的話,它們都源于人與人關系的缺失,或者說,是對存在主義的一種當代回應。
“我還能寫而且能寫好,這就是恩典,我覺得人生本來就是一種恩典。我完全能理解那些決定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你也可以把死亡看成一個恩典?!闭绺I约核f,他作品的一大主題是死亡,還有孤獨和兩性關系。約恩·福瑟在名劇《秋之夢》里寫道:“那些正生活在房子里的人們,也許再過幾年,他們就不復存在了,很快他們就都會消失了,然后就會有新的人們來生活在那里,在那些房子里,在那些街道上,一點一點地所有的人都會被其他人所取代?!边@是他關于死亡的不動聲色的描述。他的人物對白都極為簡短,但無限地反復,在反復中變奏,從而人物的精神狀態發生質的變化。也就是說,那些看似相同的句子里面嵌入了不易察覺的情感張力,因為福瑟讓語言的歸屬趨于沉默。所以,在緩慢的敘述中,生死之間已經徹底顛倒了,言語和思想也打通了。福瑟的寫作容易被忽視的是他轉向宗教的一面。他是一位天主教徒,他不是用科學的方式來解釋大腦,他在虔誠的環境世界里找到了探索人生的那道光。
福瑟
像存在主義和極簡主義的結合體
福瑟性格內向,而且很害羞。他把人塑造成矛盾體,和他的一種無害的“反社會”傾向有關,難怪有人把他和已故奧地利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作比較。“我的孤獨感要追溯到我的嬰兒時期”,約恩·福瑟的戲劇是更適合于朗讀,而不是閱讀。觀眾可以在劇場感受到表面平靜背后的緊張感。福瑟不是沒有戲劇沖突,而是讓沉默和虛無將戲劇沖突給遮蔽了。看過2004年根據福瑟劇本改編的德國電影《夜晚在唱歌》(又譯《夜曲》)就會注意到一點,導演搬上銀幕的是非常法斯賓德式的人與人的無法溝通,福瑟的簡約文字在影片中,將深藏的戲劇沖突浮上了表面。
福瑟的戲劇作品很少有能產生閱讀快感的字面上的意象,而他的小說有,如《三部曲》里寫道:“她越來越瘦,瘦到視線仿佛能穿越她的臉,看見里面的骨頭。她那對藍色大眼睛日益碩大,最后占據了她整張臉。”福瑟小說里的超現實主義風格,和他的戲劇產生了反差。一種是“枯”寫,另一種不是,即使我們也能在小說里發現他一脈相承的復調手法——短篇小說《石頭夢》的開首是這樣的:“沒有人看到雪崩,因為整個雪崩來得非常緩慢,不是按天,不是按鐘頭,更不是按分鐘,但它崩潰了?!边@里面有對時間的精準約定和精神定位。
約恩·福瑟像存在主義和極簡主義的結合體。他在《秋之夢》中提及了對“愛”的很存在主義的思想:“愛里沒有悲憫/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去愛/我想我抗拒愛?!睂挿阂稽c說,福瑟筆下的“愛”是人的種種狀態中的一種,他只是更愿意從兩性關系中觀察人。
戲劇
也有沉默的時刻
約恩·福瑟后期的戲劇作品明顯水準高于他早期的作品,最突出的是《秋之夢》,還有《暗影》。“演繹我的戲劇,不光靠對話,還要靠很多沉默的時刻,以及人物的肢體語言和表演,比如手勢的一個小小的變化?!痹凇肚镏畨簟防?,就有時短時長的靜場,它是時間和精神狀態對應的關系。福瑟絕妙地將父母、兒子、妻子和愛人的關系錯綜復雜地在同一個空間里延展,是過去式和現在式混淆的方式。令人關注的還有從室內劇走了出來,但約恩·福瑟時不時的靜場或者沉默,又將空間充滿了壓迫感。
男人、女人、一個人,另一個人,福瑟的戲劇基本都沒有具體的人名。他喜歡用這種方式歸納人類,微觀不是他的哲學命題。
他是先寫小說,后寫戲劇的。有趣的是,在在世的戲劇家中,他是被搬上舞臺次數最多的?!皯騽〉谋举|決定了每一部舞臺作品所存在的時間都是有限的,并將最終消失,”他的戲劇觀談不上有突出的顛覆性,尤奈斯庫在舞臺上安排了幾十下的鐘聲,福瑟的主人公反復念叨著“我得走了”或者“我們將永不分離”。實質上,福瑟是和尤奈斯庫一樣悲觀的,只是福瑟更保持在當代戲劇審美的維度上。
約恩·福瑟的戲劇都是互相關聯的。譬如《一個夏日》和《我是風》之間,《我是風》里的在風中被吹走的人,也就是《一個夏日》里那個喜歡一個人去海上的年輕丈夫;還有《有人將至》和《一個夏日》,前者是后者的前傳。福瑟戲劇里的男女關系,總是絕望的:生命是一種等待,不喜歡他人,也不喜歡自己。福瑟經常會穿越時間,讓年輕的“她”和年老的“她”并置,她們佇立在一起,老的凝視年輕的,仿佛是一種帶著虛無的生命回望。約恩·福瑟的戲劇有著一種不斷變奏的反復循環,同時,對生命的悲劇式的理解,是空白,只能意會。顯然,福瑟后期的戲在語言上更輕盈,更有哲理性,就像他在《我是風》的扉頁上提示的:“劇中戲劇行動也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因此只須呈現,無須具體執行?!奔s恩·福瑟的戲劇從語言等層面,都比荒誕派好理解。但他藏在挪威峽灣邊上的山上的房子里的思想,是異常決絕的,與他人的距離極其遙遠。
他第一部被搬上舞臺的是《而我們將永不分離》,而他的戲劇處女作是《有人將至》。從《有人將至》中,我們能讀到他和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的關聯。他年輕時迷戀貝克特,但他的叛逆心理促使《有人將至》真的有人將至,而《等待戈多》里的戈多永遠不會出現。除卻這個逆向,我們還是覺得福瑟骨子里對人的不信任,也許是青春期的沖突在《有人將至》里露出了大半個身子:一對年輕夫妻買了靠海的老房子,以逃避人山人海,但他們無法逃避婚姻之外的誘惑。可喜的是福瑟之后的戲劇隱藏了身體,尤其背后的思想。
在不少的福瑟戲劇中,經常出現年老的一對在舞臺上遭遇他們年輕時。首先,這是一種孤獨的想念;其次,也有一種懊悔,是對婚姻失敗的回望?!肚镏畨簟肪陀幸欢尉实呐_詞:“你和我真的在一起了/這一切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煩惱和爭吵/幾年以后/我們就不會再在一起了。”最后,這位男子在母親、妻子和愛人的注目下,手指向虛空,走向了“死亡”(母親強調兒子離開,就是走向死亡)?!肚镏畨簟纷詈笫侨齻€女人手挽著手退場,福瑟的戲劇里少見或藏得嚴嚴的諷刺的一面,終于露出嚙噬的瞬間。
至于福瑟的臺詞,是很日??谡Z化的。他似乎要在行動的延緩再延緩中找到生命荒誕的詩意,經常讓人意識到這是北歐的風聲?!兑粋€夏日》里的風雨飄搖,一個年青丈夫執意要去海上,最后上臺的人物中就缺少年老男人,因為他被大海吞沒了。直到《我是風》中,這個兇險的故事才有了明確的交代。
美麗的秋日,清爽蕭瑟。約恩·福瑟在他的創作中,把“生命就是等待”轉化成“一切都發生了,一切也都沒有發生”。
既然約恩·福瑟將挪威的峽灣預言為生命的符號,那他的創作還只是到了中段。他未來的寫作是雪崩,還是不曾發生的雪崩?
期待他的下一個“有人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