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最好的紀念,就是走進林斤瀾的世界
我跟林老接觸得非常少,大概就見過兩次面,但緣分還是很深的,其中之一可能就是閱讀林老的作品,特別心儀。
這兩天又重溫了林老的作品。紀念最好的方式可能就是走進林斤瀾的世界,當你走進他的作品,覺得他還活著,而且栩栩如生,能感覺到他還在跟你對話,他這么告訴你,我是這么寫的,有些地方需要你琢磨琢磨,在這個過程中我好像又和林老在一起了。比如他的前期代表作《頭像》,這次重讀一遍,又學到非常重要的東西,以前沒有完全讀懂。這就涉及林老作品的一個特點,有時候是不好懂的,怎么對待這個不好懂,價值可能就在這里面。
《頭像》前半部分或者說90%的部分可以說是非常清澈的,像河流一樣,清澈見底。他要表達什么意思呢?開始他怎么得意揚揚去看老同學,老同學住在那么一個幾乎是原始的屋子里面,全是原木架子,沒有家具,架子上擺著各種各樣他的作品,然后聯系到他的生活,他這么春風得意,老同學就在這么一個園子里雕刻著作品,其中有一個作品幾乎是屬于他們倆共同的,他剛剛得獎的這個作品是因為題材得獎了,而正是這個作品恰恰擺到最上面,而且放倒了。這是1981年,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老藝術家看起來窮困潦倒,結果他說現在是最幸福的時期,因為可以做想做的事情。
這些問題都非常清楚。到哪兒一下不清澈起來?他寫到隔壁老太太,在藝術家創造最高峰的時候得敲打,隔壁老太太心口痛,犯病了,這時候就不能發出聲音。而且有意思的是,在北京胡同里住過的人都知道,鄰里之間是不隔音的。他白天要上班,只能夜里工作,夜里敲會影響老太太,所以一直憋著不再創作。老太太怎么看待他?老太太覺得這個人整天守著一堆破木頭,還有一些裸體畫,自己也不成家,因此病好了也不告訴他,不想讓他上完一天班,夜里再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老太太根本不理解他,甚至誤解他,這就成了一個矛盾。
最重要的一筆是什么?有一天,這個藝術家半夜說,老太太你不懂,將來有一種人,可能幾百年以后人們會談論他,我可能就是那個人。老太太說的最關鍵的話是什么?是說他到五十來歲也不找個媳婦,她就閉不上眼。然后這個春風得意的人當時被她說得一愣,這話透著老母親的味道。一下聯想到母親的口吻,就已經讓我非常驚訝,他又用“老”這個字。母親這個形象在這篇小說里,占據非常重的分量,她雖然不理解藝術,但有一個基本的價值觀,就是善。藝術家代表真,實際上林老在這里寫了一種真與善的矛盾與背離。正是在這種背離的關系中,林老表達了善的偉大。而且他用“老母親”一詞,這個母親就不是一般的母親,是一個抽象的母親、大地般的母親。
藝術的真要在善之下去創造。他可以忍著不在半夜敲打,雖然可能這批作品是登峰造極的,過了這階段就沒有了。這個小說的結尾也非常有意思——是老太太的內心活動,說這家伙看起來冠冕堂皇,好像沒有梅大廈這么潦倒,倆人怎么說著說著走一塊去了?因為梅大廈說了一些很激動的話,激動的樣子讓老太太覺得倆人又是一樣的。
這就是林斤瀾,實際上小說前后有一點游離,但是恰恰這種游離變成一個大的漩渦,好像河流到這不流了,圍著石頭轉起來。實際上,這代表林老超越時代和當時寫作的價值所在,是他的偉大之處。孫郁說到汪曾祺代表中國名士幾千年來的文化傳統,林老代表五四傳統,那么五四是什么傳統?我覺得五四是一個世界的傳統。從這個意義上講,林老的識別度雖然不如汪老高,但中國有了林老后,再加上汪老,中國當代文學的面貌才更加完整。
(作者系北京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