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以幽深見長,以詩筆寫人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林斤瀾和汪曾祺是兩座并立的高峰,他們不僅是一對忠誠不渝的文友,而且都以自己獨特的風格開創了當代文學新的空間。汪曾祺的意義得到了人們的充分認識,但林斤瀾似乎有點慢慢被人淡忘了。在林斤瀾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之際,希望我們能夠重新認識他的意義,能更好地繼承他的文學遺產。
林斤瀾是一位短篇小說大師,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對短篇小說的藝術探索上。他曾說過:“我的父親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辦學校、辦小學,我的一生也只做一件事,寫小說,寫短篇小說。”在新時期,林斤瀾迎來了自己的創作高潮。那時,文學思潮活躍、文學流派豐富,在那樣的背景下林斤瀾能夠堅守自己的藝術理想,不為外界所動,并為自己開辟出一片新空間,不僅精神可貴,而且也充分顯示出他的智慧和獨具匠心。
他對短篇小說創作有很多精辟的見解。他說,小說創作要“無事生非”,也要“空穴來風”,意思是強調小說的虛構性和想象力;他說,寫小說要有話則短、無話則長,意思是寫小說不要寫老生常談的那些東西,現實中已經存在的就不要一再重復,如有所創造就可以多說;他還說,寫小說要以小見大、小說說小,意思是強調小說藝術的特殊性,寫小說要從小處著眼,要重視小說的細節,落筆的切入點要小。可以說,他是悟到了短篇小說的精髓,他寫的短篇小說也完全實踐著他對小說藝術的理解,從而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林斤瀾以冷峻與奇詭的風格著稱,這得益于他喜歡在創作中進行語言探索。他努力鍛造出了簡約、凝練的語言,從他的小說創作中能夠看到思考的連貫性。比如《十年十癔》系列,就是揭露“文革”對人性的戕害;比如“矮凳橋”系列就是用地道的溫州腔來表現他的故鄉溫州的地域文化,表現那些如同矮凳橋一樣、生活在矮凳橋周圍的那些普通的小人物,像是起早摸黑做魚丸賣的溪鰻、走南闖北跑供銷的車鉆、走街串戶做鈕扣的小販們……這些作品也貫穿了一個主題,那就是人的價值。林斤瀾曾說過,他的寫作是要表現生命的韌性。
汪曾祺是林斤瀾最親密的文友,他不僅讀得懂林斤瀾,而且也對林斤瀾的藝術個性了解得最透徹。汪曾祺是這樣來評價林斤瀾的,他說:“林斤瀾寫人已經超越性格,他不大寫一般意義上的外部的性格,他甚至連人的外貌都寫得很少,幾筆帶過。他寫的是人的內在的東西,人的氣質、人的品格,得其精而遺其粗,他不是寫人,寫的是一首一首的詩,溪鰻、李地、笑翼、笑耳、笑杉都是詩,樸素無華的,淡紫色的詩。”我覺得汪曾祺的評價特別精道。
林斤瀾看世界有別樣的眼光,他似乎特別樂于在霧中看世界,汪曾祺曾說:“幔就是霧,溫州人叫幔,貴州人叫罩子。今天下罩子,意思都差不多。北京人說人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摸不清頭腦,云里霧里的,寫成文章,說是‘云山霧罩’。照我看,其實應該寫成‘云苫霧罩’,林斤瀾的小說正是這樣:云苫霧罩,看不明白。”林斤瀾不僅愛寫霧中的景和人,而且寫情節也故意罩上一層霧。他擅長霧里看花的寫法,為什么要霧里看花呢?林斤瀾借小說之口說出緣由:世界好比用幔幔著,千奇百怪,你當時是看清了,其實是霧騰騰的。這種寫法體現了林斤瀾看世界的深刻之處,他決不會跟著大家人云亦云,對那些看似很清晰的事情,他是要表示懷疑的。因此,他在藝術表現上更追求含蓄,把含蓄運用到了極致,他的小說也有一種朦朧的美感和深邃的意蘊。
在這點上也可以看出林斤瀾對魯迅的學習和繼承,林斤瀾熱愛魯迅,他之所以致力于短篇小說創作,其實也是以這種方式來學習魯迅,并發揚魯迅的精神。他寫過一篇文章《短篇短篇》,專門談他對魯迅短篇小說的理解,他看世界的別樣眼光與魯迅思想之深邃是一脈相承的,有學者談到,晚年的林斤瀾思想活躍,沒有一點道學氣,和魯迅的思想越發共鳴起來,我深以為然。
林斤瀾的短篇小說和魯迅的小說一樣,蘊含著很深刻的思想,但他把這一切藏得很深,這也是林斤瀾在藝術上與汪曾祺不一樣的地方,汪曾祺追求的是淡雅,林斤瀾追求的是幽深,現在很多人在文學創作上學習汪曾祺,我也期待未來會有更多的人向林斤瀾學習。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