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開香滿庭:“門外”讀辛豐年
嚴春陽
辛豐年原名嚴順晞。嚴曉星問過這名字的由來,辛豐年卻說不上來,“我們兄弟,還有叫嚴承晞、嚴應晞,好像承天府、順天府、應天府,可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又不是在這些地方出生的”。嚴曉星解釋道,“這幾個地方可都是‘龍興’之地,先生的父親嚴春陽可真會搶風水,不愧為轉戰四方的悍將”。
嚴春陽,字景晞,南通石港人。他有兩妻四子六女,長子承晞,次子順晞,三子奉晞(早夭),四子應晞,所用之字,正對應了承天、順天、奉天、應天“四大天府”。誠然這四位公子是不必“在這些地方出生的”,但命名的初衷或本意,恐怕還是相仿佛的,即要求為人子者承他、順他、奉他、應他,一言蔽之,就是必須孝敬他嚴春陽,盡管這老先生的思想還局限在儒家的那套倫理規范之內,卻著實與“風水”無關。其幼女嚴瑞和所說,“兄弟們名字中的‘承、順、奉、應’意思是繼承父親嚴景晞的事業”,大體得之,畢竟儒經有云,“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據舊壘說,嚴春陽“初為裝池之工,技絕精”,在清末時“投伍為卒”。而從軍以后的事跡,據知之的《嚴春陽軼事》記載,“初任南洋第九鎮目兵,旋□機關槍隊。清末北洋舉行會操,向南洋借用機關槍,嚴乃率隊前往。迨返,武漢舉義,清社已屋,嚴折而至蕪湖,任某營連長。至后輾轉至鄂,入孫傳芳部下。孫氏赴閩,轉戰數年,嚴已任為謝旅團附,洊升團長。去歲孫氏入浙,嚴隨謝氏駐軍松江。此次孫氏軍興,謝欲得淞滬,委嚴為戒嚴司令,嚴乃不費一兵一卒,坐鎮淞滬”。另據殷民《嚴春陽小史》,則謂“嚴投江蘇陸軍三十三標充中士,擅器械操,既退伍,任陸軍中學助教。光復后,至鄂投王占元部下為連長,以勞績升營長,率所部駐白帝城,大病幾殆。病愈改隸孫傳芳部下為團副。江浙抅兵,嚴在宜興,嘗苦戰三晝夜,錄功升護路隊團長,孫頗信任之。洎乎今日,兼缺三四,坐鎮滬濱”。雖然說法稍異,但稱之為“轉戰四方”,倒還切實。1923年7月,轉戰到了湖北宜昌,辛豐年即生于途中,那晃悠悠的轎子,是他在襁褓里“所擁有的第一個記憶”。
嚴瑞和說,嚴春陽起初是直系軍隊的伙夫,因在混戰之中救過首領孫傳芳的命,受到重用,“不斷升官發財”,可是“我父親做了一陣后感到很累,想想還是不愿做軍人,于是向孫傳芳提出換個工作”,而孫傳芳看嚴春陽“確實不像個能打仗的軍人”,因而做個順水人情,留他在上海做行政官吏。所謂“悍將”云云,可能就未必了,終究還是略差一籌。
徐霞村
辛豐年在《想重讀而不可得的書》之中曾提到過《巴黎圣母院》的舊譯本《活冤孽》,“昔日讀此書最受吸引的是怪人登樓鳴鐘那一大段文字。既富詩情,又有樂感,雨果像在賦詩,譯文也酣暢極了”,卻不知道“俞忽這位有特殊魅力的譯者是誰呢”。后來辛豐年遇見了“幾乎所有深受法語文學浸染的年輕作者都視其為領袖”的徐霞村,于是向其請教,但未料到“他一笑答道:就是我”。
《活冤孽》是共學社文學叢書之一,1923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分為三冊,每冊封面標明“法國囂俄著,皖婺俞忽譯”。囂俄為雨果的舊譯,皖婺猶言安徽婺源(今屬江西)。據金克木披露,“《活冤孽》是一位工學院教授譯的”,即武漢大學俞忽。此人1894年生于婺源,1913年出國深造,1919年歸國任教,著有《結構學》《靜不定結構》,尤其后者“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若以《靜不定結構》為其終身得意之作,《活冤孽》則是早年消閑之筆。
而徐霞村乃上海人,祖籍湖北陽新,生于1907年,《活冤孽》初印之時,年僅十六七歲,還在北京匯文中學讀書,“他英語基礎不夠好,困難很大”,受課尚且不易,譯書幾無可能。1926年以后,在朱湘的幫助和鼓勵下,徐霞村才開始從事翻譯工作,而其首部譯著(區別于譯文)應是1928年9月開明書店印行的左拉短篇小說集《洗澡》。然而當時“開明書店《洗澡》的廣告,不論是《一般》《新女性》《開明》《文學周報》上,都是赫然印上‘徐霞村先生著’幾個大字,豈不是冒充”,因而有好事的讀者在報紙上予以揭示,“徐霞村冒充左拉,是開明的老板拆爛污,是徐先生自己故意的,吾雖不得而知,可是譯冒了著,總是不容否認的”。頗為意外的是,當事人徐霞村或開明書店均未見回應。倒是1984年6月,徐霞村在訪談中說了一句不知是有意或無意的話,“那時錢君匋在開明書店畫封面,廣告也是他寫的”。
至于徐霞村在辛豐年之前自稱是《活冤孽》譯者,冒名掠美,是否仿其故伎,“吾雖不得而知”,但明顯地感覺到那一笑大有余味可尋。多年以后,辛豐年又為嚴曉星復述此事,“講到這里,哈哈大笑”,而這一笑則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之后不期而遇的愉悅感,與徐霞村“和而不同”。
1932年1月,淞滬戰事突發,上海商務印書館的“總務處、印刷所、編譯所、書棧房均被炸毀”,其后“將需用較切各書先行覆印,惟是圖版裝制不能盡如原式”,而次年覆印的《活冤孽》封面文字改為“囂俄著,俞忽譯”,即作者國別與譯者籍貫均被刊落。如辛豐年當年所讀就是此覆印本,固然不曾了然于譯者的相關情況,因而受了徐霞村的誆惑,也未可知。
王蘧常
1938年,因為家鄉南通淪陷,十五歲的辛豐年隨家逃難到上海,居停在三馬路。一日,“走過上海赫德路一條弄堂口,無意之間抬頭一看,弄口上方標著‘春平坊’,不覺為之一怔”,辛豐年思忖著,“這不就是王老師的弄堂嗎!要不要進去拜見已分別了四五年的先生呢”。
此王先生即王蘧常。1931年,辛豐年侍父居住在上海,而王蘧常時任大夏大學教職也在上海,經人紹介,王蘧常被請到辛豐年家兼任塾師,“先生當年才三十出頭,對我們總是和顏悅色,令人感到既莊重而又不難接近,有時還有親切之感”。可惜的是“這種如沐春風的日子并不長久”,1933年,辛豐年將重歸故里,王蘧常的“一部《孟子》也剛好教完”,于是“淞江惜別”。
當日,辛豐年在弄口“躊躇了一下”,想到“1934年父親去世,先生親自來江北吊唁之后,我已三年未見過他,不敢冒昧叩門”,而且“《孟子》已丟在腦后了,見了面又能提出什么來請益呢”,所以“終于還是走了”,但是遺憾始終縈繞在心。其實,即便當時去叩了門,辛豐年也見不到本師的,因王蘧常此前已移居了。
1930年,王蘧常賃廡于春平坊五號,其夫人沈靜儒同在,夫字滌如,婦字穆如,“顏其閣曰‘雙如’”,以寓“兩皆如意”之義,然而事與愿違,“竟為吾夫婦憂患之始也”。據王蘧常自述,“未三月,而余病傷寒,幾殆,又三月,而丁先大夫之喪。二十年,倭寇遼沈,二十一年,遘‘一二八’淞滬之變,變定,復苦貧困。又五年,而‘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相繼作,自此東南淪為犬羊窟穴,屢欲脫去,終以母老病,不獲行,草間偷活者八年”,而其居處也曾數改。1933年遷康腦脫路同康村五號,1937年移汶林路汶林村二弄七號,與辛豐年所在的三馬路愈去愈遠。縱然師弟子再相逢,“當此國家多難之秋,南北門戶,已與敵共”,恐怕不免對嘆一句,“如蒼生何”。
健忘癥
辛豐年說過的,“記憶衰退不但害得我不能積累自己的新知,原先那一點點可憐的老本也在貶值”,諸如“年輕時雜覽的古文、古詩、章回小說、筆記、野史……今天回憶起來統統變成了霧中花、水中月,記不全記不準了”,所以“健忘癥是人生特別是老人的最大苦趣”。
在嚴曉星的慫恿下,辛豐年以古稀之年寫就《六十年前的惜別》,追憶其塾師王蘧常,雖然篇幅不大,卻清通而簡潔。至于想望其師豐采,如課徒時,“為了啟發我們提高興趣,先生講過朱洪武叫永樂帝和建文帝對對子的故事。朱元璋出的‘風吹馬尾千條線’,他兒子對了‘日照龍鱗萬點金’,孫子對了個‘雨打羊毛一團糟’”,如坐春風,令人自化。
“御對”故事出自明人王泌《東朝紀》,后之稗史野乘多有轉錄,“一團糟”均作“一片氈”,如此,其句律和詞性才對得上(不僅僅是顧隨《苦水作劇》在借用時說的“平仄不倒”)。明代講史小說《續英烈傳》也演繹過此事,說洪武帝“回想太孫之對,雖是精切,卻氣象休囚”,所謂“精切”,指的就是格律,工穩貼切。“一團糟”云云,可能是辛豐年以俗語相混了。
到了八十三歲,辛豐年以水筆為陸灝抄錄唐詩一首,并去函說,“雖然小時被迫練過寫字,后來對書法也極感興趣,我的字是很糟糕的,老來手顫,想再練也不可能了。附紙所錄,是竇叔向所作”,題為《夏夜宿表兄話舊》。詩云:“夜合花開香滿庭,夜深微醉酒初醒。遠書珍重何曾達,舊事凄涼不可聽。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別,愁看河橋酒幔青。”以揚州書局本《全唐詩》對讀,字句頗有出入,如“微醉酒初醒”作“微雨醉初醒”,顯然又是辛豐年記錯了。
據俞陛云《詩境淺說》,竇詩“平易近人,初學皆能領解。錄此詩者,以其一片天真,最易感動,中年以上者,人人意中所有也”。而經由辛豐年晚歲顫手寫出,古澀冷硬,別有滄桑之感,令人動容,是非正誤反倒是其次了。后來陸灝為嚴曉星也照錄過此詩,沿襲其誤,卻于筆勢極守法度以外,不失輕秀之趣,快人心眼,亦為難能。
薔薇處處開
嚴曉星說,辛豐年是“張愛玲迷”。但張愛玲“不大喜歡音樂”,甚而認為“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而辛豐年卻為音樂著迷了大半生,患上阿爾茨海默病以后,仍然一念不忘。2013年,去世前夕,辛豐年還聽過陳歌辛詞曲的《薔薇處處開》,“想不到我臨死前還能聽到這么美好的音樂”,至于如何美好,他卻未說。回溯至于2006年,辛豐年讀陳歌辛歌集“有憶”,他說,《薔薇處處開》“是雅俗共賞的,凡是多少了解一點‘孤島’上亂世風光的老年人,會記住它,不肯忘的”,還說,“‘薔薇’的旋律,美在平淡天真中的楚楚可憐”。
20世紀40年代,“孤島”的雨夜里,有位歌女以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嗓音飄進張愛玲的房間,“偌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隨后突然又響起日軍警車的銳叫,“嗶,嗶”,如輪船的汽笛,凄長地,仿佛“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里去”。于是張愛玲質疑著,“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象的事”。但那歌女“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檐、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讓張愛玲在恐懼中支持著自己的孤獨。
陳歌辛之子陳鋼說,“在上海的孤島時期,父親寫下了《薔薇處處開》,他用歌聲為孤島的居民帶來一些小小的圓滿和小小的溫暖。通過對花的頌揚,通過盼望‘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來‘拂去我們心的創痛’,表達了對春天的向往”。而張愛玲固然“不大喜歡音樂”,從中倒也并非無所受惠,至少她在“薔薇”的旋律中,感受到了辛豐年所說的“具體的時代、地點的‘和聲’”,難怪辛豐年說張愛玲是“懂音樂的”,即使在她看來“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