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仍然是最重要的寫作力量
謝有順
唐詩人
最高的學問都是生命的學問,文學也是各種生命情狀的述說
唐詩人:新學期又開始了,謝老師一直很看重自己作為老師的身份,重視課堂和育人,您見到新生,會首先強調讀書與學問之道嗎?
謝有順:不,我會首先告訴他們要精神成人,把人立起來,人立而后凡事舉。我最近深感無正確的人,難做正確的事。記得開學初有學生來找我,一開口就問,怎樣才能做好學術研究,我馬上想起一個故事,就是曾經也有學生問陳三立,怎樣才能把詩寫好?陳三立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你們青年人,目前的任務是怎樣做人。”他的兒子陳衡恪,就是陳師曾,一個很好的畫家,秉承了其父陳三立之風,認為文人畫要有四大要素,首推的也是“人品”:“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將“做人”與“人品”挺在最前面,以前會覺得是陳詞濫調,現在我不這樣看了。我越發覺出了這件事情之于寫作和研究的重要性。
唐詩人:的確,強調人品、做人,容易被年輕人視為無趣。如今的大學教育,逐漸走向職業化、技能化。學生求學是為了畢業求職,不覺得“成為人”是一件需要學習的事情。教師方面,有的老師只關心學生的論文,目的是能讓學生順利畢業。至于一個學生在人格上的成長,更多是潛移默化,師生間直接以此為命題的探討,已經很少。
謝有順:只是做點學問,寫幾篇論文,如果沒有誠實與人品做根基,不過是巧言令色而已。中國文論說千道萬,還是脫不開《易經》的那句話,“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最高的學問都是生命的學問,文學也是各種生命情狀的述說,沒有誠實的感受,如何能寫出光明磊落的人生、如何塑造至大至剛的人格?朱熹講“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這句話時說,“其曰修辭,豈作文之謂哉?”中國古人把為人、為文統起來看,并不是沒有道理的。章學誠特別重視“論文德”,他在《文史通義》中說:“古人論文,惟論文辭而已矣!”劉勰、陸機、蘇轍、韓愈等人論文心、文氣,“愈推而愈精”,章學誠對此是不滿意的,“未見有論文德者,學者所宜深省也”。其實,“文德”難論,將此議題形諸文字的人很少,但我發現,在大家的潛意識里,還是有一個“文德”的尺度,就是人的尺度。人有人格,文有文格,無“格”,說得越多、寫得越多,就越讓人厭倦。
唐詩人:“文如其人”說法歷史悠久,但也有很多人認為不能因人廢言,堅稱要把人與文分開來看。
謝有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文學作品、學術文章畢竟不同于科技發明、技術創造,它有人心與精神的維度,它不僅是“藝”和“術”,也是“道”,它的背后藏著一個人,這也是人文學科區別于其他學科的地方。我最近偶爾寫毛筆字,不妨舉書法為例,像蔡京、秦檜、嚴嵩、和珅這些奸臣的字,僅就書法而言,都是造詣不凡的,可書法界為何沒人臨摹他們的字?即便有所借鑒,也沒人愿意被說成是師出他們。在多數人看來,人破敗至此,字也就無足觀了。字如其人。“世鄙者書工卻不貴”,豈是字“不貴”么?是無貴重的人格。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用筆并不工整,但那是顏真卿抱著侄子的頭顱寫下的草稿,真情流露,滿紙血淚,此悲憤底色才是藝術真正的“貴”之所在。評判藝術,尤其是像書法這種藝術,不懂“文德”這道潛流,終歸是外行。
唐詩人:談到書法,您每年春節回到鄉下老家,都會寫一兩百副春聯送給親友,成為鄉村的一道文化景觀。我聽朋友說,當地很多人拿到后,都舍不得貼在門上,想裱起來收藏。
謝有順:我只是寫著玩的。寫字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寫春聯是練字的好機會,速度要快,又要通俗易懂,這很能鍛煉一個人的寫字能力。有些書法家會寫幾筆字,就各種擺架子、講價格,寫副春聯都各種扭捏,真是俗不可耐。他們不知道中國的藝術如果失了日常性、日用性,它就失了魂。前段和一個藝術家論及山水畫,此公出語不凡,什么“山水,大物也”,什么“窮神變,測幽微”,其實不過是俗論。郭熙、張彥遠的時代,山水是他們的基本經驗,是人行走于天地間的世界觀,如今山水元氣盡失,畫家天天固守書齋,還想大塊假我以文章?今日的山水畫,只是一種藝術題材而已。
在眾多的藝術門類中,書法尤其強調日用性。那些一味標新立異、劍走偏鋒的書法家,不理解日用性之于書法的意義,下筆都是出格、破格之作,故作奇崛,或線條如爛草拖泥,枯澀、躁動,從頭到尾用強用狠,滿紙霸蠻之氣,失了靜氣、莊嚴氣,也就沒有文氣了。心里專注,筆下才有定力,這就好比文學寫作,“放筆直干”的只能是雜文,而雜文更多是小品、點綴,惟有引而不發的詩歌、小說、散文,才是文學的主流。書法也是如此。先賢傳諸后世的字,王羲之、黃庭堅、蘇東坡、王鐸,無不中正大氣,沒有爛筆,沒有刀鋒,沉著篤定,剛健有力。書法最好的展廳,永遠是朋友的客廳、辦公室,甚至會所、飯館、官衙,古代可是沒有美術館、展覽廳的。古人的展廳就是日常生活的空間。假如你親戚、朋友的客廳都不想掛你那種劍走偏鋒的字,你的字只適合用來辦展覽,那還有何藝術可言?
好的藝術,是可以日用的,無日用,就無中國藝術。王羲之的字,既是書法,也可用來記賬;一件瓷器,既可用來欣賞,也可用來插雞毛撣子;一把紫砂壺,既可把玩,也可泡茶。這就是中國的藝術哲學。所以錢穆才說,世俗即道義,道義即世俗,這是中國文化的最特異處。無法在日常生活中立起來的精神,都是假的,任何思想都要經歷“道成肉身”的過程,才顯得真實可信。
保持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張力”,對知識分子而言十分重要
唐詩人:這就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即日常生活的道德,也就是說,作家、學者還是要有現實感,時刻意識到自己是現實中人,不能只活在一種藝術的、知識的幻覺里。有些人在文字里充滿熱情、精神高蹈,現實生活中卻冷漠決絕,毫無道德擔當,這種分裂也勢必影響我們對一個人作品的看法。
謝有順:以大家比較熟悉的海德格爾為例。希特勒上臺不久,海德格爾就與納粹合作出任弗萊堡大學校長,盡管不到一年他就離任了,但戰后對他的爭論從未停止。海德格爾的弟子馬爾庫塞曾三次寫信給他,希望他所敬重的老師能為自己的政治行為表示懺悔,他不希望自己的老師在思想史上留下擦不去的污點。馬爾庫塞認為海德格爾的哲學是無辜的,有罪的不過是他的政治行為,他希望海德格爾借著懺悔,從一個有政治缺陷的日常的人向偉大的哲學家回歸。但海德格爾拒絕懺悔,而且在回信中極力為自己辯護,這讓馬爾庫塞極其沮喪、失望,從此師徒反目,再無交往。試想,當年海德格爾如果接受學生的勸告,發表一個懺悔聲明,修復自己在日常人格上的缺陷,他的哲學形象肯定會更加有力。藝術和學術都是精神的事業,是呈現思想所能達到的高度,以及見證人類靈魂的美和力量,以此為志業的人,讀者不可能不對他們提道德上的要求。
再以我們中山大學的陳寅恪教授為例。他何以一直被視為學術精神、自由人格的典范?其實并沒有幾個人讀得懂他的書,多數人對他的學問也所知甚少,但自從《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書風行以來,陳寅恪的道德形象的影響已經超過了他的學術影響。這也從一個側面說出,學界從未輕視人格和道德的力量。
唐詩人:多數人對陳寅恪的認識,只是“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這句話而已,這句話的影響肯定比他的學術著作的影響大。但陳寅恪這樣的學者畢竟少,文化史上經得起追問的、真正文如其人的人物也不多。人心比山川還要深險,每個人都具有兩面性、復雜性,人與文的一致恐怕也只是一個理想,很難企及。
謝有順: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而且也知道很多人都不認同文如其人的觀點。錢鍾書就不認同,他說,文章寫得純正古雅,不見得本人就是正人君子,文章寫得綺艷華麗,也不能說作者一定就是輕浮的人。大奸大惡的人也可能作出令人驚嘆的文章來。但我作為老師,總不能因為知道人與文很難一致,就去教導學生寫作是一套、做人是一套吧?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是要讓學生在追求純正學術的同時,充分展示出自己的道德勇氣。只有后者能保證他成為這個社會真正積極、健康的力量。我現在對知識的信任度越來越低,無知固然可怕,但“知識越多越反動”的例子也不少。多少知識分子,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毫無見識,思維之簡陋令人吃驚,他們關于專業的知識很多,但關于歷史和道義的知識太少了。他們有專業知識而來的事實判斷力,缺乏一個讀書人應有的價值判斷力。
前一段讀樂黛云的《我所知道的北大校長們》一文,她談到蔡元培、胡適、馬寅初、季羨林等幾位北大前輩后說:“大凡一個人,或拘泥于某種具體學問,或汲汲于事功,就很難超然物外,縱觀全局,保持清醒的頭腦……知識分子應保留一點創造性的不滿的火星、一點批判精神,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保持某種張力。”我越來越覺得,能否保持一點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張力”,對于一個知識分子而言真是太重要了。任何學問,終歸是要回到社會中去的,學問中人也遲早要以真面目示人,尤其是做老師的,自己的言行必然會影響到學生、影響到周邊的人,假若你的人格破產,你的存在無益于世,那就會像一個學者所說的那樣,終其一生所行不過茍且二字,所謂風光不過是茍且有術,行路坎坷也不過是茍且無門。暑假我到福州,有人送我一本關于宋代詩人劉彝的書,劉彝是福州閩縣人,他說:“圣人之道,有體、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義禮樂,歷代不可變者,其體也。《詩》《書》史傳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舉而措之天下,能潤澤斯民、歸于皇極者,其用也。”可見古代除了講文人的德與學,最終目的還是要措之天下、潤澤斯民,即所謂的“經世致用”。至于《中庸》所言“尊德性而道問學”,倒更像是為了“經世”而做的醞釀與個人修習,只是現在想“經世”的人,連這種準備工作都不做了。沒有德與學為基礎,其言其行日益鄙陋,也就不足為奇了。
唐詩人:大學在很多人眼中,是象牙塔,會比較清高和自尊,可事實好像也未必如此。這些年高校爆出的諸多事象,都和大家的想象大相徑庭。為此,我能夠理解您的隱憂,也許您看到了根本,人如果潰敗了,顯現在外面的言與事就是虛偽的、令人失望的。我個人成為大學老師之后的這些年,也遇到很多感覺沮喪的事情,寫作和做事的熱情經常被一些無聊之事耗盡,這與我當年作為學生時對大學老師生活的想象完全不同。想問一下謝老師您對當前高校生態的看法。
謝有順:我當然能理解一個大學教師、尤其是青年教師的壓力,但無論處境如何艱難,我們讀了一堆書,仰視過一堆先賢,總歸還是要有一點讀書人的驕傲和自尊吧?有些話是絕對不能說,有些事是絕對不能做的,即便有再大的利益誘惑在前頭,也不能失了一個讀書人的底線。你想要什么榮譽,可以努力,可以爭取,這沒什么,但在學術形象的建構上,總還是要讓人看到你的精神和追求吧?包括現在很多學者聚在一起,沒有多少觀點交流,更缺少學術爭鳴,所談論的話題,基本上都是誰拿了什么項目,誰評上了獎,誰又在權威刊物上發文了。在一些人眼里,學問除了這些,沒有別的。
我在學術界算是無能者,常常無法參與這樣的話題討論。但我年齡漸大,多了很多寬容,看到學者們妥協于世俗規則,心里是理解的,只是覺得一些人以此為夸耀就沒有必要了。君子不器。魯迅說,“從來如此,便對么?”古人也說:“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富貴時該如何行事,患難時該如何說話,心里都要有準則的,不能亂來。尤其是寫文章,白紙黑字,留存在紙上之后,你想刮都刮不掉了,能亂寫么?這話我是對自己說的,旨在不斷地提醒自己,以免失了基本的警覺。
唐詩人:這種約束和自省,極其重要。我讀您的文章,感觸最深的正是這種為人的清醒和為文的警醒。人很容易被潮流卷著走,也很容易被利益沖昏了頭腦。當然,我們身處其中,常常也不能免俗。您對自己有高要求,對我們作為學生的“俗”卻又能包容體諒。這我想起您以前的文章,曾引用梁漱溟的一段話:“我對人類生命有了解,覺得實在可悲憫,可同情,所以對人的過錯,口里雖然責備,而心里責備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對別人可以原諒,對自己終究還是要有更高的要求,這樣才能保證自己可以走得更遠。這種精神,對我影響很大,尤其現在我也指導學生,就經常拿這話來提醒自己。
謝有順:最近我倒是經常想起雅斯貝爾斯在《生存哲學》里的話,他說:“如果沒有什么向我呈現,如果我不熱愛,如果存在著的東西不因我熱愛而向我展開,如果我不在存在的東西里完成我自身,那么我就終于只落得是一個像一切物質材料那樣可以消逝的實存。”確實,對于那些我們所讀到、所向往的精神和價值,任何時候都要保持熱愛,并力圖在這種熱愛中完成自我,假如人生不與這些更長久的“存在”結盟,就只是一堆稍縱即逝的“物質材料”而已。
很多東西都是“速朽”的,看明這個真相之后,你就會放平心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反思能讓一個人快樂,它意味著你洞悉了另一種真相。活在幻覺里,或者端著一種姿態活著,都是很累的,必須提醒自己,你沒有那么重要,你寫的文字也沒有那么重要,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我帶學生很多年了,但我一直和學生說,你們一畢業,大家就是亦師亦友了,我沒能力做你們一輩子的老師。我深感教師這門職業,或許可以解些惑,傳道已幾無可能,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多數人,不過是在做份工作而已,“師道之不傳也久矣”。但老師做久了,學生多了,學生出息了,各種人環繞在你身邊,不警醒的話,老師也會飄的。還是魯迅說得好:“面具戴太久,就會長到臉上,再想揭下來,除非傷筋動骨扒皮。”
誠與善里面,才有真學問、才有真文學
唐詩人:其實,您的自省與覺悟,一直是作為一種“師道”影響著我們。高校之外,文學界也是各種喧囂,沉潛下來的東西越來越少。如果大家都能多一些這種自省和反思就好了,至少能讓寫作純粹一些。
謝有順:文學的價值語境正在發生深刻的改變,而真正要警惕的是,大家正在習慣這種改變。我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不少有名的作家,會突然改變自己的寫作趣味和寫作風格,去迎合市場、讀者或獎項,還有些作家把獲獎當作寫作的終極目標,這是令人費解的。作家如果沒有了孤傲和自尊作為精神底色,那他還是一個令人尊敬的作家嗎?作家要反思,我們文學批評家也要反思。不能光在那里空談作品,還是要重新引入人品、人格、價值信念等觀察維度,才能全面、準確地理解今天的中國文學。
唐詩人:感覺現在無論名家還是剛出道的青年,有些人什么都想得到,常常突破底線。重新引入人品、人格,似乎也很無力,倘若沒有信念,就剩下無孔不入的利益。
謝有順:就我們今天的寫作水平而言,我覺得多數作家、學者得到的東西都太多了。包括我自己。我們并沒有寫出什么驚世之作,但動靜卻不小,各種扶持、各種獎勵,一魚多吃,志得意滿。愿意為寫作、為學問受苦的人很少了,甚至連這種受苦的心志都幾乎沒有了。我很多年都不敢報項目、報獎了,出本書都不敢在朋友圈里轉別人評論我的文章,更別說自己去組織宣傳、約寫文章了,總覺得就我那些無足輕重的文字,得到的已經太多了。這是真話。我一直記得孟子的一句話,“聲聞過情,君子恥之”,外面的名聲超過了自己的才德,是令人羞恥的事情。你的才學如果不枯竭,進一日有進一日的歡喜,像水從源泉里日夜不停地流出,它把低凹不平的地方填滿之后,就會繼續流向大海。而靠下暴雨灌滿的大小溝渠,因為沒有活水源泉,很快就會枯竭的。這是孟子的比喻,道理淺顯卻是至理。
唐詩人:道理淺顯,實踐卻難。很多人覺得不去爭,不去宣傳,不去做流量,就會被淹沒,就必然失敗。
謝有順:所以要學會接受失敗,學會在失敗的時候還有笑容。人生總是有兩個方面的,有歡樂與悲痛。尼采要求我們在這兩個方面都能歡笑。在他看來,一個人不僅在歡樂時能發笑,在失敗、痛苦時,在面對悲劇時也能發笑,才是具備了酒神精神。寫作者還是要有一點酒神精神的。海明威也說,“只有陽光而無陰影,只有歡樂而無痛苦,那就不是人生。”但現在很多作家、學者好像都對自己從事的事業看得太重了,稍有失落就笑不起來了,而我們真正要思考的一個嚴肅問題是,我們為什么不再笑?為什么不再思考?其實就是表明我們的精神日益萎縮、內心沒有力量了。
唐詩人:可也有人會說,他失敗了、受了委屈,還笑得起來么?
謝有順:那也應該笑起來,不是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么,我積我的德,他造他的孽。不要被一種不好的風習所劫持,還是要相信善的力量。誠與善里面,才有真學問、才有真文學。錢穆曾說,善是中國學術思想最高精神所在,“若沒有了這‘善’字,一切便無意義價值可言。”我越來越認同這樣的說法。中國過去的學術,無非是心學與史學兩大類,都是向“善”之學,沒有那些善言善行,我們在典籍里所讀到的中國和中國人就是另一種模樣了。
唐詩人:您試圖以人來重新立論,重提人的主體構造,并以人格、生命為尺度來判斷一種寫作和研究的未來,這顯然是有針對性的一種認知。需要重新來思考寫作的意義是什么、文學的尊嚴是什么這些古老的話題。我很感謝您這樣的提醒,不然很容易隨波逐流,失了本心。
謝有順:之所以聊及這個話題,從人的視角來重新審視寫作的現狀,并觀察世界的變化,就在于今天出現的問題,在我看來都是人的問題。人這個主體失去了精神光輝,怎么可能會有真正的文化創造?漠視人格的力量,就會以為寫作和研究不過是聰明人的游戲,其實不是的。小聰明不過玩一時,有重量的靈魂才能走得遠。我想起多年前讀王元化和林毓生的通信,當他們談到關于文化的衰敗和人的精神素質下降,我就認同了他們的感嘆:“世界不再令人著迷。”別看文學話題迭出,寫作花樣翻新,熱鬧是很熱鬧,但真正令人敬佩的人格卻越來越少。
今天看一個作家的成就,以小說家為例,主要還是看這個作家是否塑造了能被人記住、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所有的技巧、所有的精神關懷,都要凝聚在人物身上,才能把一種寫作落實,并讓一種精神站立起來。人是一切藝術和學術的靈魂。如果到處都是卑瑣、逐利、斤斤計較的靈魂,哪里會有什么好的文學、好的學術?要改變文學生態、學術生態,首先要改變人的精神生態。與之相比,一些寫作技巧的爭論,一些學術材料的辨析,其實都是小節,并沒有我們想得那么重要。在我看來,今天的文化界,再去尋求細枝末節的小變化已經意思不大了,寫作變革的大方向應該是道德勇氣的確立和理想信念的重鑄,寫作的最終成果是創造人格、更新生命。有必要重申,人格仍然是最重要的寫作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