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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3年第10期|喬葉:明月梅花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10期 | 喬 葉  2023年10月23日08:42

    喬葉,北京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著有《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走神》等多部作品。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多個獎項。

    導讀

    流淌在三代人之間的血脈親情,因緣聚合,奶奶啟用她掌握的人世經驗與人生智慧,測知著明霞明月姐倆的命運,默默地關照與幫扶。女性與女性之間的情誼,宛如紐帶,如此動人。這是新晉茅獎得主喬葉的最新小說,技藝爐火純青。誠如評論家張莉所言:這是一篇天真中包裹滄桑的小說,有樸拙的質地與光澤。

    明月梅花

    喬 葉

    1

    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過,每每想起,明月就免不了要驚異。竟然過去那么久了,竟然。可一想起來,總覺得是剛剛發生,如同在昨天。

    那時候,一年里頭有好幾個大假。除了暑假和寒假,還有麥假和秋假。麥假自然是為了收麥子,秋假自然是為了收玉米。兩個假期都不長,也就是七八十來天。無論城鄉都會放,因在城里上班的人,有相當一部分在鄉下還都有老人,那就得回去搭把手。即便沒有了老人,有兄弟姐妹在鄉下的,這算是至親,也得回去搭把手。仔細琢磨,這兩個假放得還挺體貼的,有一股濃濃的人情味兒。

    但是,小明月很不喜歡這兩個假。一個緣由是得干活兒,本來就是為了干活兒才放的假么。另一個緣由是因為表姐梅花,梅花這時候必定會來楊莊。

    梅花是二姨的女兒。媽媽姊妹三個,其中三姨讀書最好,大學畢業后工作分到了省城,也就在省城成了家,輕易不來。二姨嫁到了二十里外的小城邊兒上,雖然不是城里,可到底是近郊,就繁華得多。家里開著個小賣部,手里有一份細水長流的活錢兒。且還有幾分地,二姨很會種菜賣菜,就又多了些進項,日子過得很滋潤。

    二姨、三姨……姐,那咱大姨呢?聽家里人說著二姨三姨,明月突然就困惑了,問明霞。

    咱媽是老大。沒有大姨。

    那咱媽就等于是大姨吧。

    胡說。咱媽就是咱媽。

    那就沒有大姨?

    沒有大姨。

    直接就二姨三姨了?

    嗯。

    明月還是覺得應該有個大姨,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左顧右盼間,就看到了奶奶這里。奶奶翻眼瞅了瞅明月,搭腔道:梅花就叫你媽大姨。你媽是她的大姨。

    那梅花……就沒有二姨了?明月似乎開始清楚。

    自己的媽是別人的姨。要按著數兒去數,就都少一個姨。奶奶撇撇嘴:這鉆牛角尖兒的本事,也不知道從哪兒學的。

    二姨頭兩胎都是兒子,一直期盼能有個女兒。等到終于有了梅花,喜得跟什么似的。梅花是冬天生的。二姨說夢見了梅花盛開,可香呢。

    有多香?明月問。

    反正是可香可香。

    比小磨油還香?

    可不是。比小磨油還香。

    比炒雞蛋還香?

    可不是。比炒雞蛋還香。

    就都笑起來。

    二姨和村里人都相熟,每次來送梅花,一進村就開始跟人打招呼。村里人也都和二姨寒暄。

    又送你家閨女來幫忙啦?

    嗯,螞蚱還有三兩力氣的,多少能干點兒。

    怪舍得。不心疼?

    就是叫她憶苦思甜哩。二姨說:不叫她沾沾地氣,她能知道糧食是從哪兒來哩?四歲那年春天,在來楊莊的路上,妞指著麥地跟我說,媽媽,這不是青青大草原?你說這能中?

    這話眾人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卻依然每次聽了都會笑。笑是村里人的禮貌。

    二姨把梅花留下就走了。菜地離不了人。小賣部離不了人。

    啥是憶苦思甜?明月問明霞。

    就是,得過一過不好的日子,才知道啥是好日子。

    那咱們這是不好的日子?

    明霞就不說話了。奶奶也不說話。

    2

    對梅花,明月從來不叫姐姐。只大了一歲,她覺得梅花不太像個姐姐。可梅花卻叫她妹妹,也很乖地叫著明霞姐姐,叫明德哥哥,叫明輝弟弟,沖著媽媽喊大姨,沖著爸爸喊大姨夫——當然,奶奶也還是得叫奶奶,總之是,該叫的人一個不落,很周到。

    真靈透。

    多懂禮數。

    長得又俊。

    個頭兒也高。高高挑挑門前站,不言不語也好看。

    嗯,這閨女齊全著呢。

    ……

    都這么夸說著梅花。

    明霞在縣城上高中,平時要到星期日才能回來住一天,拿些換洗衣裳。課業雖是繁重,逢到麥假秋假卻也是會放的。她就總帶著梅花,很少帶明月,偶爾帶一回也要橫眉豎眼地挑剔一番,大吆小喝地責罵一番。明月也不跟她親,對她是能躲著就躲著,避貓鼠一般。人家連個熱乎的笑臉都不給,咱硬貼個什么勁兒呢。沒意思。

    逢年過節,安排給誰做新衣服是家里的一件重要事項。作為長女,自然就先緊著明霞,明月只能跟在后頭撿穿。明霞對自己的衣服很疼惜,收拾得利利落落,一個油點點兒也沒有,一個補丁塊兒也沒有。她穿小的、穿舊的,才會給明月。有格外喜歡的,即便小了舊了,兩三年都不沾身了,也白放著,不給明月。

    饞緊了,明月就要。要也是白要。可她也還是會去要。花的是家里公中的錢,她穿舊的小的又不過分,甚至還是受委屈的,為啥不給她呢?

    可明霞就是不給。

    你都不穿了呀。

    那也不給你穿。

    我穿完給你洗凈還不中?

    你能洗凈?

    明月有些氣短。她還真是洗不凈。

    就是洗凈也不給你穿。

    為啥?

    因為是我的衣裳。我想給你穿時再給你穿。

    小學生到底還是說不過高中生。明月氣恨恨地作罷,嘀咕一句:你就是給我穿我還不要呢。

    后來明月來了例假。那時不叫例假,叫“月經”。“月經”,每月都要經歷,太過于直白,且有苦意,就不如例假好聽。例假,多么婉轉含蓄,還隱含著些度假的浪漫,好像真有人會因此給你個假似的,雖然從沒有人給過假。

    媽媽和奶奶對這事既警惕又淡漠。她們管例假叫“那個”。

    明月來“那個”了。媽媽說。

    叫明霞去管她。奶奶說。

    其實不待奶奶吩咐,明霞就已經管起來。到底大上了六歲,她處置這事已很是有了經驗。她一邊管著,一邊嫌棄著。一邊嫌棄著,也一邊管著。訓斥明月不會收拾,穿裙子就弄到裙子上,穿褲子就弄到褲子上,晚上睡覺就弄到床鋪上。邋遢死了。她耐著性子一遍遍地教著明月,教她怎么記日子,怎么疊衛生紙:對角折疊兩次后,中間重合的部分正好用來墊著襠。要多疊一些備著,要換的時候立馬就能有。衛生紙容易跑,還容易滲漏,明霞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月經帶也給明月拿去用。月經帶有點兒類似于如今的丁字褲,襠部寬一些,是皮革的,且前后都有皮筋,能把衛生紙穩穩地卡進去。

    只用了一次,明月就還給了明霞,她覺得悶得難受。

    但明霞帶著梅花時就總是笑盈盈的。給梅花鋪剛洗過的干凈床單,去地里時,把家里的草帽比來比去,挑最新的那頂給梅花。給梅花換上自己的長褲,怕麥茬劃了她的腿。還怕鐮刀傷了梅花的手,給她找了一副線手套。

    奶奶還叮囑明月照看好梅花。

    她是姐呀,不該照看著我?

    人家是親戚,得咱照看。

    妹妹你跟著我,我照看著你。梅花笑得很甜。

    看著梅花被前呼后擁地帶到地里干活兒,明月心里很是有些不屑。這被大家伙兒捧著的派頭,就是個嬌滴滴的小親戚,能干什么活兒呢?雖是打著幫忙的名頭兒,其實是有些添亂的。

    不過她沒讓這不屑顯出來。要說梅花對她和明輝還真是挺好。不僅僅是弟弟長妹妹短的叫得親熱,還常常有實惠拿出來:總用自己的零花錢給她和明輝買零食。但凡看見,大人們都要攔住,梅花就自己去小賣部買回來分給他們。還有,她每次來都會給明月帶些衣裳,有些衣裳還很新。

    這么新的衣裳,你咋不穿了?

    我衣裳可多,穿不完。有的也不喜歡,不想穿。

    等梅花走了,明月就穿著衣裳故意到明霞跟前晃呀晃。

    她不想穿了才給你穿,你就那么沒骨氣?明霞拿眼睛白她。

    那也比你強。你不想穿的也不給我穿呀。

    明霞氣得干噎。這是明月難得的勝利時刻。這勝利也很短暫,且明霞總會逮著個什么機會很快報復回來,受氣就是明月的家常便飯。每當這時候明月就暗暗祈禱著明霞能考上大學,考得越遠越好。都說大學生一年才能回一次家的,她就不用在明霞手底下熬日子了,多好。

    可明霞沒考上大學,也沒去復讀。明月考上了鎮上的初中。明霞整天窩在家里,對明月挑剔得更狠了,罵起來越發惡聲歹氣。三不五時地,她會去趟城里散散心,去一趟,臉色就會好一些。有時還會路過二姨家,帶回來一些時鮮的菜。

    3

    立秋下了幾場雨,玉米得了水,噌噌噌地往上拔節,每天都能躥高一點,轉眼間就比明月還要高了,長在路兩邊,碧玉叢林一般。好看是好看的,一個人走在這樣的路上卻也免不了有些莫名害怕。三里地呢。好在同村還有幾個女生,能結上伴走路上下學。那時節的鄉間,自行車還是個奢侈之物,不是家家都能有的。有的家里即便是有,也輪不到她們這些孩子騎。

    有一天,明月正在埋頭寫作業,同桌用胳膊肘撞撞明月:你姐來了。

    轉頭一看,果然是明霞。她正趴著窗戶往里瞧。

    明月低頭繼續寫作業,直到下課。這是下午最后一節課。

    明霞一直等著她。

    你來干啥?

    路過,捎你走唄。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明月有些詫異,卻也有些得意。可是自行車后座上卡著倆麻袋呢——肯定是二姨家的菜。她坐哪兒?

    明霞拍拍橫梁:這還不夠你坐?

    當然夠坐。只是像是坐在了明霞懷里,有些不好意思。明月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上去。

    明霞騎車騎得很穩。鼻息吹著明月的頭頂,很溫柔,卻也有些癢癢。明月不時地搖著頭,怪不自在的。

    玉米田散發出的味道清氣十足,很好聞。有不少玉米結出了鼓鼓的穗子,大大小小的,最性急的連紅纓子都有了。明月默默地盤算著,沒幾天就是國慶節,國慶節后又得放秋假收玉米,梅花肯定又要來。真不想讓她來呀。唉。

    梅花……明霞突然說。

    明月嚇了一跳。簡直懷疑明霞派了個什么精靈小鬼鉆進了自己的肚子里,捉住了自己瞬間起的那個小念頭。

    懷著心虛,明月默默地等著明霞往下說。可是明霞卻不說了,只是蹬著車,車輪唰一下,唰一下,往前勻勻地轉著。

    其實很想問。可是明月忍著。明霞從來沒有這么沉得住氣過,總是火急火燎的,尤其是跟她說話的時候。今天很是不同尋常。

    車拐了一個彎,村子已經是遙遙在望。

    梅花她咋啦?明月終于忍不住了。

    明霞不說話。

    她咋啦呀?

    明月往后上方扭著頭,想要去看明霞,卻只看到了明霞的下巴。然后,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臉上,涼涼的。一滴,兩滴。三四五六滴。

    姐!明月喊。

    梅花死了。明霞說。

    死了?

    嗯,死了。

    死了?明月不自覺地又重復了一遍,明霞沒有再回答。淚水滴在明月的頭皮上,小雨一般。

    死,這件事,朦朦朧朧的,明月也有了一些意識。村子兩三百戶人家,千把口人,一年半載的,就會有人死去,那家會辦喪事,又叫白事。有老人死了,子孫戴孝,哭,白花花的一片,連明徹夜地熱鬧。村里人都去,吊孝的吊孝,幫忙的幫忙。她也跟著媽媽和奶奶去過。

    誰誰誰老了。村里人都這么說。

    有一次,一個男人得了重病死了,村里人也這么說。在明月的記憶里,那個男人還不到三十歲,還很年輕。

    他還不老呢。她說。

    死了就叫老了,不管多大歲數。媽媽說。

    雖是聽得懵懵懂懂,明月卻也好像是有了些感覺:老和死很有關系,同時也是兩碼事。老了不是死了,死了卻一定是老了。

    對于死,她知道的也只是這些了。

    咱們再也見不到梅花啦。

    一邊說著,明霞騰出一只手擦淚,另一只手牢牢地握著車把。

    明月的眼淚也吧嗒吧嗒地掉下來。說實話,她心里也沒覺得怎么悲傷。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時候是該哭的。

    不久就是秋假,二姨來了。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明月大哭了一場。這也是她做的唯一一件事。說是幫忙來了,就這樣子,還能幫什么呢?

    二姨哭,明月也跟著哭。所有人都跟著哭著。哭著哭著,別人都不哭了,二姨還哭著。她抱明月抱得很緊,胳膊像兩根粗繩子,雙手在明月背后打了個死結。媽媽上來掰,沒有掰開。明霞上來掰,也掰不開。最后還是奶奶掰開了。奶奶的手枯樹枝一般,根根青筋分明。

    4

    自打那以后,二姨來楊莊就來得很勤快。總有些由頭。秋黃瓜下來啦,西葫蘆下來啦,頭茬的菠菜,最后一茬的絲瓜,還有小白菜、蒜苗、芫荽……只要她菜地里有的,她都給送。有的還是楊莊不怎么種的俏皮菜,什么蒜薹啦、芹菜啦。

    嘗嘗鮮。她說。

    起初看見明月,她還是會哭。漸漸地,就不怎么哭了。她總會給明月帶一些衣裳,那些衣裳,一看就是梅花的。

    明月就穿著。二姨就死死地盯著明月,眼珠不錯地看。

    起初明月很是有些揚眉吐氣。從沒有人這么關注她,這么寵著她,這讓她挺受用。心里有點兒甜絲絲的。只是想起梅花,這甜絲絲里又泛上來些苦。

    然后,慢慢地,她就不自在起來。二姨的眼神讓她別扭。那雙眼睛像是兩個幽幽的深洞,黑黢黢的、空蕩蕩的。她不自覺地躲著二姨的眼神,怕自己一不小心掉進去。

    你梅花姐可待見你呢。二姨說。

    哦。明月只能這么應一聲。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二姨一走,奶奶就把衣服從明月身上扒下來。

    為啥不叫我穿?

    奶奶不搭理明月,只管去把那些衣服藏起來。明月就去找。家里沒什么藏東西的地方,無非就是那幾個箱子柜子,且還沒有上鎖,很容易找著。明月三翻兩翻就找著了,找著了,依然穿。

    眼里就沒見過東西?沒成色!奶奶罵。

    二姨給了我,就是我的衣裳,為啥不能穿?明月理直氣壯。

    如此幾次三番,奶奶也便作罷了。

    奶奶的意思是說,那衣裳是梅花穿過的,不吉利。后來,明霞說。

    明月頗有些恍然大悟。主要還是因為梅花死了。她要是還活著,就沒什么不吉利。這可不能讓她服氣。死人用過的就不吉利嗎?村里那些死去的人,他們住過的房子,他的家人們不都好好兒地住著?他們打過的傘,用過的鋤頭,他們的家人們不都好好地用著?

    衣裳是貼身兒的,不一樣。明霞說。

    這是封建迷信!明月用這句話下了論斷。

    那時候,村里的冬夜挺閑。吃罷晚飯,家里人就圍著爐子烤火,烤紅薯,泡腳,扯著云話。偶爾會說起梅花。聽著聽著,明月聽出了個大概。原來梅花是被車撞的,就撞了那一下,原以為就是骨折了。一直在醫院住著哩,醫生都說不礙事的。后來突然就說肚子疼,就又到大醫院做了一遍檢查,才說五臟六腑都往外冒著血哩。說不中就不中了。

    恁看看,這人,命多輕。奶奶說。

    恁好的一個小閨女,說沒有就沒有了。奶奶又說。

    明月默默地聽著。

    再也見不到梅花了。比她只大一歲的梅花老了——死了。明月越來越認定了這個。

    她真有些怕死了。

    如今想想,梅花這個名字起得就不好。梅花梅花,說沒有就沒有了,說化就化了。媽媽說。

    你們當初還都說這名字好呢。實在忍不住了,明月插了話。

    大人們一起去瞪明月。明月以為還會挨一頓罵的,她都已經準備好了挨罵的。可卻沒有人罵她。居然等空了。她有些納罕。

    5

    冬天里,二姨的菜地也閑下來,她來得更勤了。都是星期天來,星期天明月一整天都在家。

    她跟明月說說話,跟媽媽說說話。一般不哭,偶爾會哭,偶爾也會笑。看起來好像越來越正常了。

    來了從不空手。她家開著小賣部呢。雖然也屬于村里的小賣部,可是二姨的村子到底離城里近,小賣部的東西也比楊莊村小賣部的東西樣數要多些,款式要新些。大風車棒棒糖、五香瓜子、怪味花生、蜜三刀、動物餅干、高粱飴、火腿腸、江米條……二姨每次總要挑幾樣帶過來。

    奶奶也不讓她空手回,總要給她裝一些東西帶回去。剛蒸出鍋的饅頭和花卷,自家酸菜缸里的酸菜,村里做豆腐的人家剛磨出來的豆腐,種紅薯多的人家下了很好的粉條,奶奶都想法子弄些來給二姨。

    你看看,這是干啥哩。拿走的比拿來的還多哩。

    哪能光要你的哩。都不容易,有來有去才是常理。奶奶說。

    說這話時,都笑著。

    不欠她的。人情不是恁好欠的。有一次,二姨走后,奶奶盯著二姨的背影說。

    明月不經意間發現,奶奶也會盯著她看,那眼神跟過去很不一樣。也說不出哪里不一樣,反正就是很不一樣。

    還有一次,放學回家,剛進院子,她聽見奶奶在吵媽媽。

    叫她少來!

    她是我親妹子呀。媽媽的聲音里有哭腔。

    轉眼間就到了年。年后就開始有人上門給明霞提親,明霞開始還不愿意相親,可一家女百家求,提親的人越來越多,也就只好開始相親。

    一個星期天,二姨又來了,進門就朝奶奶跪下了。

    二姨哭著,媽媽也哭著。奶奶去拉二姨起來,老淚縱橫。

    明月和明輝在旁邊呆看著,也不知所措地哭起來。明霞從外面進來,看見這陣勢,就也哭起來。

    你帶著他們倆出去!奶奶擦了一把淚,呵斥明霞。

    明霞連忙上來攏明月和明輝,一手攏一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擦著眼淚。快出大門的時候,她驀地停了下來,看了看明月和明輝,替他們倆也擦了擦眼淚。又停頓了一小會兒,才出了大門。

    姐,她們咋了?明輝問。

    不咋。

    明霞帶著他們去了村里的小賣部,問他們倆想吃啥?

    想吃啥就買啥?明輝問。

    嗯,想吃啥就買啥。

    明輝開始興致勃勃地要這要那。明霞果然兌現了諾言,任他要。明輝要了一堆泡泡糖,還要了米花球和果丹皮。明月什么都沒要。不知道為什么,她看著明輝傻呵呵的樣子,想著家里哭成一團的幾個人,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那天之后,二姨很久都沒再來過楊莊。逢年過節走親戚,都是明霞去二姨家。

    到了第三個年頭,明霞嫁了人。嫁的就是二姨村子里的。是二姨說的媒。

    也是那一年,明月考上了師范學校。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通報了喜訊,家里為此還請了一場電影。都知道明月一畢業就會是公辦老師,是公家人了。

    6

    如今明月已經五十歲了。父母和奶奶都已經去世多年。隨著工作調動,她離老家也越來越遠,難得回去一趟。每次回去都要去看看姐姐。而每次去看姐姐,也都要去看看二姨。

    二姨中了風,口齒很不利落。每次見到明月,雖說不了什么話,卻依然會哭。

    明月早已經知道,每次看到自己,二姨想起的都是梅花。

    只要有空,明月也都會在姐姐家住一兩個晚上,姐妹倆膩在一起說閑話。

    明兒去看看二姨吧。

    中。

    二姨……唉。這一次,姐姐欲言又止。

    咋啦?

    你不知道吧?當年二姨想把你要走,去給她當閨女呢。

    怎么會?明月猛地坐起來。

    這還能有假。明霞笑了,你回想回想,那時二姨往咱家跑了多少趟?

    明月這才突然明白,十二歲那年夏天發生的這件事,某種意義上是一件有關自己一生走向的大事。而在當時的自己看來,卻是無事,也只能是無事。

    那咋沒要走?

    咱奶舍不得你。

    這可沒看出來。

    咱奶她,明霞頓了頓,把我給了二姨。

    怎么會?明月更驚訝了。明明姐姐出嫁前一直住在楊莊,怎么就叫“給了二姨”呢?

    你聽我慢慢兒說。黑暗里,明霞很平靜地、像是說著其他任何最普通的事那樣,一句遞一句地說:給是給了,還要看怎么給。

    咱奶對二姨說,我知道你苦,也知道你疼明月。可她還小,你要她干啥?閨女總歸是個外人,總歸是得出門,總歸是門親戚。我應承你,叫你有這一門親戚。可也不是非得明月吧?叫我說,你就要明霞。她到底大了,比明月懂事,能解你憂愁。不像明月,那還是個生磚坯子,你且得好好調教呢,何苦費那氣。如今登門給明霞說親的天天踩門兒,眼看就留不住了,立馬就能成家。你說,這是多現成的一門親戚呀。

    明月默默地笑。想起奶奶的樣子,媽媽的樣子。不知怎么的,又很想哭。

    咱奶把你給二姨,你不難受?

    難受啥。明霞也在黑暗里笑了一聲,說,你看,你都不知道這事。所以,她也沒有真給呀。她只是給了二姨一個說法。不過,話說回來,有沒有這個說法,對二姨還挺要緊的。

    咱奶說,給大的是假給,給小的是真給。自家的孩子,又不是揭不開鍋,不能真給。

    咱奶還說,日子苦是苦些,不離爹娘本家,就是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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