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誕辰100周年|從分裂到碎片:卡爾維諾的文學迷宮
今日談起伊塔洛·卡爾維諾,大多數人都會首先想到他高超獨特的敘事技巧、筆下精致優雅的城市,或是“輕逸、迅速、確切、易見、繁復”的寫作關鍵詞。一般認為卡爾維諾的文學創作經歷了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和后現代三個時期,卡爾維諾最鮮明的碎片敘事風格主要形成于寫作后期,但在創作中期也不難窺見其雛形。
1952年,卡爾維諾出版了后來被統稱為《我們的祖先》或“三部曲”的第一部《分成兩半的子爵》。在八年后為英文版《我們的祖先》所作的介紹中,卡爾維諾寫道:
我想要將《不存在的騎士》放在首位,它是對存在的爭取;然后是《分成兩半的子爵》,它是對一種完整存在的向往;放在第三位的是《樹上的男爵》,以此提出一種并非個人主義的自我實現方式,即忠于個體的自決。
《我們的祖先》三部曲
這個時期的卡爾維諾似乎在試圖重構一種自我的完整意義的存在,然而在“三部曲”中,這種存在的完整性卻更多地讓位于現實的分裂與失衡,卡爾維諾本人在這段介紹的下一段就哀嘆道:“這行不通,我又全部推翻了。”《分成兩半的子爵》結尾處,盡管梅達爾多子爵陰差陽錯地彌合了殘缺的身體,然而“僅僅一個完整的子爵并不足以使世界變得完整”。這種分裂與失衡在“三部曲”的另外兩個主角身上表現得更加明顯:“樹上的男爵”柯希莫的生命被擱淺在天地之間的樹叢中,一半是離開陸地的動物,一半是被迫定居的鳥類,而當年邁的他搭上熱氣球離開地面,即歸屬于地面的那一半讓位于天空的另一半時,他的存在也隨之瞬間消失;“不存在的騎士” 阿季盧爾福則甚至只是一具純白色的盔甲,在故事的最后揭曉,他全部的思維、生命乃至他的存在其實都來自另一個個體,即撰寫整個故事的修女。
“三部曲”都采取了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故事的講述者同時也是參與者,從而揭示“現實”的虛構性和文本本質,尤其表現在《不存在的騎士》中:“現在我畫的這些曲線就是海水,它們代表一片汪洋大海。這會兒我畫阿季盧爾福乘坐的海船,在這邊我再畫一頭巨大的鯨,它背上掛一條寫著‘奧切亞諾海’的紙帶。”借助“作畫”將故事的講述者創造文本的過程直接推到讀者眼前,自我點穿了敘述世界的虛構性,使讀者明白這不過是語言的技術操作。此時,情節是否真實、完整已經不再重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說自身的構造以及敘述方式,而存在本身也在這種敘事模式下變得更加分裂而虛幻。卡爾維諾在《不存在的騎士》后記中談到:
一個敘述者兼評論者的“我”的出現使得我的一部分注意力從故事情節轉移到寫作活動本身,轉移到復雜的生活與以字母符號排列出這種復雜性的稿子之間的關系上。從一定意義上說,與我相關的只有這種關系,我的故事變得只是修女手中那支在白紙上移動的鵝毛筆的故事。
這種“注意力的轉向”一定程度也標志著卡爾維諾拋下了牽絆他許久的現實主義追求,此后,卡爾維諾幾乎完全放棄了線性的敘事模式,而是轉而將故事的脈絡分割、扭曲、纏繞、連接、重組,最終形成復雜的迷宮般的網絡。例如,《命運交叉的城堡》以一套意大利塔羅牌的牌面為起始,賓客們來到城堡后喪失了語言能力,只能借助攤在桌上的塔羅牌講述一個貼近牌面內容的故事。塔羅牌的交叉組合將城堡中所有角色糾纏在一起,小說中一共展示了六個主干故事與其余的次要故事,通過塔羅牌陣的串聯,這些故事串聯、交匯又彼此對應,最終呈現出蛛網般的精致復雜結構。再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以一對男女讀者尋找一本具有完整情節的小說為主線,其中穿插了十個人物、情節、風格各異的故事碎片,被主線的敘事脈絡如針線般串聯在一起,呈現出一種介于連貫與斷裂、生長與停滯間的獨特結構特征。
卡爾維諾在《美國講稿》中提到:“一切‘現實’與‘幻想’都只能通過文字才能獲得自己的形式。”他后期的作品不斷嘗試拓寬文字表現“現實”和“幻想”的邊界。短篇《零時間》描寫了一個獵人在森林中遇到了獅子,他向著對自己撲來的獅子射出一支箭,在這個瞬間,獵人跌入無數個時空節點的疊加中,每一種發展都被作為一種可能的未來,存在于這一時刻的指向,而所有可能的未來又在這一刻交叉組合成命運的劇本。“如果說有一個時間間隔的存在毫無意義的話,那就是我所處的這個間隔,它只能用它之后的時間來定義它,亦即,這一秒并不存在于它本身,而是存在于其他時刻,因此就沒有靜止在其中或者以一秒鐘經過它的可能。”時間在這里被分解為無數個單獨軌道,交叉于凝固的這一點。
在卡爾維諾自認“含義最豐富”的作品《看不見的城市》中,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描述了55個不同城市。這些城市沒有位置,也無需陳列順序,每個城市都可以看作一個文本碎片,僅僅通過11個不同概念連接,呈現一種類似晶體結構的排布。“忽必烈汗發現馬可·波羅的城市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間的過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變一下她們的組合元素。現在,每當馬可描繪了一座城市,可汗就會自行從腦海出發,把城市一點一點拆開,再將碎片調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忽必烈對城市的拆解組合為讀者暗示了閱讀方式,《看不見的城市》的文本碎片在不同的閱讀順序和排列分布下,擁有無限可能的敘事空間。而這同樣也適用于卡爾維諾的文學迷宮,迷宮中每一句文本都是一個單獨的符號碎片,讀者通過重組理應可以創造出無窮無盡、專屬自己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