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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3年第9期|安喬子:伯父的綠皮火車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9期 | 安喬子  2023年10月11日08:44

    安喬子,本名馮美珍,出生于1986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為魯迅文學院第41屆高研班學員。有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等。曾獲詩探索·第十屆紅高粱詩歌獎。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導讀

    伯父在綠皮火車上工作,他用信件給我們帶來外面鮮活的世界,那些事就像云朵上的事,那列載著伯父的火車仿佛通向云間,遙遠又讓人向往。一列火車改變了伯父的一生,連帶著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伯父的綠皮火車

    安喬子

    一九九五年我九歲,除了能給家里人洗衣做飯,我還會寫信了,當時我的使命就是替父親給伯父寫信。在這之前給伯父寫信的任務是二哥的,但二哥上初中了,他一個月回來一次,父親沒有耐心等他,也怕耽誤他學習,這寫信的任務水到渠成地落在我頭上。伯父一看信的內容就知道信不是二哥寫的,二哥寫得簡潔,簡潔得一眼就能看到結尾,和我寫得大不一樣,我的心思多,想象力豐富,我會根據父親的意思添油加醋,跟寫散文一樣,我會用排比、擬人和比喻,字里行間就有舞文弄墨的味道。伯父說這是三妹寫的吧,這孩子文筆好,好好培養(yǎng)她,說不定將來能做大作家。伯父這么一夸,我得意了好幾天,每每接下給伯父寫信的任務,我都要絞盡腦汁把一件簡單枯燥的事寫得文采飛揚。

    信是按照父親的意思寫的,父親和伯父兩個男人之間會聊些什么呢?父親有時說得直接明了,有時也會含糊其詞,我也學會猜測父親要說的,并把它們詳盡于紙上。父親要說的不外乎是告訴伯父家里的近況,也問伯父工作怎么樣了,在海邊的生活怎么樣,家里的情況怎么樣?伯父回信上詳盡地告訴父親他在火車上的見聞,海邊的風光,以及他一家人在城里的生活。反正是那些雞零狗碎的事,重重復復說上幾遍父親也不覺得厭煩,因為父親和我一樣,對伯父的工作和生活充滿了遐想和向往,或者說得準確點,是有點嫉妒,他是鄉(xiāng)下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伯父則是一個風風光光的城里人,他們一比較,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但父親對伯父是畢恭畢敬的,用母親的話說,伯父在父親心里如同神一般,被他供養(yǎng)著。母親說得夸張了,我明白母親的意思,父親是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伯父的關照。

    下筆前,父親不止一次提醒我,稱呼伯父要用敬語,用您稱呼對方,用語要有禮貌,該有的禮儀不能少,這樣體現了我們對伯父的敬愛和尊重。可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由著我的性子寫,整天畢恭畢敬的有啥意思,而我偏要寫一些讓伯父刮目相看的句子,就像伯父在信里說的,看到我寫的句子,本來在火車里打瞌睡的他,頓時就精神起來。父親看出我的心思,生怕我說一些無禮的話,寫完了又要我對著讀一遍,他覺得沒問題后才裝信封,要是有問題他又讓我重寫,仿佛伯父是一個不能得罪的領導。

    我想在火車上工作的伯父一定很寂寞,所以他才會在火車上給我們寫信,而且信寫得很長,把旅途的細枝末節(jié)都一一告訴我們,如果他不是列車員,我一定覺得他是旅途記錄者。他經常在文末這么說:火車快到站了,就這樣吧,下次再聊。我似乎聽到結尾還回蕩著火車進站時的鳴笛聲。

    信寄出去后,父親就開始焦急地等伯父的來信,他期待郵遞員從屋外經過時高喊父親的名字,就像干旱已久的大地期待天空下雨。父親打開信,先是聞聞信紙,像聞錢的味道一樣陶醉。父親對我說你聞到了嗎?那是火車的味道,他甚至能聽見一列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父親坐過火車,他知道火車的味道和火車的呼嘯聲。聞過后父親把信遞給我,讓我也聞聞,我只聞到一股淡淡的墨水味,聞過后讓我讀。伯父很照顧我,信里幾乎沒出現生僻字。我喜歡伯父的字,他是用鋼筆寫的草書,字很飄逸灑脫,那字輕盈得仿佛是浮在紙面上的。只是有時他寫得急寫得快,草書有些潦草,我讀得不太順暢。讀完后我就拿他的信當習紙,用鉛筆輕輕地模仿他的字,慢慢地我的字也有了他的痕跡。

    父親和伯父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伯父五歲時他父親意外去世。他的母親就是我的奶奶,帶著五歲的伯父改嫁給我爺爺,由于爺爺和伯父沒有血緣關系,爺爺比較排斥伯父,伯父十五歲后就離家出走了,他先是在一個部隊當兵,退伍后被安排到火車上工作。在八九十年代封閉貧困的農村,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當年伯父當兵也是轟動全村的,全村的人敲鑼打鼓歡送他,逢年過節(jié)村主任都給我們送來軍屬禮品,我們跟著沾光。當時就連我們客廳的墻上都掛著伯父當兵時拍的照片,他的照片和毛主席的照片放在一起,照片上的伯父穿一身綠色的有軍人標志的制服和一頂閃亮的軍帽,一副英姿颯爽的樣子。男人看見了肅然起敬,女人看到了都夸他是村里最英俊的。照片里的帽子父親也有一頂,是伯父送給父親的,父親偶爾戴在頭上,學著軍人發(fā)號施令的呼叫聲,和我們玩游戲似的。

    我沉浸在伯父的信里,我讀著伯父的信,也想著外面的世界,其實我是沉浸在他描述的世界里。伯父有幾次在信里說回來帶我們坐火車,帶我們去城里玩,但我們一天天等下去,伯父依然沒有回來。伯父在信上說過他的工作太忙了,每天跟著火車來回跑,家里孩子還小,她需要他,他根本騰不出時間回來。他說的孩子叫朵朵,伯父跟我們說過朵朵的調皮和可愛,以及朵朵對他的依賴,他下班回來心思都在她身上,喂她吃飯帶她出去玩,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她的寵愛。

    伯父說的那些事就像是云朵上的事,那一列載著伯父的火車仿佛是通向云間,多么遙遠,又多么讓人向往。我們央求父親帶我們去坐火車,就算看看火車也行。為了滿足我們的好奇心,那次父親帶我們走了幾十公里的路,翻過了三座大山,到達時我們的鞋都磨破了。我站在山頂,終于等來了轟隆隆的聲音,我無法形容看到那列長長的綠皮火車冒著濃煙在山間呼嘯而過時的激動,那濃煙像云朵一樣白,飄散在空中,就和云朵一樣了。而火車像一個傲慢的人,毫不理會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如一陣狂風般,很快就消失了,它開往的是一座繁華的都市。

    那火車呼嘯過來時,父親驕傲地指著那列火車說:看,你們的伯父就在那趟車上。

    那時伯父在我們心里的形象是高大的。和外人說起伯父,我們都帶有炫耀的口吻跟他們說伯父是開火車的,其實這是高大上的說法,伯父只是火車上的一個普通列車員,他的工作是組織旅客上下車、核對鋪位、巡邏車廂、通報到站等。

    那時的火車是綠皮火車,一路走一路冒著濃濃的煙霧,伯父告訴我那是因為火車是燒煤的,那煙霧是因為燒煤引起的,他目睹過煤被一鏟鏟地送到鍋爐里燒。伯父工作的這輛綠皮火車每天在玉城和深圳之間來回穿梭,一頭是貧困落后的玉城,一頭是繁華的都市深圳。從伯父的回信中我了解到他的工作非常繁忙,休假少,但父親總讓我在信中表露出他無比期待伯父能回來的意思。伯父雖然沒能回來,但他托人帶回過一些禮物,是一些不同地方的特產,比如貴州的茅臺酒、云南的普洱茶、寧夏的枸杞子、東北的人參,這些東西都是父親最愛的,父親在回信上說,這些東西太貴重了,讓他下次不要破費了。父親雖然讓我在信上這么說,但他轉身就對母親說,大哥有錢,買點特產不算什么,我們不要覺得受不起。母親也不住地點頭,表示同意。有一回伯父給我們每個人都帶回了一件禮物,父親的是一套西裝,哥哥的是一只背包,母親、姐姐和我的是裙子。母親穿上后年輕了十年,而姐姐呢,當她穿上那條白裙子,優(yōu)雅地走起來時她多像城里的姑娘,如同丑小鴨變成了天鵝,我們才知道城里人穿衣和我們有那么大差別。而伯父買給我的那條裙子,我一直沒敢穿,因為它太過鮮艷和潮流,它一直藏在衣柜里。

    關于伯父的私事,有的我是在信上了解的,有的是聽父母說的。伯父長得英俊帥氣,有點像英國人,很多姑娘對他一見傾心,這是父親的話。母親卻不屑地反駁父親說,他哪里像英國人,你見過英國人?我覺得他像港片里的周潤發(fā)。她這么一說我們笑得前俯后仰。母親經??粗榻l道的節(jié)目,她知道港片里的一些演員。伯父之前有過一段婚姻,是伯父工作后在玉城認識了一位本地姑娘,他們迅速陷入熱戀并結婚。母親說以伯父帥氣的外表和軍人的英氣,他要追一個城里姑娘就像摘路邊的一朵野花那樣簡單。那姑娘還是獨生女,在玉城有一棟樓房,伯父和她結婚后就妥妥地變成了城里人,這相當于伯父直接做了金龜婿,婚后他們生養(yǎng)了一個男孩。這是村里多少人羨慕的人生。

    后來我聽母親說伯父離婚了,那大概是他們婚后三年的事,那時他們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兄,也不過三歲,歸前伯母撫養(yǎng)。當時母親多少都替伯父感到惋惜,明明是過上了城里人的優(yōu)渥的生活,卻又抓不住。離婚的原因好像是前伯母比較勢利,看不起在火車上工作的伯父,兩人吵架時她就詆毀嘲笑伯父是一個鐵路工人,說到底她覺得伯父不是一個出息的人。

    另一個離婚的原因是伯父有外遇了。伯父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深圳女人,這個女人就是現在的伯母。伯父和前伯母離婚后就跟伯母結婚了,婚后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關于他們認識的過程,我是聽父親說的,那次伯母坐火車來玉城旅游,那趟火車突然中途脫軌,發(fā)生了側翻,伯母就被困在里面,伯父在她面前施展了英雄救美一幕,成功地救了伯母一命。那時伯母大概二十七八,恰逢婚戀年齡,春心蕩漾,她對伯父感激涕零之余,看上了英勇仗義又英俊瀟灑的伯父,那時候算得上一見鐘情。

    伯母大膽地向伯父表白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也不考慮伯父的身世,也不顧伯父已有家庭,她不顧一切地愛伯父,因為他用命救她,她也用命愛他。

    為了追求伯父,伯母天天乘坐那趟火車,制造和伯父偶遇的機會,伯母的愛是洶涌的,也如春風雨露般滋潤,不到一個月伯父被她的愛感化了。那時候伯父和前伯母正鬧得水深火熱,他決定和前伯母攤牌,和她離婚,離婚后伯父隨伯母去深圳開始了新的生活。伯母在深圳城區(qū)有一棟樓,還有幾處房屋出租,那時候叫包租婆,他們完全不擔心居住和生計的問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伯父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個深圳人,那一列火車似乎是專門為他而跑的,火車的終點站就是伯父的新家。

    伯父的新家是在海邊,他在信里向我們介紹了新家和新生活,從他家到海邊只需步行十分鐘,他休假時會帶家人到海邊玩,太陽下山時他會去那里洗澡。關于海邊,我想到了南海,我在《春天的故事》里聽說過,它處在一片繁華之地,如果把深圳比作一個女人,南海就是充滿誘惑的私處。那里遍地都是高樓大廈,我們覺得伯父就生活在改革開放的最前沿之地。我們常常在夜晚一邊看珠江頻道的節(jié)目,一邊討論和想象伯父在海邊的生活,以及從未謀面的伯母和朵朵。貧困限制了我們的想象,我們的想象力只是茫茫大海的一葉小舟,始終抵達不了他們生活的邊緣。父親在言語間透露了他對伯父的嫉妒:同是兄弟,他怎么就混得比我好。

    母親則把希望寄托在我們身上,她希望有一天伯父能把她三個孩子中的一兩個帶到深圳去發(fā)展,就算把三個孩子中的一個過繼給他,她也非常愿意。她幻想我們有朝一日也能像伯父那樣混得風生水起,這樣他們也可以跟著沾光得福。我希望我是幸運的那一個,我常常在深夜忍不住提筆給伯父寫信,希望他能說說外面的世界,我多么討厭自己生活的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我多么希望伯父能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結婚后伯父依然是綠皮火車上的一名列車員,在玉城和深圳之間來回穿梭。我們覺得伯母家條件優(yōu)渥,伯父完全可以不用長年累月在火車上奔波,但伯父在信里表明了他的立場,他不愿靠女人活著。

    我們覺得伯父是一個有骨氣的男人。

    伯父和前伯母鬧離婚那段日子,我爺爺奶奶就相繼去世了。奶奶去世時伯父回來過,我記得那時的伯父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趕回來,身上還穿著標記有鐵路字樣的制服和帽子,那時的他身體消瘦,臉上暗淡無光,像一個潦倒不得志的人。

    對于母親,他心里是悔恨的,他沒有對她盡到應有的孝道。和前伯母結婚后他也沒有接她到城里住上一天。

    那時我們家里窮,三個孩子讀書,母親沒有工作,全家只靠父親做泥水工賺錢養(yǎng)家。家里為了建新房子已經負債累累,走投無路的父親在信里說明了家里的情況,企求伯父能借一些錢給我們。伯父很慷慨地給父親寄了一筆錢,那筆錢是伯父工作半年的工資,那筆錢對伯父不算什么,但卻把我們一家人解救于水深火熱之中。后來伯父又陸續(xù)寄一些錢回來資助我們讀書,我們對他充滿了感激。

    為了表達我們對伯父的感激,父親決定從新建的房子里挑一間大房送給伯父,他隨時可以回來居住。

    由于常年給伯父寫信的緣故,我的作文越寫越好,參加市里征文比賽,獲得了一等獎,伯父得知后特地給我買了一支紅色的鋼筆,那是我第一次獲得他的獎勵。那支筆厚重、結實,從那以后我用那支筆給伯父寫信,因為那支筆,我愛上了寫字,我的字越寫越漂亮了,我的文采也越來越好。伯父在信里對我們說得最多的是知識改變命運。他鼓勵我們一定要努力讀書,將來考個大學,并表示不要擔心學費的問題,他可以資助我們。

    伯父的話就像照進我家門縫的一縷光,讓我們看到了一絲希望。

    一九九七年,就是香港回歸那年的暑假,伯父帶著伯母以及朵朵回來探望我們了,他們回來的目的之一就是祭拜他母親,也就是我奶奶。我終于見到了朵朵,她說話的聲音嬌滴滴的,仿佛她呼出的氣息都帶著香氣。伯母打扮得像電視里的港姐,一頭黑色的卷發(fā),一身搖曳生姿的旗袍,高跟鞋咚咚地敲打在貧困的土地上,她走得很小心,生怕踩著一坨雞屎。我們在伯母身上聞到了另一種香味,父親說那是城里人的味道,鄉(xiāng)下人的味道是臭的,城里人的味道是香的。母親卻不服氣地說,什么城里人的味道,那是香水的味道,濃得熏鼻兒。朵朵的名字聽起來就像個公主,而我姐姐叫馮大妹,我叫馮三妹,多俗氣,別人一聽就知道是鄉(xiāng)下人。朵朵對我們說,你們的名字為什么那么難聽,聽起來像阿貓阿狗似的,為啥叔叔和嬸嬸不肯給你們起個好聽的名字?朵朵不知道他們讀書少,字都認不得幾個,連信都不會寫。這些我沒敢跟朵朵說,我怕朵朵笑話我們。朵朵那時九歲,長得水靈靈的,人打扮得像個公主,連鄰居的小朋友都來圍觀她、贊美她,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孩子誰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孩子。在她面前我和哥哥姐姐就像三個小矮人、丑小鴨。

    伯父一家的到來像家里的一件大喜事,為了迎接伯父一家的到來,母親拿出剛曬好的新米,照著平時家里是舍不得吃新米的,吃的都是陳米,陳米做的飯有一股霉味,我們也吃習慣了。倒是母親擔心伯父一家人吃不慣陳米,在伯父回來之前她早早就把新米舂好了,順便把糯米粉也舂好了,她準備做拿手的米助款待他們,這陣勢勝過過年。父親則拿出泡了幾年的藥酒,他平時舍不得喝,只聞聞看看,酒壇擺在那里,仿佛是一件古董,他只要看幾眼就心滿意足了。父親對我們說過這酒是給你們伯父釀的,誰也不能碰,只有他回來才能開。在長年累月的等待中,那一壇酒早已把他對伯父的感情醞釀得清香醇厚。伯父回來的第二天晚上父親還把家里的一頭豬殺了,殺豬也是為了祭奠奶奶,豬是晚上殺的,豬的嚎叫聲嚇壞了朵朵,朵朵和我睡一塊兒,她緊緊地摟著我。我安慰她說,不怕,那是殺豬的聲音。豬的哀嚎聲一直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朵朵說,豬太可憐了,你們太殘忍了。

    伯母和朵朵說得一口地道的廣東話,跟我們本地白話差不多,我們都能聽得懂。伯母說得最多的是:你地鄉(xiāng)下人,一點見識都冇。那口濃濃的港味普通話居高臨下,帶著她的鄙視和不屑。朵朵比我小,卻長得比我還高,從身高看我們像同齡人,和我玩得近,和她交流多了,我也能拗口地說廣東話:母使姜,糞教了,食桌沒,等等。惹得父親母親哈哈大笑。

    朵朵跟我們說,香港回歸了,他們可以自由地去香港玩了。她眉飛色舞地向我們描述香港的繁華和美麗,香港如同一個美麗的夢。那時的朵朵不會知道將來她也會在香港定居生活,成為一個地道的香港人,那是后來的事。對于香港我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那時珠江頻道經常播放香港電影,那里的世界和我們相比,是天上地下。

    我們是多么羨慕朵朵,我多么希望伯父能邀請我們去他家玩,也希望他能帶我們去香港玩。

    朵朵小小年紀就懂得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對穿著要求很高,有時她一天能換幾套衣服。她第一次看到我就說,你是男孩嗎?怎么打扮得那么邋遢,頭發(fā)短得像個男孩。她馬上拉我去集市上買女孩子的飾品,比如花夾子、發(fā)圈和蝴蝶結,她還偷偷給我買了口紅和指甲油。她說你是女孩子,你必須學會這些,不然以后沒有男人喜歡你。朵朵就是這樣喜歡給別人設計和打扮,就像以后的朵朵,她成了一名設計師。為了把我打扮成一個美麗的女孩,她花了不少心思,還把一條心愛的裙子送給我。

    伯母并不算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她打扮得美艷,如果她抹掉那層厚厚的胭脂水粉,把那燙卷的頭發(fā)拉直,穿跟母親一樣的衣服和鞋子,還比不上我母親呢。為了不在伯母面前丟臉,母親穿上那件粉色的碎花的確良在人群里也很耀眼,這是母親最好的衣服,她平時都舍不得穿的。

    有人提議讓母親和伯母照一張合照。伯父也同意,他回來時就拿了一臺照相機,他準備去拿相機時,哪知伯母攔住了他,說她不跟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拍照。因為這句話,屋里的人都注視著她,她擺著一副理直氣壯又高傲的樣子。

    伯父沒說什么,但從他的神情看他有點不高興,可他又不敢說什么,那只手不停地晃動著酒杯??墒俏夷赣H被這句話傷害了,她眼眶紅紅地跑回屋里,父親生怕出了什么岔子,跟著追進了屋里。我聽見母親低聲說,你們回這里我還要伺候你們吃喝,平時我們舍不得吃的都拿了出來,你倒嫌棄我們,連拍一張照片都不愿意,好像我沾了你的光似的。不就是城里人嗎,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拍就不拍,誰要跟你拍。

    父親安慰她說,不就是一張合照嗎,不拍就算了,你跟她置什么氣,不值得。

    母親說,不拍就不拍,誰稀罕呢。你看她那高傲囂張的樣子,下巴都翹到天上去了,我就是看不得她那個樣子。

    父親卻說,城里人就是這樣,你就忍一忍吧,就算你生氣,也別表現出來,免得傷了和氣。

    后來伯父給我們寄回來的照片里,唯獨沒有伯母的身影。這讓我懷疑伯父不常回來看望我們是因為伯母的緣故。

    伯母一開始就討厭我們,厭惡村里的生活。她討厭晚上睡覺時蚊子嗡嗡地將她圍攻,就是一只蒼蠅飛到她面前她都大驚小怪。她更忍受不了去茅房里上廁所,她從茅房里跑出來時像個逃兵,大口大口地喘氣,嘴里不停地說:臭死了,臭死了。吃飯前她總要用隨身攜帶的手帕把筷子和碗擦了又擦,她是覺得我們的碗筷臟,她擦了之后又給朵朵擦。朵朵跟我說你們?yōu)槭裁床徊??搞得我們尷尬得面面相覷,伯母可沒把母親放在眼里,她對朵朵說,鄉(xiāng)下人都不講衛(wèi)生,你跟他們不一樣,不要學他們。

    母親說,這叫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你們城里人就愛講究,也沒見你們少得病。

    伯母氣得說不出話,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說了句文縐縐的話:道不同不相為謀。母親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但她知道這是一句不懷好意的話,氣得滿臉通紅,卻也說不出一句懟她的話。

    父親和伯父在旁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兩兄弟難得聚在一起,有的是說不完的話,畢竟是男人,心思沒有那么細,父親沒有理會伯母的刁鉆,伯父也不大注意看伯母的言行。但我看到母親的臉色已經變了,她的臉幾乎要埋到了碗里,飯桌上她和伯母三言兩語不合,早早地吃完飯,出去干活了。

    那次姐姐好奇地走進了伯母的房間,她偷偷地打開了伯母化妝用的盒子,里面有粉底、眼影、口紅和香水等。姐姐偷偷地看過伯母化妝,她學著她的樣子,用粉底抹了一臉,在嘴唇上涂上口紅,又把香水往身上噴。姐姐興奮之余不小心打翻了盒子,里面的東西全都掉在地上,七零八落,沒想到就被從外面回來的伯母看到了,伯母一個巴掌拍在姐姐臉上,姐姐嚇得哇哇大哭。

    伯母罵道,沒教養(yǎng)的東西,誰讓你動我的寶貝。

    我們漸漸意識到我們和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離開時伯父邀請我們去他們家玩,我看到一旁的伯母對他使了一個厭惡的神色,父親母親就沒有了回應,所以至今我們都沒有去過伯父家。

    那時我上初中了,周末回家父親還是讓我給伯父寫信。而姐姐高考失敗,一直待在家里干農活,父親對她憂心忡忡。父親非常信任伯父,伯父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加上伯母的人際關系,他希望伯父能把姐姐帶到深圳,給她找一份好工作。

    收到回信的伯父很快就同意了我們的請求。他把姐姐帶到了深圳,給姐姐介紹了一份工作。我們都期待姐姐來信帶回好消息。姐姐在第一次回信里告訴我們她在深圳的工作和伯父對她的關照,言語間對伯父充滿了感激。第二次回信時,她說她在外貿公司工作的情況,也描述了公司的情況,最后她說到了父親最關心的事,工資有兩千。父母歡喜萬分,因為那時兩千元是父親一年的勞動所得。

    但那兩次回信之后,姐姐再也沒有給我們寫信了。我們寫信問伯父,伯父在回信中只寥寥說了幾句:大妹一切都好,就是工作繁忙,經常加班加點。其他就沒有下文了,以我和伯父的通信經驗,這不像他的行文風格,他好像在掩蓋什么。

    基于對伯父的信任,父親對此沒有懷疑。母親已經感到了異樣:工作忙得連寫一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就算工作再忙也應該給家里人寫信報個平安吧?她去深圳前我叮囑過她的,必須半個月給我們寫一次信,她也答應了的。父親卻責怪母親疑神疑鬼,杞人憂天。他反問母親,難道你信不過自己的兄弟,難道他會坑害我們嗎?母親知道父親是信得過伯父的,她雖然憂心忡忡,但嘴上也不好再說什么。

    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差不多一年,姐姐依然沒有給我們回信,只是伯父偶爾在信里說起姐姐的情況,都是寥寥幾句,“一切都好,請勿掛念,”“吃得好住得好,就是工作忙”之類的話。父親再問一些細節(jié),伯父就閃爍其辭了。父親又在信里明里暗里地說出了他的擔憂,大妹也快二十歲了,在農村十八歲的女孩都結婚生子了,二十歲算是高齡了,是該給她介紹對象了。父親希望伯父能給她介紹個人,最好是深圳本地人。伯父在回信中一口就答應了。伯父說,你們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會讓大妹過上幸福的生活。

    伯父的話讓父母吃了一顆定心丸,父母的希望和姐姐的幸福就這樣寄托在伯父身上。只要姐姐能過上幸福的生活,父親愿意聽從伯父的一切安排。我們滿心期待著伯父的回信,希望他帶回姐姐的好消息。

    2000年的春節(jié),姐姐沒有回家過年,她已經兩年沒回來過年了,我們給姐姐的信一封封地寄出去,但我們沒有收到任何回信。

    姐姐音信全無,如同失蹤一般。我們慢慢感到事情沒那么簡單。

    母親哭訴道:馮建文就是一個大騙子。

    我們依然頻繁地給伯父寫信,而信的內容已經從討論家長里短,變?yōu)榱舜_認姐姐的行蹤以及討論姐姐回家的事,字里行間表達了我們的擔憂和怨恨。伯父在信里不停地安慰我們,他告訴我們大妹一切都好。他還答應我們年底帶大妹回來一趟。這樣我們才稍稍安心了。

    可是還沒到年底,我們寫給伯父的信就如同石沉大海,我們再也沒有收到他的回信。我們給伯父寫信的收信地址是深圳火車站員工大樓6樓601房,那是伯父在火車站的宿舍。我們想給伯父家寫信,但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他也從沒告訴我們具體的地址。

    和伯父失去聯(lián)系后,父母坐立不安,沒有伯父的消息,也相當于沒有姐姐的消息,為了找到伯父,父母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們決定搭乘伯父的綠皮火車去找他。在那列火車上,父母找遍了整個車廂,連燒鍋爐的地方也不放過,但依然沒有伯父的身影,他們猜想伯父那天是休假了。父親不甘心,又跟一位上了年紀的列車員打聽伯父的消息。他說,你是說馮建文吧,他早就辭職不干了。父親又問,他為什么辭職?他不是做得好好的嗎?那列車員就搖搖頭說不知道。列車員又問他們是誰,為什么打聽他的消息,是不是來跟他討債的?父親蒙了,什么討債?我是他弟弟!我聯(lián)系不上他。表明了身份后那位列車員翻起眼皮,斜睨了我們一眼說,他是你大哥?

    父親點點頭。

    列車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怎么說呢,馮建文這個人心大了,他辭職做生意去了,他辭職前向我們幾個同事借了一大筆錢,說是他找到了做生意的門路,這錢算入股分紅。他還成功說服一個乘客跟他做投資,后來那個乘客跟我們投訴說他的錢都被賠光。我們的錢還在他手上,每兩個月就給我們一些利息,搞得我們很為難,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我們的錢賠光。我們很擔憂,也顧不了多年的情誼,上半年我們警告過他,要是一年內不把錢連本帶息還給我們,我們就報警。

    列車員的話讓父母憂心忡忡。

    第二天他們決定去深圳尋找姐姐。他們輾轉了深圳的幾個派出所,終于有了姐姐的消息,姐姐根本就沒有在什么貿易公司上班。她之前在得威貿易公司只做過三個月,后來就辭職不干了,去向不明。派出所通過公司的同事打聽到了姐姐下落,她做了公司老板的二奶,現在正在郊區(qū)的一棟別墅里生活。

    這對父母而言是個噩耗。“二奶”簡直就是一個侮辱他們的詞。

    在民警的協(xié)助下,父母找到了姐姐住的麗安雅別墅區(qū)。在別墅區(qū)的大門口,父母想沖進去卻被保安制止了。保安說,這里是別墅區(qū),非經允許,外人不得進入。父母沒有姐姐的電話,只能一直在小區(qū)外面等,他們覺得總有一天姐姐會出現在小區(qū)門口的。是姐姐先看到了父母,她先是躲了起來,但他們一連幾天都守在門口,姐姐知道躲不過他們了,只好乖乖出來見他們。姐姐已經和兩年前不一樣了,她的穿著打扮像有錢人,身上的稚氣和土氣蕩然無存,父母都差點認不出來。看到他們怒氣沖沖的樣子,姐姐知道自己的事情敗露了,她哭哭啼啼地告訴他們,男人是公司老板,是伯父把她介紹給他的,他就看上了她,誰知道他是有婦之夫,是伯父害了她,把她往火坑里推。

    父親重重地撂下狠話,馮建文,你連自己人都敢出賣,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我要是再認你,我就不是人!

    父親恨不得把伯父揪出來,打他個稀巴爛,可是茫茫人海他去哪里找到伯父,連姐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雖然父母沒有和伯父當面確認,但父母都信誓旦旦地決定從此和伯父一刀兩斷。

    姐姐的聲譽被毀得一敗涂地,她再也沒臉回老家了,也沒臉面對我們,這也是那些年她不給我們回信也不回家的原因。父母決定把姐姐帶回老家,就在父母離開深圳的前一夜姐姐再次失蹤了,她給他們留下了一封信和一筆錢,在信里姐姐說出她的意思和決心,姐姐最后那句“我不會跟你們回去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深圳”,深深刺痛了父母的心。父母無可奈何地坐火車回來了。

    在那列火車的十個小時里,父母是帶著憤怒和悲傷的心情走完的。

    母親悲憤之下把伯父在老家的房間做成了雞棚,把墻上伯父英姿颯爽的照片撕得稀巴爛,把他的物品掃地出門,這樣伯父在老家再無容身之地。母親的意思是讓伯父以后都別回來了,他休想踏進這個家半步。

    四年里,我們和伯父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伯父如同人間蒸發(fā)一樣消失了。有人問起伯父的情況,父親不是搖搖頭,就是說他死了。那語氣好像是就算他沒死,也要咒死他的意思。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讓姐姐做了二奶的男人是伯父的合伙人,姐姐就是他們交易的籌碼。知道真相的母親一氣之下把伯父那些年寫給我們的信統(tǒng)統(tǒng)燒掉。

    有人說伯父發(fā)了跡,做了大老板,身家百萬,在深圳有幾棟房產。他轟轟烈烈的“事跡”傳遍家鄉(xiāng)每個角落。

    說到發(fā)跡,父親眼前一亮,他想象著伯父財大氣粗地走在大街上,一只手拿著公文包,一只手拿著大哥大打電話。父親又悄悄在心里燃起了伯父能回來的希望。

    2005年,我考不上大學,同樣踏上了去深圳打工的路。那年秋天,我搭乘伯父的綠皮火車去了深圳,而在那趟火車上我再也找不到伯父的身影。這是我第一次搭乘綠皮火車,我曾經無數次幻想著坐上伯父的火車去遠方,伯父曾在信上無數次說過帶我搭火車。此刻我坐在他的火車上想著他曾經說過的話,他說你不知道火車有多長,遠方有多么美,就連火車“呼—轟隆轟—”的聲音也是那么動人。他夸贊我的文筆好,鼓勵我好好讀書,將來考上一所大學。我覺得那時的伯父是一個正直而厚道的讓我崇拜的人,后來伯父的變化讓我覺得我從沒有真正了解過伯父,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我去了伯父的城市,城市像巨大的籠子,將我拒絕在籠子外面,我找不到伯父,哪怕他的一點影子。但我想就算伯父站在我面前,他還是從前那個愿意和我在信里真誠地聊天的伯父嗎?

    我怎么才能找到伯父這個人呢。用母親的話說他是因為姐姐的事心虛,故意躲著我們,沒臉見我們。

    那時候互聯(lián)網已經開始普及,我試著在百度里輸入伯父的名字“馮建文”進行人肉搜索。果然有了他的消息,他是一家貿易公司的法人代表,公司的名字就叫建文商貿有限公司。

    鑒于上面掛出來的相片,我確認這人就是伯父。照片里的伯父笑盈盈地看著我,小眼睛里藏著一絲狡詐和傲慢,那照片不是嫌疑犯,而是一個活脫脫的衣冠楚楚的老板。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給姐姐詢問他的情況時,姐姐打來了電話。她告訴我們,伯父找到了她,為了彌補她,他把她介紹給了深圳本地的一個年輕人阿東,她和阿東相愛了,阿東的父母也同意他們在一起,他們正準備結婚的事。姐姐邀請我們一同去深圳參加她的婚禮。我們又喜又憂,喜的是姐姐終于有了歸屬,憂的是我們該怎么面對伯父,他總是在我們走投無路時給我們一絲絲光亮,這讓我們對他的恨又減輕了幾分。

    因為姐姐的婚事,我們對伯父的怨恨暫時放了下來。姐姐的婚禮上,我們見到了伯父,那是八年后我們再次見到他,細心的我發(fā)現他右邊額頭上多了一條疤痕,那條疤痕被彎向一邊的劉海掩蓋了,不細心看是看不出來的,他笑的時候那條疤痕明顯地跟著起伏,像一條蠕動的毛毛蟲。伯父最明顯的變化是變胖了,因為胖,曾經英俊的他變得有些笨拙,母親偷笑說他的肚子像懷孕三個月的樣子。他也變得滄桑了,眼睛有了一層霧氣,眼角的魚尾紋像刻上去一樣深刻。頭發(fā)用啫喱水梳得光亮,一身西裝革履,一手拿著公文包,一手拿著摩托羅拉手機。他似乎很忙,時不時看看手機,或者出去接個電話,儼然是一個老板模樣了,完全不像曾經和我頻繁通信的伯父,不像曾經扯我耳朵的伯父,也不像小時候把我抱在大腿上的伯父,一堵無形的墻橫在我們之間,我突然感到失落和悲傷。

    我們東張西望,試圖能從他周圍找到伯母和朵朵的身影。我想朵朵了,想她長大后的樣子,但我沒有看到她。伯父陰著臉說伯母忙,沒空來。我們不用想也明白,她怎么會來呢?我問起了朵朵的情況,伯父的臉上露出了悅色,她去美國讀書了,學的是藝術設計,燒錢的,要好幾年才畢業(yè)。他強調好幾年之后,這么一來,又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見朵朵一面。

    從此我們和伯父又開始聯(lián)系了,只不過我們不再是用書信,而是用手機。我們也是逢年過節(jié)問候一下,僅此而已。父親想要再說些什么,伯父就以工作忙為借口結束了談話,那語氣是決絕和直接的,由不得父親再說半句話。因此那些年我對伯父的生活和工作一無所知。連父親也感嘆,他們再也不能像當初那樣胸懷坦蕩、掏心掏肺地聊天了。母親說,人家是大老板了,又不是你的親親兄弟,不待見我們不正常嗎?

    父親和伯父最長的一次談話是有關二哥工作的事,那時我二哥大專畢業(yè)在家待業(yè),他本來可以在當地一所小學做老師,但他不愿意,他雄心勃勃地說要去深圳闖蕩。父親想盡了各種辦法,依然無法說服他去做老師,也不放心他獨自一人去深圳。父親思來想去,想到了伯父,厚著臉皮打通了伯父的電話。那時已經是夜里十一點,電話里除了伯父的聲音,還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那聲音忽明忽暗,父親分辨得出那不是大嫂的聲音。父親問他在哪里,伯父支支吾吾地說他還在外面應酬呢。之后,女人的聲音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在父親耳邊,一會兒嬌滴滴,一會兒又是罵罵咧咧的,父親聽得耳朵起麻。但父親還是低聲下氣地向伯父噓寒問暖,之后他說,我有件事求求你,求你幫我二弟找份工作吧,他畢業(yè)在家待業(yè),什么工也不愿做,一心只想去深圳闖蕩,他想像你一樣干出一番事業(yè)……

    父親還沒說完,伯父就拒絕了父親,理由是他覺得二弟不適合在外面闖蕩,在老家找份穩(wěn)定工作比在外面闖蕩實穩(wěn)多了,何必去外面折騰。父親反問道,二弟怎么不適合?伯父說,二弟性格單純又耿直,他根本不知道外面有多復雜。父親說,你不愿幫就算了,別說二弟的問題。伯父說,我也是為二弟好,他在老家安安分分做一個老師多好,你們不聽就算了,等他吃了虧就遲了。父親和伯父在電話里吵了起來,然而他們的爭吵并沒有改變伯父的決定。

    二哥一氣之下,獨自一個人離家去了深圳。二哥的憤然離去使父親和伯父的關系再次出現了裂痕。因為二哥的事,父親整天憂心忡忡,他吃不下睡不好,一下子白了頭。那些日子父親有幾次拿起電話要打給伯父,但每次都是摔回去。

    二哥去了深圳,給家里回電話是一個月之后。二哥說伯父找到了他,伯父是從大姐那里得知他去深圳的事。伯父找到二哥時他已經在深圳流浪了十多天,伯父看不下去,托人給二哥介紹進了一間手機廠,二哥很滿意。二哥有一次在廠里打了人,也是伯父找人擺平的,言語間二哥還是很感謝伯父的。那次和二哥的通話,父親五味雜陳,他心里對伯父的怨恨又慢慢融化了。他先是打電話給大姐探探情況,大姐說伯父是刀子口豆腐心,其實他是關心二弟的。然后父親才撥通了伯父的電話,伯父不知因為什么事,正在氣頭上,他以老板對下屬的口吻教訓父親。對于父親的道謝,伯父也不買賬。最后他說你們以后少來煩我,就不耐煩地掛掉了父親的電話。

    父親被這劈頭蓋臉的一通話打了巴掌,掛了電話的父親狠狠地說,不就是發(fā)了幾個錢嗎,在我面前擺什么臭架子。

    關于伯父,我們一直覺得他像一個謎,像變化莫測的天氣,說下雨就電閃雷鳴,說晴就陽光普照。后來我就聽父母說伯父坐過牢,有一次父親喝醉了,心懷怨恨的他給伯父打了電話,兩個人吵得很厲害。父親說他忘恩負義,發(fā)財了就忘了本,連祭拜父母也不回來了。伯父就跟他說起了那些年他經歷的不幸,包括他坐牢的事。父母聽完都很吃驚,坐牢的事就是我們和他失去聯(lián)系的那些年里發(fā)生的。伯父說得囫圇吞棗,坐牢的原因好像是和人打架,又好像是因為生意上的糾紛。母親說,你不見他額頭上那條疤痕嗎,就是那時的事。我眼前浮現伯父額頭那條毛毛蟲一般的疤痕。母親說的時候帶著一種鄙夷和吃驚的神色,她說,看吧,這就是你們的伯父,一個坐過牢的犯人!

    那年荔枝成熟的時節(jié),朵朵回來了,是和一個男人開著一輛奧迪車回來的,男人和她年紀相仿,高大英俊,看到他,母親不由得想起伯父年輕時的樣子。朵朵變得更漂亮動人了,舉手投足間多了一種獨特的氣質,是成熟的也是憂傷的,她在我們中間依然像個公主。朵朵說要不是她還記得這個村名,她真找不到我們。開車的是她男朋友杰西,是朵朵讀書時認識的,是香港人,家里人在香港做洗發(fā)水生意,還給我們帶回了一箱洗發(fā)水。朵朵還如當年那樣禮貌和氣,一點也不像高傲和無禮的伯母,她第一眼看到我就和我親切地擁抱。連母親都感嘆:那驕橫跋扈的伯母怎么生養(yǎng)了這么好的閨女,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就是不一樣。不止是母親,誰見了朵朵都喜歡,哪里都叫人喜歡,像小時候那樣。那時朵朵還在國外讀書,趁暑假回國散散心,他們剛從桂林旅游回來,經過玉城時就想到了我們,就想過來看看我們,也順便給我們拍一些照片留念。

    母親說,你媽怎么樣了,這些年也沒她的消息。

    朵朵說,我媽病倒了,常年臥床吃藥。

    母親驚訝地說,她病倒了?怎么沒聽你爸說過啊。

    朵朵抿了一下嘴巴,旁邊的杰西想說什么,她制止了他。

    父親看出什么端倪似的問,你爸呢,生意還好吧?

    朵朵似乎不愿說太多,只搖搖頭,說他工作忙,很少聯(lián)系她們。

    父親一聽,皺著眉頭說,你爸也太不像話了吧,再怎么忙也不能忽視了家人吧。

    朵朵拿相機出去拍照時,杰西一邊吃荔枝一邊悄悄告訴我們,朵朵和他爸的關系不好,他爸已經很久不回家了,好像他們離婚了,他在外面有女人,就是因為他,她媽才病倒的。

    父親憤憤地拍著大腿,咬牙切齒地說,他太不像話了,怎么做出這種事來。一旁的母親就說,怎么不可能,男人有錢就去找野女人,錢賺得多又怎么樣,還不是離了一個又一個。

    朵朵只待了半天就走了。臨走前我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深深擁抱了一下,這一別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見面。朵朵離開后我才想起忘了把我們的手機號碼告訴她,她的也沒有留下。我們再次失去了聯(lián)系。

    2007年我結婚了,愛人在本地做點小生意,我們去深圳度蜜月時順便去伯父的公司看他,伯父又胖了不少,胖讓他沒那么顯老,頭發(fā)依然用啫喱梳向后面,紅光滿面的臉隱約能見當年的英俊,身邊有秘書跟隨,這一切顯示了他的得意和成功。他的公司就在深圳最繁華的地帶,他的辦公室在三十二層高,拉開窗簾能俯瞰整個深圳,愛人說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世界的中心。聽說我們要在深圳待一個星期,伯父毫不猶豫地給我們開了一間五星級的賓館,第一天他好酒好菜招待我們,那是一間相當豪華的酒店,飯桌上,愛人和他聊起了生意上的事,他說得津津樂道,他說忙得很,不是飛來飛去,就是各種應酬,而涉及某些細節(jié)他又含糊其詞,愛人也不好多問。我有幾次想提起伯母和朵朵,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伯父也沒提起過她們。三天后,伯父又邀請我們出來吃飯,我看到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年輕漂亮,至少比他老幾年,但打扮時尚,是個港姐,說著一口純正的香港話,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出雙入對。我愛人悄悄對我說伯父不會是吃軟飯的吧?那時候的深圳靠吃軟飯的男人也有不少,他們依靠富婆發(fā)家致富。了解之后,愛人才確信伯父確實有兩家自己的公司,那港姐幫了他不少,那是伯父人生最輝煌的時刻。我愛人也做點小生意,以他敏銳的目光看得出伯父混得不錯,身價過千萬。但同時他又說出了擔憂,他好像在玩命,這就很危險,說得準確點他是在做投機倒把的生意。

    2009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fā)。伯父沒能逃過這一劫,他的兩間公司都破產了,負債累累的他四處躲避。

    那次他逃離深圳時,身上只剩兩百多塊錢,他想搭綠皮火車回玉城,但發(fā)現世界變了,他再也找不到曾經那趟綠皮火車了。

    伯父對父親說他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算是避難躲債,伯父言語間幾乎是哀求父親。父親猶豫不決,他心里有怨言,他埋怨伯父發(fā)財做了老板后,從來沒往我們家寄過一分錢,憑什么他落魄后我們要收留他。母親也有怨恨,她對當年伯父出賣大妹的事懷恨在心,在她心里,他好像不是我們的伯父,而是一個出賣親人吝嗇狡詐的商人。

    得知伯父回來的消息,父親想阻止他,但來不及了,伯父已經在回來的路上。為了阻止伯父的計劃,父親和母親商量一致,把幾個親戚接到家里住空的房間,就說他們長期寄居在我們家,我們口供一致,這樣伯父就沒辦法住下來了。

    意外的是,伯父帶回了另一個女人,那女人我們都沒見過,她和朵朵的年紀差不多,喊伯父為干爹,我們以為她是伯父的養(yǎng)女。那時的伯父已是一個落魄的商人,面色憔悴,眼睛空洞無神,臉上已不見昔日的的光彩和驕傲。用母親的話說那是一副落水狗的樣子。他帶回的女人更引起了父母的不滿,伯父只說那個女人是他公司的前臺,無家可歸了,他只好把她也帶回來避一避。母親悄悄地對父親說,那女人妖里妖氣的,長得像妓女。漸漸地我們就覺得伯父和女人的關系顯然非同尋常,母親瞥見伯父和那女人摟摟抱抱,不堪入目。在我們看來伯父的行為簡直是道德敗壞,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忌諱,鄉(xiāng)下人比較忌諱外人帶情人回主人家過夜,會對主人家不吉利。更何況我父親是個要面子的人,他更是擔心伯父敗壞了我們家的聲譽。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伯父做老板發(fā)財后對父親不聞不問,從沒往家里寄過一分錢,父親對此耿耿于懷。所以父親以家里沒有住的地方為由,堅決拒絕了伯父的請求。

    伯父只待了半天,天色將晚時他帶著女人失望地離開了。

    那個晚上父親還是失眠了,他想了很多和伯父有關的往事。他確信伯父還在玉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去找了伯父,在伯父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也沒有他的蹤跡。

    關于伯父后來的消息我們一無所知,倒是有一些關于他的傳聞,有人看到伯父在玉城火車站流浪乞討,他披頭散發(fā),目光癡呆,面容蒼老,很難認出他是誰。也有人看到伯父睡在深圳舊火車站旁邊的一輛廢棄的火車上,以此為家。他經常學著火車的叫聲:呼——轟隆——。并大聲地喊:各位乘客,火車即將啟動,請坐好,下一站是終點站——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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