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王雪瑛:汲取生活的新鮮“寶水”,描摹新時代的山鄉巨變 ——關于喬葉長篇小說《寶水》的對話
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長篇小說《寶水》,以散點透視法描繪出一幅中國大地上鄉村振興的風俗畫。 (均受訪方供圖) 制圖:李潔
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長篇小說《寶水》,從豫北山村寶水的自然環境、空間布局、風物禮俗和人倫關系展開敘事,從麥子灌漿,花樹繽紛,春去秋來、茶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中,以散點透視法描繪出一幅中國大地上鄉村振興的風俗畫。本報記者特邀作者喬葉深入對話,講述作家如何通過“跑村”和“泡村”的方式關注、觀察、親歷著當代鄉村生活,認識新時代的鄉村豐富而深刻的嬗變;如何汲取生活的新鮮“寶水”,不斷更新眼力、腦力、筆力,歷時七、八年,易稿十余回,用心、用力、用情地描摹新時代的山鄉巨變。
對幸福生活的熱望是《寶水》的靈魂
王雪瑛:寶水村是太行山深處的小山村,正在由傳統型鄉村轉變為以文旅為特色的新鄉村。如何書寫和描摹正在新時代形成和崛起的新鄉村,對于當代作家是一種挑戰,從醞釀準備到創作完成,你用了多長時間?有易稿十余回嗎?最讓你費心費神的是小說創作中的哪些方面?書名如何而來?
喬葉:小說從動念到寫成用了七、八年。最早起意寫《寶水》是被豫南信陽一個村子所觸動。2014年春天,我去這個美麗宜居示范村參加活動。信陽毗鄰湖北,山清水秀,又產茶葉,和當地其他鄉村比有差異。當時村民們就已經在自己家里做民宿,他們的言談舉止和日常處事方式,很不同于我記憶中的農民,心靈深處封存著的鄉村經驗由此開啟。當時就寫了一些散文,也積累了一些小說資料。我在寫作中有幾次大的思路調整,原本是以這個村為原型,我也在村里住過一個時期,積攢了很多資料,后來發現只能以游客的筆觸來寫散文,寫小說進不去狀態。說到底我是個外人,無論來多少次,認識多少人,都難以進到他們生活最深的內部,比如他們微妙的矛盾是什么,他們之間如何人情走動等,而長篇小說的寫作必須進入生活最深的內部。后來我把焦點和重心轉移到了豫北老家,很快就進入到了最深的內部。當然,在信陽積累的素材也沒有浪費,尤其是明顯的故事點,都可以拿來用。只要人物能活潑潑地立起來,故事就能跟著人物走。
寫這部與當下鄉村密切相關的小說,對我而言非常難。需要費心費神的地方很多:動筆前的資料準備和駐村體察,進行中的感性沉浸和理性自審,初稿完成后的大局調整和細部精修,還有在前輩的鄉村敘事傳統中如何確立自己的點等等。還有小說的結構問題,我設置了多重結構,有心理結構、地理結構、故事結構、時間結構等,我還做過兩次大的時間結構調整。
其實對這個題材的總體把握也很難。為什么寫當下難?因為這個“當下”正在躍動彈跳,難以捕捉,很少有現成的創作經驗可做參考。我就是一個笨人,所謂的經驗都是笨的經驗:聽憑自己的本心和素心,到生活現場去耐心地傾聽和記錄,再對素材進行整理揀擇,然后保持誠實的寫作態度,遵從內心感受去表達。
小說中的村里有一眼泉水,泉眼狀如元寶,得名寶水泉,村名就叫寶水村。小說以《寶水》為書名,深層所指是寶貴的人民力量。村里人都懷揣著對幸福生活的熱望努力向前,他們的精氣神兒是《寶水》的靈魂。在對鄉村持續體察的過程中,我深切感受到了生活是創作的“寶水”。
王雪瑛:《寶水》緊貼當下變革中的鄉村生活,展現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重大主題,卻并未流入圖解政策的概念化,而是從無數的“極小事”“扯云話”的家長里短中間,讓讀者看到了寶水村“常”中有“變”,引發“變”的契機是鄉村振興戰略實施。只有熟悉和深入當下的鄉村生活,才能書寫中國鄉村正在發生的巨變。你用“跑村”和“泡村”兩種方式關注、觀察、親歷著當代鄉村生活,一定有著豐富的內心體驗和感受,請說說讓你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小說里新鄉村的“新”從哪里來?
喬葉:再高的山也需要一步一步攀行,對巨變的書寫也必得附麗在具體細節中。越是讓人震撼的宏圖,細節越要經得起推敲。越是宏大的主題,可能越是需要小切口進入和細微表達,才更能讓人信服。
對鄉村長時間的浸泡和觀察,讓我獲得了豐富、生動的細節。比如村里人都種菜,以前互相薅對方地里一把菜都沒關系,后來大家都開始做農家樂和餐飲,一把菜炒一下裝盤能賣20塊錢;開客棧客源多,住不下的客人,如果介紹給關系好的鄰居時,是要提成,還是下次互相介紹客人?這些小事都很新。那種傳統的以物易物受到了商業化的沖擊,會帶來復雜微妙可愛的心理改變。
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很多,主要還是人。九奶曾是個接生婆,我走了好幾個地方,采訪那個時期的接生婆,最感動的一次是采訪我老家楊莊的那個老人,這次我再見她,還是童年記憶中的樣子。她非常健康,記性很好,居然認得我,她很細致地講起我的奶奶等,我奶奶和父母都已經去世多年了,在她的講述中栩栩如生。她還講當時怎么給我父親接生,聽著聽著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真是百感交集。
我還采訪了很多鄉鎮干部,聽他們講工作的甘苦。他們的很多觀點出乎我的預設。一位曾經的鎮長告訴我,咱們的老百姓大多數都有情有義。即使當時在工作中發生過很大的矛盾,幾年過去也都能云淡風輕。你路過他家,照樣跟你打招呼,你進到他家,照樣招待你吃飯。這就是咱老百姓,我把這些都寫進了小說。
新鄉村的“新”,不是從臆想中來,只能從生活里來,是屬于生活自帶的生生不息的鮮靈靈的“新”。這“新”能不能被看見,能被看見多少,都是對小說家的某種考量。如果你是沉浸式地去體驗,那就能感覺到它。
把小“我”放在時代發展的大視野
王雪瑛:你選擇“我”這個寶水的外來者作為敘事者,讓讀者與曾經是記者的“我”同步了解寶水。有意味的是“我”不僅僅是敘述者,同時也是鄉村生活的親歷者,通過人到中年的“我”,從小在福田莊成長的經歷,自然地形成了鄉村過去與現在的對比,福田莊與寶水村的對照,從時間與空間的層面,從豐富人物經歷和內心的層面,深化與拓展了小說的敘事場域。你是如何想到“我”的人物設計與小說的敘事方式?小說中“70后”的“我”,與現實中也是“70后”的“你”有著怎樣的關聯?小說中的“我”是否融入了現實中的“你”許多生命體驗?
喬葉:你的問題提醒了我,對自己的小說進行了粗略盤點,發現自己還真是特別喜歡以“我”為角度,中短篇里有很多,近十年來的三個長篇:《認罪書》《藏珠記》和《寶水》也都是,第一人稱敘述已經深入了我的寫作習慣。
我寫小說也有二十多年,寫作的內在動因一直在發生著改變。曾經以為寫小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后來以為寫小說就是寫故事,再后來以為寫小說就是表達認知,直到近些年,我覺得寫小說就是寫自己——寫“我”。這個“我”由以前的“小我”在朝著“大我”的方向和境界逐漸拓展。評論家謝有順認為,細碎的、帶有個人濃厚情緒的寫作方式是屬于“70后”典型的寫作方式,而在《寶水》中,帶著個體情緒和細碎的“我”被放在了時代的視野里,放在當下正在變化的時勢里來寫,獲得了一種整全感,從而跨出了重要一步。他認為,很多“70后”作家都要直面這個難題,寫作才會變得寬廣有力。我深有同感。《寶水》的寫作,很深的內因是自我答疑。雖然我是個鄉村孩子,但對很多事不懂,比如為什么會為一壟麥子打一架,為什么要比誰家的房子蓋得更高。我長大后又和鄉村漸行漸遠,但鄉村的根一直在,困惑也一直在。地青萍心懷著福田莊的兒時記憶生活在寶水村,以對寶水村的點滴認識來理解兒時的福田莊,我也是一樣。寫作《寶水》就是不斷地回望來時路,由“小我”逐步走向“大我”的過程中,我漸漸理解了他人為何如此,漸漸擁有了領會他人并和他們共振的能力,生命的寬度、厚度、高度和亮度也因此得到了有效增強,文本的氣息和格局也有了相應改變。
王雪瑛:小說以散點透視展現寶水的日常生活,并沒有設置中心的矛盾與沖突,沒有奪人眼目的“強情節”,而是將小矛盾與沖突散落在生活的流動中,你有沒有擔心過小說的可讀性?
喬葉:寫這小說時,那種“強情節”的可讀性不在我的考慮之內。我也沒有擔心過可讀性。這就是一部慢小說,意味著這部小說的讀者要對鄉村發生的一切有興趣,有耐心陪伴著村中的人們度過一年光陰。小說和讀者之間有一個雙向選擇。讓我欣慰的是,目前讀者緣還挺好。
王雪瑛:村支書大英和她的上級楊鎮長,鄉建專家孟胡子等,他們在美麗鄉村建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這類人物往往很不好寫,容易流于政策或理念的化身而缺少血肉。人物塑造也是《寶水》創作中的重大考驗吧?
喬葉:《寶水》里的人物都來自于生活中的原型,不是一對一的原型,而是將很多原型人物集合到一個人身上。生活中的原型都非常復雜生動。如果要寫到小說中,必須做深度的整合處理,小說中很多人的姓名都是承載含義的。比如孟胡子全名孟載,孟即是夢。大英姓劉,她是留駐鄉村的堅決派。我和不少鄉鎮干部聊過,他們現在都由管理型思維向服務型思維轉換,怎樣和村干部打交道,和鄉賢處關系,怎么進行鄉村形象打造,應對輿論等等,這都是新的工作焦點和難點。他們把“與時俱進”落實在每一件細小的事情中,既要打通跟外面的渠道,也要有他們自己的節奏。我以采訪時熟悉的鄉鎮干部為原型,塑造了楊鎮長的形象。塑造人物當然很難,如果準備得夠充分的話,人物的血肉自然也有條件豐滿起來。
王雪瑛:你曾經“潛伏”在村莊,沒有“暴露”作家的身份。
喬葉:我到村里去的時候,特別不想帶樣兒,不端著架勢說話,因為我想知道人們真實的情感,真實的生活狀態,真實的隱秘。我如游客般到各個村子里,走東家串西家地轉悠,聽人家扯閑話。如果端著架勢問話,大家會警惕,動作、語言、訴說、態度都會變形。“潛伏”就是去身份化地自然地融入他們的生活流,聽他們訴說,觀察他們忙忙碌碌的生活狀態,他們對我熟視無睹了,他們的講述和表現就真實而自然,這是我想要的。
不能待在獎項的加油站里不出來
王雪瑛:如果說小說真正的主角是“寶水”,那么充滿了方言土語的人物對話不僅使人物塑造更為鮮活,也使“寶水”的形象生氣盎然,地域“風俗”更加濃郁。你在小說中如何嫻熟地運用方言?
喬葉:當我寫作這小說的時候,就決定著它有了自己的語言調性:語言的主體必須是來自于民間大地,落實到我這里,最具體可感的就是老家豫北方言,我從小浸泡在這語言里,已經成了最重要也最基礎的話語方式。但使用方言也很復雜,要經過精心挑揀和改良才能進入到小說中。我的選取標準之一就是既有地方性又不至于造成阻隔,同時又符合村里人的身份習性,哪怕說工作的事,也會用貼近的生活物品來打比方。比如說請領導來多做點兒事,就說“既然請他來稱鹽了,咋就不能順手再打點兒醋。”“咱先把事兒扎透。知道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聽到這樣的語言我暗暗激動,覺得撿到了寶。
有作家認為《寶水》的語言三成書面語、七成方言土語,寫活了人物、帶動了故事。除了方言,我也融合其他語言:人物來自不同階層,語言也是八面來風。我希望語言層次和樣貌能盡量豐富。
王雪瑛:鄉土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前輩作家以深入生活的創作實踐,為當代文學留下了重要文本與寫作經驗。哪些鄉土作品讓你印象深刻?給予你怎樣的文學滋養?
喬葉:河南前輩作家寫鄉土的佳作很多,比如李佩甫的《羊的門》《生命冊》都特別好。我最早讀他的中篇《黑蜻蜓》時,每次看都會哭。他對我的寫作很關注,經常教育我“要再寬闊一些”。我將《寶水》寄給了他,忐忑地等待著他的評價,他看完后,我問:“寬闊了嗎?”他笑道:“寬闊了。”聽到這個肯定,我心里才踏實下來。
王雪瑛:在全球化與融媒體時代,移動互聯網讓我們對世界了解得更多,信息被傳遞得更快,也讓故事的陌生感和傳奇性變得更稀缺。作為70后的代表性作家,你如何理解這個問題?
喬葉:如果單論故事,生活里的故事可能比小說里的故事更傳奇、新鮮、熱辣。現實世界里,生活就是故事的大海,小說只是故事小小的漩渦。以我淺見,生活里的故事和小說家的故事有太多本質的不同。小說的任務是貼著人心和人性去書寫日常經驗和基本情感。如果說新聞是河流上的波浪,小說就是河流下的河床,探測的是人性復雜幽深的成分。《包法利夫人》中的故事原型來源于舊時新聞,但福樓拜寫的小說讓無數人到現在依然可以看到自己。我對小說的存在價值從不懷疑。生活在這個故事世界,把這世界上的故事細細甄別,經過作家的創作,讓它們進入小說內部嶄新成活,茁壯成長,再創造出一個獨立世界,我覺得這是小說寫作的樂趣,也是文學生活的活法。
王雪瑛:從老家河南到新家北京,生活地域的不同,對你的寫作有什么影響?《寶水》榮獲茅獎,你的內心是怎樣的感受?
喬葉:“故鄉是離開了才能擁有之地”,這句話刻在了我的記憶中。自從工作調動到了北京,在地理上距離故鄉越來越遠后,我更深地理解了這句話。有人開玩笑說,你現在是北京人啦。我說,不,在北京反而更顯出了我是個河南人。
當然,北京是全國的文化高地,有著最密集最優質的文學資源,我可以有各種渠道各種機會去學習。如果我沒來北京,《寶水》很可能不是這個質地。北京三年的生活和工作對我的寫作有著非常重要的提升和成長。如果說《寶水》里面的情感基因是河南,那么《寶水》背后的精神氣場就是北京。《寶水》獲得茅獎后,我備受鼓勵,備感溫暖。獎項就像加油站,我不能待在加油站里不出來,寫作是一條長路,最有意義的事還是在路上,繼續努力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