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記程德培老師小事
德培老師中秋節前一天走了。李洱說,以后每臨中秋,都會想起他。
我看著他最后一本書的書名,《要對夜晚充滿激情》,想他真是喜歡夜晚:酒桌上肆言無忌,犀利痛快之余,又以妙語解頤。他喜歡熱鬧的前半夜,也享受獨屬于他一個人的后半夜:讀書,寫作。他常常抱怨為寫一篇評論費了多少時間去讀一個作家的全部作品,這種牢騷,其實于他也是享受;過一段時間,他寫另一篇文章,又會同樣抱怨牢騷。他的評論,動輒幾萬言,如果沒有夜晚的孤獨激情,難以想象。他前一本評論集叫《黎明時分的拾荒者》,這個書名,其實說的是實際情形,是寫實的。
這兩本書都是他重返文學批評之后寫的。在他有回歸的心思而躊躇拖延的那段時間,他同代的批評家和作家朋友,有不少助推的動作。那時候陳思和老師主編《上海文學》,他讓我去和德培老師做個對話,以這種形式讓老朋友亮個相、開個頭。我拿著錄音筆跑到德培老師書店的辦公室,他開口說:“快二十年沒搞文學批評了,放棄甚至喪失發言權,我都已進入底層了。”對話錄音轉成文字,未加修飾,以《當代文學的問題在哪里》為題,發表在《上海文學》2006年第五期。
這是件小事,我在其中的作用更不值一提,卻讓德培老師記住了,從此他認定我是個好人,許多年之后,還在酒酣耳熱之際念叨。有一次他又說起,我為轉移話題,就“刺”他一下,說:“你退過我的稿。”
他果然急了,追問:“我怎么會退你的稿?”
1988年,我讀大三,寫了篇《荒謬、困境及無效克服——余華小說試評》,德培老師剛創辦的《文學角》沒出幾期就贏得滿堂彩,我的老師李振聲拿著我的文章給德培老師,德培老師有點為難:《文學角》設定的欄目固定,再就是幾個專欄,沒有合適的地方放。坐在對面的吳亮老師說,文章給我吧。吳亮老師那時候在辦《上海文論》,這一年的第一期剛發了一篇我談馬原小說的文章,接著就在第三期發了這篇談余華小說的。
“這么多年了,你還耿耿于懷?”德培老師認真起來,我倒是后悔了。我哪里耿耿于懷,所以說這件往事,不過是湊巧,剛在吃飯前看到吳亮老師的朋友圈,貼出一封余華當年的信,他請吳亮寄一本有這篇評論的雜志給他看看,讓我想起了這個。
沒過一會兒,德培老師又端著酒杯說:“不高興了?”
這是他的口頭禪,常常問旁邊的人,“不高興了?”
我說,你真是玻璃心。
酒桌上恣肆是一面,生怕傷了別人是另一面。
他常年西裝革履白襯衫,陳思和老師說,德培年輕時候穿中山裝,第一個扣子也總是扣著。和德培老師一起去過幾次外地,見他總是在行李包之外,另提一個硬紙袋,專門裝折疊整齊的白襯衫。那年我們同車去北京參加魯迅文學獎頒獎典禮,我對著他的硬紙袋說:“你太太真是不怕麻煩,每天要給你熨燙白襯衫。”他反駁道:“你看看清楚,我這兩件是新買的,還沒拆呢。”對于得獎,他心里是高興的,一輩子做這么一件事,有肯定,也是個安慰。他不掩飾他的高興,有時候會表述為:“我一個退休工人,他們給了個獎。”——他得獎的那本書,名叫《誰也管不住說話這張嘴》。
又有一次聚會,滿滿一桌子人,喝得興奮。不知誰說起《沈從文的后半生》這本書,臨時成為話題。德培老師忽然正色,蓋過眾聲:“寫《沈從文的后半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寫前半生。”
我坐在他對面,回應了他的前半句:“寫后半生多少也得有點本事。”
后半句沒回應,卻在心里佩服他的說法。幾年后我出了《沈從文的前半生》,當然不能說是他的刺激,但想起他的話,愈發覺得他是真懂寫作之難的人 。
2023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