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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3年第9期|鄧安慶:上山由此去(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9期 | 鄧安慶  2023年10月07日07:35

    拐到風(fēng)華路時,坐在副駕駛的瞿麥說:“到路邊停一下,我去去就來?!蔽覇枺骸耙I水嗎?后備箱里有?!宾柠溦Z氣堅決地回:“停一下?!蔽覄偼:密嚕柠滊S即打開車門,往路邊那一排店鋪跑過去。開始我以為她要去衛(wèi)生間,誰知她跑進(jìn)一家五金店里去了。我解開安全帶,剛準(zhǔn)備下車跟過去,她已經(jīng)折返回來了,氣喘吁吁地說:“走吧!”我只得又坐回去,啟動車子時,瞥了她一眼,她手上多了一把短柄小鐵鏟?!斑@是要干嘛?”瞿麥把鏟子放在腿上,眼睛直直地盯向前方,“有用?!蔽冶緛磉€想追問下去,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把話咽了下去。這一次出行,不能惹她不高興。畢竟她能夠答應(yīng)出來跟我一起爬青陽山,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了。我用討好的語氣問:“晚上睡得怎么樣?”她沒搭理我。我自討沒趣,訕訕地咳嗽了兩聲。她這時才回過神來說:“你問我什么?”我說:“青陽山景區(qū)快到了。”

    正逢周末,又加上難得的晴天,我們到時,景區(qū)門口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瞿麥背著雙肩包,手上拿著鏟子,遲疑了一下,遞給我,“能不能裝到你的包里?”我接過來,打開背包正好能放進(jìn)去,“你是要挖筍子???這個季節(jié)是不是有點老了?”瞿麥難得地笑起來,“埋你的,你信不信?”見她語氣松快,我笑嘻嘻地回:“怎么?還讓我自己挖坑自己躺下去?”瞿麥?zhǔn)州p輕地打在我肩頭,“就會油嘴滑舌!”我從背包里掏出相機(jī),“合個影。”瞿麥配合地貼著我站在一起,來了一張自拍。真是一個不錯的開頭。一想到待會兒去山上還能夠牽她的手,心情不由得雀躍起來。

    但我想錯了。進(jìn)了景區(qū)后,我們沿著木棧道隨著人群慢慢往山上走。我嘗試地碰了碰瞿麥的手,她明顯地縮了回去。這讓我有點沮喪。她雙手抓住背包帶,神情肅穆地往上走。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我喊她:“你轉(zhuǎn)過來,我給拍張照?!彼龥]好氣地回:“走啦!”我說:“時間還早呀?!彼忠淮握Z氣堅決地說:“走?!蔽抑缓酶纤驗樾睦镉袣?,連話也不想說了。她沒有察覺,或者可以說,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就像這次爬山,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而我是可有可無的點綴。我決定不搭理她,看看山景也比看她好。兩側(cè)山巒疊翠,粗壯的側(cè)柏筆直地刺向天空,泉水從木棧道側(cè)邊潺潺流下,時不時從這里那里傳來“哩——哩——”的鳥鳴聲,深深地呼吸一口,清冽的空中甚至帶著一絲甜。我“啊”了一聲,馬上要跟瞿麥表達(dá)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的喜悅之情,但我憋住了。瞿麥早已經(jīng)把我甩出好遠(yuǎn)了。

    我還不怎么能摸得清她的脾性,也不敢貿(mào)然地發(fā)脾氣,畢竟平時她不會這樣。七個月前,她來公司上班,正好坐我對面。我每天抬起頭就能看見她。她喜歡把頭發(fā)盤成發(fā)髻,露出整張臉和脖子,會化一點淡妝,旁邊的女同事找她說話,她會聚精會神地盯著對方看,然后忽地一下笑開,那一刻讓人分外心動。后來有事沒事,我總是利用各種機(jī)會去接近她,比如說組隊做項目時拉她進(jìn)組,開會時坐在她旁邊跟她搭話,下班時故意掐點和她搭乘同一部電梯……漸漸地,我們熟絡(luò)起來。幾次大的活動,我?guī)退鉀Q了幾個技術(shù)問題,讓她得以順利轉(zhuǎn)正,為此她還請我吃過飯。我沒有直接跟她表白過,但她應(yīng)該明白我的心思。我總覺得貿(mào)然地捅破這層紙,會有失去她的風(fēng)險。另外我總覺得她有心事,雖然在外人看來她活潑開朗,但當(dāng)她一個人時,又會流露出落寞的沉默神情。這一次爬山,我就想好好跟她聊聊,趁機(jī)也想把我們的關(guān)系挑明。成敗在此一舉,我一晚上都沒怎么睡好覺。而現(xiàn)在這個局面,瞿麥心思顯然沒有在我身上,我喊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停的意思。

    到了青陽禪寺,我才攆上她。她等在山門處,雙手還是緊抓這雙肩包的背帶,像是有人要搶她的東西似的。門旁立著一個木牌子,上面用毛筆字寫著“上山由此去”。我叉著腰喘了一會兒氣,埋怨道:“你聽不見么?”瞿麥“噓”地一聲,跨進(jìn)山門,往大雄寶殿慢慢走去。游客絡(luò)繹不絕,庭院中央的桂花樹每一根枝丫上都系了小小的紅絲帶,上面寫著人們祈禱的內(nèi)容。我也想在上面掛上一條,上面寫什么好呢?我還沒有想出來,回頭看瞿麥,她已經(jīng)進(jìn)到大殿里??吹轿?,她轉(zhuǎn)身說:“我們上山去吧。”我問她:“不再逛逛了?”她搖頭道:“還有要緊事要做?!蔽覇査裁词?,她像是沒聽見似地往前去了。我忽然想她不會是想要跟我表白吧,這種可能性雖然不大,但還是不由得讓我心生期待。

    穿過青陽禪寺后,山顯見地陡峭起來,一級級臺階往上曲折延伸,爬了不到十分鐘,我開始腿打顫,氣直喘。瞿麥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她一手扶著山石,一手叉著腰,我跟上去遞水給她,她接過。我說:“你包給我背著吧。”她搖手說:“不重。走!”我想跟她并排走,她猛地拽了我一下,臉色都變了,“你別這樣!”我嚇了一跳,“怎樣?”她像是意識到什么,松開手,低頭說:“對不起?!蔽易穯柕溃骸澳阍趺戳??”她又抬起頭,認(rèn)真地說:“你別在邊上走,下面是懸崖,很危險?!蔽摇芭杜丁眱陕暎叩剿砗螅瑢W(xué)她扶著山石。她回頭瞥了我一眼,繼續(xù)往上走。我問她:“以前來爬過嗎?”她停住,又回頭看我,想了想才說:“有想來過……但沒有來成?!币娢疫€在等著她說下去,她抿抿嘴,“說來話長?!眹@了一口氣,她轉(zhuǎn)身繼續(xù)往上爬。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我反復(fù)咂摸著這個詞。但她顯然沒想說下去,真是有點百爪撓心的感覺。到了悠然亭,我們坐下來歇息。我遞給她小面包,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我又給她水,她連喝了幾口。坐在我們對面的是幾個大媽,她們興致盎然地打量著我們。我想在她們的眼中,我們是今天來來往往的情侶中的一對兒吧。我嘗試著靠近瞿麥,她沒有做出反應(yīng),眼睛也沒往我這邊看。我的手臂貼著她的手臂,她沒有推開,但顯然也沒有迎合,更直白地說是心不在焉。我的興致低落了下去。大媽們起身往山上走,等她們拐了一個彎,消失在林間時,瞿麥突然站起來,“我們換條路走。”我訝異地問:“往哪里走?”她指向旁邊的雜樹林,“這里。”我說:“這里沒有路?!宾柠湀猿值溃骸白摺!闭f完,她已經(jīng)起身往那里去了。

    林間很難走,無數(shù)的灌木,扎人的小樹杈,蹦起來的小蟲子,我甚至想到會不會不小心踩到蛇,但瞿麥毫無畏懼,一個勁兒地往前鉆。我拉住她的手,“太危險了,我們回去吧!”瞿麥回頭看我,想了想:“那你把鏟子給我。你先回去?!蔽艺f:“不行。你也要回?!宾柠湴咽謴奈业氖种谐榱嘶厝?,“我不回。我還有事情要做?!蔽矣悬c生氣了,大聲地問:“什么事情嘛?非要到這里來。”瞿麥臉色冷了下來,轉(zhuǎn)身就往前走。我跟了上去,“你回答我啊?!宾柠溦f:“跟你沒關(guān)系!你別跟過來了!”我說:“你覺得我會讓你一個人在這里嗎?”瞿麥忽然停住了,“這話我也說過。”我“嗯”地一聲,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我們的爭論莫名地沒有了。還是繼續(xù)往前走,她在前面,有樹枝會彈過來時,她還會抓住讓我躲開。

    好不容易走到一塊稍微空曠的地方,她吁了一口氣停下說:“就這里吧?!闭f著她伸出手,“鏟子給我吧。”我取出鏟子遞給她。她接過來掂了掂,蹲下來嘗試著在地上挖了幾下。可能是草根太多,抑或是地太硬,挖了一分鐘,只挖出淺淺的一個坑。她一屁股坐下來,嘆氣道:“太難了?!蔽铱窟^去,拿過鏟子,使勁兒往下戳,作用不大。瞿麥擺擺手,“看來要換個地方?!蔽覇査骸澳悻F(xiàn)在能告訴我你打算做什么嗎?”瞿麥抿嘴看我半晌,像是在盤算什么,忽然間又好似想通了什么,伸手拿過雙肩包打開,從里面掏出了一件淺灰色男士夾克衫,還有一張照片,遞給我,“我要把它們埋了。”

    我仔細(xì)端詳那照片,上面是一對男女站在青陽山景區(qū)門口的合影,跟今天我和瞿麥站在差不多的位置。照片上的女子一看就知道是瞿麥,比現(xiàn)在的更年輕,齊肩長發(fā),笑得很開心;而摟著瞿麥肩頭的男子,高挑消瘦,面色沉重,眼神死死地盯著鏡頭。我不由得打了寒噤,“他是誰?”瞿麥把照片拿過去,愣愣地看了半天,眼睛慢慢地濕潤了,進(jìn)而凝聚成淚水滑落出來。她像是扔掉燙手的東西一般,把照片扔到淺坑里。我嘗試著問她:“他是你前男友嗎?”她點點頭。我感覺喉嚨發(fā)緊,又問:“你們怎么了?”瞿麥坐下來,夾克衫搭在腿上,“我們說來話長?!蔽乙部恐聛恚皼]關(guān)系。反正時間還早。我想聽你說說?!宾柠渾枺骸澳阏娴南肼??”我點頭道:“我想知道更多的你。”

    就叫他高高吧,因為你也看到了他比我高一個頭。三年前我在另外一家公司上班,有一次公司派我去參加培訓(xùn),住在一家靠近湖邊的賓館,環(huán)境非常不錯,培訓(xùn)內(nèi)容也很輕松,對我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放松機(jī)會。第一天早上,我去一樓吃自助餐,看見一個高個子男生坐在窗邊吃飯。這本來沒什么,吃完后他沒有走開,反而是拿出一本書默默地看起來。那天來吃早餐的人特別多,餐廳里到處都是喧鬧的說話聲,而他絲毫不受影響,全身心地沉浸在閱讀中。這讓我有點吃驚。他不是一個很帥的人,擱到其他人眼中,可能就是一個不善言笑的瘦高個,但在我眼中他身上有一種迥異于人的沉靜氣質(zhì)。培訓(xùn)課上,我特意坐在他身后。臺上的講師講什么我沒有心思聽,一直瞟見他在白紙上耐心地給畫的魚勾勒鱗片。下了課后,他起身走開,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把那幅畫藏了起來。

    直到晚上回到房間,我才敢把那幅畫拿出來仔細(xì)端詳。他的畫功不錯,那條精心畫上了鱗片的魚,游弋在一片波濤洶涌的大海里,再仔細(xì)看,每一朵浪花都是無數(shù)小魚構(gòu)成的。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在自助餐廳看到他,他這一次換到靠近最里面的位置。我不好坐得離他太近,便選擇了他昨天那個靠窗的位置。窗外下著雨,雨水順著玻璃滑落下來,路上沒有一個人。實在沒有什么可看的,我抬頭看向他那邊,忽然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我忙低下頭,再抬起頭時,他還在看我。這讓我十分吃驚,同時又莫名地有點興奮。培訓(xùn)開始時,我還是坐在我昨天的位置上,而他的位置卻坐的不是他。我忍不住環(huán)顧會場找他,扭頭看到后面,他就坐在我身后。我“呀”了一聲,他抬頭笑了一下,我慌忙轉(zhuǎn)過身去。那一整堂課我都有點兒魂不守舍,總?cè)滩蛔∠胨谖液竺鏁谧鍪裁?。我的耳朵捕捉著后面的?xì)微動靜,偶爾有咳嗽、椅子滑動、杯蓋磕碰到杯子的種種聲音,卻分不清哪一個是由他發(fā)出的。

    下課后,坐我旁邊的同事問我要不要去上衛(wèi)生間,我說好。起身時,我故意沒往后面看。等我再次回來時,我的桌子上多了一張紙,翻過來一看,是一個女孩的背部,頭發(fā)披灑下來,在發(fā)梢處畫了一朵朵精細(xì)的小花。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他在一節(jié)課中坐在我后面的成果。我轉(zhuǎn)身想要謝謝他,可他的位置卻是空的。課上了一半,我假意要去上衛(wèi)生間,偷偷地溜了出去。我沿著昏暗的走廊慢慢往宴席廳逛過去,清潔阿姨推著吸塵器打掃地毯,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聲。走到玻璃墻那里,雨依然下個不停。對面的一樓就是自助餐廳,我看到他就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還是在看書,面前還多了一杯水??磥硭遣淮蛩銇砺犝n了。想了想會場一百多號人,少了一兩個人無人會在意。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走到他桌子前,他抬頭看我時露出訝異的神情。我坐在他對面,說:“你畫得不錯啊?!彼樜⑽⒁患t,“瞎畫的?!蔽矣謫査骸澳阍趺床蝗ド险n?”他反問:“你不也沒去么?”我笑了起來,他也跟著笑起來。雖然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聊天,卻感覺認(rèn)識了很多年似的。一番交談下來,我知道他是另外一個區(qū)的,目前在一家公司做著和我差不多的工作,再一聊,發(fā)現(xiàn)我們居然有很多共同認(rèn)識的朋友。這不奇怪,畢竟同一個行業(yè),圈子又小,我的同事是他的前同事,他的前上司是我們隔壁組的組長,總之一說都很熟,很多八卦消息也心領(lǐng)神會。如此一來,我們聊得非?;馃帷A闹闹?,他忽然看向窗外,“雨停了?!蔽乙部催^去,“是啊?!彼嶙h出去走走,我說沒問題。從賓館大門走出去,包含雨氣的風(fēng)吹過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他說:“去湖邊走走?”我說好。到湖邊時,又下起了絲絲細(xì)雨,可我們走在雨中,誰也不介意。剛才在自助餐廳還聊得起勁,到了這里,卻都沉默了下來。誰也沒有覺得尷尬,反倒是很自然地看著雨點落在湖面,蕩起一小圈一小圈漣漪,荷葉上的水珠隨著輕風(fēng)來回滾落,遠(yuǎn)處的樓群隱沒在霧氣中??戳税肷?,他低聲說:“回去吧。雨大了?!庇曛楣淮箢w大顆地落下,我們慌忙往賓館跑。到了會場,他說:“你先進(jìn)去。我隨后?!蔽仪那牡貜暮箝T進(jìn)去,講師還在繼續(xù)講,沒有人留意我。坐下來后,過了兩分鐘,聽到后面拉開椅子的聲音,我偷偷笑了。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他的腳觸碰到我的椅腳,一下又一下輕輕地叩。

    高高。麥麥。麥麥。高高。我們習(xí)慣這樣稱呼對方。培訓(xùn)結(jié)束過后沒多久,我們就確定了關(guān)系。平日因為上班的緣故,我們住在離各自公司近的住處。我雖然住在市中心,但是是合租,他過來不方便,所以到了周五晚上,我就去他在郊區(qū)買的房子。從十號線倒到九號線,再轉(zhuǎn)三號線,耗時一個多鐘頭才到,一出地鐵口,他毫無例外地就會等在那里,那一刻積壓一周的疲累似乎瞬間沒有了?;厮〉男^(qū)路上,我們一起去涼菜店買夫妻肺片、豬耳朵,到水果攤稱上兩斤時令水果,路過小超市順帶買兩包瓜子和一大瓶冰可樂,方便晚上看視頻。到了他家,發(fā)現(xiàn)高高在我來之前已經(jīng)把飯燜好了,玉米排骨湯也熬得差不多了。一開始我想著搭把手,但高高不讓,“你就踏踏實實地追你的劇?!蔽乙矟u漸適應(yīng)做一個甩手掌柜,一手摟著我們一起養(yǎng)的小黑貓珍珠,一手拿起瓜子一粒粒嗑著。他炒完菜了,才從廚房探頭出來說:“幫我端下菜。”我這才懶懶地起身過去幫忙。

    高高這個房子不大,四十多平,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還有一個跟客廳相連的小陽臺,種滿了植物。他喜歡一邊澆水一邊跟我說:“這是銀邊繡球,這個呢是龜背竹,你看看這個葉片是不是很好玩?這個叫清香木,那個是花葉蠅子草……”從陽臺望出去是鐵路,房子不隔音,時常能聽到火車開過去的震動聲。有時候,高高會拿出兩罐冰鎮(zhèn)啤酒,我們一人一罐,坐在陽臺上,晚風(fēng)吹過來,也不必說話,就這么看著車來車去,緊接著樓輕微地震動一下,仿佛在召喚著我們也要去遠(yuǎn)方。

    我們的確想去很多地方,在陽臺上的那些夜晚,我們說好要去很多地方。泰山、蘇州、廈門、東京、巴黎、清邁、奧克蘭、紐約、波士頓、青陽山……“那些地方我們短時間內(nèi)去不了,青陽山離我們這么近,我們倒是可以去一趟。聽說那里的青陽寺求簽很靈的。”高高說。說走就走,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往青陽山奔去。他那天穿的就是我現(xiàn)在手上拿的這件夾克衫。我們是坐大巴去的,一開始還好,有說有笑的,到了半途,他看了一眼手機(jī)上的微信,臉色隨即不好了。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把手機(jī)塞到了口袋里。過一會兒,手機(jī)鈴聲響起,他再次拿出手機(jī),臉色更難看了。我再次問他怎么了,他還是說沒事,然后把手機(jī)扔到背包里。后面我再跟他說話,他盡量地回應(yīng)我?guī)讉€字,但顯然興致不高,我也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到了景區(qū)門口,高高悶頭要往前面走,我拽住他,提議來個合影留念。拍照時我讓他笑笑,不要繃著,他勉強(qiáng)咧嘴笑了一下,隨即又垮下臉。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事情惹他生氣了,還是工作上上司責(zé)難了他,總之進(jìn)了景區(qū)后兩邊的風(fēng)景他都沒有看一眼,一個勁兒地往前走。我喊他,他停下,等我趕上,他又徑直往前走??斓角嚓柖U寺時,他站在我們剛才路過的那個“上山由此去”的牌子那里與人通電話。因為隔得遠(yuǎn),又加上他在說他們老家的方言,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光看激動的手勢和擰在一起的臉部表情,我知道他正在跟電話那頭的人在吵架。我慢慢靠近他時,他忽然身體立直,掛了電話,臉上恢復(fù)成平靜的表情。等我站在對面時,他說:“很抱歉,我得回去了?!蔽覇枮槭裁?,他回:“我媽過來了?!币粫r間我呆住了,“啊……那我們回吧?!闭f著我剛要轉(zhuǎn)身,高高拉住我:“你繼續(xù)往山上走。我自己回去就行。”

    終究還是我們一起回的,高高沒有拗過我。坐在回去的大巴上,高高沉默地看向窗外,他很少講自己的家事,我只知道他是在單親家庭長大,他爸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是他媽媽帶大他的。車子進(jìn)了市區(qū),我開始有點緊張起來。高高媽并不知道我的存在,為此我跟高高發(fā)過脾氣的。我一戀愛,第一時間告訴我的爸媽,他們還在視頻里跟高高打過招呼。而高高這邊,我始終感受不到他家人的存在,他也從未主動提及過。待會兒就要見到高高媽了,我穿成現(xiàn)在這樣可以嗎?她是什么性格,容易交流嗎?我是不是要準(zhǔn)備一點見面禮?這些疑問我都需要拋向高高,而他一直冷著臉,渾身散發(fā)出“不要跟我說話”的氣息。我只能生悶氣??斓降罔F口時,他忽然開口說話了:“麥麥,你今天先回去吧。我這邊的事情有點復(fù)雜了,等我處理好了再跟你說,好不好?”我一時間松了一口氣,同時又莫名地有點失落。沒等我回話,他推我,“你快下!車子要開過去了?!蔽一艁y地背起包跑下去。我再一次轉(zhuǎn)了多趟地鐵回到自己住處,給他發(fā)了條微信報了平安,他沒有回我。

    第一天。第二天。無論我發(fā)多少微信,都沒有一個字回過來。打電話、打視頻,都沒有人接。我著實生氣了。既然他這樣不理我,那我何苦去理他呢?第三天,我忍住沒有聯(lián)系他。第四天,坐在地鐵上回家時無聊刷手機(jī)刷到一些入室偷竊的短視頻,心猛地揪緊,“他不會出什么事情吧?”車禍?搶劫?生病?各種不祥的猜想同時涌上心頭。嘗試打他電話,已經(jīng)是關(guān)機(jī)狀態(tài)了?,F(xiàn)在能做的就是直接奔他家去,反正我有鑰匙。一番折騰到了他家樓下,抬頭看去,每家每戶都亮著燈,唯獨他家是黑的,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他家門口,掏出鑰匙,就已經(jīng)聽到了珍珠的叫喚聲,一推開門,珍珠迫不及待地蹭著我的腳。我一看就知道它肯定是餓了。開燈后,給貓糧盆倒了貓糧,珍珠早已等不及了,埋頭吃了起來,也不知道是餓了幾天。我叫了幾聲“高高”,沒有任何回應(yīng)??蛷d、廚房、陽臺一如既往地干凈,等我推開臥室門,一打開燈,隨即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嚇得我叫了起來:“誰?”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我一看,是高高。他一臉胡子拉碴,嘴唇起皮,頭發(fā)蓬亂得不成樣子。我忙過去問他怎么了,他啞著聲音說:“關(guān)燈?!?/p>

    雖然拉上了窗簾,屋外路邊的燈光還是能隱隱地透過來。我躺了下來,他伸手把我手搭在他的腰上,我明白他的意思,隨即抱緊貼著他?;疖囘^去了三趟,屋子也輕微地震動了三次。一路上的火急火燎,此刻都消散了。珍珠吃飽喝足后,也進(jìn)了房間跳上來,盤在我們的頭頂。不知躺了多久,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高高慢慢起身說:“你餓了吧?”我“嗯”了一聲,他往床邊挪去,“我去做飯。”我拉住他,“我去吧。”高高拍拍我的臉,起身出了臥室。我繼續(xù)躺在床上,珍珠挪到我的手邊,我一邊摸著它的頭一邊聽著火車開過。兩大碗陽春面,我和高高一人一碗,通通都吃完,連湯都不剩。收拾完后,我們一起追劇。該笑的地方他會笑,無聊的地方他也會打呵欠,一切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模樣,可是失聯(lián)的這幾天他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每當(dāng)我提出這個問題,他都躲避了過去,要么說去上廁所,要么就是叫珍珠別亂跑。我也就明白了他不想說。這個我認(rèn)為熟得不能再熟的男人,還有一個我完全進(jìn)不去的陌生世界。對此,我暫時毫無辦法。

    必須說,這件事給我?guī)砹瞬恍〉年幱啊5诙焓侵芪?,我趕回去上班,在地鐵上我給他發(fā)了微信,“你以后不許這樣無緣無故地消失。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要跟我說。你要答應(yīng)我?!彼芸炀突貜?fù)了我,“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這樣了。”當(dāng)晚,他來到公司樓下等我,我問他怎么過來了,他笑笑說:“今天就別再跑那么遠(yuǎn)了,怪累的?!蔽覀円黄鹑ッ朗骋粭l街吃了烤魚,又去看了一場電影,晚上就到我的租房睡。到了半夜,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我起來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咕噥道:“有件事想跟你說?!蔽议_了臺燈坐了起來,他也坐了起來,“我要不搬過來住吧?或者我們再一起在市區(qū)另外租個單間?!蔽覇枺骸澳悴蛔∽约杭伊??”他沉默了片刻,才說:“那不是我家?!币娢衣冻鲇牣惖纳袂?,他聲音小小地解釋道:“那是我媽在我讀大學(xué)時就給我買好的房子,她出的錢,所以那是她的房子?!蔽乙粫r間有點糊涂,“既然是給你買的,不就是你的房子么?”他略顯煩躁地皺了皺眉頭,“我不想住那里了。我想搬出來。”我接著問:“可是你要是住我這里,上班就遠(yuǎn)了呀?!彼上聛?,“我一周沒去上班,他們也聯(lián)系不上我,已經(jīng)把我辭退了。”

    很快,他就回去收拾好東西搬了過來,連帶珍珠也一并帶來。我的房間太小了,我的東西,加上他的東西,沒辦法住得舒坦,又加上其他室友對我們養(yǎng)貓的事情不是很歡迎。高高又另外在離我公司更近的地方整租了一個房子,搬家,搞清潔,安熱水器,購買書架,添置鍋碗瓢盆,全是他一個人搞定的。搬過去后,每天他都早起做好早餐,中午做好一桌子菜等我,晚上更豐盛,他總是能掐好點等我一進(jìn)門就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我喜歡看他系著奶黃色卡通圍裙在廚房里忙活的場景,喜歡燈光落在他濃密的頭發(fā)上,喜歡他端菜時眉開眼笑的模樣。我對我們的未來生活有了切實的向往。有時候我加班到很晚,他會帶夜宵過來給我吃,還會細(xì)心地給跟我一起加班的組員帶來點心。等我忙完下樓,我會習(xí)慣性地?fù)е氖直垩刂舆叢降缆赝依镒呷ァ?/p>

    他沒有急著找工作,我出門上班時,他就在家里看書,接一些寫稿子的碎活。有一次下午三點多我發(fā)現(xiàn)有一份要緊的文件放在家里了,本來想讓他送過來一下,又擔(dān)心打擾他寫稿,便自己跑回去了。一開門就嚇一跳,他站在鞋架面前發(fā)呆,我問他怎么了,他抬頭見是我,慢慢地說:“我想下去買菜?!蔽矣謫枺骸澳悄阍趺床淮┬??”他轉(zhuǎn)身往客廳走,“我不去了。冰箱里還有菜?!币娝裆绯5刈陔娔X前面又開始寫稿,我雖然有點說不出來哪里有點不對勁,可還是上班開會要緊,就匆匆離開了。另一次是公司團(tuán)建結(jié)束,我提前回家,飯桌上有剝了一半的豌豆,地面上的快遞盒也罕見地沒有收拾起來,手機(jī)躺在地上,我撿起來一看,手機(jī)屏幕已經(jīng)裂開了。我叫他,沒有回應(yīng)。去推臥室房門,已經(jīng)反鎖。我擔(dān)心得喉嚨發(fā)緊,大聲叫他,還是沒有回應(yīng)。沒辦法,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把門撞開,由于窗簾拉上了,室內(nèi)一片黑,床上沒有他,我又推開衣櫥門,還是沒有,結(jié)果在床與窗戶之間狹小的空地上發(fā)現(xiàn)他躺在那里。我把窗簾拉開,陽光猛烈地涌進(jìn)來,我打量他全身,沒有受傷的痕跡,呼吸也是正常的,這才松了一口氣。我拉起他,他睜開眼,紅腫腫的,愣愣地看我半天才回過神來,勉強(qiáng)地笑了一下:“回來了?”接著又陷入呆滯的狀態(tài)中。

    如果我沒有這兩次的突然回家,那我對高高的印象就是那個下班后等我回家的賢良男朋友,溫柔體貼,陽光開朗,而對他另外一面毫無察覺。我甚至覺得他一直一個人在對抗著什么,為了不讓我擔(dān)心,他從不告訴我??晌沂撬钣H的那個人,如果不把他從那個看起來很可怕的世界拽回來,我就會失去他。我沒有辦法想象沒有他,我該如何度過未來的日子。在我的強(qiáng)烈要求下,他才很不情愿地跟我去了安定醫(yī)院。等叫號時,他突然站起往外走,我拉住他,他叫道:“我沒?。∥抑牢业脑?!”任我如何勸說,他都不愿再返回醫(yī)院。回去的路上,我問他:“是什么原因,你可以跟我說嗎?”他頭側(cè)向一邊,不看我,“說了也沒用。你們幫不了我?!蔽冶弧澳銈儭边@個詞刺激到了,氣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冷冷地繃著臉,沒有像以前那樣在我生氣時抱我的動作。我們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家,他又一次恢復(fù)到我熟悉的那個高高,系了圍裙,開火做飯,仿佛之前的不愉快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9期

    【作者簡介:鄧安慶,生于1984年,湖北武穴人,畢業(yè)于襄樊學(xué)院;曾在《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讀庫》等刊發(fā)表作品,著有《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我認(rèn)識了一個索馬里海盜》《天邊一星子》《永隔一江水》等書,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意、西班牙、丹麥等多種語言;現(xiàn)居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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