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破圈的潛臺詞
文學破圈,任何時代都可能面對的話題
純文學破圈、出圈的話題由來已久,之所以如此,大概因為這一話題表達了人們對文學內部生產固化僵化的焦慮和文學外部傳播深度廣度的渴望。
這種焦慮和渴望,幾乎貫穿了文學活動——構思、寫作、發表、評價、傳播——的全過程。如果再細想一下,這兩個問題——破文學的藝術之圈與破文學的傳播之圈——似乎如幽靈一般盤桓在現代中國文學百年的縱深之處。比如,五四前后的“文學改良”“文學革命”破的是文學的“媚雅”之圈,強調文學的大眾化和啟蒙意識;《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破的是文藝脫離群眾之圈,強調文學的民族化和群眾化;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先鋒文學破的是小說技藝形式單一的圈,解放了作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新時代的文藝工作強調破圈,目的是推動文學從高原邁向高峰、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等等。
故而,從本質上說,文學破圈是文學在任何時代都可能面對的話題,換句話說,文學在各個時代的存續和發展過程中勢必會遭遇“圈子之困”,文學破圈是對“圈子之困”的某種反思和突圍,也是文學之樹常青的“法寶”。
我們今日重提這一話題,蓋因時代巨變、媒介革新、文化轉型給文學這門古老行當的承續和發展帶來了新的焦慮和渴望。“和物體相依為命的時代過渡到和信息相依為命的時代”(韓炳哲語),信息巨大的增量和流量讓文學的信息(知識、見識和精神)傳遞本質在這個時代顯得貧乏,文學的想象力日漸落后于火熱的現實。從紙質媒介過渡到數字媒介,傳統文學在文字和紙張之間建立起的親密無間的二維關系被多維的數字媒介弄得有些黯淡無色,純文學讀者銳減。文字系統所創造的文化正逐漸被人工智能系統所創造的文化侵蝕,由媒介平臺的模型和代碼系統構造的“真實世界”正在挑戰文學所虛構和描摹的真實世界。與流行的社交平臺及短視頻相比,今天的純文學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時代文化的建構呢?新時代的諸多變化,似乎讓純文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圈子之困”,如何破圈?——這一問題順勢而來,不得不去面對。
文學破圈是一個多維度的立體話題,因為文學之圈,圈圈相套,要破壁的不是單一的圈,它更似一個文學的系統工程,牽一發而動全身,破一圈不足以鑄造新文學。
如果我們將這一復雜圈子剖裂開來,文學破圈、出圈至少包含這樣幾方面:
一、從作者角度說,要破寫作內部的藝術和技術之圈。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我們所處的中國社會建設的新時代,一位寫作者能在多大程度上把握時代本質和潮流,能多深刻地洞察人性的深度,能多敏銳地感覺和直覺現實中的人和事,當然還有多大的藝術想象力和藝術轉化能力,將決定一個寫作者能否突破舊有的寫作經驗形成的技術和藝術上的圈套,能否在自己的時代脫穎而出。
二、從出版者角度說,期刊出版和出版社出版構成文學出版的兩大傳統陣營。與網絡平臺推送作品的便捷相比,它們在保持文學作品的水準尊嚴和盡可能擴大傳播范圍間苦苦支撐,它們要使最好的作品得以最大范圍地傳播。諸多文學期刊和出版社想盡各種招兒,加強編輯策劃,在傳播上動用網絡上的各種熱門平臺“廣而告之”。
三、從讀者角度說,純文學要破的是市場之圈、社會影響力之圈。爭取更多的讀者,盡可能地被市場接受,意味著純文學社會影響力的實現,但對新一輩的“網生代”讀者來說,網絡文學培養的審美習慣和閱讀習慣與純文學有明顯差異,這個圈如何突破,成為時代課題。
四、從評論者角度說,文學破圈要破的是建立文學評論與讀者、作者之間的信任感和權威性。“學院批評”的親和力和“媒介批評”的非功利性亟須建設起來。
文學破圈、出圈,破的是自我的藩籬,出的是逼仄的傳播空間,目的是讓一個時代的文學走進更多人的內心。
文學破圈的那只利劍,是打造精品力作
“文學已死”“小說已死”的論調,時不時冒出來。但我們知道,文學不會死、小說不會死,死掉的是無生命力的、被讀者拋棄的文學、小說。一位寫作者的破圈行為當從擁有破圈意識開始,不斷思考并付諸實踐,突破寫作上固化和僵化的路徑。
為了與網絡時代五花八門的新奇異信息爭奪讀者的注意力,美國編劇詹姆斯·弗雷提出過一個概念,叫“勁爆小說”。他在《讓勁爆小說飛起來》一書中描繪了“勁爆小說”的基本元素:它有強大的吸引力,故事富有戲劇性;它觸動讀者的身心,感人或者令人愉悅;它道出人類社會重要的東西,或明或暗;它的表達簡潔、準確和美。弗雷把“強大的吸引力”置于“勁爆小說”的首位,實際上是在破除舊有小說以及舊有的小說理念那種繁復、冗長、乏味之圈,但又不失小說追求的精神高度以及美感。
或許,那種因為思想性、藝術性兼具而產生強大吸引力的“勁爆作品”,會成為我們純文學在網絡時代開辟新疆域的有效“武器”,成為文學破圈的那只利劍。“勁爆作品”從哪里來呢?這需要我們深刻把握中國當代文學的新路向。不可否認,中國當代文學正在進入一個全新時代,它與過去的文學有了一些明顯的差異。小說家畢飛宇認為:“新一代的作家、新一代的寫作者,他們有自己的思維方式,他們看世界的方式,他們的審美需要,跟我們過去的文學序列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新路向“新”在哪里?“新”在變化之中:文學觀念在變化——探求一種經典文學與通俗文學的中間道路;寫作主體在變化——“作家”這一職業開始泛化和非專業化,寫作者人數大量增長;文學形態在變化——新舊媒體在交融,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界限在消失,科技因素對文學影響越來越大。
文學破圈有賴于應和文學發展路向上的“新”,新即變化,與過去文學序列所發生的變化,應和這種變化實際上是為寫作確立新的宏觀方向。舊有的寫作思維方式和表達模式,該舍棄的便舍棄,該調整的便調整。從文學內部來講,如何有效處理新經驗,成為這個時代文學寫作的最大難處。本雅明認為經驗的貶值給小說帶來了危機。這個觀點其實包含兩層意思:一是經驗的泛濫侵占了小說的自有空間,小說的娛樂功能和知識功能弱化;二是小說對經驗的處理呈現出麻木性和無力感,在龐大的經驗面前有些手足無措。那些偉大的作品啟示我們,對現實和經驗的沉淀和提煉,是抵達真實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有效方法。作家要透過新經驗,洞察和概括一個時代,參與時代精神的建構。無論我們時代的現實和經驗多么龐雜,去寫那些與精神建構密切相關的現實和經驗——哪怕它們十分微小,也是值得的。如果那些現實和經驗與精神建構無關,即使它們再高大,也是不值得去寫的。
在今天的現實之下,是與“舊”告別——舊的鄉村、舊的居所、逝去的故人;是與“新”相遇——新的城市、新的居所、新的旁人。這種告別與相遇的變化對個體生命的意義,便構成了文學的價值,也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意義。
文學在藝術和技術上的破圈,除了去擁抱這種“新”,還要質疑某種“舊”。比如,舊有的長篇小說文體是否還能適應今天的時代?它如何才能囊括當下龐大而復雜的物質現實和精神現實?這個時代的表達或許需要一種創新的長篇文體,而這種文體正在醞釀之中。我們的文學變遷軌跡已經見證過史詩和戲劇的衰落,或許它正在見證長篇小說的某種變異。比如網絡小說已經出現了字數超過千萬的超級篇幅。那么,如何理解這種篇幅的延長?德國漢學家顧彬明確表示:“長篇小說的時代過去了,應該回到中短篇小說”,“集中于一個人的靈魂”。他的理由是,長篇小說是一種對整體的渴望,而現代性之一,是全體的丟失、中心的損失。英國評論家詹姆斯·伍德奉勸那些作者不要再野心勃勃地試圖向讀者展示“世界是如何運轉的”,他們應該把精力放在描述“一個人對一件事的感受”上。這兩位評論家只是預言托爾斯泰式的那種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在今天的失效,但他們并沒有提出新的解決方式。“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于后世者。”在這個節骨點上,時代之大作或許會與一種新的表達模式共同誕生。
文學破圈,需打通純文學與市場的邊界
作家佘江濤說過一段讓寫作者共情的話:“從事文學創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有巨大的心力和必需的物力,網上許多人似乎都能寫,都在寫,閱讀的流量壓力遠遠超過以往,沒有被知曉就被遺忘的孤獨感一直會伴隨著線上、尤其是線下的許多作家。我雖然至今都懷有擁抱文學的幻想,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直徘徊不前,明年不進入就徹底退卻了。”
“沒有被知曉就被遺忘的孤獨感”——宛如寫作者內心的“魔鬼”,它隨時都會吞噬掉寫作者的信心,讓寫作行為難以為繼。我們不禁會問,在今天這個處處充滿吸引和誘惑的時代,對文學懷抱的理想和幻想在這種“孤獨感”中究竟能支撐多久?佘江濤給出的答案是:明年,“一直徘徊不前,明年不進入就徹底退卻了”。
這當然是一個感傷的答案。所以,盡快被行業圈內知曉,將是繼續寫作的一大動力。這是文學破傳播之圈的第一步——在圈內獲得認可和名聲。不過行內人都知道,這何其難也!要么在文體探索上作出貢獻,要么寫出了個性十足且保持藝術水準的作品,要么作品在受人尊敬的評論家和作家那里得到贊許,要么頻繁獲獎尤其獲得國家級大獎,你才有可能被圈內同行知曉。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約1980年代到2010年代——作家的圈內名聲大多來自文學刊物,名刊連續推出一個作家的作品,這個作家很快就被同行知曉了。但近十年來,這一局面正在改變,刊物很難再讓一個作家一舉成名圈內知。一個作家在圈內獲得認可或被熟知,靠單一的渠道已經很難達成,期刊的展示、網絡的點擊率和好評率、文學大家的舉薦、各類獎項的加持,多方面合力方能讓一個寫作者在獲得圈內名聲中建立起寫作的信心和并不豐厚的成就感。近幾年在圈內獲得名聲的福建作家陳春成,大致走的這條路子。
文學的傳播是件很玄妙的事兒,圈內知名度并不代表市場認可度,有的作家名聲很大,但書籍銷量不大。可以說,圈內知名度只是破了文學傳播之圈的一個內圈,它的外面還有一個巨大的圈——讀者閱讀市場。打通純文學與閱讀市場的邊界,才是破文學傳播之圈的美麗目標。
當代文壇近幾年最引人注目的風景,當數“新東北作家群”的出現。“新東北作家群”在文學與市場間的成功突圍,被媒體稱為“真正打通純文學與市場的邊界,在文學與社會兩個層面獲得影響力”。他們的破圈之路,可以簡化為名刊認可、網絡媒體推波助瀾、影視改編加持,他們的聲名和作品走向了更廣闊空間。
既保持純文學品質,又獲得市場傳播的認可,這是當下純文學破圈的價值追求。不過,在文學品質與大市場之間,我更欣賞馬爾克斯的態度。據說當年馬爾克斯看到自己的《百年孤獨》在地鐵口像熱狗一樣受歡迎、大賣時,他說了一句話:“我的小說不應該有這么多讀者。”哈哈,這可能是馬爾克斯面對作品破圈時的一次“凡爾賽”吧。
詩人湯養宗說:“文學是我投入時間和精力最多的事業,也是最難成功的事業。”如果文學破圈算是某種成功的話,那它實在太難了。當然,或許正因為難,文學才有如此的魅力和吸引力吧。
(作者系《福建文學》常務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