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小英:關于“廬隱”筆名的幾種逸想
在“福州三大才女”中,林徽因、冰心有很多引人羨慕之處。廬隱呢?幼時灰暗,青春忤逆,婚姻多舛,難產而夭。不會有人想要這樣的人生吧?
廬隱(1898—1934)
廬隱是一個孤獨、典型的個人奮斗式的女作家。文學的天賦拯救了她,寫作成為了她的生命形態,在一次次書寫中,療傷自救;在一次次書寫中,確立未來的方向。當女性,尤其是女作家到了一定年齡,可能會清醒地認識到,廬隱也許才是離我們最近、不甘命運擺布、盡力呼吸者的一面鏡子。
廬隱(1898-1934)原名黃淑儀,學名黃英。將“廬隱”作為筆名,有何深意?作家的筆名,往往隱藏著內心世界,是以自我作為創作對象的一部作品。探究“廬隱”二字,或許是理解這位女作家的一把鑰匙。
一、關于“廬”
第一種解釋:生存處境的穹廬。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廬隱的生存處境,尤其是故鄉的穹廬盛滿了痛苦與矛盾,那里有被放棄被忽視的最早記憶,那里定型了她以后生活與寫作的基本色調。
廬隱本是福州閩侯縣南嶼鄉一個官宦之家的女兒,上有三個哥哥。她出生時偏巧外祖母去世,母親視其為災星,便丟給奶媽帶大。兩歲時,她全身生疥瘡,三歲還不會走路、說話,得了重病后,被奶媽帶至鄉下,但僥幸活了下來了。父親赴任湖南零陵知縣,在船上,竟將哭鬧的她拋入河中,幸被隨從救起。這樣的童年記述在廬隱的自傳里很詳盡,也多次在她的小說中呈現過,這是不斷被她摩挲的人生起點。
六歲時,父親病逝,全家投奔北京的舅父。她九歲被送到教會學校寄宿,因腳生瘡差點致殘,還因肺管破裂吐血不止。終于憑借她的用功和天賦,考上高小和師范預科,才被人刮目相看。尤其十三歲時考入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廬隱性情為之一變,“走路時跳跳蹦蹦,永遠帶著孩子的高興。談笑時氣高聲朗,隔了幾間房子,還可以聽見”(蘇雪林語)。這個時候的她開始熱心社會活動。
但是,故鄉的穹廬,依然隱喻著她的悲哀與苦痛。她再次回福州是成年之后。廬隱取消與初戀的訂婚,要嫁給有婦之夫,母親受不了別人的嘲諷而一病不起。廬隱趕回福州時,母親已去世。
她仍是執意要嫁郭夢良,第二年又回福州。此次他們同回故鄉探親,感受卻很糟糕。廬隱寫信給好友程俊英:“應郭父母之命,回鄉探親,備嘗奚落之苦,而郭處之泰然。俊英,此豈理想主義者之過乎!”沒想到三年后,廬隱再返福州,竟是為郭扶柩回鄉。這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到故鄉。郭夢良病逝,留下二十七歲的廬隱和十個月大的女兒。
此時的故鄉,帶給她的是無盡悲慟、迷茫和煩厭。《寄燕北故人》寫道:“我伴送涵(代指郭)的靈柩回鄉嗎?那時我滿想將我的未來命運,整個的埋沒于閉塞的故鄉,權當歸真的墟墓吧!但是當我所乘的輪船才到故鄉的海岸時,已經給我一個可怕的暗示——一片寒光,深籠碧水。四顧不禁毛發為之悚栗,滿不是我意想中足以和暖我戰懼靈魂的故鄉。”“到家門時,更是凄冷鬼境,非復人問。唉!那高舉的喪幡,沉沉的白幔,正同五年前我奔母親喪時的一樣刺心傷神。——不過幾年之間,我卻兩度受造物者的宰割。哎!雨打風摧,更經得幾番磨折!——再加著故鄉中的俚俗困人,我究竟不過住了半年,又離開故鄉了——正是誰念客身輕似葉,千里飄零!”
小說《公事房》寫福州,她以文狷的口吻對榕生說:“說起來真罪過,我對于故鄉不只不眷戀,我還有幾分慊恨呢!”廬隱后來曾說過一段話:“按說北京是我第二故鄉,我七八歲的時候,就和它相親相近,直到我離開它,其間差不多十八九年,它使我發生對它的好感,實遠勝我發源地的故鄉。”這種比較有失公允。故鄉承載了她的很多不幸,對這里的怨憤,就是對命運的宣泄與控訴。故鄉是父母之邦,她對父母永遠無法宣之于口的委屈、憤懣、茫然,通過對故鄉直率的抱怨,有可能在曲折地釋放出來。以心理學來講,這也是一種親近的渴求與愛的表達。
但是顯然,廬隱這般激烈地表達,令故鄉有些無所適從。廬隱是“福州三才女”中,成人后在福州待的時間最長的,她甚至在郭去世后打算在這里生活,還找了一份教職。但是在今天的這座城市,相較于溫暖的冰心、清婉的林徽因,狷烈的廬隱是有些被隱沒的。但可能還是她的生命太短暫了。三十六載匆匆過,還沒來得及與人生的很多事情和解,甚至還沒來得及真正長大。
她是會改變的,就像后來移住鼓嶺,心情完全不同:“欣悅自不待說”,“透明的溪水,照見我靈海的潮汐,使我從新認識我自己”;她感覺“幸運”,“使我詛咒人生之余,不免自慚,甚至懺悔,原來上帝所給予人們的宇宙,正不是人們熙攘奔波的所在”。
不過這樣的快樂很短暫。廬隱對包圍她的穹廬,總體還是:“無情的世界誠然厭棄了我,然而我也同樣的憎厭世界呵!”
第二種解釋:女作家的精廬。
1921年2月,廬隱的筆名第一次出現在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上,發表小說處女作《一個著作家》,也預示要以著作家為身份目標。事實上她做到了,此后廬隱一共創作了八十個中短篇及四部長篇,是五四女作家中的第一高產作家。
廬隱一直渴望有座屬于自己的房間,那代表著女性解放的第一步,代表著知識女性的獨立自由,代表著書寫成為一種生活方式被真正肯定。小說《海濱故人》中,露莎(廬隱的化身)寫給女友云青的信中對“理想生活”的描述是:“海邊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戶,寫偉大的作品……”,并說:“終相得一佳地,左繞白玉之洞,右臨清溪之流,中構小屋數間,足為吾輩退休之所。”在書信體《囈語》中也寫道:“在我希冀中,只望于海濱遼闊之地,得一傍崖繞溪之區,建兩三間茅廬,極自然之趣。”
廬隱的故事世界中僅有的幾個溫馨、安詳的時刻,也都是在“梅窠”或“吾廬”中度過的。在女作家幻想的房間里,作伴的是知己女友,這是五四時期特有的姐妹同盟關系,出走的“娜拉們”面臨的情智沖突。廬隱在《何處是歸程》中這樣感慨:“結婚的結果是把他和她從天上摔到人間,結婚不好,不結婚也不好,歧路紛出,到底何處是歸程啊?”
女作家面臨的最大困境是獨立人格與家庭婚戀的矛盾,一個不受打擾的自我空間,這是本能的追求。廬隱尤其需要,除了著寫,她一無所有,無人給予她任何支撐。她是靠書寫成為廬隱的。
廬隱的精廬之夢終究是破滅了。兩度婚姻,都免不了陷入世俗生活的泥淖。她說:“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類。”《海濱故人》結尾寫道:秋天的時候,女友們到舊游的海濱,果然看見露沙留下一所很精致的房子,只是屋邇人遠,“留下這所房子任人憑吊,也就太覺多事了”。
廬隱在三十四歲左右作自傳,說:“假使我能活六十歲的話,我未來的生命還有二十六七年呢!這二十六七年中我應該怎樣呢?……我愿將我全生命供獻于文藝,我愿我六十歲作自傳的時候,已經有一二本成功的杰作,那么我就在眾人贊嘆的聲中,含笑長逝吧!”這個六十歲計劃永遠無法實現,它也像是一所空房子,在歷史的天空中發出空洞的回響。
第三種解釋:不識真面目的廬山。
與隱去真面目的廬山相比,廬隱的蘊含則復雜得多:有不愿意示人的孤傲,有天下無人識的落寞,有對別人認識能力的懷疑,也有一種大隱于市的自足。
茅盾說:“廬隱與‘五四’運動,有血統關系。她是被‘五四’的怒潮從封建的氛圍中掀起來的,覺醒了的一個女性。廬隱,她是‘五四’的產兒。”廬隱是第一批覺醒的女性,行事與思想在當時被人認為過激、莽撞,尤其是三段婚戀史讓人無法理解。
家人要解除她與林鴻俊的“娃娃親”,她反而堅持與之訂婚;當覺得兩人價值觀不同后,她又主動解除婚約。隨后公然與有婦之夫郭夢良相戀;郭家中有包辦的妻子,為不忤逆父意,郭不愿離婚,他們以“同室”之名結為伉儷,受人恥笑。新寡不久,又與小九歲的文學新人李唯建結婚,再次遭人指責、嘲笑。
在世人眼里的廬隱叛逆不羈,喜歡“叫板”。她說:“生命是我自己的,我憑我的高興去處置它,誰管得著。”但一意孤行反而暴露她的迷茫。在《亡命》里她說,“在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我猜不透人類的心;我所想望的光明,永遠只是我自己的想望,不能在第二個人心里掘出和我同樣的想望。”潛臺詞是無人懂她。
或許母親與家庭早年的“拋棄”,讓她一生陷在叛逆期。她從未正面寫過“五四狂飆”,按說這是不可思議的。很可能她本就是天生的叛逆者,天生的“五四者”,這種不畏世俗的勇氣與信念,本身就是五四精神內核的一部分。生逢其時,她的青春叛逆正好與五四青春叛逆合成一股。如果沒有五四浪潮,她性格可能依然如此,當然結果可能更為慘烈。
說來奇怪,廬隱的生日恰巧是5月4日,去世之日也是5月(5月13日)。廬隱果真是五四的產兒,不僅生祭日如斯,而且生命歷程正合生于五四時代的黎明,死于五四時代的黃昏。
愛情唯有困難,才能彰顯可貴。廬隱其實并不害怕別人的不解。她接納林鴻俊(與之訂婚)和李唯建,有一點很重要,就是他們的身世激發了廬隱強烈的同情。林鴻俊幼年喪母青年喪父;李唯建童年與成長經歷也很不幸,這些都讓有相似痛苦的廬隱產生共鳴。而對于郭夢良,雖然已婚,可身上有她所崇拜的地方,那是她彼時的“希望”與“倚賴”。廬隱在情感選擇上看似隨意沖動,其實特別真誠,甚至到了天真的程度。她的這些選擇與思想,換到今天,就是平常之事。從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她在情感上是脆弱的,只要得到一點兒認可和共鳴,就容易陷進情網。
廬隱的真面目是什么,恐怕連她自己一時都不能明白,真的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二、關于“隱”
第一種解釋:問黃英,“偕誰隱”。
黃英是菊花的一種。廬隱曾經與友人到中央公園賞菊,見黃英,寫下詩:黃英呵!/誰和你曾相識?/清照拿你比人瘦,/淵明引你為和音;/黛玉曾問你“偕誰隱”?/但是誰知你的真性情?/年年中央公園里/誰曾給你個“的評”?/你的貌藐小;/你的形冷清;/你的心包括萬物;/你的情溫存樂生,/“物相即我相”!/真純潔的天然差是你的知音!菊,不為世俗鬧,寧做清藐孤,被稱為花中隱士,這是廬隱的“自況詩”。
黃英在百花中是不起眼的,正如廬隱之人。蘇雪林回憶廬隱說:“似乎不怎樣動人,身材短小,臉孔瘦而且黃,而且身在客中,常有抑郁無歡之色,與我們談話時態度也很拘束。”同窗程俊英也說,她身材短小,面容黃瘦,以至于讓人不禁產生莫名的“身世飄零”之感。
廬隱在短篇小說《藍田的懺悔錄》中,對藍田外表幾乎是自照鏡子寫的:“實話說,若講起‘漂亮’兩個字她真輪不到。她長方形的臉蛋,一對疏眉倒還不錯,不過太闊而且松散了,有些像參差不齊的掃帚。眼睛很夠大的,不過眼珠嫌過分的突出,結果有點仿佛金魚的眼睛。鼻子呢,是扁平的,嘴倒是四方海口,是個古英雄的好嘴臉,然而長在女性的臉上,至少要損去許多嫣然的豐韻。說到身材姿態,雖沒有多大毛病,可是也沒有多少出色的地方。倒是性子是極誠實而懇切的,若果和她交久了的人,無論誰都能因她的內質的璞美而忘記她外表的不大雅觀。”
這段描寫費了不少筆墨,雖有自我解嘲的意味,但更多的還是一種辯解與提醒,讓人看到她內質的璞美。
第二種解釋:隱身于作品的人。
廬隱隱身于作品,沒有秘密。茅盾說:“廬隱很天真地把她的‘心’給我們看。”
小說處女作《一個著作家》用廬隱筆名,這時的“隱”實在是欲蓋彌彰,寫的雖不是自己,但也暴露了平生志向。正如自傳小說《海濱故人》寫道:“有幾個刻薄的同學給她起個綽號,叫‘著作家’,她每逢聽見人們嘲笑她的時候,只是微笑說:‘算了吧!著作家談何容易?’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的跑到圖書館去了。”
她為自己的人生設計了“三窟”:教師、作家、主婦。作品幾乎等同“她的供狀”,比如《一個著作家》《一個病人》《一個女教員》《一個情婦的日志》,從篇名看就很直白地記錄了她的某些經歷。廬隱說:“我是一個心里藏不下絲毫渣滓的人。”值得一提的是,廬隱寫過多篇文學理論性文章,如《小說的小經驗》《著作家應有的修養》《我的創作經驗》《研究文學的方法》《文學家的使命》等,是一個對待創作慎重的人。
寫自己的作家,命運有時是會被自己“寫”成的,兩者冥冥之中仿佛有關聯。廬隱的作品有大量的死亡與悲哀,幾乎預示或演示了她自身的早亡與悲涼。就像《歸雁》中寫道:“我造成我自己為一首哀艷的詩歌,我造成我自己為一出悲劇中的主人。”
“生死觀”是廬隱人生很大的課題,也是她創作很大的母題。一出生就是外祖母死亡,這個死亡對她一生又產生極大影響。生與死就這樣鉸鏈在一起。是死亡開啟了廬隱的命運,怎么能讓她不時時畏懼與警惕?所以,不難理解她的作品充滿了死亡的宿命氣息。
我們首先經歷的是他人的死亡,然后才能意識到自身的死亡。對廬隱來說,母親的離世,郭夢良的病逝,好友石評梅愛人高君宇的“殉情”,直至石評梅的病逝,對她都是強烈的沖擊,但是她又將之內化為一種命運的必然。死,成為肯定生命、肯定愛情的一種方式,成為超常的人生詩意。曾有一段時間,她與石評梅每周日都會去陶然亭,在高君宇墓前徘徊,叫兩斤紹興酒、兩盤鹽水煮花生,飲畢而哭。所以對于死亡,她再熟悉不過。當她走向自己的人生終點,在血泊的產床上,最后一刻會想些什么呢,或許會松了一口氣,嘆道就是這樣的了吧。她的遺言是不要去追究產婆的責任。這表明她心胸仁厚,但也有對生命的無奈吧。
廬隱一生都在與命運抗爭,依然免不了悲哀的結果。但對于作家來說,生活無所謂悲喜,都是素材。只是最后的那一刻,她用不上了。
第三種解釋:隱藏矛盾的自我。
文學與自我,在廬隱有時是互為障眼法。她在《歸雁》中寫道:“我最怕人們窺到我的心,用幸災樂禍的卑鄙的眼光,憐憫加之于我的時候,那比剮了我還要難過。”
在“隱”(自我設想)與“顯”(寫作特性)的交錯中,廬隱給予外界印象是矛盾的。既游嬉又真誠,既多情又無情,既悲哀又豪爽,仿佛游走在冰與火的兩極。廬隱承認:“事實上我是生于矛盾,死于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她有個著名的“游戲人生論”,看起來灑脫,實際上生活得比誰都認真。因為真,才會受到很多傷害,只好以戲謔的狠話“消解其中的慎重與沉重感罷”。傷害依然難免,她哀嘆:“我想游戲人間,反被人間游戲了我!”就像無情與多情也是如此,只是嘴狠而已,行動起來卻不是。如對待曾傷害她至深的母親,廬隱一言一行都會違逆,但仍然在千里之外會惦念怕她傷心。
讀者總以為她就像作品中的人物,是一個易感多愁脆弱的人。她否認。大哭與大笑,是廬隱的標志。小時候愛哭,讓家人煩厭,長大后,淚泉更多地在作品中流淌,而她本身仿佛補償報復一般,在現實生活中特別活潑、活躍,甚至到了夸張的地步。蘇雪林說,廬隱外表雖然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甚或驕傲得難以教人親近,其實是一個胸無城府、光明磊落的人。
廬隱性格里面悲與喜都是熱烈的。悲愁,似乎是一種強烈的燃料,可以將心中的熱望激發出來。喪夫后,她在與石評梅的信中說,“我們將來也許能作到英雄。”后期她的創作果然開始關注秋瑾、李大釗等英雄題材。
三、關于“廬隱”或結語
廬與隱,組合在一起,似乎又是另一個詞:如影。廬隱就像一道影子,劃過文學與歷史的天空。
這道影子,是她和她一代人在作品中的投影。這道影子,也是女性,尤其是女性作家的寫影。她們一直在找尋,找什么,怎么找,直到今天還是一個問題;這道影子,還是生命戛然而止留下的陰影。當她年少悲觀厭世,卻強韌地活了下來;當她對未來懷有熱望,生命卻悄然倏逝,這是一道射向人類無常的課題。
廬隱喜歡寫書信體文章,并稱之為“靈海潮汐的印影”。她的作品就像是她寫就的一封封信件,不知寄向誰,只看見在時間的長河里孤帆遠影……會漸漸隱沒嗎?廬隱,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