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創作中的變與常 ——作家王十月訪談
王十月,70后小說家?!蹲髌贰冯s志社社長總編,泥石流文學獎發起人。著有長篇小說《無碑》《收腳印的人》《如果末日無期》《米島》《活物》等,小說集《國家訂單》《人罪》等數十種。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等。多次上榜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榜,中國散文學會年度散文榜及各類好書榜。
魏心玥:作為深受荊楚文化熏陶的湖北人,鄉土仍然是不可割舍的文化情結,例如“煙村系列”“困獸系列”“野獸系列”《尋根團》《米島》,可以談談精神原鄉對您創作的影響嗎?
王十月:我這一代作家,大抵從骨子里,還是一個鄉土文學作家。童年少年時的生活經驗,已經深入骨頭,寫作的時候,并沒有刻意想到楚文化、巫鬼、精神原鄉,但這些東西,建立了我最初的人生體驗和觀察世界的方式,因此到有一天提筆寫作時,這些沉睡在血液里的舊夢,不自覺便蘇醒了。我觀察到大多荊州籍的作家,筆下會有許多相似的東西,我想那就是這片土地給我們的滋養吧。我寫“煙村系列”,其中的風俗、人物,大抵多是有原型的,他們是我故鄉的人物,有論者認為我延續了沈從文先生的抒情小說的傳統,我還是有意識在和前輩們做一些變化與區別的,我寫水鄉濕地上生存的人,寫他們面臨著一個巨大的轉型,鄉村的人以前所未有的規模離開鄉土,去往城市,這個轉型期的鄉下人,他們命運中的那些不得以與他們的堅持。我寫下的鄉下人,多是一些理想主義者,我寫的是他們的理想主義幻滅的過程。如果說“煙村系列”還有沈從文的影子,到“困獸系列”,我寫的是鄉村少年的成長,我開始從“煙村系列”對美好的書寫,轉而深入到生存更真實的疼痛。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陣痛,好在有了改革開放,這些困獸一樣的鄉下少年,有了走出鄉村,經歷和父輩們完全不一樣的人生的可能?!耙矮F系列”是變形的,直面的是更精神的問題,而日常生活在其中被抽離或者扭曲,它們更多是表現主義的。但“野獸系列”恰恰又是最接近荊楚巫鬼文化的。特別是《米島》和《活物》這兩部長篇,他們其實更接近我童年和少年時的鄉村生活體驗,更貼近少不更事時的我對世界的想象。
魏心玥:您曾將文學分類為“我們在曾經怎樣活的文學”“我們正在怎么活的文學”“我們可以怎么活的文學”,可以從“我們正在怎么活”出發談談您的創作嗎?《如果末日無期》是屬于哪種文學呢?
王十月:這也只是我即興的一個說法,但細究起來,也不無道理。我們當下大量的作品,是寫“我們曾經怎樣活的”,但在我看來,我們當下的生活經驗,我們中國人當下正在面對的問題,更加具有書寫價值,同時,也更具有書寫難度。在過去漫長的農耕文明時期,我們的生活經驗是相對同質化的,唐朝人面對的鄉村和城市,與宋朝人面對的鄉村和城市,并未見得有太大的不同,但工業革命之后,世界的發展進入加速度模式,特別是中國經驗,可謂紛繁復雜,如何書寫這些經驗,如何從亂麻一樣的現實中,理出其根本的邏輯和問題,如何從這變之中尋出常,這對作家是巨大的考驗。我們所有的書寫,無非在處理變與常。變是顯性的、外在的,而常是永恒的,是規律性的。我們往往容易被變吸引,而忽略背后的常。而文學真正的價值,則是透過書寫變,而達到揭示常。
我的寫作,如果說“煙村故事”系列是書寫“我們曾經怎樣活的文學”,那我的大量書寫打工生活的小說、散文,則直面的是當下的經驗。而且有大量的生活經驗,是我們的文學不曾記錄的。并不是擁有了獨特的經驗便能成為優秀的作家,怎么記錄,實際上考驗的,便是你如何通過變去發現常的能力。每個作家都會帶有自己的立場,有立場就會有偏見,有偏見就容易忽略常。如何穿越偏見,去書寫一種更另人信服的現實,更雄辯地書寫時代,更努力地消除偏見,更準確地揭示出常,這對作家是巨大的考驗。
我寫作,大多是某個問題引起了我的興趣,這個問題往往是表面的變,但我想弄清楚變背后的常,于是會方方面面去想。我特別喜歡《理想國》那種討論問題的方式,通過爭論,不斷假設,不斷立論,不斷推翻,然后立論,通過層層追問,否定,否定之否定,抽絲剝繭,抵達事物的本質。相比而言,我們的《論語》省去了這個反復推導的過程,直接將經驗與答案給到你,然后告訴你這就是真理,你得遵循它,卻少去告訴你論證這真理的過程。我們書寫今天的生活,要多向柏拉圖學習,不僅要揭示常,還要將揭示常的過程展示出來。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每個人的經驗都是片面的,我們要努力掌握事物的更多面。我的創作,其實大多是這樣的一個過程。一部作品,我從有了想法到寫成,有時會經歷很長時間,三年,五年,甚至更長時間,什么時候說服自己了才會動筆。當然,這樣也未必就是好的,也有人說,文學本就是偏見的產物。說到《如果末日無期》,其實還是屬于“我們正在怎樣活”的文字,這本書,我是當作現實主義來寫的,因此我在書中特別造了一個概念,“未來現實主義”,所謂未來,不過是一個殼,殼下面,依然是我所觀察和思考的真實。那看似眼花繚亂的未來世界,不過是變,是用來吸引讀者的,而變后面的那個常,才是我想說的話。
魏心玥:您說在2008年寫下《無碑》之前,已經寫了一部科幻小說,寫到十萬字時,因故放下,一放就是十年,2017年又決定寫科幻小說。您為什么想寫一部科幻小說,中途為何放下,之后又為何繼續呢?
王十月:我在2008年寫過十萬字的半部書,書名叫《誘惑之書》,并引用了本杰明的一句話,“只是因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賜予了我們?!蔽疫€可以借這個機會謀一下私,將這部小說的開篇公布出來:“事情也許發生在不久的將來,也許發生在現在,也許將不會發生。一切取決于我們每個人自己。取決于當工業、技術、理性發展到一個高度極致的時代,我們是否能舍棄物質的享受,是否還有發出疑問的勇氣和能力,是否陷入集體無意識。一切并非危言聳聽。正如馬爾庫塞指出的那樣,一種舒舒服服、平平穩穩、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發達的工業文明中流行,這是技術進步的標志……當一個社會按照它自己的組織方式,似乎越來越能滿足個人的需要時,獨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對權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逐漸被剝奪。但我們總是心存幻想,認為事情不會發生,或者沒那么快發生,或者,不會在我們自己身上發生。然而,在不知不覺中,一個全新的時代來臨了……”不難看出,這依然是一部披著科幻外衣的現實主義小說。當時放下,是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寫長篇,是希望有一個完整的穩定狀態寫完初稿,然后慢慢修改,當時寫了十萬字,因工作的原因不得不停下筆,停了兩個月,再想接著寫,完全找不到狀態了,便寫了《無碑》,后來數度想再撿起來,但時過境遷,對許多事情的看法發生了改變,后來寫《如果末日無期》,事實上,依然延續了當時這部丟下的書中的一些思路,加之當時有許多的話想說,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偶然一次幾個朋友談論人類永生的技術,于是我有了第一個如果,如果末日無期,有了這個如果之后,生發出一系列的如果,又想到當年放棄了的長篇,許多東西在一瞬間激活了。事實上,就是借由一系列假設來討論當下我們面對的問題。
魏心玥:您將三十年打工經歷融入大多作品,被定義為現實主義作家。而長篇科幻小說《如果末日無期》科幻其表、現實其里,您將它稱作“未來現實主義”。我們注意到如石黑一雄《別讓我走》《克拉拉與太陽》等作品,也是在通過科幻題材來探討人的存在。是否借用科幻的外衣寫作,將成為未來寫作的一大趨勢?您如何定義自己這部用科幻來呈現文學肌理的小說?您如何看待科幻與現實的關系?
王十月:通過科幻來探討人的存在,不過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依然是我前面說的變,而重要的是,你討論的是什么,你討論的問題,是否有新的發現,是否提供了新的觀察結果,而這個新的東西,可能又是不變的常。至于這樣的寫作是否會成為趨勢,我認為不會成為主流,我們創作的主流,還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或者批判現實主義,借由科幻而言其它,不過是現實主義或批判現實主義缺位時的替代品。這也是為什么我在寫完《如果末日無期》,得到了不少好評時,不再繼續這一類書寫的原因所在。
魏心玥:《喇叭褲飄蕩在1983》《國家訂單》被改編為影視作品,您對已被改編的影視作品有何看法?現代人的注意力大多數都被吸引到了影視化浪潮中,有一種說法說美劇和一本長篇小說的體量大致相當,似乎文學可視化會成為一種趨勢,您怎么看待文學作品和影視之間的關系?您對文學的前景如何看待?
王十月:我是很看重作品的影視化的。《國家訂單》是一個失敗的改編,當時沒有經驗,沒有選擇到最理想的合作方,后來許多公司想和我合作,但版權已經不在手了?!独妊濓h蕩在1983》的改編比較可惜,本來是有一個很強的基礎,編劇是宋方金,很優秀的編劇和小說家,劇本很出色,比小說好。導演也是很好的導演,但萬瑪才旦對那一段生活不是太熟悉,加之哥哥這個演員的年齡比實際年齡偏大了,沒有將小說的疼痛感表現出來?,F在我有兩個作品在影視化的過程中,一是長篇小說《無碑》,電影和電視劇都啟動了。電視劇的制作公司是一家實力很強的公司,他們出品過《北平無戰事》等一系列現象級的作品。另一部是中篇小說《人罪》,現在由上海興格傳媒和愛奇藝,騰訊視頻共同在打造十二集的網劇。兩部劇的創作者都很敬業,都想將它們做成現象級的作品,而且劇本也都是一次次推倒重來,但最后的結果如何尚不得而知,盡人事,聽天命。我是很喜歡看美劇的,也從美劇學到不少寫作的技巧。我出去講文學課,經常會舉美劇的例子。文學作品重要的是你在討論什么,也就是我說的那個常。只要影視化能保證這個常的存在,借助更強大的傳播方式,讓更多人去思考這個常,當然是1+1大于2的好事。至于文學的前景,我想我還是樂觀的,文學不一定要用純文字來表現,影視的基礎依然是文學。
魏心玥:廣東的打工經歷為您寫出大量佳作提供了養分,您也因為寫作改變了命運,從一名打工者成為《作品》雜志的負責人,您的這一經歷有一定的“傳奇”性,對于有志創作的年輕作者來說可謂相當勵志。時過境遷,你認為當下的“打工”和您那個時候的“打工”的有何不同?書寫的難易程度是怎么樣的?您對當下的青年作者有什么建議?
王十月:的確,我的經歷,也算得上傳奇。當然,這個傳奇,如你提問中所示,是打了引號的。其實在老一輩作家中,如我這樣低學歷者大有人在,舊社會還說英雄不問出處,但現在,我們都說階層固化了。我這樣一個初中生,在這個階層固化的時代,要做到文學期刊的負責人,是確是要突破許多門檻的,說是傳奇也不為過。但是否就具有勵志性,勵志性的首要前提是具有可效仿性和可復制性,我想怕是很難復制的,因為這是諸多有利因素相疊加的結果。我倒是很尷尬,我是寫作者,自然更愿意別人看到的是我的作品的力量,而不是我的人生所謂的傳奇。我不過是當年南下打工大軍中很普通的一個,恰好經歷了改革開放之初資本原始積累時的野蠻生長,見證了諸多不曾見于文字和影像的過往,而這一切影響了我看世界的方式。時過境遷,今天的人聽我說起打工往事,大約會認為是編造的謊言,許多年輕人會憤怒,認為我在惡意抹黑,這也越發讓我警覺,真實書寫這段經歷有多么重要。也正因為如此,我新寫的長篇,決定直面它們。今時雖不同往日,卻也未盡然,歷史的鐘擺左右擺動,這兩年,也眼見了諸多新的困境,不過是舊日困境的重現。書寫的難易程度并未有什么變化,依然是需要勇氣和智慧。對青年寫作者,也談不上建議,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想問題時多學習柏拉圖的方法,多一些追問,一些否定以及否定之否定。相比詞藻、感覺而言,如何認識時代永遠是更重要的,也是更具難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