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8期|路魆:豪雨中的地圖
一
當周刊記者幾年后,對于日夜報道雞毛蒜皮之事,遠圖已感到厭倦。他不時打開抽屜,拿出一份經過局部裁剪的地圖,用手指在一條已磨損的路線上蛇形行走。那是從市中心到數百里外的故鄉的路線。他熟悉地圖上標記的每條公路、每個分岔口、每道溪流,就如熟知自己的掌紋。他能準確地畫出村莊輪廓。輪廓由三種地理界線勾勒而成:村莊轄區線,邊境線,海岸線——三條角邊組成一個近似三角形的故鄉。A國與D國毗鄰相依,曾有過敵對交鋒。他的故鄉是當年D國戰敗撤兵回國的必經之路。
他每夜都在咀嚼一樁往事,就客觀而言,它的現實部分是他的親身經歷,但其中的真實部分,又并非來自他的記憶。世界曾歷經戰爭動蕩,這片土地曾在戰火中生靈涂炭,那些沒有遭到戰爭波及的地區的人們,只能從世界的宏觀角度來談論這場真實發生過的戰爭。遠圖最初也只能從宏觀角度來看待這樁往事:D國戰敗后,一個在遣返歸國途中的士兵,為了報復泄憤殺害了他父母。罪案發生時,他還是一個嬰兒,在睡夢中僥幸躲過一劫。然而在他即將上小學的前夜,叔叔遠濟酒后向他透露了其父母死亡的真相。遠圖在叔叔的養育下成長,視其為最親的人,從前一直以為是父母拋棄自己,并視之為人生恥辱,從不敢細問雙親是誰。在突然得知父母被敵人殺害的真相后,宏大的憤怒與恨意才真正地支配了他;以往幻覺般的戰爭認知,最終成為現實生活的組成部分;它是一次黑暗的學前教育,為他打開了一條偏僻險峻的岔道,將他扔到往事的荒野中去,使他再也無法置身事外。殺戮來臨的那個夜晚,睡夢與沉默救了他。不管往后的回憶多么悲痛,他都不敢哭出聲,生怕驚擾施行殺戮的陰魂,暴露他作為幸存者的藏身之所。
罪案發生在他如今已毫無記憶的故鄉,他想回去看看。這個意愿在他成年后越發強烈。叔叔一如既往地勸阻他,后悔當初說漏嘴,使他徒增可怕的黑色鄉愁。叔叔無意中解開了裹尸布的繩頭,拉扯之下,赫然露出了往事的尸身。那夜臨睡前,叔叔心虛了,后悔了,告誡遠圖:“明天是你全新人生的起點,要好好學習,別去追究往事……我怎會跟你講這種事呢?無妄之災。”
遠圖對兇手的痛恨卻日益膨脹,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法暫緩這恨意。漫長的戰爭結束后,首要戰犯已被審判清算。但他與那個素未謀面的抽象的兇手之間,仍有未清算完畢的私人恩怨。叔叔告誡遠圖隱藏戰爭遺孤的身份,而向他隱瞞雙親之死,也是他父母的遺愿。因此,遠圖的調查計劃一直被擱置,即使兇手仍存活于世,也難以進行跨國調查,只有案發現場永遠留在故鄉。直至叔叔逝世后,遠圖才看見時間正式向他敞開了歸返的大門。
人們在夜里默默咀嚼往事殘渣:逝去的愛情、生命的來歷、久遠的異聞……只是秘而不宣,翌日醒來,當作大夢一場。為開拓職業前景,或是為向世人證明,往事的幽靈仍在人間棲身,又或是出于私心,追尋真相,他決定趁線索完全被淡忘前,為父母翻案。處理完叔叔的喪事后,遠圖申請出一趟差,還向同事們承諾,回來時,他將揭開一樁遙遠的跨國罪案的真相,而且必定會霸占新聞頭條,挽救周刊的銷量頹勢。
二
他早已熟讀地圖地理,千百次模擬地圖行走,甚至自信能徒步抵達故鄉。然而出發后,途中陌生的風景與印象大相徑庭,沒有一絲熟悉的參照物。每次乘務員經過,他就舉起車票晃一晃,問道:“你好,這趟車真的經過那里嗎?”不知是第幾次回答他,乘務員說:“這趟車從來只有一個前進方向,途經的站點從列車開通到現在都保持著原樣。只要票沒錯,就能抵達,不知道您在擔心什么?”“你也看到,鐵路處處是分岔口。我只是怕……”遠圖囁嚅道。乘務員拍拍他肩膀,最后一次回答似的:“這么說吧,殊途同歸,理解嗎?”
乘務員為他帶來了奇異的安撫力量,當他也如此堅信的時候,列車慢慢靠站了。外面豪雨傾盆,下得異乎尋常。與他一同下車的僅有一個乘客,是一個提著紅白藍蛇皮袋的中年男子。在這兒下車的都是要去村子的人吧。從中年男子一身帶著城市風潮的衣著判斷,應是外出打工回來的村民。他們站在站臺的兩頭,靜靜地等雨停。遠圖不想引起對方注意,只想尾隨他進村。
狂風劃過樹林,吹向D國那邊,一會兒又吹回A國土地。沒有邊界感的樹,在邊境線上左搖右晃。左側葳蕤的山林,屬于D國國土,邊境線淹沒在莽莽林海中。站臺地勢居高,可遠眺灰蒙蒙的海面,聽見隱約的海潮聲。列車過此站后,剩余的旅程便沿著兩國邊境線行進。雨越下越大,不斷注入山下,匯入海洋。村子仿佛一顆心臟,天然連通三種地理。
男子不時望向山下,又朝D國那邊凝神細看,抬頭看天,跺跺腳。山下似有什么緊迫的事。回過神時,他發現男子已不在站臺。此刻雨還沒停,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入他的脖子上。他馬上離開站臺,走上村道。好不容易追上男子,他放慢腳步,保持距離,唯恐有點形跡可疑。
“我留意你很久了,你這條跟尾狗!”突然響起一句話,卻不見說話的人,仿佛是回聲。
遠圖獨自進村。村子到處是吊腳樓,灰暗、發白,底層由幾根柱子懸空搭成,飼養雞鴨豬。那群蔫了似的家禽家畜,在圍蔽起來的潮濕角落里吃食。吊腳樓表面長滿蘑菇,形態各異,搞不清是野生的還是人工種的。一個婦女從窗口探出頭來,隨手摘了幾朵蘑菇,洗干凈,扔進煮開的湯鍋。在自家房子種蘑菇實在詭異,像在用自己的皮膚培植菌落。這些并排而建、長滿蘑菇的吊腳樓,有種永遠無法干透的樣子。他感覺自己的皮膚也能擰出咸咸的水珠來。婦女放慢攪拌湯鍋的速度,打量遠圖。他趁機向婦女打聽些情況,
“您好,怎么稱呼?”
“啊。”她喉嚨像卡住了,發出烏鴉似的聲音,“啊。”
遠圖謊稱自己是城建局的職員,前來考察吊腳樓文化保護工作。婦女仍未放下戒備,滿腹狐疑,水汽裹住她亂糟糟的頭,像滴水的爛椰子。
“我來統計現存的吊腳樓數量。”遠圖拿起筆記,這樣看起來有說服力些,“這里是不是有戶姓遠的人家?好像多年前就不在這兒住了。”
“晦——氣——”她罵道。不,只是打噴嚏,“啊——嚏——”
婦女指了個方向,迅速把窗戶關上。她如此肯定地指出方向,是不是說明全村上下僅有一戶遠氏人家?她所指的,是邊境方向。在那邊,遠圖只找到一棟獨立的吊腳樓,依附在山體突出的巖石上,同樣長滿蘑菇。相比其他顏色灰白的蘑菇,在這棟吊腳樓上生長著顏色鮮艷的品種,看來有毒。懸空層的柱子長滿比蘑菇還多的藤壺殼。通往上層的木梯,沒有可以讓人下腳的地方,每寸木板都覆蓋毒蘑菇。蘑菇,藤壺,雨水……異常的景象使他渾身發癢,發熱。他搜索過去的記憶,但一無所獲,想不起在這里生活過的印記。若此處真是父母故居,他就不算非法闖入,于是踩著毒蘑菇走上平臺。蘑菇的柄在鞋底裂開,發出清脆的嗦嗦聲。
他用手抻幾下,以為能撬開銹蝕的門鎖,誰知鎖頭堅固如初,不得不搬起石頭砸開它。哪怕是父母故居,這樣做總擺脫不了做賊心虛的情緒。第一夜睡得不安穩,屋里的毒蘑菇雖沒有外面多,可要找個干凈地方卻不太可能。桌子、椅子、床,甚至窗簾和舊衣服,都是毒蘑菇的溫床,落滿紅艷艷的一片,還發著熒光,比那盞破燈還亮。水管、燈罩、畫框等鐵器也少不了毒蘑菇點綴。地板被水漬侵蝕,黑一塊、白一塊地向外蔓延。墻上有個舊相框,是一張全家福。“那孩子不會是我吧?”他擠著眉觀察。照片中的孩子像一個沒有五官的小肉團,看不真切。“抱著我的就是阿爸和阿媽。”他們的四只眼珠分別長出一朵蘑菇,摘掉蘑菇后,眼球也沒了,只剩四個黑洞。他注意到照片里的第四個人。這人也是面目模糊的,但遠圖不會認錯一個與其生活多年的人的臉,他正是叔叔。若有什么證據曾保存在屋里,也經不起這經年累月的蠶食。毒蘑菇最密集、個頭最大的地方,是一張沙發,是父母的橫尸之地。
他清理出一個勉強可供休憩的角落,靠墻打瞌睡。一閉上眼,大腦轟鳴,好像聽見毒蘑菇發出尖叫。若世人無法證明罪案發生過,這些毒蘑菇將成為唯一的見證,它們的吶喊就是父母的哀嚎。他四處游蕩,走到吊腳樓深處,又漫步至陽臺。真菌噴薄孢子的夜,他有些頭昏腦脹,耳道內仿佛盡是孢子。樹林幾百米開外,海潮洶涌,怒吼。祖國、敵國、海洋,組成一個相互角力的穩固三角。三角內角的度數總和,本是180度,是一種可以被計算的地理,但三條彎曲的角邊使這個近三角形的故鄉,填充超過180度的憤怒。
他需要火,需要暖意,需要照明。桌子和椅子都是潛在的證據,不能燒。發光的毒蘑菇能燒嗎?毒蘑菇與可燃物,風馬牛不相及。要使毒蘑菇燒起來,點亮吊腳樓,驅散雨夜寒意,肯定需要某種催化劑吧。這種催化劑不是來自現實的任何一種物質。那么,是憤怒?是恨意?是不甘?還是報仇雪恨的決心?他摘一朵毒蘑菇,輕輕搓動,再加速。剝落的粉末好似硫黃火藥。他的指肚感到一股熱力。再加點煤油好了。再用火機烤一下。毒蘑菇冒出點點火星,燒起來,發出紅色焰火,像一盞小蠟燭,照亮了眼前的筆記。太好了,終于能坐下來工作,最重要的是,調查者身在罪案中心的現場。叔叔講述的罪案背景,將首次以文字形式記錄在案,像把遙遠的回聲以聲紋形式印在紙面上。他深知開展跨越漫長年代的調查,需要堅定的信念支撐,只要進入回憶通道,保持頭腦清醒,增加憤怒的濃度,那么這團來自意識的怒火,就不會熄滅。
三
那年各戰區紛紛告捷,勝利在望。主戰場上,A國軍隊接受了D國投降。一周后D國軍隊撤退,從撤退路線預計,他們將途經這個村莊,穿越邊境線回到D國。敵方交通設備悉數被摧毀,穿越邊境線后,他們還要在莽莽山林里徒步三天,才能抵達有人煙的村落,再耗上一天時間,才看得見城市。村民早就聽說,D國軍隊在撤兵時將從此地經過,一個個摩拳擦掌,想見識一下入侵者落敗后的落魄模樣。但沒人知道他們會在什么時候經過。這個地處邊境的村莊不時有來自D國的非法偷渡者和合法通婚者。但與戰爭的巨浪相比,通婚和偷渡不過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通婚者、偷渡者、入侵者,三者身份涇渭分明,但此刻,曾跟D國人通婚的村民卻噤若寒蟬,不敢提起自己妻子或丈夫來自D國,生怕引起誤會,招來怨恨。他們與D國通婚的傳統因戰爭一度中斷。戰爭期間,戰火自始至終沒有波及這個與D國毗鄰的村子。戰爭中心遠在天邊,這里是世外桃源。戰爭消息通過廣播送來,勝敗與生死不過是一種抽象的電波。幾年前,敵軍進攻的突破口在邊境線另一端,到了撤兵時卻選擇從這兒過,仿佛要將最后的戰爭氣息盡可能地沾染A國的每寸國土。
D國軍隊經過這里時,已是深夜。人們一早醒來,發現灘涂上除了積水的鞋印,不見一個士兵……
——以上是事件的公共部分,是人們的共同記憶。
以下則來自父親遠壬的視角,和叔叔遠濟的轉述——
D國軍隊離開幾天后的一個黃昏,一個落單的D國士兵遲遲來到村子。祖國近在眼前,他奔向邊境線時,撞上一個村民。遠壬是第一個見到D國士兵的村民。他站在界碑前,像等一個戰敗者前來向他投降。當士兵來到與他相距百米處時,他大吼一聲:“滾吧,失敗者!”士兵嚇得臉都青了,繞了很遠一段路,才得以進入D國境內,消失在鷓鴣啼叫的林中。
遠壬確信,他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敵人,回家路上,逢人便說起這場不流血的正面交鋒。人們紛紛追問敵人到底是什么樣子。消息迅速傳遍了。燈火黯淡的吊腳樓里,人們都在談論這樁近在咫尺、卻又遺憾沒看見的傳奇事件。人們期待親自見證歷史,而后來命運確實給了他們機會。
晚餐期間,聽完遠壬那番眉飛色舞的吹噓后,遠濟連飯都沒吃完,就出了門。他說臺風將來,屋里悶熱,要去海邊透透氣,其實是因為感到嫉妒。他多么嫉妒哥哥!哥哥不僅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不久前還當上父親,今天更是成了名人。遠濟妄想趕上D國士兵的腳步,也想威風凜凜地站在士兵面前,大吼一聲:“滾吧,失敗者!”然而風聲入林,人影無蹤,時代機遇已過去。但命運偶爾會展露它公平的一面,給了遠濟另一個機會。當他回到屋前,屋里傳來劇烈的打斗聲、慘叫聲和喘氣聲……還沒來得及查看情況,他看見一個慌張的人影推開門,從吊腳樓欄桿處跳下,如幽靈般遁入山林。
屋內一片狼藉,鮮血灑在余溫尚存的晚餐上。哥嫂二人腦袋被砸出幾個大洞,躺在沙發上奄奄一息。他們臨死前向他指認了兇手的身份。遠濟告訴村民,那晚他看見了同一個士兵,士兵當時根本就沒有離開村子,埋伏在暗處,一直等到夜晚,伺機報復嘲笑他的男人。戰爭結束后,戰爭才第一次降臨這個世外桃源。事后,遠濟帶著幸存的孩子離開,來到城市掩埋傷痛。
四
潦草寫畢,遠圖感到不滿足。必須承認,這個故事再怎么往里填充細節,也無法保證引爆周刊的銷量,它沒有任何驚爆點,頂多是一件奇聞逸事。歸根結底,這是一段無法索解的歷史,若沒有更多證據,只能作為奇聞逸事在坊間流傳。遠圖計劃從村民口中挖掘更多證據,但他們還愿意談起這樁往事,還記得這樁往事嗎?叔叔是唯一目睹暴行發生的證人,回憶往事時,臉上還洋溢著自豪之色,說要不是他親眼見證,哥嫂之死將會成為懸案。想不到多年后,叔叔的嫉妒心仍在作祟,終于忍不住向哥哥的后代彰顯自己作為拯救者的光輝。這也許就是他無心說漏嘴的原因吧。
雨還在下。用毒蘑菇燒的火,讓人心生寒意,不知如何掐滅,使得屋里積聚起一層灰白色的毒瘴。他打開窗通風,看見屋前空地上有一排黑壓壓的人頭,在他打開窗子的一瞬又如鳥獸散開。他以為見到游魂,嚇得關緊門窗,在未散去的煙霧中昏昏睡去。翌日醒來,幾個人把他圍得嚴嚴實實。昨夜的游魂原來是一群穿著蓑衣的村民。
村里派了幾個人跟遠圖談話。一個代表請他收拾好物品到外面去。遠圖自知理虧,不宜硬碰硬,只好默默照做。他們來到樹林。冷雨滴落額頭和頸背,眾人不時伸手擦拭,仿佛是熱天午后大汗淋漓。
“闖入那里是不敬的行為。”代表說。
“要把我抓起來嗎?村規民約不能高于法律,要抓也不是你們來抓。”
“倒也不是。但你真是城建局的人?”
“沒錯。是的。”
“誰也不能未經允許,闖入私人領地。”
“你們不知道,我確實有權進去。”遠圖盯著他們說。
“你的權力來自哪里?”
“我的身份。倒是你們有什么權力趕我走?”
“當然是出于安全考慮。這里是邊境,我們是巡邏小組的人。”
昨晚巡邏時,他們被屋里的火光嚇壞了。如果不是鬧鬼,那么屋里的陌生人肯定是一個偷渡者。他們不想打草驚蛇,于是撤退了。偷渡者經常偷走魚干和糧食,還進屋盜竊,一旦被人發現立刻躲進樹林,讓人難以追捕。
“你有什么特殊權力?”代表問。
“好吧……其實我是一個文化報記者,在研究吊腳樓文化。之所以謊稱是城建局的,只是為了給工作謀點便利。”
“無論你是誰,是什么身份,擅闖就是非法行為。”
“如果我是遠壬的遺孤呢?”他此時必須以私人身份對話,再次念出父親的名字:“遠——壬——你們應該不會忘記,他們遇害時,我還很小。要看看我的身份證嗎?”
“不用,夠了。”
命案發生后,那座吊腳樓成了一個戰爭遺址般的存在,別說外人,就算是本地人也不能隨便進入。每逢節日,他們在屋外祭拜,悼念逝者。這個在戰爭期間沒有被戰火波及的村莊,長期遠離中心城市,似乎也沒發生什么大事,因此,那樁命案,那個落單士兵的罪行,成了幾十年來唯一值得銘記的悲劇,一直被提起,被銘記。他們認為遠圖的出現,正是士兵罪行的鐵證,這里所有紀念和記憶都將變得有源可溯。
“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一個當時還在吃奶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我回來是為了找證據的。我是個周刊記者,希望你們能提供信息,為死者討回公道。”
“我們沒見過兇手。當年只有遠濟看見了事情的經過。既然你今天能夠回來,想必遠濟已經把事情告知你了。我們所知的事,可能沒有太大出入。”他們以為對方是不可或缺的論據,卻發現雙方都是苦尋論據的人。但他們認為對方身上也許還有尚待確認的信息,因此要求互通有無,一起還原事件真相。
中午時分,確實來了一位考察吊腳樓的城建局職員。身份得到確證后,他卻受到了村民的冷遇。因為吊腳樓本身保存得是否完好,又有什么價值,在他們眼里不值一提,重要的是樓里的罪案真相。“你們這樣不對。萬一樓沒了,真相也就沒了。”城建局職員說。幾個村民交頭接耳,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私下又擔心他另有所圖。
昨天煮蘑菇湯的婦女帶著幾個姑嬸來到家里。她們要幫遠圖清理煩人的毒蘑菇,還給他帶了閑置的家具來裝點門面,說這段時間不能委屈了他。
“蘑菇留著還有用。”遠圖說。
“你家的蘑菇有毒,留著做什么?”婦女問。
“你不懂。”
“文化人的事我確實不懂,但不妨礙我。”
婦女叫阿花,那天給遠圖指路的就是她。這時另一個婦女回憶起她的一個隔代遠親,當年在跟D國的戰爭中陣亡,陣亡消息在戰后多年才傳來。她也沒見過這個遠親,不過一想起這件事,便徹夜難眠:“這種事就像噩夢,一想起心里就發毛!”她們帶來了充足的食物,幾乎都是用蘑菇做的,偶爾才會有魚吃。她們雖然生活在海邊,卻只會處理蘑菇這種食材。
一天中任何時候,他們都可以上門來找遠圖,提供線索,每條線索都會記在筆記上。他們在外面排隊,進來給他講故事,隊伍從門口一路排到樹林。但實際效果令人氣餒,故事大同小異,無非重述遠濟講過的情節。少數幾個當年進過屋子,目睹過橫尸現場的老村民,一面咳嗽,一面語無倫次地描述他父母慘死的畫面。后來他們直接涌入房子,坐在地板,你一句,我一句,圍繞當年的慘劇高聲談論,在他父母橫尸的地板祭拜,在客廳中央痛陳謾罵。他們的臉呈現出暗沉的豬肝色,憋得泛紅,仿佛出現肝損害,而損害他們肝臟的,一定是沉重的記憶。屋里的毒蘑菇被幾十瓣屁股壓得嗦嗦作響,零零碎碎。他們終于在神圣不可靠近的遺址里,制造了冒犯和不敬。這一切除了加深他的悲哀情緒外,對深入調查沒有任何幫助。
他出門透氣。雨水沖淡了空氣的鹽霧濃度,他沿海灘漫步,走到邊境線上。劃出邊境線的不是鐵絲籬笆,是一排木樁。已是秋末,插入泥土的木樁還是長出了新芽。他沒看見界碑,只見木樁后方是一片陰暗的叢林。邊境口岸離偏僻的村莊尚有距離,村民自發組成巡邏小組維護治安,定期向巡邏隊報告情況。得益于崎嶇的地勢,偷渡者要從這里越境,必然要冒生命危險,因此阻遏了一部分偷渡者。木樁延伸到海里,形成一道遙遠的虛線,將兩個國家的領海一分為二。地圖顯示附近確實有一處界碑。為了打發時間,遠圖繼續沿著木樁向山上攀行,料想能在沿途上碰見它。但界碑還沒見到,他就碰上那個城建局職員。職員已經考察過此地的建筑情況。
“你還在這兒。”遠圖說。
“嘿,世上竟然還有這種地方。”城建局職員說,“要不是任務派遣,誰會來這種三不管地帶。你呢,來做什么?”
“周刊記者。”
“凈報道些閑事。”
“只有記者會關心真相。”
“好吧。也只有你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我連那些舊屋都不敢進去,到處都是陳年舊物,眼不見為凈。”城建局職員一面朝火車站走去,“我在山上看見一座宗祠,或許你有興趣看看。”他們在分岔道上告別。遠圖望著那個離去的背影,它輕若浮萍,而自己身后橫亙著一重又一重的黑暗。
那是一座遠氏宗祠,邁入頭門,迎面是一堵石頭做的屏風。屏風后是露天的中堂,雨后的地面濕漉漉,中央擺著一個養著睡蓮的龍紋瓦缸。側廊空無一人,他走過側廊繼續參觀。一滴雨珠滴入瓦缸,聲音清脆又孤冷。后堂半掩著門,陰暗無風,歷代遠氏祖先牌位位列前方。他在祖先牌位前上了香,只是不知父母之墓在哪里。牌位前的祭品還很新鮮,有水果,有包子,神柜表面纖塵不染,而在點香之前,他就注意到堂內有煙氣繚繞未散,看來此處有人管理。兩條側廊的終端并非止于后堂,它們繼續環繞至后堂背面,匯合處有一道后門。
宗祠開后門著實罕見,前納后泄穿堂煞,不吉利。門外是一片密林,忽然響起窸窣的腳步聲,似是有人穿過樹林走來。他連忙退后回避。一會兒,從后門走進一個約莫七十歲的老人,一看見遠圖,神色慌張,欲要解釋什么。當他瞇著眼看清遠圖時,揮手驅趕:“不準擅闖宗祠,馬上出去!”
“你們怎么那么喜歡下逐客令?”遠圖回應。
“來者不善,一律不歡迎。”
老人瘦骨嶙峋,膚色棕黑,毛發稀疏的腦袋凹凸不平,薄薄衣衫之下,腹部腫脹異常,圓鼓鼓,似是有積水。
一只肥大的灰蜘蛛!遠圖腦海里浮現了一種形象。
“宗祠是公家之地,哪有擅闖一說?”他來了幾天,此人卻不認識自己,雖說已經沒有必要再掩飾身份,但他仍撒了個謊:“我是城建局的,前來考察建筑保護工作。”
“這不剛走了一個城建局的人嗎,怎么又來一個?”
“那是我上司,他要我寫一份考察報告。”
“這樣啊!隨便參觀!”老人做了個請的手勢。他說自己是宗祠管理員,管理宗祠已有四十年,四十年來盡心盡責,把里外打掃得干干凈凈。“考察完畢,還望為我說幾句好話呢。”
“難道你這工作還能升遷?”
“只是想讓外面的人知道,我守宗祠守了四十年。”
“是不甘默默無聞吧?再說守宗祠這種工作,不會有升官發財的可能。”
“我等的不是升官發財,”老人笑起來,帶著滿臉陰郁之色,“而是一次解脫,從這份沉重的工作解脫。”
“那就更難了,有誰愿意接替你?除了繼續干下去,別無他法。”
“我等的不是繼任者。我等的是解脫。”
老人守了宗祠四十年,四十年前他正好出生。這只是一個單純的巧合嗎?他心頭一緊,激起了惡意的揣測:老人就是當年的D國士兵吧!這是一個罪人由于良心譴責,花了四十年時間在逝者靈前贖罪!若兇手發現受害者的遺孤正站在他眼前,四十年后的殘酷恨意還會發作嗎?
遠圖走到后門,朝樹林張望。
“地圖顯示,界碑在附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老人朝地一指,“這里就是界碑,而且你已經在D國境內了。”
“我越境了?!”
宗祠坐落在邊境線上,若深入其中,按走過的距離推算,他確實已越過兩國邊境了。他急匆匆往回走,生怕走慢一步都會被來自異國他鄉的敵意殺死。老人一面跟上來,一面說,他很期待碰見像遠圖這樣的人,因為無知而受到驚嚇,只是來這里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些年他也少了這種樂趣。遠圖以中堂為界,一步步走回中堂和頭門間,確認回到A國領土后,才松一口氣。
“別緊張,這座宗祠橫跨邊境線,一部分在這邊,一部分在那邊。”老人說,手指一邊撥弄瓦缸里的蓮葉,“它原本沒有后門,后門是戰爭結束后才開的,象征友誼互通。戰爭爆發前,兩地有通婚傳統,所以此處供奉的遠氏祖先或多或少有兩地血緣宗親在內。宗祠作為界碑的代替,劃出兩國邊界的同時,寓意宗親無國界。兩國人都能進入宗祠,只要D國人不踏出頭門,我們不踏出后門,那么在這內部活動,便是合法的。”
“好吧!這種形式確有先例。”他想起另一個邊境城市,有一條街道延伸到另一個國家的城市中。他曾在那條長達幾百米、如幻象般的街道走過。
“有一事相求……請別把我剛才踏出后門的事說出去。”
守宗祠四十年來,他早已失去國界概念。后門那片山林在他眼里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宗祠未能如當初開設后門寓意的那樣促進兩國友誼,他們一直困在戰爭往事的陰影里。令他欣慰的是,兩地通婚的傳統恢復了。他平日住在宗祠,今天正好要下山,因為他兒子從城里回來,要跟一個正從D國過來的女子成婚。傍晚時分,他們一起下山。遠圖還在琢磨,如果老人真是當年的兇手,他是怎么搖身變成村民,還接手了宗祠的……
“宗祠開后門,前納后泄,是不祥之意。”遠圖提了一句。
“也有光前裕后的吉祥含義。”
“好吧。你姓什么?”
“你在懷疑我的資格?當然姓遠,遠作。”
“我能懷疑你什么?”
一個費盡心思潛入村子內部的敵人,不管是為了贖罪,還是蓄謀什么,當然不會在身份上露出馬腳。戰后紛亂,百廢待興,改名換姓是輕而易舉的事,包括洗清罪孽,從頭來過。抵達山腳,天氣轉冷,海面白茫茫一片,風暴在海平面某處醞釀。老人再次囑咐遠圖答應過自己的事,道謝后就走了。他搖晃著腦袋,佝僂著腰,一會兒后,在傍晚的濃霧里,他整個人四肢著地,像一只灰蜘蛛,在陰暗的海灘上爬行……遠圖開始相信,就像四十年前的黃昏,父親看見士兵時那般堅定地相信,那正是一個戰爭的贖罪者。證據確鑿那天,他要效仿父親的語氣,對一個罪人大吼:“滾吧,罪無可恕之人!”
有幾天,遠圖縮在屋里,一面留意村莊的動靜,一面處理村民的來訪。只是村莊風平浪靜,沒傳出婚禮消息。村民提供線索的熱情也大不如從前,一天下來,只有三兩個人上門,說的都是無關痛癢的事,提供種種離奇的猜想。盡管這樣,他還是在筆記上記下他們的話。他向村民打聽遠作的來歷。其他老人說,遠作幾乎是村里年齡最大的人了,但好像誰也說不清楚他的來歷,更別說年輕人。他們只對刻骨銘心的宏觀往事保留一種抽象記憶,至于遙遠的細節,就像海面上瑣瑣碎碎的垃圾,很快被浪卷走了。
五
阿花接到安排照顧遠圖的飲食起居的任務,直到調查結束。照目前的進度看,冬天來之前他都無法搜集到足夠有效的信息。周刊那頭,所有人都在等他歸來,似乎他這趟出差是孤注一擲,周刊的生死存亡就看這一役的成敗。他問阿花有多少人與D國人通婚。阿花回答不清楚,說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人從城里回來跟D國女子結婚。村莊遠離中心城市,年輕人在城里結婚的條件嚴苛,相比之下,這里離D國更近,方言相近,他們更易覓得從那頭過來的姑娘。村莊潮濕,偏僻,望出去又是一片惡浪,D國女子怎會愿意嫁到這里來?
“她們嫁到這里,肯定是瞎了眼……”他嘀咕。
“我沒瞎……是命!是命!”阿花神情大變,“我們都以為會嫁去城里,可是誰能想到,幾十年在這破地方天天吃蘑菇,夜夜在吊腳樓吹海風入睡,濕疹治也治不好……”她撓撓背,撓撓頭,抓下一大把灰白頭發,“我老公死后,我變回一個無依無靠的D國女人。”
“原來……但你沒想過回去嗎?”
“早不記得故鄉,不記得有什么人,父母也可能早死了吧。我是異國他鄉的孤魂……大家都知道你回來的目的,卻還叫我照顧你,誠心要我難受,要我記住祖先在戰爭年代對你父母犯下的罪。可是我不能替兇手贖罪。我還是走吧,你回來了,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她嘆一口氣,顫巍巍地走出門。那是一個純粹受難者的背影。他竭力忘記阿花剛才的話,提醒自己,往日戰爭與今天她們的遭遇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他要做的是揭發一樁遙遠的罪案,是一項正義之舉。
第二天,沒人來送食物,他只吃了點剩飯。第三天,饑餓難耐,他以為阿花懷恨在心,便去打聽情況。這時,人們才說阿花誤食毒蘑菇,死在閣樓里。由于無親無故,當她死的時候,人們才想起她是來自D國的女人,不能埋在本村公墓。她的遺體已經由村民幫忙處理,放進棺材投入海里。前幾天阿花抓下來的那把頭發,還卡在桌腳,像一群蜘蛛細腿。他在家里巡視一圈,發現這里沒有一絲熟悉的物品,墻上掛的只有一個令人作嘔的現實。這里也早已是異鄉了。異鄉沒有平靜。遺忘是城市上空晦暗的月亮,怨恨是鄉村里那灼人的烈日。這兩道痛苦的枷鎖,分別將他的雙臂和雙腿捆在兩匹馬身上,向前拉,向后扯。他的鄉愁已被兩馬分尸。今夜毒蘑菇突然瘋長起來了。“早知道讓阿花幫忙清理掉……”他發現自己已無立足之處。阿花死后,幾個婦女接替她的工作給遠圖送食物。阿花養的幾只雞也送到這兒來。為了不讓雞們中毒,婦女幫他清理掉毒蘑菇。再也沒人提起阿花的事。遠圖問過她們的身份。她們都說是本地人。外出散步時,他遇到的村民都在催促他,頗有微詞:“該說的都說了,你還沒查出一個結果。”他每次都放棄辯解。
冬至后,遠作兒子的D國新娘才從口岸坐摩托過來。他最近還得知,遠作兒子正是跟他一同下車的男子。有時散步到宗祠,以為能見到遠作,但每次都落空。他不想到遠作家去打聽,如果遠作要以罪人的身份懺悔,應該親自上門向他道歉。下山那天起,宗祠就沒人管理了,貢品發霉,神柜落滿灰塵,中堂的瓦缸長滿野草。跨過宗祠后門,就能走進無人巡視的異國邊境,兇手或許還在大地上逍遙法外。站在門檻后,遠圖被一種深重的厭惡與疲倦禁錮,心想,真相也許是沒有的,罪孽也許是可以和解的,自己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
D國新娘來的那天晚上,村莊起了騷動。聽聞新娘不見了,還騙走禮金,人們報了警。至于逃跑的原因,他從阿花那里可以猜個大概。若新娘想通過口岸過境,肯定會被民警截住盤查,因此更有可能從樹林非法越境。四十年前,D國士兵殺人后同樣消失在邊境后,蹤影難覓,若新娘也這么做,那么他們永遠別想把禮金追回。巡邏小組開始了連夜搜索。這場對D國新娘的追捕更像是對當年無法追訴的罪案的一次補償性行動。他們在樹林里弄得雞犬不寧。那時浪潮大作,風聲四起,氣溫下降得很快。遠圖打開窗戶,望向赤褐色的天空,想象D國新娘頂著料峭寒風,孤身穿越莽林,回到人煙之地的冒險之旅。
這時,有人敲門。他認出了來人。雨中的紅白藍蛇皮袋,一面雨中招搖的旗幟。“我注意你很久了,跟尾狗!”遠圖對跟尾狗這個稱謂有種認同。因為追著往事尾巴,尋覓線索的人,正是一條可憐的狗啊,它匍匐在地,東嗅嗅,西嗅嗅。然而,逝川難追。門外的人是遠作兒子,滿頭雨水,還掛著落葉。來的不止他一人,還有另一個人,兩人一起抬著什么。他問遠圖,能不能進去。遠圖讓開一條道。
“問好兄弟。”來訪者說,“今夜麻煩多,有勞你分擔一點。我的女人跑了,今晚去夜巡。偏偏我父親病重,無人照料——我并非要你照顧他,但眼下,只能將他交給你了。”
“他跟我有什么關系?”
“他有話要跟你講。”
“他人呢?”
“我將父親交給你,也是配合你的工作。別不識好歹。在我回來前,你要對他負全責。”
兩個來訪者將手里抬著的東西擱在地上,便動身去追捕逃跑者。
雖然屋里光線充足,可是蹲下去也看不清他們放下來的什么。“荒唐的事物,要用荒唐的光去照亮。”遠圖心血來潮,摘了一朵毒蘑菇,點燃它。如此奇異,火苗驅散了覆蓋在那東西表面的黑暗,看吧,罪人最終還是親自上門來了。躺在地上的,是遠作本人。
他的眼珠深陷眼眶。兩個瓦缸般的眼眶,似宗祠里的瓦缸,只是干涸了,睡蓮也枯萎了。一顆灰白色的頭顱,表面有著多處凹陷。遠圖不忍細看,繼續向下照亮他的身體。他的皮膚一律呈現灰白色,腹部腫脹。灰蜘蛛這個形象再次出現。他病得很嚴重,處于半昏迷狀態。自己要對垂死的罪人負責?這份強加的重負,遠圖只能在長夜里獨自承擔。他把遠作挪到角落,盡量遠離漏風的門窗,還給他蓋上被褥。罪人懺悔認罪前,絕不能讓他死了。
“我父母就死在你躺的位置。”遠圖想拷問他,直到他承認罪行。但他對問話毫無反應。遠圖一度以為送來的是一個死者,于是去探其脈搏和呼吸。
手指還沒靠近,灰蜘蛛就開口說話了:
“我把它藏在……一個……沒人知的……”話斷斷續續,人又昏過去。
夜很深了,他感到困倦。樹林里的追捕還在進行,他卻遭遇一場無妄之災,跟一個垂死的老人較勁,恐怕等到其命數已盡之日,都問不出一句話來。火滅后,老人又退化成一團失去形體的黑暗物質。后半夜的朦朧中,他看見遠作撐起四肢,拱起腫脹的身軀,在吊腳樓的墻壁和天花板上爬行,捕食蚊蟲,活力充盈……但有種奇怪的動靜,不是幻覺,它持續從地板下傳來。懸空層下養的是阿花的雞鴨,但黃昏已喂過,不知為何此時還在躁動。
他打手電筒去一看究竟。雞鴨的動靜越來越大,似有東西闖入它們中。光線透過籬笆照進去,照亮了一個女人滿是泥巴的臉。她閉著眼,以為這樣就能隱藏自己。他朝著她的臉晃動手電筒。意識到暴露了,她向籬笆出口沖過來。他立刻把門拴住。她一頭撞在門上,一個反彈,整個人壓在雞鴨上。他很肯定,這女人正是逃跑的新娘。籬笆內沒發現任何禮金錢財,估計被她藏在別處了,等風聲過后,她就會挖出來潛逃回國。遠圖暫不打算通知巡邏小組,此時此刻,他認為自己更有資格處理一個D國潛逃者。新郎只是被偷了一筆錢,與父母之仇相比簡直微不足道。僵持一會兒后,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第一種懲罰,是寒冷。第二種懲罰,是饑餓。第三種懲罰,是公眾審判。第四種懲罰,才是將她交給警察。他對女子說:“雞鴨一只不能少,一只不能死,否則罪加一等。”他回樓上睡覺。
直到破曉時分,他驚醒了,心緒大亂。
“天啊,到底是什么混亂的事物,什么癲狂的念頭,使我犯下這種無恥的錯誤,定下這樣的結論?”他起床走出門廳,經過遠作時,又自問:“憑什么認為他就是兇手?”他強烈地感到,雖然往事的幽靈仍在作祟,但他的心靈也被盲目的恨意掠奪了。他走到籬笆外,但手電筒光線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籬笆完好無損,沒有破拆痕跡,但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天亮后他去打探追捕情況,得知遠作兒子仍未歸家,顯然逃跑者還沒找到。他沒有把昨夜的事告知他人。
下一個夜晚,新娘再次出現在籬笆內,在雞鴨中間奄奄一息。想起破曉時清點雞鴨數目,數量似乎多了一只,他猝然看到人與動物之間的某種親緣性。她從來沒離開過這里,以動物形態掩藏自己,以求在寒冷中存活。遠圖把她帶回屋里,這樣一來,屋里便有兩個垂死者等著他去拯救。“他們死在這里,罪責就嫁禍給我了。”他必須保全二人的性命,保全自己的榮譽。
新娘醒后還很虛弱,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村里送來的食物只夠他一個人吃,但新娘需要營養。他在夜里殺了一只雞。從未殺過生的他又害怕又笨拙,搞得鮮血四濺。新娘一口氣吃掉半只雞,呼呼大睡,醒后卻仍不作聲。直到某天,遠圖看見她獨自離開吊腳樓,朝海灘走去。她是自尋死路,或自首,遠圖對此毫不在意,怕的是萬一有人看見她從這里走出,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他尾隨她來到海灘上。她在潮水漫漲的礁石間,找到幾塊帶弧度的木板,一塊一塊地拖到岸上去。那不是普通木板,是一副遭遇過海難、又被海浪撕碎的棺材。阿花正是被裝進棺材扔進海里的,這就是她的棺材吧?礁石那邊看不到她的遺體,也看不到陪葬品。新娘不顧勸阻,執意要把棺材板帶回吊腳樓。她還在山邊找到一艘破船,連同棺材板一起拖到閣樓。她切開棺材板,削成各種形狀,夜以繼日地修補破船。她是想造一艘船劃過對面海灣,乘船回到祖國嗎?每次有人上門提供線索,遠圖都不得不絞盡腦汁,隨時準備搬出各種借口解釋從閣樓傳來的不尋常的動靜。
每天的修理工作結束后,新娘走下樓,主動照料起老人。遠圖看在眼里,但對這種守望相助的意義另有所思。她給老人擦臉,喂水,使他逐漸恢復了氣色。另一天,一個村民牽來一條黑狗,說是遠作家的母狗。由于遠作家沒人,需要遠圖幫忙照料它。來人叮囑說,母狗懷孕了,需要多加注意。這條母狗跟遠作一樣腹部異常腫脹,兩排乳房快垂到地上,走起路來顛顛蕩蕩。他不知如何拒絕,于是收留了它。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一個垂死的老人,一條臨盆的母狗。這屋子里全是陰郁之物。
六
遠作終于開口說話那天,第一時間是要求遠圖替他清掃宗祠。遠圖當面拒絕,催促他有什么要說的,趕緊說。“你想要的東西,要用勞動來交換。”遠作說。遠圖身心疲倦,迄今為止,他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失敗的。事到如今,打理宗祠也不是難事,不過是上香、清潔、更換貢品。宗祠貢品消失得很快,瓦缸里的魚也不見了幾尾。他以為是老鼠偷吃,卻不見老鼠活動蹤跡。打理宗祠幾日,他心生倦怠,面對祖先牌位,宗族興衰與榮辱就如泰山壓頂。遠作卻堅持了四十年。四十年空無注視,四十年神佛沉默。
母狗臨盆將近,遠作說出真相的欲望也日趨強烈。事物協同運作,將共同抵達終點。臨盆那天,風暴過境,空氣冰冷,它非常不安,四處扒拉,最后躺在主人身邊,等待分娩。然而等待許久,它身下只流出一小溜羊水來。遠作望著天花板,哽咽難言。遠圖不懂處理分娩,叫來新娘幫忙接生。她充耳不聞,從閣樓往下搬運修補好的船體,到屋外拼接她的方舟。
“誕生的時刻,遠航的時刻,解脫的時刻。”遠作說,“三者到齊了。”
“我一直等著呢。”
遠圖拿出筆記。筆記寫了一半篇幅,但大多是重復的素材,不值一提。他一點兒興奮之情也沒有。這篇報道注定無法挽救周刊。真相一旦浮出水面,旅途到此結束,往事走向終結,走向沉默,剩下時間咀嚼過的殘渣,食之無味。他甚至希望遠作將真相帶入墳墓,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但怎么可能呢?一條母狗懷胎數月,腹部一天一天大,也終有分娩的一天。
“是你殺死我父母的吧?再不說,你就要死了。我只求一個真相。”遠圖哀求道。
“要死的不是我。”遠作笑起來,“正相反,只有說出來我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未來。我們學不會文明世界那一套,遺忘在這里沒有成為共識。你成長在新世界,我本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既然你決定回來,是上天為我安排了一個好結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殺害你雙親的人不是我。絕不會是我,我跟你父親是好朋友……”他停頓,闔眼小憩,而后繼續說:“年輕時,我們在海灘一起干活兒,收網,拖船。不過在他面前,我只是一個樹洞,只能豎起耳朵聽他吹噓自己。每當我要說什么,他總是不耐煩打斷我,認為我那些破事沒什么值得講。對,我什么都不是,只有他才是崇高的。他向我描述宏圖大略,他想入伍,但現實一次次挫敗他。這里靠近邊境,人員身份混雜,上面沒有接受他入伍的申請。兩國交火后,這里毫發無傷,雙方都將它看成一片中立的蠻荒之地。他雖然落選,但人生尚未失意,很快認識一個姑娘,并有結婚的念頭。他向我夸贊她的美貌,夸贊自己風流倜儻。婚后,他仍幻想總有一天他會在報效祖國的事情上大展拳腳。相比之下,遠濟更像我的朋友。哦,他現在……”
“他去世了。”
“死了……好吧。遠壬和遠濟真是一對奇怪兄弟。雖然遠濟更愿意聽我說話,但也是為了找人大吐苦水。他的苦跟哥哥有關。這個被遺忘的地方,遠離文明,沒有出路,但與外面的世界相比,這里稱得上純潔。后來遠濟找到了一個入伍方法,通過追溯祖上三代與D國沒有通婚關系,以證血統純正。他把方法告訴遠壬。但那時遠壬已訂下婚約,組建家庭,拋棄家庭入伍令他矛盾萬分。遠濟顧不上哥哥的矛盾處境,決定獨自報名。遠壬是不會讓弟弟搶在自己前面出人頭地的,于是燒毀所有材料,將他禁錮在凄風苦雨的海邊,要他一輩子活在自己的注視下,折磨他的人生。遠壬向我炫耀他的人生,遠濟向我傾訴他的苦楚,今天輪到你,拷問我,折磨我。”
遠圖已不那么確信自己曾相信的事。看著風暴越來越近,一種正在成形的恐怖迫在眉睫。他回過神來,點點頭,示意遠作繼續說下去。強烈的好奇心蓋過了內心的惶惑,無論結果如何,這次都能置身事外嗎?
這時母狗的胎盤露出了體外,仍有大部分卡在狹窄的產道內。母狗不斷舔舐下體,試圖迫使胎盤滑出。狗分娩時,是不會感到疼痛的,至少不像遠作吐露真相的過程那樣令人煎熬。
“狗不太對勁兒……”遠圖說。
“分娩是自然而然的事,狗都不急,你急什么?”
“難產的話,它可能會死……”
“意志力,要用意志力。”
“你還沒說完。”
“又不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守了幾十年的秘密,哪能一夜講清?”
遠作苦悶的神色一掃而空,語氣變得刻薄又刁鉆,難掩心中的激動。他又怪笑起來,已經掌握了局面的主動權。
“如果你夠細心,應該注意到宗祠牌位后的墻上,有一處顏色不一樣。”
“沒留意。”
“那你為什么不馬上出去看看?!”
“好的……”
遠圖頂著大風,穿過樹林,朝山上的宗祠走去。他遙望,看見新娘仍在海灘上拼接船體,海潮隨時會卷走她。他喊了一聲,沒得到回應,只好繼續走自己的路。離宗祠還有幾步,傳來一陣吵鬧聲。以遠作兒子為首的村民正抓著一個女人,從宗祠里走出來。女人低著頭,身上滿是灰塵。
“你來做什么?我父親還好嗎?”
“很好!好得不得了!”
“抓到了。”
“是她?”
“是她。”
她才是騙走禮金的逃跑新娘。這段時間,一直在閣樓里修補破船的女人,到底又是誰……入冬后,樹林里的氣溫急速下降。新娘幾次試圖穿過樹林都失敗了,躲在宗祠神柜下過冬,靠吃貢品填飽肚子。他從來沒注意到有個女人藏在每日清掃的神柜下。就算有那么一次打開神柜下的木門,他也不至于到今天才發現她。
“她能活下來多虧有你。”
“我沒有把她藏起來。”
“你給祖宗的貢品,都讓她吃了。”
“純屬巧合。”
遠圖想起海灘上的神秘女人。但眼下,他必須先進入宗祠一探究竟。神柜表面一片凌亂,散落各種食物殘渣。新娘在這兒掙扎過一番,把牌位撞翻了。擺正牌位時,他注意到牌位后的墻確有一處顏色看起來更新,用水泥修補過。輕敲一下,咚咚作響,墻后是空的。他拿起金屬燭臺,敲開薄薄的墻體。一小堆白色的骸骨露了出來,從頭骨判斷是一只小獸的骸骨。是老鼠吧,這是一個老鼠洞。封洞時,老鼠沒來得及逃出來,被封死在里面足足四十年。“我要找的只是一只老鼠嗎?”他把手探進洞里摸索,摸到一堆織物,抽出來后,灰撲撲的,上面還有一種紋飾,像是迷彩服。
拿到露天中堂去細看。那根本不是迷彩服紋飾,是血跡。一片散射狀的密集血跡,印在綠色衣服上,在暗處看確實像迷彩服紋飾。遠作守了四十年的不是一座宗祠,是一套血衣。
他像捧著易碎的寶物,捧著血衣沖出宗祠,一路跑下山。刺骨的雨水打濕了血衣,溶解頑固的血跡,手心感到些許溫熱,仿佛是父母多年前的舊血注入他的血脈。他把臉埋進濕漉漉的血衣中,深感終于在歷史的荒野上找到出口,直接完成了生存的本身。
七
海灘上。神秘女人和船已經不在了。只有一道由船底拖行留下的轍痕,通向大海。在雨中呆立,他恍然看清某個形象。神秘女人真像死去的阿花。無暇多想,他繼續捧著血衣朝屋子奔去。屋里傳出遠作的一聲大吼:
“滾吧,失敗者!”
遠圖捧著血衣跑進屋。在遠作面前,他感覺自己是一個淘金者,歷盡磨難后回到故鄉,期望得到父親肯許。
“看我找到了什么。”
“滾吧,失敗者……”遠作重復一遍,“記得這句話嗎,你父親遠壬當年的豪言壯語,那年人人都拿它當勝利宣言。”
“這是一個值得銘記的事件。”
“是嗎?”遠作竊笑,“其實那天,遠壬根本沒有看見士兵。”
“不可能……”
“因為這句話,是他對遠濟講的:滾吧,失敗者……當時戰爭都快結束了,遠濟還不甘心,自薦加入部隊,可惜又失敗了。主戰場即將取得勝利,已不需要新兵。他堅持到D國撤兵時,才獨自落魄而歸。那天我和遠壬在海灘上拖船,聽他大談成為父親的責任感,你的出生又是怎么令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在那個黃昏,我們遠遠看見遠濟回來的身影。我借機到其他漁船上幫忙,不想再看兄弟斗氣。遠濟來到遠壬面前時,遠壬嘲笑道:滾吧,失敗者!等我收工回家時,得知遠壬遇見士兵的事已傳遍村子。我想,他愛吹噓的老毛病又犯了吧?沒想到,遠壬夫婦當晚就慘死了。令我不解的是,遠濟竟跟大家說,他親眼看見士兵打死遠壬夫婦。可是那天黃昏,根本就沒有任何士兵經過。”
“大家不都說殺人的就是——”
“那是你叔叔,也就是遠濟的片面之詞,是他講的故事。遠壬撒謊說看見士兵,遠濟只是順水推舟,利用那個不存在的士兵殺死自己哥嫂。我是唯一知道遠濟話中錯漏的人,但我什么都沒說出來。我的沉默,讓他成了第二個英雄。遠濟私下威脅我,要是我敢說出去,也會沒命,還會讓村莊內部蒙羞。既然入侵者已背負那么多無辜人命,為什么不把這兩條人命也一起算進去?那不過是諸多錯誤中的微不足道的一個。”
“你說胡話。”
“不如看看墻上的照片,再看看你手里的東西。”
墻上合照:叔叔穿的衣服和他手里的血衣,一模一樣。
“遠濟沒處理好的血衣,被我藏在宗祠里。如果沒人懲罰得了他,我想祖宗會記得他的罪。那年他重獲自由,帶你遠走他鄉。審視自身需要付出勇氣和代價,我忍氣吞聲守四十年秘密,正是為了今天把它還給你們!”
樓板也震動了。這就是他所說的解脫吧。
旁邊難產的母狗,忽然一個顫抖,卡在產道里的胎盤滑了出來。胎盤薄膜內,卻只有一汪渾濁的羊水,沒有幼崽。一個空胎盤,一個一開始就相當怪異,中途停育,如同累贅的胚胎。母狗沒有悲傷,將胎盤吃進肚子。
愿亡靈安息!真相過分詭異。遠圖胃里翻江倒海,吐在血衣上。久臥床板的遠作慢慢站起身,精神抖擻,如獲新生,大笑走出門去,走進由風暴旋渦造成的強烈白光里。遠圖的皮膚浮起一種灰蜘蛛般的虛弱氣色,受腹部某種死之拉力的牽扯,四肢痛苦無力,向內蜷縮。四十年秘密的重量,一夜間壓在他身上。人們隨后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涌入他的房間,撕掉筆記記錄,扔給他一本空白殘稿。母狗舔凈羊水,跟在人們后面,也走出門去。走吧!走吧!遠圖敞開大門。不久后,村民臉上深沉的豬肝色漸漸消失,除偶爾因海風吹拂而發白,整體趨于健康,趨于紅潤。他們一致覺得,臉色好轉的原因在于他們決定再也不采食有毒的野蘑菇。
另一個清晨,風暴止息。遠圖沿著冰冷的海岸漫步,想起神似阿花的女人。她坐上古怪的棺材船后,成功回到失落已久的故鄉了嗎?望著白森森的海面,他停住腳步,再次審視女人用棺材板造船這件事:棺材既是死之容器,也是生之渡船。他欣喜地看到,事物有待闡釋的意義是可以無限延續的。周刊那邊打來電話,問及調查進度。他手一抖,電話掉進海里,頓時心有戚戚:挽回一種行將消逝的事業,和掩埋一個古老家庭的秘密,到底誰更重要。
離開村莊那天,他回到當初下車的地方,從清晨開始等待,卻整日不見任何列車經過。這里只有一座破舊的瞭望塔,從來就不存在停靠的站臺。地圖早已在風雨侵蝕中損毀,不堪檢索,而記憶又有多可靠呢?他跳下鐵軌,決定徒步穿越群山,走回城市文明中去。每當以后回顧漫長歲月,對故鄉的記憶只留下人影殘照時,遠圖就會看見屋檐下的一根蛛絲上,有一只垂死的灰蜘蛛隨風飄蕩。
路魆,1993年生。著有小說集《夜叉渡河》《角色X》,長篇小說《暗子》。小說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鐘山》《花城》等刊物。曾獲“鐘山之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