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校園文學》2023年9月青年號|何珈閱:我的“地下室”手記
▇ “地下室”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我從小聽力極好,至少我自己一直這么認為。通過識別門外走近的聲音,我就知道回來的是父親還是奶奶,或者是一些離奇的生物到訪。
我家住在南寧建政路上的一個老小區里,按道理來說它應該屬于一樓,但它的天花板被上面的樓層擠壓得極矮,長得高的人進來需得委屈他們彎一下腰,但是幾乎沒有什么個子高的人光顧過這里。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就生活在這里,可我至今仍不知道如何定義它,是家,還是僅作為一個容身之處,就暫且將它稱呼為家。
家里地勢低矮,長年沒有陽光,潮濕無比,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都需要開燈,但就算把燈打開,把黑暗驅趕盡,那種亮光仍是一種空洞的慘白,沒有生機。這里雖然長年處于昏暗,卻還是有幾扇窗戶,來自外部世界的微弱光線從這里照射進來,我們家的人從來沒人想過要給客廳里的窗戶裝上窗簾,因此我們家的客廳是具有幾分開放性的。窗戶外是一條小巷,附近有兩所學校,每天都有擁擠的人潮從我家窗前路過,常有稚嫩的好奇者往窗戶里探頭,朝著黑暗天真發問:“這里面是什么地方?有人住嗎?”奶奶不舍得開燈的時候,我就身處黑暗中,清楚地看著這些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小孩,他們卻看不見我,這種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像被圈養在動物園里的貓頭鷹,在黑夜里睜大雙眼,與光明無關。曾請過幾個小同學來我家做客,其中一位同學在踏進我家門時發出驚嘆:“哇,你家住在地下室啊!”她像在游覽一個深不見底的溶洞,南方喀斯特地貌下的產物。這句話似乎給我們帶來了某種重創,同學走后,奶奶對我說,不要再請別人到我們家來。
時間也只是在無知和黑暗中肆意流淌,小時候并不知道苦是什么。住在“地下室”的那段日子里,因為視覺被削弱,我的聽覺好像愈發敏銳。也可能是“地下室”比我以前所住過的家更加幽深安靜,尤其是關上燈之后,“地下室”更像一個矮小低洼的山洞,那種可以向深處探索的遙遠黑暗和幽僻是與山洞無異的。南方的山洞里常有蝙蝠、鳥穴,還有一些不明緣由的水滴聲,我家畢竟不是山洞,但還是常有各種動物光顧,準確來說是各種蟲類或者爬行動物,蒼蠅、壁虎、蟑螂、飛蛾、蜘蛛,還有從下水道里鉆出的老鼠,這些動物都深深淺淺地啃掉了我童年的幾個角,但我從來沒想過要找它們算賬。
夏天常有暴雨突襲,每到這種時候,飛蛾啊、蒼蠅啊、各種小飛蟲啊就來到我家做客,有的蟲子比較麻木,不善逃脫,我就用礦泉水瓶將它們一個一個裝起來,觀察它們作困獸之斗,但更多的蟲子是打不完的,只能等待暴雨消退后它們自己離開。有段時間,“地下室”里老鼠泛濫成災,“吱吱”的老鼠叫聲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從洗手池的下水口,從廁所的便池。這種聲音尤其刺耳,像在撓你的心,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這種聲音尤其響亮,它們的叫聲讓我感覺“地下室”是老鼠的,而不是我的家。最驚悚的一次從廁所坑里爬出來老鼠,那時我正要踏進廁所,就撞見了一只濕漉漉的瘦小靈魂,它來自漆黑的下水道,帶著那個神秘世界的氣味,逍遙自在地闖進人間,而我每一根發絲都充滿恐懼,立在原地不敢動彈。后來它到底去了哪里,是打道回府還是躥進了我家中,記憶就這樣憑空消失掉了,我懷疑那段記憶就是被老鼠啃去了。自那以后,我每次上廁所都會緊張地盯著那個深不見底的洞,隨時做好提起褲子撒腿就跑的準備,情況緊急時還須省去提褲子這一個環節。再有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盯著水泥地發呆,又見膽大包天的老鼠一個大跨步就跳進了我的房間,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它又原路跳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那次廁所偶遇的那只,不過印象中的這只毛色更淺。老鼠們總是這樣來去匆匆,不知所蹤,從來沒有問過我們的意見。
再后來,我就患上了老鼠幻覺癥,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這種病癥所出現的區域僅限于這間“地下室”,它常常使我覺得下一秒就會有一只老鼠出現在我的眼前,也有可能是成千上萬只。我家的大門是那種用料稀薄的木頭做的,這種老式的門看起來弱不禁風,現在已經不常見了,門下一角已經不知為何變得殘缺,透著稀碎的風和光。曾有一段時間,我總是能聽到一股神秘力量洶涌地推動這扇門而發出“砰、砰、砰”的聲音,時斷時續。一些偵探小說的閱讀經驗讓我一度懷疑是哪個不懷好意的人在撬動我們這扇破舊的門,可是我們家里既無金銀,也無財寶,只有許多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二手書。當我獨自在家的時候,它就變成了魔鬼到來的敲門聲,每一下都在加深我內心的恐懼,這種恐懼比從廁所坑里鉆出來的老鼠還要有震懾力。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好像從沒在意過這個聲響,它仿佛變成了全世界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響,這簡直恐怖至極。轉眼幾個月過去,這個聲音仍時不時朝我的家門發起沖擊,我突然醒悟到這個世界上應該不存在一個如此愚蠢的小偷,用了幾個月時間竟打不開一扇弱不禁風的門。后來,我偶然間看到門下有細碎的木屑,我終于意識到那個殘缺的角應該就是老鼠的杰作,我深深嘆一口氣,那讓我魂牽夢繞的老鼠。我不知道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是哪里,但離地獄最近的地方一定就是我們家的“地下室”。
▇ 書頁翻動的聲音
最開始,“地下室”里沒有電視和電腦,更別說智能手機,在互聯網已然飛速發展,世界上的每一天都在千變萬化的時候,我卻跟世界失去了聯系。因此每當聽人談起那幾年外界所發生過的事情,時下流行的音樂、新聞事件、哪國新上任的總統,我的腦海卻如迷霧般茫然空白,搜索不到任何有關的記憶,我感覺自己應該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段時間。缺少了一個人的參與,世界仍在照常運行。
在腐朽空洞的黑暗中,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讀書了。而讀書是另外一個世界。
坐在那張低矮的床上,我佝僂著身子一一翻閱著童年的書。最初,我像所有同齡人那樣閱讀活潑俏皮的兒童讀物,童年的時光似乎就應該用兒童文學來慰藉。直到我在新華書城里發現了比《淘氣包馬小跳》和《貓武士》更精彩的世界——推理小說,我才找到了屬于自己閱讀的方向,真正與書籍建立起緊密的聯系。推理小說的世界是復雜而奇妙的,只身走在那些空曠的莊園、狹小的密室,我遇見這些房屋的主人福爾摩斯、波洛和御手洗潔,他們朝我揮手致意,邀請我走進他們的世界。他們邏輯嚴密的思維和獨特的個性跟我沒有半點相近,卻像磁鐵般吸引著我。我緊緊追隨他們的腳步,走到懸崖邊、孤島上,看他們在黑暗邊緣掙扎,用智慧化解險惡的困境。
自那以后,我一發不可收拾地迷戀上偵探推理小說,那段時間幾乎是我人生中閱讀量的高峰。縮在狹小的房間里讀書,書里的兵荒馬亂、刀光劍影,襯托得我周圍的世界異常安靜,甚至我的老鼠幻覺癥都有所減弱,聽不到老鼠的叫喚,只隱隱聽見心里有一雙翅膀在微微振動。因此,黑暗和獨處的恐懼也算不上什么了,書籍漸漸把黑暗填滿,老鼠在我的腦子里已經沒有一席之地,替代它們的是探案、推理和謀殺,黑暗可以拯救黑暗,那些陰森的故事一度帶來了我內心的光明。
父親說,那間地下室蘊含著巨大的文學能量。我深以為然。常常半夜路過父親的房門,捕捉到從門縫透出的一絲光亮,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我知道那是父親仍在秉燭夜讀。小時候,父親整天與工作為伍,沒有時間管教我,但他對我的影響仍是潛在而深遠的,就像是深夜從他房間里露出來的光線,我從一片黑暗中伸出手指,要去接著這道無法觸碰的光。
“地下室”離南寧的舊書市場不遠,那個時候,去舊書市場淘書是我們父女倆共同的喜好,舊書市場在唐山路,幼時不知道唐山是何意,只覺名字聽起來頗有一種俠義豪邁之風。雖是賣舊書,舊書市場的布局仍井然有序,放眼望去有書攤無數,地面上鋪開一張張寬大的蛇皮袋,上面整齊地擺滿舊書,行人路過,各自挑選,喜歡就蹲下翻看,不喜歡便自覺放回原處。偶爾飄進幾片落葉,路過幾只蟑螂和爬蟲,老板或毫不在意,或用蒲扇拍打驅趕,然后坐回那張躺椅,繼續悠閑地賣書。書店里的新書被鎖在不見天日的屋檐下,而舊書不像新書那么高貴和嬌弱,它們離地面和萬物更近,有時還接受到雨水的點撥,在陽光的斑駁下,它們平和地等待著每一個前來挑選的人。我十分慶幸南寧有這么一個舊書市場,它仁慈地收留了這個城市里囊中羞澀的讀書人。不是每個城市都能擁有舊書市場,有的城市只有高高在上的書店,充滿嶄新的油墨氣和傲氣。
每一個攤位的書幾乎都不一樣,新舊程度也各有不同,老板一般按照書籍的新舊和標價來賣書,有時候他們也不是那么堅守原則,只需動搖他們幾下,幾塊錢就能買到一本心愛的書。父親在這里淘到過不少好書,即使破舊不堪,他也視若珍寶。偶爾也在舊書攤上發生過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父親竟在茫茫一片舊書中發現了自己剛出版不久的散文集,驚訝之余,他又心生疑惑,以為自己的書幾經周轉被倒賣至此,貶值程度如此之快,然而打開一看竟是紙質粗糙、錯漏百出的盜版書,父親對此哭笑不得。后來,大概是出于對自己勞動成果的尊重,父親買走了自己的這本盜版書。
也是在舊書攤上,我接觸到了更廣闊的書籍,從推理小說中暫時抽出身來。父親從一堆舊書中抽出了一本黑白封面的書,遞給了我,說這位年輕作家笛安的書值得一讀。書的封面看起來神秘傷感,白色的云層上散落著不知名的塑像,中間圍繞著一個巨大肅穆的十字架,灰暗的天空中浮現出書名《告別天堂》。后來,我幾乎讀遍了笛安所有的書,每一本都是在舊書攤上所得,每一本也都是在那間昏暗的“地下室”里讀完。也是從閱讀笛安的文學作品開始,我慢慢開始讀文學雜志,認識到更多活躍在文壇的作家。
讀書這個詞在我的心里一點點開闊、明亮,微弱的光線幻化成閃爍的光斑,振動的翅膀從地下室來到了不可思議的草原,我從沒去過草原,但我曾在心里種下一片草原,它汲取書中微薄的露水,一寸一寸地悄然生長。
▇ 奶奶的夢
想要徹底丟下“地下室”,逃離在書的世界是不現實的,也是不負責任的。父親常常不在家,除了老鼠和書,“地下室”里與我相依作伴的,就剩下奶奶了。
奶奶是個急性子,暴脾氣,走起路來頭也不抬,兩只眼睛緊緊盯著地面,只管邁步向前走去,只有路過的人叫她,她才會不舍地抬起頭來看你一眼,因此我常常覺得自己腳下生風的步伐是深受她的影響。童年做手工時曾穿起一串五彩的星星項鏈,想要作為一份稚嫩而美好的禮物送給奶奶,但這串項鏈僅僅只在奶奶的脖子上停留片刻,只見她不耐煩地一把抓起我心愛的五彩項鏈,將它們重重地摔在地上,項鏈瞬間支離破碎,散落天涯,隨之響起的還有我的哭喊。現在你大概了解了,我的奶奶是這樣的一個人。
都說夫妻雙方性格互補最好,可是天底下不常有如此合適的事情,奶奶遇上了爺爺,如水火般難容。他們的相遇談不上是自由戀愛,也沒有那么多迫不得已,一場媒人組的局,一盆燒得火熱的炭火,被火光點亮的堂屋里,爺爺坐在火盆這頭,三個即將被挑選的女子坐在那頭,他指著對面三人中身材矮小的那一個,也就是我的奶奶。那一刻,火光照亮了兩人的臉龐,火苗飛舞,萬物寂靜,屋檐下的燕子飛了回來,是心動的感覺嗎,也許有吧,但沒有又如何。這一指婚事就成了,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孩子接二連三呱呱落地。本就稀薄的感情像流水般越流越淡了,那天晚上燃燒的火盆被生活毫不留情地撲滅,往后的日子里,也像尋常夫妻那樣爭吵,但爺爺和奶奶更多時候是真刀真槍地打起來,家里的板凳、菜刀、斧頭都是他們即興發揮的工具。故鄉老屋的門框上至今還有幾條菜刀留下的刀痕,那是爺爺揮刀所致。不過,聽說這種時候常有家人在旁阻攔,或奪刀,或抱腰,從未有慘劇發生。因我并不生活在故鄉,并未目睹過這些打斗的場景。而哥哥從小浸淫在他們吵鬧的世界之中,學到了不少奶奶爺爺吵架時的罵人話,至今仍記憶猶新。多年以后,哥哥將這些對罵還原給我們聽,在大家的笑聲之外,我感受到來自爺爺和奶奶互相憎惡的那股惡毒和兇狠仍然存在,從一片茫茫死寂中復活。
爺爺是工程師,退休后深陷買彩票的漩渦,但屢戰屢敗,大量錢財付諸東流。爺爺房間的墻上貼著一張大大的紙,上面寫滿公式和列表,以此推算自己中彩票的幾率,但無奈手頭上沒什么錢,就總是問兒女們要。有一次,爺爺問姑姑討要買彩票的錢,姑姑不給,他又找到我的父親說,我計算過了,你只要給我五百塊錢,我就能賺得一百萬回來。父親笑了,買彩票怎么可能是靠計算出來的,你要是真的能算出來,那好多數學家早就發財啦。爺爺認真地答道,數學家未必比得了我。在給與不給之間,父親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給了爺爺一百元錢,原因是怕給了五百塊錢,全都打了水漂,爺爺身心痛苦;也怕若是他真的以此賺到了一百萬,狂歡過度,身體吃不消,若是一分錢都不給呢,也痛苦。于是爺爺只好拿著這一百塊錢去買彩票,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還是算不過彩票,也無法超越數學家。每年夏天,奶奶都會守在電視機前看《還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電視播了十幾年,她就這樣看了十幾年,故事情節倒背如流,但還是繼續看,依舊津津有味。我懷疑這些電視劇就是專門為奶奶這類老年忠實觀眾播放的。一旦關上電視,就斷掉了奶奶跟世界的聯系,奶奶就變成了無聊之人,嘮嗑是她唯一的樂趣,尤其是八卦,關于哪家出了什么事的,或是她以前哪個仇人的故事,諸如此類的話題,奶奶是聊不盡的。故鄉有一群老年婦女跟她作伴聊天,但到了城里,奶奶不認識幾個人,就到公園里去結識新的老年人,或是清潔工,跟她們開啟一番新的話題。奶奶是害怕孤獨的,不出門的時候就給兄弟姐妹們打電話,有段時間頻繁“騷擾”我的姨奶奶,就是奶奶的妹妹,電話打過去卻久久無人接聽,奶奶只好憤憤地放下手機,說道,她肯定是故意不接我的電話。我驚訝于世界上竟有如此喜歡說話的人,我時常疲于張口說話,但奶奶不一樣,聊天是她平生最大的愛好。只有在聊天的時候,奶奶才目光閃爍,表情靈動,嘴巴開開合合有用不完的勁兒。聊天使得奶奶斗志昂揚,容光煥發,只有在聊天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逐漸衰老的身軀里仍有一個可以在曠野上奔跑的靈魂。因此,后來的我多少可以理解爺爺奶奶一輩子的打斗,也許只有在爭吵的時候,在一次次狂風驟雨的怒吼中,才能掀起他們生命的波濤。盡管他們是那樣不相容,但冥冥之中我總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
爺爺和奶奶的婚姻中,曾出現過幾個闖入者,多是一些為了推銷保健品而與爺爺拉近關系的鄉下女人。闖入者是好聽的說法,用方言來說就是“耍妹崽”。故鄉遙遠偏僻,在幽靜的十萬大山深處,這類事情好像對于那里的人們來說并不是什么新鮮事,日子照樣在山巒彌漫的煙霧中一天天過去。關于這些女人的故事,我同樣印象不深,只記得奶奶對此事一度心懷芥蒂,曾咬牙切齒地向年幼的我咒罵她們是可惡的“蟑螂精”“老鼠精”。于是我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一些精瘦黝黑、面目猙獰的女人,她們長著老鼠和蟑螂的面容,空洞地游走在鄉間。在奶奶心中,這些人是四害變成的妖精,是害人不淺的壞女人。“蟑螂精”“老鼠精”,這些詞語從奶奶口中即興地蹦出來,多么狠毒又精妙的表達,一下就擊中了要害,當時的我一度震驚于這番絕妙的形容,只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狠毒的罵人話了。奶奶文化程度不高,僅讀過幾年書,反倒是這些無須潤色的語言,這些從原始的生命中迸發出來的方言俗語,具有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一種來自田間地頭的野性和生命力。奶奶憎恨這些女人,也憎恨爺爺,奶奶擅長告狀,吵架吵不贏的時候,她會一個個電話打給子女訴苦,要他們回來將爺爺吊起來,用鞭子抽打,為她出氣。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上輩子和這輩子的冤家,“離婚”這個詞在他們的人生中被反復提及,又不斷被時代和家庭等各種原因壓制下去,爺爺奶奶的故事讓我想起哈金的《等待》中每年夏天都要去法院申請離婚的孔林和淑玉,小說和人生是那樣的重合。
后來,爺爺患上腦血栓,雙腳發軟,只好撐起拐杖,父親說這是因為爺爺的前半生一直在水塘里電魚,數不清的魚在他的電擊下暈厥,世道輪回,爺爺現在也變成了那些曾被他電暈的魚。從我開始記事起,爺爺就已不能正常行走,多是以一條行動遲緩的魚的形態慢慢向前挪動,尤其是他消瘦的面龐上兩只鼓起的眼睛,與魚無異。這下,從行動上看,奶奶似乎成為兩人之間更占上風的那一個,于是春風得意,變本加厲。奶奶對爺爺的不滿加劇,她開始嫌棄爺爺走得太慢,不能像自己一樣腳跟著腳,步伐緊湊,她還嫌棄爺爺洗澡的時間太長,浪費了太多水和煤氣。即使手腳變得不利索,戰火仍在持續,一次次震動著那間本就脆弱的老屋。
直到爺爺去世,這個世界才仿佛終于安靜下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就只是看到父親接了一通電話,便跟在父親母親的背后一同回鄉了,我一生參加葬禮的次數極少。回到故鄉農村,我看到院子里有許多用竹簍裝起的像雪一般的紙花,據說是葬禮所需,我就學著大人的手法用鐵絲和白色的紙串成一朵朵白花,后來我才知道,這些白花是出殯時給我們戴在胸口的。圍坐在身旁一起串白花的大人們有說有笑,神色輕松,我以為這就是葬禮,除了堂屋擺放的那座黑色的棺材,沒有任何悲傷的元素,人們想笑就笑。直到遠遠聽見有人大聲號啕,我看見奶奶幾乎是被兩個人夾著從院子外面走進來,聽見奶奶的聲音,在場的眾人都停下了手頭的忙碌,轉頭看向她,自覺地為她讓出一條道路。奶奶一面慢慢向前挪動,一面捂著臉哭泣,嘴里哭喊著些什么,我沒聽清。奶奶好像處在世界遠端的一條軌道上,而我置身于擁擠的另一趟火車,透過層層人群看向她,像在看一個轉瞬即逝的陌生人,此時我們好像相隔千里。那個時候,我單純地以為這場戰爭笑到最后的是奶奶,我以為她會用開懷大笑或者平靜的方式接受爺爺的死亡,我以為一對冤家會把憎恨從生延續到死。我不知道爺爺最終有沒有把憤怒帶進墳墓,但奶奶卻哭了,哭得響徹天地、地動山搖,她的哭聲使我產生巨大的疑惑,徹底打亂了我的思緒。對于兒時懵懂的我來說,這一切過于復雜和費解,像我永遠計算不出來的數學題。
爺爺的遺物按照習俗被清理了出去,不知道去往了哪里,老屋幾乎找不到他留存過的痕跡,除了那幾道門框上的刀痕。老屋租了出去,奶奶也再沒有回過老屋,而是跟我們一起生活在那間幽暗的“地下室”。
說回“地下室”,“地下室”其實有三個房間,其中一間長年緊鎖,神秘莫測,我們都不曾打開過,因此父親住一間房,我跟奶奶同住在另一間房,我們的房間十分逼仄,能擺得下兩張小床、一套桌椅,就已經是奇跡了。夜晚,風一陣陣吹起窗簾,在我面前搖曳,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遲遲難以入睡,睡前看的《名偵探柯南》漫畫中駭人的場景深深侵占了我的腦海,恐懼將我的睡意通通趕跑。黑夜里,熟睡的奶奶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叫醒奶奶,低聲向她哀求,讓我能夠跟她睡在同一張床上,她同意了,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床,那個夜晚奶奶打敗了名偵探柯南。
可有一些聲音比柯南還要可怕,不是老鼠,像黑夜里飄搖無依的魂靈,在風的驅趕下,發出痛苦的呼救。奶奶平時的聲音并不刺耳,在深夜卻變成一把尖刀。我不知道奶奶究竟經歷了何種夢境,她那突然出現的充滿哀怨的驚呼、淺淺的哭泣,仿佛從她嘴里呼出的不是二氧化碳,而是一長串艱辛痛苦的回憶和悲情的往事。在夢里的奶奶,看起來總是比清醒時更痛苦。有些夜晚,從奶奶嘴里蹦出的呼喊像在朝空氣揮舞拳腳,就算是在夢里,也要跟年輕時欺負過她的仇家斗爭到底,而有時候,她的聲音又是那么的凄楚、惆悵,如泣如訴,仿佛那些關于死亡的記憶還縈繞在她的周圍,糾纏著她不肯放手。奶奶的呼叫像一陣煙,在空中繞了幾個圈,就從房間里低矮的窗口鉆出,漸行漸遠,在猩紅色的天空中緩緩上升又墜落,城市夜里無星。印第安文化中,有種東西叫“捕夢網”,是用植物編織而成,據說掛在房間里就能過濾掉灰暗的噩夢,留下美夢。如果我早一點知道“捕夢網”的存在,也許就能以此稀釋掉奶奶夢里的痛苦。如果世界上不再有噩夢,如果人類不再做夢就好了,那時的我常常這樣想。
爺爺去世不久后的那段時間,這種聲音常常存在,時常困擾著我。家里房門緊閉,父親聽不到這個聲音,他也許熟睡了,或許又是在深夜苦讀,世界上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和奶奶的哭聲相伴。一連串的驚呼過后,奶奶鼾聲漸起,轉身沉沉睡去,而房間里,還有一雙眼睛躲在黑暗中戰抖,不時閃爍。我的身體石化般蜷縮在被子下,內心早已掙扎著沖出這間“地下室”,可外面也是無邊無際的黑夜,發情吟叫的貓,緊鎖的小區大門,空蕩的街巷,無處心安。貓的吟叫像是在撓你的心,而奶奶的聲音比貓更刺耳,帶有驚悚的意味,使得我在許多個夜晚難以安然入睡。有時半響沒有聲息,我以為奶奶已然睡去,緊張的心情逐漸平復,然而一聲刺耳的呼叫又像冷槍一樣出現,把我安穩的魂魄搖醒,驚嚇之余,一聲嘆息,今夜又無眠。奶奶夢中的呼叫,是我聽到過的最幽怨,也最難以被時光磨滅的聲音。而我來不及悲傷,我也未曾向悲傷靠近,我只有恐懼。
幾年后,我們搬去了新家,頭也不回地逃離了“地下室”,似乎是報復性地住在高樓之上,可以看到每天初升的太陽,也常有飛鳥路過我的窗前,這是與“地下室”相差甚遠的風景。記憶交疊中的“地下室”,那仍是一個紛繁復雜的世界,壓抑狹小的空間里,充斥著各種雜亂的聲音,昏暗和光亮互相滲透,虛幻和奇想混沌而迷亂。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對黑暗的包容度逐漸增加,但對于聲音的敏感比以前更甚。走過的地方越多,我的耳朵里就混進越多嘈雜的聲響。而記憶之中那扇透光透風的木門仍不時吱吱作響,從那殘缺的一角漏出老鼠叫聲和奶奶夢里的呼喊,這些聲音久久回蕩在時光的黑洞中,是那樣綿長、犀利,而我的靈魂躲在軀殼里,依舊無所適從,像十多年前那樣惶惶不安。
我多次路過建政路,卻再沒有念頭和勇氣靠近那間“地下室”。
本文刊于《中國校園文學·青年號》202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