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把生活的感悟創作成小說 ——《至親》創作談
上帝說:“仇人就是你身邊最親的人。”當我第一次在《圣經》里讀到這句話的時候,以為是翻譯錯誤,經查各種版本,確信這句在《圣經》里多次出現的話沒有錯,于是我帶著相信它的意思去觀察生活,竟一次次發現確實如此,仇人往往就是我們身邊最親的人,這就是辯證法。事實上,我們中國也有類似的話,如“遠交近攻”“遠香近臭”“遠親近仇”等等,并且也被寫入經典,如《孫子兵法》和《戰國策·秦策三》中都有“遠交近攻”。至于“遠香近臭”和“遠親近仇”雖然沒在經典中找到,但意思卻更加接近《圣經》里“仇人就是你身邊最親的人”。
我們家兄弟姐妹多,我排行最小,老七。小時候,經常與年齡相近的兄弟發生沖突甚至打架,但對遠在外地上學或工作的哥哥姐姐卻時刻盼望著他們回來,這大概就是“詩”為什么一定要連著“遠方”而不是連著身邊的緣故吧。
“恨”有時候是因“愛”而生。最近的例子是我帶的一個學生,她居然一個暑假完成五篇小說,其中三個短篇兩個中篇,且不是濫竽充數,某知名期刊的資深編輯看了,說雖不完美,但只要稍作修改都能發表。在我和那位資深編輯的眼里,這孩子簡直就是天才,堪稱完美,但她母親卻對她意見很大,為什么?因為母親對她的要求和期望與我們不一樣。父母對子女的愛有時候帶有“押注”的意味,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因此要求近乎于苛求。最近的一次吵架是那學生炒菜用了麻油,母親憤怒地抱怨:“都大學生了,連涼拌用油和熱炒用油都分不清!”我趕忙幫她解脫,說:“這算什么,我小時候還用桐油炒飯吃呢,害得我媽把我送到醫院洗腸胃。”小說《至親》中的女兒,對母親把父親留下的千萬資產全部給姐姐并不生氣,但聽母親終于說出“我買單”后卻激動得熱淚盈眶!女兒在意的其實不是金錢,而是親情,她對母親的“恨”,來自于對親情的在意與渴望。這就是矛盾,而小說不就是寫“矛盾”的嘛。
人老確實有些會變壞。因為我自己老了,1958年生,今年65周歲,屬標準的“老人”,所以才有資格這樣說,也才敢說這句話。自媒體上不斷爆出老人因年輕人不主動讓座而“得理不讓人”對年輕人大打出手的畫面,并且老人把年輕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我就想,既然老人能把年輕人打翻在地,他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年輕人為他讓座呢?至于第二天清晨要趕去上班晚上卻被“大媽”的廣場舞吵得睡不著的事情,則不用上媒體檢索,因為幾乎每個城市的每個小區天天都在發生。可我們小時候的記憶中,老人都是很和善的呀,為什么如今“老人變壞”了呢?因為,如今“老人”的基本面與當年的“老人”不一樣了。
過去的老人大都處于弱勢,他們需要子女的贍養,所以他們把自己放得很低,不會自以為是,不像今天的很多老人那樣高調,今天很多老人的退休金比年輕人的工資還高,所以才有了“啃老族”,客觀上助長了一部分老人的趾高氣昂。其次是老人退休后,不需要“社會關系”了,因此不必講究如何“做人”,任由自己的性子來,讓人性中“惡”的一面暴露出來了。第三是教育問題,過去的老人即便沒有受過很好的學校教育,起碼在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中也接受了孔孟之道的熏陶,懂得“做人”,而當下如我這般年紀的“老人”在本該讀《三字經》和《弟子規》的年齡卻正好在“打倒孔老二”……總之,改變“老人”基本面的原因很多,不一一例舉,另外從客觀上說,如今的老人長壽且病多,比如我自己就“腦梗死”過,留下身體殘疾,身體的殘疾尤其是大腦的損傷,會影響人的理智和理性,可不就是“變壞”了嘛。
小說《至親》中的老媽就是這樣一個老人,高干遺孀,電力系統退休職工,更加自以為是甚至不可一世,堅持一貫正確,從來不反省自己,認為自己對子女有恩,你們請我吃飯是應該的,我即使錢花不完,聚餐也絕不買單,不一定是“小氣”,而以為讓子女買單方顯自己的尊嚴和威嚴。我想表達的東西很多,可以表達的東西更多,卻偏偏故意給自己設置難度,挑選一個最不起眼的小事來佐證自己想表達的思想。女人請母親吃飯,卻希望母親買單,看似女兒矯情甚至不近人情和無理取鬧,把讀者引到一個相反的方向,然后才不動聲色地“反轉”,我以為更能達到“文學”的效果。因為讀到最后,讀者終于發現,女兒在乎的不是金錢,娃娃連五百萬遺產都不要,哪里會在乎一頓飯錢,她在乎的,其實是母親的親情啊!我們的老人可以“變壞”,我說了,這種“變壞”是基本面改變造成的,不必由某個具體單個的老人承擔,但是,我們的老人或長輩無論怎么“變壞”,他們至少不要忘記給子女、晚輩親情,哲學家說,世界的表象就是世界的本質,因此親情有時候體現在物質上。
如何把親身經歷包括道聽途說的“經歷”轉化為小說的素材,是我余生的永恒追求,所幸的是在我開始嘗試寫小說的初期,就獲得名師的指點,李敬澤老師不僅在《人民文學》2003二期、三期上連續發表我兩個中篇,促使我勇敢地脫離體制成為專職作家,而且在接受《深圳特區報》記者安培智的采訪甚至當著我的面,教誨我“要把真實的經歷融入文學的再創作中”。關鍵詞是“再創作”,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聽李敬澤老師這么說的時候我以為我聽懂了,其實我當時并沒有聽懂,直到成為“老弱病殘”后,才悟出所謂的“再創作”不是把真實經歷寫成故事,而是把從豐富生活中獲得的感悟“創作成”小說。感謝李敬澤老師!感謝《長城》雜志!感謝文學!感謝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