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復:也來說說孔陽先生
先生原名述亮,后改名“孔陽”,取《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我朱孔陽”語。這里“孔陽”的“孔”,有“大”的意思,“孔陽”便是“大陽”的意思,是一個“很陽光”的好名字,其喻義,正如先生所說,“人是應該更上升一點,更光明一點”。
正值我國著名美學家蔣孔陽先生百年誕辰之期,復旦將在十月召開紀念會,以弘揚孔陽先生的美學思想及其人文精神,想來一定會有諸多精彩發言和重要的紀念文章發表,又不免令人想起1989年那時候,先生曾應《收獲》雜志的邀約,寫有《且說說我自己》一文在前,筆者的這一篇小文,也來說說我心目中的孔陽先生吧,只是很怕自己說不好。
美學探真
孔陽先生1923年生人,健在的話,已經百歲高壽了。先生的家鄉,在四川萬縣(今屬重慶)一個環境頗為閉塞的群山之中,那山野的景色風物,自然是極好的,便養育了先生從小雅愛自然的心性。1941年先生18歲,本想報考西南聯大,卻因病誤了考期,只得去報考尚未結束招生的中央政治大學經濟系,然而先生不喜歡這一專業。好不容易熬過大學畢業,倒是覓得了在銀行工作的一只“金飯碗”,這在俗世的眼光里,做銀行職員好啊,求之不得的。
可是,一個人的天性及其強烈興趣,可以說是“命里注定”,豈是可以強拗的?天天與錢幣、數字打交道,好比《易經》里說的,遭遇了“無妄之災”。這讓青年孔陽苦不堪言,先生曾經將這一短暫經歷,嘲為“坐以待‘幣’”。
先生最喜好的,是文字而并非數字。早在1942年19歲那年,已有處女作《力的呼喚——讀〈彌蓋朗基羅傳〉》的發表,這與銅錢銀子啥的沒有關系。韓愈說過,“師者,傳道、受(授)業、解惑也”,師教的重要不言而喻,然而凡是成才有大貢獻的,天性和對于事業、學問持久的執著和愛好,具有最終的決定意義。這用毛澤東《實踐論》的話來說,叫做“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
筆者對于孔陽先生的美學思想,談不上研究,只是讀過他的種種著述而已。先生在美學上的理論建樹,正式起始于1957-1962年的全國“第一次美學大討論”。當時他作為青年學者,有《簡論美》和《美是一種社會現象》(1959)等論文的問世,造成過相當的學術影響。在此之前,《要善于通過日常生活來表現英雄人物》(1953)和《文學的基本知識》(1957)、《論文學藝術的特征》(1957)等著論的發表和出版,已讓他在學界嶄露頭角。從1959年開始,孔陽先生的學術研究方向,已經從一般的文藝學,大大擴展為能從哲學角度看待和研究文學藝術與一切審美現象了。
我記得,在1979年,孔陽先生發表了《建國以來我國關于美學問題的討論》一文,將“第一次美學大討論”的理論爭辯,分為“美在客觀”“美在主觀”“美在主客觀統一”與“美在社會實踐”等四派,這個劃分是符合實際的,當時受到朱光潛先生的肯定和稱贊。
這一美學大討論,是在當時所謂“批判修正主義美學”的政治背景下進行的,氣氛相當嚴肅但也很有趣,并非意氣之爭。比方說,主張“美在客觀”的蔡儀先生堅持認為,在地球人類誕生之前,“發光的金子本身就是美的”,“與人無關”。反對者就說,“美”是一種人的價值判斷,那種沒有作為主體的人的所謂“美”,是“不存在”的。蔡先生同時主張“美是典型”,批評者詰問:“比方這里有一條臭水溝,是所有臭水溝中最典型的,難道也是美的嗎?”四派中受到“攻抨”最“烈”的,大約要數朱光潛先生的“美在主客觀統一”和另兩位的“美在主觀”說。朱先生曾以蘇東坡《琴詩》中的四句加以“回敬”:“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這一討論,確實頗具智慧和理論建樹,其論題,集中在美的本質、美感和自然美等問題,無疑是中國美學思想和理論的一次重要的學術爭辯和普及,許多后起的美學學者,都是從那次討論中,逐漸走上美學研究之路的。
全國“第一次美學大討論”,又是在當時蘇聯“美學討論”的影響下進行的。“改革開放”初年,我有幸參與復旦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展史》一書的撰寫。由于我所負責的,是從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到五十年代中期蘇聯“解凍”時期的文藝理論史這一段,便接觸到了當時蘇聯美學與文論界的一些材料,才知道那時候的蘇聯美學界,以馬克思《巴黎手稿》的發表為主要觸因,發生過在時間上稍微先于中國的一場“美學討論”。也才知道,原來中國的這一“美學大討論”,一定程度上實際是“‘蘇式美學’在中國”。蘇聯有以波斯彼洛夫、德米特里耶娃等為代表的“自然”派,以布羅夫、卡岡等為代表的“主客觀統一”派,以萬斯洛夫、鮑列夫等代表的“社會”派,等等,這些與中國當時的“客觀”派、“主客觀統一”派和“社會實踐”派等,在美學見解上是大致相應的。不同的是,當時中國的“美學大討論”,有一個強烈而鮮明的“批判修正主義”的主題。為此,主張“美在主客觀統一”和“美在主觀”說的朱光潛先生等,曾經受到過程度嚴重的“批判”,而主張“美在客觀”和“美在社會實踐”的學者,因為基于“唯物主義”尤其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說,其理論要“雄辯”多了。
孔陽先生是一位智者。他對這一段美學理論爭辯的歷史因緣,不可能不心知肚明。這里,所以要略微思憶一下中、蘇“美學大討論”的一些情況,是因為孔陽先生“創造論美學”的創構,正是接受、消化與批判“第一次美學大討論”而再創的思想成果。先生無疑是善于博采眾長、自裁新學的學者。
孔陽先生的美學,自當以馬克思《巴黎手稿》關于“社會實踐”與“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說為其美學理論基礎的,但是他并未將自己歸于“社會實踐”等的任何一派。1979年,先生所發表的《美學研究的對象、范圍和任務》一文,已經提出和論證了他的“美在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說,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而且強調指出,這一“審美關系”,是“以藝術審美為主”的。這一新的美學理論命題,不再糾纏于美在“客觀”“主觀”“主客觀統一”還是“社會實踐”等的單打一的見解和爭辨,實際是在將“美學大討論”四派之見加以綜合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思想成果。我們可以看到,無論美的本質、美感還是自然美等,都可以歸結在“美是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這一命題之下。
孔陽先生的“創造論美學”,有一個“美在創造中”“美是恒新恒異的創造”與“美是多層累的突創”三者相系的結構體系,理論上可謂獨樹一幟。童慶炳先生曾經這樣評價,蔣孔陽“以創造論為中心的美學思想,像一根紅線鮮明地貫穿在他的美的規律論、美感論、審美范疇論等全部體系中”,所言是。
“美在創造”說,揭示了美的何以生成。這一生成,是一個不離于空間存在而無盡的時間歷程。美是時間,美的創造是一個無盡的歷史過程,因此美的創造總是未完成的,美在時間的大化流行中的空間存在性態,又是“恒新恒異”的。“美在創造”說,將自然美、社會美及其藝術美,還有道德人格美和科學美,等等,都歸結在這一美學定義之下,認為凡是人類所創造的,符合人類現實和歷史發展本質規律的,都可以是“美”的。
至于“美是多層累的突創”這一命題,孔陽先生曾以星空之美為例加以闡析,不妨在此多引錄幾句:“群星璀璨的星空自然是美的,但這種美是如何創造出來的?當然,首先要有客觀因素的存在,有星球群、有太陽光以及黑夜的環境;其次還要有文化歷史所積累下的各種關于星空的神話和傳說,這些星空的美才富于更多意蘊;最關鍵的是還要有觀賞星空的人,他們各自所具有的心理素質、個性特征和文化修養,會使他們在觀賞同一片星空時,品味出不同的韻味和美。”是的,美是人間所生成的一棵“靈芝仙草”,只有當天文、地理和人為等無數條件全部具備時,才能臻成,這便是美的生成的“多層累”。至于為什么說美又是一種“突創”,那是因為,任何審美是突然閃現的,屬于人的精神自由的直覺、移情。
宅心仁厚
孔陽先生是美學大家,也是一位時時獎掖后學、宅心仁厚的師長。
1991年,拙著《〈周易〉的美學智慧》付梓前,湖南出版社的一位編輯姓蕭,在電話里,要我請蔣孔陽先生寫一個序,說是可為“大作增色”,云云。我深感為難,說“孔陽先生倒是很熟悉的,但是先生那么忙,我真的不敢啊”。蕭于是說,“那我先幫你給先生打一個電話吧”。第二天,我怯生生地將一大疊校樣送到先生府上。
豈料先生一口應允,親切又溫和地問我:“你什么時候要?”我趕緊說:“不急不急!”看我局促不安的樣子,先生安慰我,說“不要緊的,我會抓緊的”。先生的這一態度,讓我深受感動。這好像不是學生去麻煩老師,倒是他這個“學生”,會按時完成這一份額外的“作業”似的。
不到一個星期后的周五下午,“政治學習”結束后,蔣先生將手寫在稿紙上的一篇序文給了我,還說了一句“請多批評”的話。回家我一字一句拜讀先生的這篇大序,感到心臟怦怦亂跳,手心微微出汗。先生說我的這本小書“資料翔實,論證深刻”,“把美學和易學聯系起來,從文化人類學角度探究《周易》的美學智慧”,等等,讓我汗顏。我相信,以孔陽先生慧眼,不可能不發現這本小書的某些缺失,但是先生總是嚴于律己而待人寬。我把先生的稱贊,真誠地看作是對我的鼓勵和鞭策。我知道,先生一生中,為學生、同事甚而許多素不相識的作者,撰寫過100多篇序文,請想想,這要耗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先生總是有求必應,獎掖后學,宅心仁厚。
我1964年秋考入復旦中文系讀一年級時,很幸運的是,我們中一(乙)班的寫作課老師,便是敬愛的孔陽先生。當時先生41歲,看上去年輕十歲,戴一副棕色鏡框的眼鏡,一身灰白中山裝,顯得素樸、從容而儒雅。
先生要我們每位同學寫一篇作文,題材、體裁和主題不論。我交上去的,是一篇所謂的“小小說”《壩》。這篇東西,無論人物形象、故事情節和矛盾沖突的構思與書寫,都是十分幼稚的。不料第二周上寫作課前,先生已經親自打印了這一篇習作,上課時,發給每位學生一份,組織大家分組討論這一習作的優長和缺失究竟在哪里,最后由先生總結。我這一學習寫作的起步,根本不值一提。可是,先生是一位善于播種美的種子的真正的園丁,哪怕土地貧瘠、不宜開墾,也會滿腔熱忱、不辭辛勞地加以耕耘、澆灌和呵護。
過了幾周,先生在課間休息時,招呼我跟他一起,到當時新華書店開設在復旦老教學樓底層的一個小小門市部,買了上下兩冊的《西方文論選》送給我,那是由外文系伍蠡甫先生和孔陽先生主編的,是1962年的初版本。我區區一介愚鈍學子,啥都不懂,竟然蒙受先生如此的大恩大惠,真的是令我終身難忘。
理智的謙遜
孔陽先生有三句格言,都是他一生認真實踐了的。除了“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為學不爭一人勝,著述但求百家鳴”兩句外,最值得深思的,為“不是我占有真理,而是真理占有我”。我最初聽到這句話,還是在近60年前先生為我們開講的寫作課上,深感震撼,當時難以領會其思想的真諦。
先生曾經在《且說說我自己》一文中說過,“我是一個書生,百無一用。我唯一的用處是讀書。讀書的目的,是要增長知識,明辨是非,活躍思想,探索真理”。又說,須知“真理不是一個人獨占或包辦得了的。我們應當像庭前的陽光和綠草一樣多作貢獻,把生命和美奉獻給人間”。這一關于真理的思想,其實早在1942年先生所寫《力的呼喚——讀〈彌蓋朗基羅傳〉》一文中已經有了。先生說:“我們不要以為自己已經到了‘頂點’,靈珠在握,天下都得聽我的了。浮士德與魔鬼訂約,要永遠不滿足,一旦滿足了,他的靈魂就得歸魔鬼所有。”說的真是太警辟了!這就等于說,凡是聲稱自己永遠“真理在握”的人,其實是“魔鬼”附身、“靈魂”出竅。真理是客觀自存的權威,人只能在社會實踐中發現它、敬畏它、把握它,而不能自封“我即真理”,甚至嘲笑、奴役、“創造”它,否則便是對真理的褻瀆。真理的崇高,是拒絕冒犯的。這一思想,確實很“美學”。
由此不難理解,為什么孔陽先生的為人,總是如此虛懷若谷、平易近人。原來在先生的人格中,始終有一種“理智的謙遜”。
一個人的謙遜,在長輩面前可以做到,在晚輩、在所有人甚而在動物、草木面前,也能持有謙遜、謙卑的態度,就很難了,而孔陽先生能夠自覺地做到。
這就不難理解,當弟子在大為肯定先生的《德國古典美學》而同時提出些商榷性意見時,先生為什么能夠立刻感佩其“追求真理的精神值得學習”了。先生的如此雅量,絕不是每一位導師能夠具備的。《周易》有謙卦,它的六個爻都是吉爻,這在六十四卦中,是獨一無二的,先生確是一位“謙謙君子”。《易傳》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謙德,天地之性德也,先生“理智的謙遜”,是循天地而為的一個榜樣。
先生原名述亮,后改名“孔陽”,取《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我朱孔陽”語。這里“孔陽”的“孔”,有“大”的意思,“孔陽”便是“大陽”的意思,是一個“很陽光”的好名字,其喻義,正如先生所說,“人是應該更上升一點,更光明一點”。“大陽”,寄托著先生一生的人格理想,它不張揚、不外露,而是內斂、深蘊而謙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