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7期|劉洋:搔夏
市樹
成都九眼橋有一家爵士樂酒吧,叫“河畔”。喜歡上前任那天,他帶我去過。后來我決心要從作家轉行做一名環衛工人,也曾計劃上崗前再去“河畔”重溫一次,可惜話還沒說出口,我們就又吵架了。和好之后我心想,那等他30歲生日再去吧。結果生日那天也沒去,原因我不記得了。
分手以后我又去過兩次“河畔”。頭一次我是在蘭桂坊掃完地之后一個人去的。舞臺上的匠人活把薩克斯吹成了不懈綻放的少女。匠人指下的調子曼妙,我也十分受用,便跟足節拍扭了整晚。臨走前,發現對桌編了臟辮的姐姐也是一個人來的,于是我沖那姐姐笑了笑,然后她替我續了杯教父。
第二次去“河畔”重溫是場約會。地點是我提議的,正巧那天我又掃蘭桂坊。不巧的是,我的約會對象早上剛撞了車,右小腿粉碎性骨折,此刻連做手術的麻藥勁兒都還沒過,所以只能坐輪椅出行。
我們從“河畔”出來的時候剛過零點。月亮也等夠了,一把掀開積云,露出副想要埋人的嘴臉。我推著齜牙咧嘴的約會對象,沿府南河走了很遠。椅輪子碾過黃黃綠綠的銀杏葉,濺起一浪清苦的植物腥氣。
我突然想起就在這棵銀杏樹下,自己曾經雀躍地跟前任講過我當時正在寫的一部小說。那部小說到現在都沒寫完,故事停留在了民國女人剛被賣進妓院的時候。女人出身不好卻想嫁給大地主,我原本給她安排了好多罪要受,但我現在想放她一馬。
我和約會對象都是龍泉驛人,剛好可以順輛車坐。網約車訓練有素,下單后不一會兒就到了。上車前,我沒忍住撿起腳邊一片死透了的銀杏葉子。約會對象直夸我愛護環境。其實所謂落葉歸根,這葉子分明該葬在九眼橋,我干的倒不見得是件善事。
凌晨時分的路燈也像喝了不少酒,在車窗外搖頭晃腦地招攬行人,那光芒顛簸起來還不如約會對象直瞧我的一對細眼明亮。我和他通過社交軟件認識,今天是第一次見面。路上聊起來,我才知道他姓夏。我一邊和老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邊盯著那葉子瞧。葉片上那密密麻麻的脈絡被孱光一照,葉片便直撲閃起來。我猜它是不想死的,可它當時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回家之后,我照最近的習慣做了二十分鐘瑜伽。洗完澡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推開窗戶,漫不經心地問那葉子還記不記得我。它說一路來往的人太多,早忘了。這是我分手以來頭一回生氣。我一直覺得自己算個不凡的人類,結果竟然沒有被區區一片葉子記住。但我畢竟沒做過葉子,所以是不能和它計較的。我心里清楚,于是我只是問它還有什么遺愿。葉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了。在生存面前,生活什么也不是吧。我想著,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打開窗戶,把它送回了風里。
東安湖不是湖
我家窗外的那片土地原本叫書房村,每年春天都會準時長出一片滾燙的桃色。早在還會倒春寒的時候,就能引來一大幫取暖朝圣的人。后來為了舉辦第31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書房村便咬牙生出了一座半點都不像她自己親生的現代化公園,取名東安湖公園。在一座城的心思面前,語言怎么都顯得輕浮了。總之,公園每天都被受了重托的龍泉驛政府看顧教導著。但我不時遠觀,瞧她分明是一副比誰都著急的樣子,其實早就準備好了。
別的我都不怎么擔心,只想著自己能不能有幸在大運會期間入園掃個地。
公園里面有幾幢意氣風發的建筑,還有盞文靜的湖水,那是我最喜歡的。但我其實只入園過一次。契機是我那天剛剛繼承了一筆不菲的遺產,從此變成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富婆。承認這件事情的當下,我沒有特別開心,也沒有特別不開心,只是不愿意再做人了。我想要回到和自然相關的一切空間里,老老實實地變成一個只會進食、排泄和呼吸的低等生物。
沒想到那天我剛走進公園就下起了雨。富婆是從來不會自己帶傘的,所以我仰起頭顱,讓那雨珠子正大光明地砸我,砸得我頭暈眼花還走不動路,便干脆盤腿坐在了湖邊的一塊爬滿青苔的大石頭上。多虧雨水高明,把湖和天攪到一起,我混進其中才毫無破綻。公園講義氣,和我一起泡在雨里。但公園不言語,我干坐著多少也有些無聊,就開始哭著罵天。我哭得稀里嘩啦,天也哭得稀里嘩啦,眼淚和著雨水咕咚咚滾進湖里,湖水很快就滿到要拍岸。
后來有位開觀光車的師傅經過,他見我這么慘,便好心送了我一程。
轉眼太陽就在天上撕了道口子。血紅的日光從那口子噴瀉而下,大地都被沖醒了。東安湖公園四周遍布著半熟的建筑體,這時又開始叮叮當當地抽長起來。桌上的手機悶頭閃了閃,是老夏發來的三條語音。
第一條是表白。年近40的男人,連表白都是商量的口吻。我聽他不時嘶嘶地吸氣,猜想是那條斷腿在作怪。第二條是坦白,老夏破產了。新冠疫情出世的那個冬天,老夏創辦了一家做文旅的公司。明晚這家公司會在東安湖公園舉辦一場公園城市生活嘉年華,這也是他撐到現在能做的最后一個項目。為了這場嘉年華,老夏花光了自己最后的積蓄,但他也不覺得哪里為難。老夏說這話的時候,我幾乎可以看到那個唾沫橫飛的夢想。可他的聲音委屈極了,隱隱還有些哭腔。我實在于心不忍,便答應了他明晚的邀約。
第三條語音,是向我道晚安。這時日光也從窗戶探手進來扇了我一巴掌,我這才回過神兒來,識相地打了個哈欠,然后爬到床上,倒進親切的夢里。
從我家步行走到東安湖公園,只需要十五分鐘的路程。
日近黃昏,極盡囂張的我踩在沿途的花壇上,揪著今年雙十一新買的尖腦袋吸塵器,一邊往公園走,一邊轟隆隆地吸地。吸塵器的脖子十分靈活,張大嘴巴在烏青的路面游來游去。游到公園門口的時候,保安攔住了我。他說尖腦袋的吸塵器是危險物品,不準入園。我頗為驕傲地表示自己已經掃過多長的城市綠道,如今只不過想發揮所長,為朋友的嘉年華和公園環境出份力。可保安顯然對吸塵器的成見很深,始終不認同我這套。我急得直接把環衛工作證都扔到了桌上,保安不讓步,也把保安證扔上了桌。我們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吸塵器咻的一聲,沒電了。我和保安僵在原地,對視一眼,然后雙雙哈哈大笑起來。
公園的湖上有座小島,我叫她桃花島,因為島上咖啡廳的名字里有桃。雖然我在咖啡廳坐了半天,湖里的水草也招搖了半天,就是沒看到朵真桃花。不過我也不是非要計較,畢竟隆冬時節,什么桃花也早該散場了。屬于龍泉驛春天的熱鬧,記憶所及,我似乎從未湊過。想到這里,我喝了口咖啡,又覺得這咖啡不好,明明放過很多糖,卻沒表現出應有的甜味。
湖面不時點過幾只笨鳥,倒讓我想起那個并不擅長行走江湖的郭靖大俠。老夏找來的時候,我正在給咖啡廳的服務員講金庸的書,剛說到女俠帶大俠回娘家桃花島的事情。老夏也沒看過《射雕英雄傳》,我便給他介紹,還興致勃勃地告訴他我想嫁給一個像大俠這樣的人。老夏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大俠不圖我錢。老夏笑得前仰后合,連右腿上的固定都移了位。我一邊罵他不分輕重,一邊替他擦掉疼出來的眼淚。
老夏的嘉年華是在一個叫溪峰島的地方舉行。圓滾滾的島腹被他掛滿了白綠藍相間的燈管,燈管在夜里戳出同色的光斑,遠遠看去,整座小島就像一顆變了質的蛋。從桃花島出來朝那兒走,要路過將來舉辦大運會開幕儀式的主場館。沿途視野十分開闊,除了我和老夏,一個人也沒有。老夏自嘲公司還是要一以貫之,敗仗收場。我雖知道此時正是人類的飯點,卻也沒有什么底氣寬慰他。
我推著老夏剛走到主場館外的廣場上,公園布置的燈火唰地一下就全亮了。可人間的燈火到底托不住這天送的暮色,星星也接二連三地掉進了湖里。老夏的臉讓那滿池的星星一照,更苦了。我看不下去,讓他笑,老夏聽話地扯起嘴角,我卻覺得自己被敷衍了,就彎腰親了他一口。這下臉倒是不苦了。我稍稍滿意,然后把老夏推到了廣場上那座入云的火炬塔下面吹風。
冬日的風多用力啊,星星都被吹到半空懸著,還丁零零地響。我也被推得遠遠的,直到老夏回過神兒來叫我,我才打著顫掏出手機。把老夏拍下來的那一刻,風終于成功地把我推到了地上。最后的成片里,模糊的流光占了大半畫面,只露出半張臉的老夏,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
但老夏說他很喜歡這張照片,其實我也是。
誕日
這場公園城市生活嘉年華的主題是誕日。我問老夏這誕日是誰的,老夏說,是城的、湖的,但并沒有我今晚想冒昧代表了的蕓蕓眾生。這倒讓我有些不快。城市生了公園城市,書房村生了東安湖公園,好像新生都是他們的,我們人類就不能有嗎。明明我們也在陣痛期啊。
老夏苦口婆心地勸我,他說誕生和新生不一樣。誕生需要慶祝,可新生是私事。畢竟人生下來只為過段日子,過完就回去了。大家都忙著,誰要想從頭來過的話,誰還能不讓嗎。
我仔細琢磨了這話,琢磨不透,但也算了。
晚上八點,空氣里劃過一道虛弱的鐘聲。我推著老夏急匆匆趕路,眼看嘉年華馬上就要從那島破殼而出了,我們橫穿過盛裝的石橋和久候的竹林,我吊著一口氣,終于把老夏準時送到了他選來祭奠夢想的土地上。
老夏在嘉年華的迎賓口做了一個浪漫的藝術裝置,是一個會發綠光的搖籃。風一撥,搖籃就認栽地蕩。那上頭還吊著一塊木板,寫著老夏公司的名字。老夏說想在這兒單獨待一會兒,我也不愿打擾,就獨自朝里走了。
湖水貼心,向島涌送了一段不知名的音樂。音樂把島籠罩住,大家就都不孤獨了。島上的人們都戴著一副藍色的口罩,穿著緊身亮面的雪白連體衣。走動起來的時候,那衣料會摩擦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我聽了聽,猜那應該是用某種環保材料做的。人們總是交頭接耳,笑臉盈盈,看到我的時候會熱烈地歡迎我,還祝我同樂。我突然相信我今天就是來參加一場生日派對的,還為自己空手出席而感到有些歉疚。
再往前走就全是坡路了。身體的能量即將消耗殆盡,我開始本能地追趕一股甜膩的氣味。那氣味把我勾到了一個叫“呱呱·墜地集市”的地方。集市是在湖邊,湖對岸有一顆燈造的巨大蛋糕。蛋糕是迷人的玻璃藍色,上面插著一根點著了的橙黃蠟燭。我對那蛋糕幾乎一見鐘情。我盯了它好久,急迫地猜測著它的口味。
也不知道是誰拉攏水汽在湖面上團集了一股藍霧。風一吹,藍霧便開始向岸侵襲。我揮了揮袖子,試圖驅散眼前的霧氣,卻看到一個女人從藍霧里走了出來。那女人步履蹣跚,瘦骨嶙峋,一頭泛著藍光的長發拖在地上,還在往外滲水。
我懷疑她是湖里的人魚,便下意識后退了兩步。那女人提著一個草編的籃子,她把拖地的長發收攏到身前,開始向來往的行人派送免費蛋糕。我眼睛一亮,迅速迎了上去。女人把一塊巴掌大的蛋糕遞給我,還用潮濕的嗓音祝我快樂。我心里感動,決定填飽肚子之后一定要交這個朋友。但當我吃完蛋糕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我悵然若失,便特意走到湖邊,俯身撥了撥水面。藍霧被我攪得支離破碎,哭聲連天的。我威脅它交代出那女人的身份,它突然默不作聲了。它不清楚,這其實會被我認作是另一種招供。
走過什么都賣的集市,我發現這里人潮如織,可那些本該負責兜售的人們卻都在各自的攤位上打盹兒。我就近問了一個正趴在小吃攤位上昏昏欲睡的叔叔,他說那些統一著裝的都是工作人員,而我才是今晚上島的第一個客人。
叔叔的個頭超過兩米,姓杜,他讓我管他叫杜叔。
杜叔被我擾了夢,卻一點都不惱,還要請我吃炸魚。我坐在攤位邊的矮凳上,發現攤位臺面上放著四個手機。什么樣的人會用四個手機呢,我大膽猜測著。這時,頭頂的月亮也越探越近了,好像我站起來就能撞上去。我剛縮了縮脖子,手機們就突然響起來,輪番嗚嗚鬧著要找杜叔了。
杜叔一邊手起刀落剁掉魚兒的腦袋,一邊耐心地安撫手機。我默默打量,確認他的身份非同小可。無頭魚兒們遨游在清澈的油里,我順勢掃過集市里一張張同樣高深莫測的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接過噴香的炸魚,我心情又恢復大好。臨走前,我扭著杜叔給這串上三條代表了愛與和平的魚兒取名。杜叔歪著頭想了想,分別替他們命名為首相、女王和總統先生。我拍手叫絕,然后咕嚕嚕地把三條魚兒撕扯下肚。
九點整,湖岸響起隆重的鐘聲。轉眼人們就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了岸邊,倒數聲山呼般轟鳴,讓插在玻璃藍蛋糕上的那根蠟燭也跟著晃動起來,人們紛紛閉上眼睛,開始虔誠地許愿。我對接下去將要發生的事情充滿好奇,可還是那陣風,突然閃現,還喊打喊殺地要把我攆出集市。
我被迫躲進路邊一個電話亭形態的空間里。透明的亭壁上確實掛了一個玻璃藍的老式電話,電話上沒有撥號鍵,應該只是個道具。電話旁貼著一個秀氣的胡桃木小牌,我湊近一看,上頭寫著“不哭傳聲機”。
丁零零———
電話竟然響了。我目瞪口呆,咽了口口水,然后接起電話。
“你還好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十分熟悉,但我還是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那就是我自己的聲音。
我清了清嗓子:“我剛拿到爸媽留給我的錢。”
那頭沉默了。
我又補充道:“你好嗎?”
“我剛和爸媽吃了飯。”
我揉了揉眼睛,點點頭:“那真好啊!”
月光這時推門進來陪我了,還懂事地蹭了蹭我的小腿。
“你現在在哪兒呢?”
“一個公園里。”
“公園是什么樣的?”
我沒回答過這類問題,看著亭外斑駁的綠影,有點形容不來:“有很多植物,空氣清爽。有個看起來很天然的人造湖,水也清爽。”
“那真好啊!”她好像很羨慕。
“你那兒的公園不是這樣的嗎?”
“我從沒見過公園。地都用來建樓建廠了,空氣和水都嗆人。”她頓了一下,“我和爸媽上個月剛查出癌癥。”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能說什么。她仿佛也知道我的無能為力,于是我們僅僅互道了晚安,然后默契地同時掛掉電話。我垂下腦袋,看著腳邊乖巧的月光。多希望它現在也能過去陪陪他們啊。我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丁零零———
電話又響了。
“你最近怎么樣?”是我前任。
“在約會。”我想他應該只是好奇我的感情狀態。
前任的聲調平穩:“分手那天,我其實很想請你等我。”
我也聲調平穩:“我夏天的時候還是會穿著吊帶裙去掃大街。”
“所以我沒說出口啊。”他在那頭笑。
我翻了個白眼想要結束對話了,于是我問他:“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這話我在提分手的時候就問過他兩次,他次次都會搖頭,說沒什么了。
“我們結婚了。”他告訴我。
我和腳邊的月光互看一眼,它一副比我還要驚訝的樣子。
“那真好啊。”我說。
我想起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像顆從來沒被打過農藥的蘋果。鮮甜,但身上全是被蟲蛀過的印子。我其實需要印子,因為我身上很少。可我吃不下不甜的蘋果。
他問我:“你不好奇我們是怎么復合的嗎?”
其實是好奇的。但我看到遠方的樹影里,老杜換了身蓬蓬的歐式外套,戴著金色卷發的假發套,正蹲在老夏面前替他系鞋帶,那場景莫名逗笑了我。我突然覺得即便好奇心是一件好事情,也是需要及時克制的。
“她也不容易。”我就以此祝福他們,然后掛掉了電話。
丁零零———
幾乎是在我掛掉電話的同時,它又響了。我瞪著玻璃藍的電話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起來。
我等了一會兒,那頭一直沒有說話,只能聽到嗒嗒嗒的水滴聲,像輸液的時候,藥水在往下滴。
“你好!”我耐心耗盡了,就先開了口。
那頭停頓了一下,然后一道屬于女人的哭聲就像燒紅的水壺驟然嘶鳴起來了,蓬勃的水汽報復般熨燙我,女人一直在哭,我也是傻乎乎地聽了很久之后才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先道個歉。雖然我不確定自己做了哪件傷天害理的事情,竟值得她在我面前哭成這樣。
“對不起。”她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歉。
月光抱緊我的小腿,我也下意識握緊了拳頭。
“你是誰?”那是我從沒聽過的聲音,我不由地表現出攻擊性。
“對不起,是媽媽沒有保護好你。”她哽咽著告訴我。
我們曾是同一個生命體,卻從未見過對方。我媽因為生我難產而過世了。那,她呢?
嗒、嗒、嗒———
水滴聲逐漸變大,最后像煙花爆開了。我腦子發脹,直覺猜測道:“你是在醫院?”
她繼續嗚嗚地哭著,沒搭理我。我等了一會兒,也懶得搭理她了。我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機,劃到相冊里的第一張照片———那是我爸媽的結婚照。照片上的男女穿著當時最得體的素色套裝,面無表情,正襟危坐。所謂結婚照,竟連肩頭都羞得沒敢挨到一塊兒。這張照片原本是黑白的,后來我爸蓋房子掙到了第一筆錢,就找高人把照片調成了彩色。我爸很驕傲。可我覺得我媽的膚色應該沒照片里這么白,畢竟我爸就很白,可我并沒有遺傳到。
“媽。”我喊她,自然到完全不像是生平頭一次這樣喊一個人。那頭的哭聲瞬間就停了。我抿抿嘴,告訴她:“我眼睛也很大。而且鼻子不像爸那么塌,你別擔心。”
“那真好啊。”怎么她還是委屈巴巴的。
我繼續描述:“8歲那年,爸抱我去算命。大師說我9歲會有場死劫。爸很害怕,所以那一整年,他替我休了學,我連家門都不能出。不過他也不去工地了,天天在家里守著我。那么大的項目,說撒手就撒手,后來工地上摔死了兩個人,質檢也沒過。12歲那年,爸帶我回老家過年。奶奶給我們做了豬油撈飯,然后就爬到那個斜掉的房頂上,逼爸再娶追個兒子。領證前一天,爸立了遺囑。他的婚禮正好撞上我大學開學的日子,所以我也沒去觀禮。對了,我是在林芝市讀的農牧。大學四年,我幾乎認識了天上所有的星星。西藏真的是個很美的地方!媽,你一定要去看看,拉著爸去。他最后躺在床上的這段日子,總是怪我那四年不回家。”
我突然想起來:“對了,爸呢?”
“在陪你。”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他死活不肯撒手,醫院許他多待一會兒。”我媽解釋著。
“噢。”我又揉了揉眼睛。
什么劫都是死的,只有掉到人心上,才開得了花兒。
“你現在在做什么工作啊?”我發現我媽冷靜下來的聲音很沉,像塊舊掉的烏木。
“掃地的。”我想了想,更正道:“環衛工人。”
“真好啊。”她感嘆。
“你現在幾歲了?結婚了嗎?”
“沒呢,剛30。”我介紹道。
“那還早呢,先玩兒夠。”
我哈哈大笑:“媽,我們大概率合得來。”
“廢話。”原來我媽裝起來比我還要酷。
掛斷之后,我等了幾分鐘,再沒有電話打進來。于是我抱起月光推門而出,然后把月光還給了月亮。
誕日對面
10點整,神圣的鐘聲響起。所有人都涌向湖岸,只有我獨自朝那隆起的島心走去。途經一片鐵黑的草地,一束刺眼的白光擋住了我的去路。逆光看去,草地中央長著一個極其簡陋的舞臺。舞臺邊拉著一道橫幅,上面寫著:咿呀劇場。
渾身歐式妝容的老杜和人魚正在臺上擁抱。兩人的演技蹩腳,加上這是場默劇,我實在猜不到劇情,但作為唯一的觀眾,我是自覺有責任看完全場的。于是我特地找了塊長勢最舒展的草地,盤腿壓了上去。老杜見我落了座,就從懷里掏出一個紙飛機沖我飛來。我穩穩接住,翻開一看,那是張劇目單,上頭寫著“一月:《瑪麗茵巴托的悲歌》。”
我是一月出生的,而石榴石是一月的誕生石,象征的是烏露麗葉和詩人歌德的忘年戀。難怪我看人魚脖間戴著一串血紅的石榴石項鏈。轉眼劇情發展到老杜朝人魚下跪的場面。人魚哭得梨花帶雨,盤起的發髻因她夸張的抽泣動作啪嗒一下,松開了,一根根玻璃藍的長發也應聲散落在了臺上。
光禿禿的頭顱干晾在刺眼的白光里,人魚像個被逮了個正著的賊,定在原地一動不動。老杜看著幾根不知何時纏在他指間的藍發,愣住了。我看他愣住,我也愣住了。藍到近乎透明的長發靜躺在舞臺中央,折射出照理只屬于湖夜的波光。還是人魚最先回過神兒來。她啊地尖叫一聲,抱起掉在地上的藍發,狼狽地閃進黑夜。我緩緩站起身來,問他是不是演完了。老杜搖搖頭,說劇情不是這樣安排的。說完老杜就去追人魚了,留我和白光面面相覷。我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繼續朝島心走去。
島心是整個東安湖公園的最高點,心尖上頂著一只碗狀的巨型建筑,從外面看是沒點燈的。老夏正在這碗的頂樓巴著碗沿發呆,也不知悄悄觀察了整個公園多久。老夏見我到了,便把夢揣進包里,月亮戴在了頭上,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我深吸了一口氣,走進這個叫作靈性倉庫的地方。
倉庫里也是沒點燈的,我摸黑乘電梯上到頂樓。倉庫頂樓是一個花園,種了很多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長在樓頂的植物,根都扎不到地里,只能看天的臉色活著,也是怪可憐的。我在樓頂晃了一圈,發現碗沿內側倒著幾個空掉的啤酒罐子。而不遠處的老夏也舉起酒罐子,像是要敬我。我走到他身邊,他仰起頭來,笑臉在微醺的月光中生了銹。
“11點南岸草坪還有場破殼音樂會,我特地選了幾首爵士,到時候讓樂隊專門奏給你聽。”
“我好榮幸。”我因為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而挺直腰桿。
“今晚就你一個客人。”老夏打了個嗝,補充道,“何況他們收了我的錢。”
我瞥了他一眼,確認我們還有很多地方需要磨合。
“你聽過關于東安湖的傳說嗎?”
我瞇起眼睛打量四周溫順的湖水:“人工湖也有傳說?”
老夏不顧我的質疑,開始自顧自講述:“古代龍泉驛是個驛站。明朝的時候,一個來驛站歇腳的官員和驛站里養馬的少女相戀了。兩人在驛站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后來官員回京述職,要少女等他回來。結果官員死在了半路上,那少女哭了一輩子,眼淚匯成了面前的這片湖水。”
“也太俗了。”我拍掉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由衷地說。
“愛情本來就是俗的。”
這話我倒無從反駁。
“聽說那少女還活著。”老夏裝模做樣地想嚇我,“推我下去。給你看幅畫。”
我感興趣地點點頭,然后把老夏推進了電梯。
湖岸邊,一只被月亮炙烤了整晚的魚兒突然撲騰了起來。
啪嗒。
老夏打開了倉庫的燈,強光熏得我眼睛發酸。倉庫是沒裝修的,玻璃燈泡裸露在天花板上咝咝吐著信子。地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坑洼,四壁掛著密密麻麻、色彩斑斕的畫。這些畫的擺放毫無章法,湊近一看,原來每幅畫的旁邊都有一個作者自定的標價和兩個二維碼。老夏說,一個二維碼是付款碼,另一個是作者的聯系方式,買賣雙方可以自由地議價交友。據說這個倉庫收容了成都所有賣不出去的藝術類作品,而這些作品的作者以大學生和露宿者居多。倉庫的一樓都是畫和攝影作品,二三樓還有別的品類。
至于老夏想讓我看的那幅關于東安湖傳說的畫,則被掛在了一樓盡頭的角落里。那是幅潦草的速寫,標價10元。畫的是東安湖的水下,黑白的,水里有只人魚。
老夏陪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幅畫,感嘆到:“愛情的力量真強大,連人都變魚了。”
“強大的是這條魚。”我癟嘴,“愛情可比蛋殼還脆弱。”
畫的旁邊是幅攝影作品,名叫《開園》。那是一群最意氣風發的龍泉驛人行走在最意氣風發的公園里。陽光熱烈,把他們交錯的背影扯得老長。人群中排頭的那個男人西裝筆挺,個子極高。我認出那男人的身份,不由地挑起眉毛,偏頭看向老夏:“杜叔得是多大的人物啊。”
老夏笑了笑,轉動輪椅向前劃去。
月光爬滿天幕,離開倉庫便都是下坡路了。老夏要去集市吃夜宵,我還想趕去參加南岸的音樂會,便就此和他告別。
音樂會在小島南岸的槐樹林間,我趕到的時候,樂隊也才剛剛站上那個破殼狀的舞臺上,而玻璃藍的槐花已經被燈火吹得到處都是了。正對舞臺的兩棵槐樹間,綁著一個編藤秋千。秋千上放著一杯半滿的白葡萄酒,我認出那是屬于我的位置。于是我攀上秋千,在樂隊奏出第一個音符的同時輕點地面,樹林哆嗦了一下,又陪我晃蕩起來。新鮮孵出的音樂洋洋灑灑的,酒也撲出酒杯,我興致極高,干脆站在秋千上哼哼唧唧地唱著,嘻嘻哈哈地笑著,心想樹是知音,花有酒香,而我自己,就是這無垠大地的親女兒。然后咚的一聲,敲架子鼓的樂手重擊了一下鼓面,大地之女也同時從那秋千上摔了下去。地上的槐花堆毫無防備,揚起一片蓋在我身上。熱心的樂手們紛紛下臺來扶我,我這才發現剛才在臺上演奏架子鼓、薩克斯和鋼琴的三個人格外眼熟,分別是這公園的服務員、司機、保安。
音樂會結束以后,司機開著觀光車送我離開槐樹林。路過電話亭的時候,我看到人魚正蹲在電話亭里抱頭痛哭,也不知道老杜有沒有找到她。
距離深夜12點只剩下最后一分鐘,觀光車把我送到了東安湖邊。對岸那支插在玻璃藍蛋糕上的橙黃蠟燭正吱吱燒著,眼看就快要到底了。島上所有人都擁擠在湖岸線上,一葉清瘦的小舟從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劃過,舟上的老夏倚杖踏星,西裝革履,他沖我揮了揮手,我也樂呵呵地揮手回應他。最后十秒鐘,山呼般的倒數聲開始了。我的心跳從頭到尾都很快,也不知道是在緊張什么。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嗒!
整座島的燈都熄滅了,是黑暗明目張膽地入侵了我們。在一切即將揭曉的當下,恐懼朝我的后腦勺重捶了一拳,我當即痛到跌落在地,睜不開眼。宏大的鐘聲煽動起人類的驚呼,是老夏精心準備的驚喜如約而至了吧。我剛想睜眼看看,后腦勺就又被捶了一拳。我明明滿腔怒火,卻被活活揍成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這時,一只手伸進了我右側的衣服口袋里。受襲的我大叫一聲,捂住腫脹的后腦勺,飛快逃離危險的湖岸。
我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直到我大汗淋漓,體力透支地倒在了那塊曾被我壓扁了的鐵黑草地上,我才回想起這一路逃亡只有忠誠的月光追隨我,而島上的燈似乎再沒亮過。我按住自己撲撲鼓動的胸口,感動地看著天上的月亮,祈求它就算天亮也不要離開我。月亮沒有正面回復我。我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沉默就是拒絕的意思。
舞臺已經不在了,草地上錯落地擺放了八個散發著銀白光芒的燭燈。老夏、杜叔和人魚都已經在燈旁落了座。銀光冰冷,也把他們襯得冰冷如霜。老夏招呼我過去,于是我挑了一個離他們最遠的燭燈坐下。燭燈附近的溫度明顯要比其他地方低很多,寒氣執意要鉆進我的身體,我打了個噴嚏,指責地看向身旁的燭燈。結果那燈上是有字的,密密麻麻爬滿了慶生的詩文,燈座底部刻著:死亡對面的詩社。
杜叔問:“死亡對面是誰?”
“死亡對面的詩社。”人魚抱著燭燈,用她濕漉漉的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地照著念道。
“是詩社。”人魚得出結論。
只有我捧場地哈哈大笑。
“是誕生。”老夏作為出題人,直接宣布標準答案。
杜叔又問:“那死亡和誕生之間是誰?”
我剛想搶答,正對面的那盞燭燈突然閃了閃,然后我媽就坐了下來。她的臉很年輕,今晚穿的是那套素色套裝。銀白色的燭光照在她身上,套裝和她就都變成了銀白色。
“我和你之間是誰?”我媽問我。
我本來是想說回憶的,生死之間可不只剩下回憶了嗎,但我和我媽之間偏偏沒有。我想不出一個不會傷害到我們母女情誼的答案,于是耍賴:“你覺得我和你之間是誰?”
“是驚喜。”她眨眨眼。
我啞口無言。
“我沒說錯吧,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我爸坐在我媽身邊,他身上穿的也是拍結婚照時的那套素色套裝。只是他老了,一手攬住我媽的肩頭,早已經沒有半點拍照那天的靦腆。
風遲到了,它吹熄草地上的燭燈,然后向我解釋說它也沒料到這是場團圓。這話我當然是不信的,但我也不打算追究了。我看向身旁同樣淚流滿面的人們,不知道他們對面都坐了誰。
這場屬于公園城市的生日慶典一直持續到了凌晨三點,人們在完成各自的任務以后都陸續離島了。杜叔說龍泉驛區接下來有一個要打造東安湖活力城的大計劃,他得趕回家換套衣服,一大早還要到政府開會,我們一聽也不敢留他。杜叔一走,我就鼓動老夏一起去湖邊釣魚。老夏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因為他壓根舍不得離開,而我是因為不死心,總是想從湖水里找到那條莫名消失的人魚。趁著公園還沒醒,我趕忙推著老夏去買了根魚竿回來。我們兩個人都太困了,全程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一條魚上鉤。
天快亮的時候,公園的工人就來拆湖對面的那塊玻璃藍蛋糕了。老夏眼巴巴看著,又開始難過地哭。我想到自己帶了紙巾,下意識伸手探進右側的衣服口袋,結果摸出了一片銀杏葉子。
霍利,本名劉洋,95后,成都市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同林》,作品在《青年文學》《東安湖》等刊物發表。著有《長冬渡》《樊實》等影視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