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出蒼溪縣城往北約10公里處，是一片川北地區常見的淺丘山陵，陵江鎮筍子溝村就在其中。全村300多戶人家的新舍老樓，被漫山遍野的柑橘林掩映著。初夏時節，正值柑橘開花孕果之際。橘園內，爛銀也似的橘花，猶如夜空中閃爍的小星星；飄飛的花蝴蝶縈繞綠枝花叢，上演著“蝶戀花”的愛情故事；成群的蜜蜂則低調地嗡鳴著，專心致志于采擷。看到它們，會自然地聯想到每日在橘園內辛勤耕耘的老農。

筍子溝村黨支部書記張桂花，一位30來歲、身材高挑的少婦，此刻正在村集體的橘園內巡查。她熟練地扒開柑橘樹枝，細心察看柑橘的開花結果情況，并對身邊的橘農說著什么。言談舉止間，顯示出這個年齡段女性少有的成熟與穩重。而那種內行與熟悉，使邊上的柑橘專家們都頻頻點頭。

當我們走進這片橘園時，橘花香氣撲鼻而來。張桂花剛好跨上田坎，在我們面前站定。她方臉盤，不胖不瘦，戴著一副近視眼鏡，腦后扎著一條短辮。只見她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和橘葉細末，稍一握手，表示歡迎。然后，站在橘園邊上，指點著眼前的柑橘之海，介紹起筍子溝村和自己的情況。

筍子溝村因山石形如竹筍而得名。全村341戶、1023人，面積3.5平方公里。是個小山村。別看小，可蠻有特色呢！地理位置獨特，屬于峽谷層疊地貌；氣候也獨特，一年四季晨霧縈繞峽谷。你看看，這個時間段，還能看見晨霧的尾巴呢！我朝四周看了看，果真如此。一縷縷、一絲絲薄霧猶如慢慢散去的炊煙，帶給人一種迷離的美感。這樣的小環境小氣候，非常有利于柑橘生產。筍子溝村很早就有種植柑橘的傳統，上世紀60年代，當時還叫生產大隊，就開展了大規模柑橘種植，之后有增有減。到張桂花當上村黨支部書記后，全村柑橘面積達到960畝，柑橘專業戶30多家，柑橘產量達到800多萬斤，柑橘收入占了全村收入的70%以上，人均增收萬元以上。更叫人高興的是，筍子溝村的“金鳳柑橘”已成為水果界的知名品牌。而這個品牌的打造，與電商、與她是有直接關系的哩。

說到這里，張桂花咧開嘴微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此時，我突然覺得，這位看上去頗為文靜的女干部，實質上有著川妹子的潑辣與直爽。

能否把你當“村官”的故事說一說呀？我向張桂花提出采訪題目。

當然可以呀！我當村官還與電商密切相關呢！張桂花很爽快地點點頭。

張桂花是本地人，2021年返鄉創業。之前，她在江西科技學院讀書。讀的專業叫汽車原理，抽象而玄秘。思想上，張桂花積極要求進步，大學二年級時入了黨。畢業后，先在成都做了幾年律師，打了幾場官司，經歷了不少磨煉。回到蒼溪后，能說能干，被老百姓稱為“張博士”。縣上很快發現了這位理論和實踐能力都強的張桂花，她被列入村級后備干部名單。在筍子溝村，張桂花先干了一段時間家庭農場，如癡如狂地喜歡上了電商。當阿里巴巴科技特派員在蒼溪縣城舉辦電商培訓班時，張桂花第一批報名參加。在培訓班的學習，一下子打開了張桂花的眼界，更拓展了她的思路，她尋思著把筍子溝村的柑橘與電商連接起來。張桂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趕在當年筍子溝村柑橘采摘之前，在村里舉辦一期電商培訓班，培養一批筍子溝村的電商店、電商員。全村五六十個希望嘗試電商的年輕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都來學習，一下子培訓出幾十名電商員。張桂花喜氣洋洋地說。

培訓班結束不久，筍子溝村進行村委會換屆選舉。張桂花在眾人勸說下，站出來競選。毫無懸念，她被全村老百姓選為村委會主任。然后，又順理成章地當選村黨支部書記。那年，她年僅27歲，是蒼溪縣最年輕的村黨支部書記。

走馬上任的張桂花，將全村致富的希望鎖定在全村960畝柑橘上，又將推銷柑橘的途徑鎖定在電商上。她在浙江來蒼溪幫扶干部劉俊峰等人的幫助下，爭取到一筆東西部協作資金，建起筍子溝村水果集散中心，形成對內收購、對外銷售的中心庫。

對張桂花的考驗或曰檢驗，自然是2021年采摘柑橘之后的電商銷售。

說起來，人們可能不相信，在一個千余人的小山村，張桂花組建了直播團隊，居然發動起兩三百人做直播帶貨銷售。

萬事開頭難。剛開始時，視頻里面空空如也，沒有粉絲，沒有反應。張桂花就自己先示范，在淘寶上開直播間，上抖音找粉絲。她在這些直播間里，介紹筍子溝村，介紹筍子溝村的柑橘。說到這里，張桂花在手機上點開一個視頻，讓我看。這個視頻記錄的就是彼時張桂花在淘寶上直播帶貨的場景。

因為工作領域和生活習慣的差異，這樣的直播帶貨，我還是頭一回見識。感覺頗為新鮮有趣。張桂花告訴我，幾次下來，效果漸漸顯現。她的抖音好友增至1300多個，一下子賣出20多萬元。全村做得比較好的電商，有二三十戶。更欣喜的是，筍子溝村自產的柑橘不僅賣光了，而且賣出了好價錢，形成了自己的品牌。現在，筍子溝村產的柑橘，統一品牌為“金鳳柑橘”，已通過直播帶貨，銷往北京、廣東、浙江等地，甚至遠銷老撾、柬埔寨等國家。

這些，真是當今農村的新鮮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人人都是直播者”，在偏遠山區筍子溝村正逐步變為現實。

要說我們村的新事，可多著嘞！張桂花自豪地笑著。眼下，村里正在規劃實施現代田園、生態庭院、文化公園“三園”共建共融，從建筑、田園、庭院三個層面著力打造未來村莊風貌。這些，都與數字鄉村建設息息相關。陳老師，有沒有興趣到我們筍子溝村數字中心去看一看呀？

好呀，好呀！我真的蠻有興趣。

筍子溝村數字中心坐落在一個平壩上。壩，是巴蜀地區常見的叫法，指的是山間小平地。這是一套兩室建筑，五六十平方米，簡潔明快，頗有點時尚感。

進得門去，只見正面墻壁上鑲嵌著一面十幾平方米的顯示屏，圍繞著顯示屏的，是一圈介紹展示筍子溝村農特產品、農文旅項目的廣告欄。靠墻根，矗立著兩臺處理器，猛一看，有點像個小型網站。

張桂花指著正在忙碌的一位中年人對我說，他，就是我們村黨支部副書記張家安，也是這里的總指揮兼操作員。

哈？這倒真有點出乎我的預料。我原先以為，操作這一套現代復雜網絡系統的，應該是個年輕人吧？沒有想到，居然是一位樸實憨厚的農民大哥。他穿著一件白底小藍花的襯衫，頭發像板刷一般剛硬，摻雜著些許灰白。皮膚經長年日照后留下應有的色澤。

張桂花大概看出了我瞬間的疑惑，爽朗地一笑。我們張書記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個奇人，也是個怪人，沒有東西是他學不會的。再難再怪的機器，經他手一擺弄，乖乖，全都聽話，接受他的調度指揮。

張家安聽張桂花這么介紹自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沖著我憨厚地點點頭。

我問張家安，您以前學過電腦嗎？

學過一些。我高中畢業后，去天津、內蒙古、南寧等地打工，因工作需要，學過一些。我覺得學電腦其實并不難。張家安這么說明自己。看得出，張家安是個智商很高，自學能力、領悟能力很強的人。

后來為啥子回老家啦？我用“塑料四川話”采訪他。

本來在外面打工好好的。誰曉得遇上了一次車禍，雖然大命保住了，但還是留下了后遺癥，特別是左手不靈活，就沒法繼續打工啰。說完，張家安把左手伸給我，我握住他的左手，感覺的確有點僵硬，還看到手掌手心上一塊塊紫黑色疤痕。

不過，村里也需要像張家安這樣踏實能干的人。這不，一回村，他就當上了村黨支部副書記兼數字中心主任，成了遠近聞名的數字化專家。張桂花毫不吝嗇地夸贊著。

哪里，哪里。張家安似乎有點不太好意思，但臉上露出了笑意。

操作這個數字指揮中心難嗎？我沒有把握地詢問張家安。

其實并不難。因為主要是操作，不是研發軟件什么的。說句真話，當時村里讓我去學習培訓，我只學了半個小時就基本掌握了，培訓老師還以為我原先搞過這一行。后來聽說我是個地道的農民，完全無師自通。他們就說老張，你的悟性很好。

培訓完畢后，上級就用東西部協作資金幫筍子溝村建了這個鄉村數字中心，大概花了100多萬元吧！說是要把我們筍子溝村搞成示范村呢！我們村這個數字中心，除了本村以外，還管了陵江鎮的一些事務哩。現在，我給你演示一下。

說話之間，張家安已熟練地打開了設備。立刻，對面顯示屏上呈現出各種畫面。

這是農情監測，這是苗情監測，這是災害監測。為啥子能檢測到？因為，我們在全村各個地塊安裝了80多個傳感器……張家安邊解釋，邊轉動顯示畫面。一個個山頭、一片片橘園、一幢幢農舍、一條條村路、三五結對的行人，還有肥水一體化灌溉系統，逐一呈現在顯示屏上，其清晰程度，足以讓人用肉眼就可辨別。

之后，我特意讓張家安將傳感器鏡頭對準橘園蟲情監測和墑情監測，只見顯示屏上的蟲情監測板塊全部顯示“正常”。而墑情監測板塊則羅列出一系列數據：土壤溫度22.7℃，土壤濕度17.3%，EC值248，PH值7.4，氮19，磷21，鉀……簡直像實驗室里一般精準。

還有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數字中心還能組織農文旅。顯示屏頁面上介紹一年一度柑橘采摘節、正在打造中的“橘子紅了”民宿，筍子溝村周邊的紅軍渡、西武當山景區、蒼溪梨博覽園、天曌山國家森林公園……頁面上還有推薦、朋友、直播、放映廳、游戲、娛樂、二次元、音樂、民間故事、流行段子……幾乎無所不有、無所不包啊！

張家安告訴我，這個數字中心能顯示的內容，在村干部和村民手機上都能搜索看到。他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將手機與村數字中心鏈接起來，真正實現多終端、遠程化、自動化、智能化管理。

采訪完畢，即將離開筍子溝村時，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從筍子溝村，我似乎看到，數字化浪潮正漫過城市、漫過企業、漫過學校，逐漸進入鄉村，改變著農村面貌、農業方式、農民生活，由此拉近了農村農業農民與現代世界、現代都市、現代生活的距離。毋庸諱言，當下如筍子溝村這樣的典型，在川北山區，還屬鳳毛麟角。但我深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隨著時代進步、經濟發展、幫扶加強，類似筍子溝村的農村會越來越多。最后，形成中國鄉村數字化高潮。由億萬人掀起的那種浪潮，驚濤拍岸、勢不可擋；雪花千堆、美不勝收！

（作者系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