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龍垚:去森林的這天(節選)
空氣是冷的,光也是冷的,冬天的早上從窗戶透進房間來。她又做夢了,坐在裝有滑輪的木板車上,滑下森林中的小土坡。今天是去森林的日子,他們一家要在小木屋度過一整個冬天,從下雪開始。
她站在木樓梯拐角,是老舊的木地板發出的聲響把她吵醒的,樓下父母正在收拾行李,行李箱就擺放在茶幾的邊上,并沒有整齊地擺放,什么都還亂七八糟。父母一邊收著需要的東西,一邊不停地爭吵,好像要把身體里所有的重量都壓在地板上,甚至兩人走出了節奏,把爭吵的話扔向對方。木樓梯拐角上,也能感受到木頭發出的咚咚聲,她早已習慣了爭吵,這一年來都是這樣度過的。窗外的天氣看上去越來越不好,電視也在播報氣溫驟降,風雪快要來了,可能今天就來,就在去森林的日子來。
電視里的本地頻道天天播放著其他地區開始下雪了,附近的人都期盼著冬天的初雪——為了這雪,他們一家會到森林去。去森林過冬是她八歲時父母答應的生日禮物,在森林里租下一棟小木屋,那是她最開心的日子,不用練琴,不用看書,可以出門玩雪。可是從去年開始就變了。趁著雪還沒有下,公路沒被封鎖,今天他們得趕到森林,成團的積雪云也會從十幾公里外的河岸城市移動到森林里去。這次他們不坐火車去,而是自己開車——這個問題父母吵了一個晚上,她在房間聽著,母親的聲音很大,尖利得讓她睡不著。她害怕去不了,也許到了森林父母可以少吵架,去年她也這么想的。
她發覺母親抬頭看她,眼眶很紅,她覺得母親的眼睛會永遠這樣,那雙手一定很冰冷。母親用沒有一點血色的手指著她,“你要是沒事,就回房間收拾東西,不要站在那里。”
母親不想她聽到太多她和父親之間的話,她知道母親只是想趕她走,可她還是會聽見他們在吵什么,她并不愿意聽。茶幾邊的行李箱里只看到母親的衣服,母親還在收著客廳里的東西,也許會帶很多紅酒。父親站到了窗邊,點了一根煙,他最近生病了,卻還在抽煙。母親說她時,父親也沒抬頭看一眼她,好像冷透的外面有什么東西需要注意,是快下雪了。
“你也不小了,都十四歲了,不要總給爸爸媽媽添亂。”母親見她沒有反應,再次提高了聲音。
“我還沒有十四歲。”她的生日在一月中旬,母親總是忘記,她不愿意過十四歲生日,這是她最后跟母親反抗的東西。
“過了這個冬天就十四歲了。”
她不再說話,看了母親一眼就走了。她的生日只能安安靜靜地看書,那里沒有跟她一樣大的小女孩,在森林的小木屋里,一個人過生日,父母不吵架的話,她也許會開心地度過她不喜歡的十四歲。
他們租的木屋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背后是一片光禿禿的白樺林。她記得她的房間在二樓,從樓梯上去左轉直接就能到,樓梯是跟家里一樣的老舊木樓梯。從房間窗戶望出去,有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今天去森林時,河面上會不會已經結了薄薄一層浮冰?下雪時,雪會把小河整個掩蓋住,雪是她見過最白的顏色,每一粒雪都干凈,就連枯萎的樹枝都被襯得很美,像油畫里的風景。
去年的冬天,她在森林的小木屋遇到了一個小男孩,他跟著他母親一起來的,當時她正在房間的窗邊看書。冬天的天總感覺只有微微亮,那個瘦削的女人推著輛板車走在坡道上,是過來給他們家送白菜和土豆的,之后還會送肉來。母親讓女人將東西扛到廚房,放在朝外擴出來的窗臺上,這是他們兩天的菜。小男孩一直跟在女人后邊,他攥著一個小型板車,裝著滑輪的。她在窗邊就看到他們了,心里好奇,便放下手里的書,從二樓溜下去,一直站在廚房的門口。她手撐住膝蓋,微微彎腰,盯著那個被拖著的小板車,應該是用來滑雪的,她還沒有出去滑過雪。
有三袋土豆和五捆白菜,外面很冷,窗戶被打開著,冷空氣灌了進來,母親和女人說話的嘴巴一直冒著熱氣。女人把白菜往外擴出的窗臺上推了推,然后趕緊把窗戶拉上,她說她負責這棟小木屋。女人把東西卸下就走了,她身后還跟著那個小男孩,拉著帶滑輪的木板車。
不知道今年還是不是那個女人,她還記得那個小男孩,她一直記得那個男孩拉著的奇怪的木板車,她覺得裝上滑輪很多余,雪已經很滑了。那個男孩眼神飄忽地掃視廚房里的一切:櫥柜很高,有泥土的角落,不銹鋼水槽反射的冷光,水槽上的水龍頭還在滴水。然后掃視木屋里的一切,掃視站在廚房門口的她。
她回到房間收拾自己的東西,聽見樓下父親的咳嗽聲,他生病了。還沒下雪。樓下什么東西摔碎了,哐啷好大一聲響。她知道下一步會是父母的爭吵,不管是誰把東西摔碎的。然后就是母親的眼淚。
她被母親推開太多次,她必須離開,母親是想趕她走。聲音很大,大得想不起是家里的什么東西被摔碎了。她還是忍不住想知道,便從房間輕輕地跑出來,站在樓梯的末端,被墻遮住。茶幾的地板上有一塊瓷杯碎片,父親咳嗽得猛烈,煙還夾在指尖,整個人都抖動起來,煙灰點落在地板上。晚上他也在咳嗽,可他們還是決定開車去森林。晚上她被父親的咳嗽弄醒好多回。他們吵架了,天還沒亮,他們就開始吵。母親還是哭,她知道母親捂住了哭聲,踩得樓梯嘎吱響,然后坐到了沙發上。很多個夜晚,醒來過后她就睡不著了,黑漆漆的房間,窗簾透不出外邊的燈光。去森林吧,也許父母還會爭吵,但是會下雪,有安靜的白樺樹林。
去年冬天,在森林的小木屋,父母也是這樣爭吵。母親不想讓她聽見,也推開了她,那個來送菜的女人告訴她父母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不小了,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玩。好像過了十四歲,她需要懂很多東西,所有人都希望她到十四歲,特別是母親,她聽懂大人們說的每句話,很重,不知道為什么壓住了她。她不能繼續在木屋聽父母吵架,雖然她聽了很多。她握著那輛雙輪板車的把手,跟著小男孩從凍得硬硬的路面朝河邊走去。
板車還可以拉東西,上面有一小袋蘋果,應該是送到另一戶小木屋的。河邊的每一條岔路都有路牌,指向上游的樹林、河邊的木屋、下游的廣場。河上的小橋被凍得硬邦邦的,必須很小心地走路才不會摔倒。河里的水變得很小,石頭上覆蓋著雪,是晚上下的雪,到了下午就融化了很多,流水和浮冰出現在河面上,上面跨著一座小小的木橋。他們是坐火車來的,到了火車站就會有大巴車接,路過小河時她沒注意到這些。父母爭吵的話,需要平靜地忽略周圍的一切,她才能聽得更清楚。女人說要去對面的河邊木屋,對小男孩說,“你可以帶她去河下邊的小廣場,小商店還開著,老板過幾天就走了。你帶她去看看,買點想吃的小零食,你也可以買。”她從棉襖內側的口袋里翻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小男孩。
“聽到了嗎?”
小男孩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拖起那個板車走在前頭。她跟在后面,看著小男孩手里的板車一顛一顛的,凹凸不平的地面發出滋啦滋啦的響聲。他們很快就走到小廣場。廣場旁有幾個搭了藍色鐵棚的店鋪,這就是他母親說的小超市。遠處有一塊水泥地,雪化了一些,變得有些臟,是被踩的,周圍被幾棵禿了的樹和朽爛的花壇圍了起來。
“你有錢,對吧?”她打量著男孩的衣服和褲子口袋,“你是去超市,你媽剛給了你錢,對吧?借我一點,我想吃巧克力。”
“不行。”小男孩拒絕了,他拖著小板車在水泥地上轉圈。
“會還你的,你一會兒跟我回去就還給你。”
小男孩不說話了,只是不停地轉圈,小板車碰撞著水泥地發出聲響,輪子滾入一些臟了的雪。
“你這個板車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她忍不住問。
“玩。”
“玩?怎么玩?”
他示意她過來,帶著她朝河流上游附近的樹林里走,路過一個小土坡的坡頂,坡下是一塊野草地,上面還覆蓋著沒有融化干凈的雪,已經開始濕潤了。小男孩坐上板車頭,雙手握住把手,再往前坐了坐,回頭讓她也坐上來。她有些緊張,因為是第一次像這樣滑雪。男孩讓她懸空雙腳,然后雙腳往后蹬,整個板車就從坡頂沖了下去,耳邊被風掛住,周圍已經干枯的樹葉在她眼里也動了起來,印在灰冷的天空下,凌空的感覺讓她的心臟停止了幾秒。她很怕板車從小土坡上翻倒,畢竟還有一層雪,但又享受這種感覺,冷風刺痛皮膚很真實,比起那混沌一片的家要快樂。沒等她想完,板車就到坡底了,比風還快一步滑到坡底。男孩轉頭對她說了什么,她耳邊還停留著跟下來的風沒有聽清。她在緩緩的滑行中回味著剛剛的刺激,心跳得咚咚響,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剛剛發生的一切。
他說:“等明天下了新的雪才好玩。輕輕地從上滑到下,一下就到了,都沒有風,雪都是軟的,沒有任何痕跡。”
她不知道為什么雪上會沒有痕跡,輪子會有壓痕的。小男孩解釋過了,她沒有聽,只知道這架有滑輪的木板車經過了特殊的改造,效果就是沒有痕跡。她往后看了看,后面是一片干枯的白樺樹,她想到山上去,總感覺山坡后面還有什么東西,每踩一步雪就開始融化。她問:“這里有熊嗎?”
“熊?沒有熊。”
“老虎呢?”
“都沒有。”
“這里什么動物都沒有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見到過。”
“好吧。”她嘆口氣,“我以為這里有好多動物。”
“你爸媽為什么要吵架?”
“你怎么知道?”她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兒,是的,都知道,他們吵得很厲害。“我爸爸不愿意回家。所以我們才到這里來過冬。媽媽不想看到她的那些朋友,她說別人在看我家的笑話。”
他好像思考了很久,“你爸不愿意回家,為什么?”他在思考這么說好不好,她也不知道原因,曾經想串起來父母爭吵的話,找出前因后果,但是母親推開她,可能就只是不愿意回家。“我爸也不回家。”他說,“不過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生出來呢,我沒見過他。”
她抬起頭,“那你一直跟著你媽?”
“是的。”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因為說到父親,他并不熟悉,他可以說怎么滑雪。“起來,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他們往山坡上爬,在林子里繞了好幾個彎,到處都是筆直又干枯的白樺樹,她只記得繞了很久。走了十多分鐘,他們來到一面峭壁,這應該是林子的邊緣了。小男孩用力扒開已經枯黃的草,還沒有融化的雪被抖落了下來,枯草濕漉漉的。隨后就露出了一個山洞,男孩沒有告訴她這里有個山洞,她突然想起母親叮囑她的話,不要在外面待太久。男孩已經走進去了,見她沒有跟上便回過頭來,外面的光線和山洞的黑色好像融匯到了一起,光在男孩的臉上更加明顯,只是他的背后好像越來越黑。
“你不敢進來?”
她蹭了蹭腳邊的枯草,被抖落的雪花落在她的鞋面,“這個洞里有什么?”
“你跟我進來看嘛,沒有可怕的聲音,是卡拉,能保護我們。”男孩走出來幾步,伸手想拉她進去。
要是洞里有熊或者狼,她還不會害怕,起碼那是她在動物園見過的東西,可是男孩說里面是卡拉,她沒有聽過什么是卡拉,到底是什么東西她也不知道,母親說過不要單獨和男孩子相處。“什么是卡拉?為什么會保護我們?”
“是我供奉的卡拉,被我藏進山洞了。”
說起山洞里的卡拉,是比滑雪更有趣的事情一樣,男孩眼睛微微泛光。“卡拉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力氣很大,手掌很粗,他會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出現。有次河下邊有一群男孩圍住我,要搶我的錢,是卡拉出現,讓他們都摔在冰上起不來。”
“為什么一個高大的男人會住在山洞里,他沒有家嗎?”
母親說過她不能跟陌生人玩,這個世界上壞人很多,她不相信這個男孩,如果真的出現一個高大的男人,她會害怕,被母親知道肯定會被打。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退,這個山洞不安全,她不應該好奇得太多。
“卡拉不是人,他只保護受欺負的小孩。”
“我沒有受欺負。”
“可是你爸爸媽媽一直在吵架。”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家里一直在吵架,就算母親因為這樣要搬到森林的木屋,這本來是她的生日愿望,但是還是被別人知道了,這是母親說的“被人看笑話”。
“進來吧。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在這里你可以跟卡拉說任何事,如果你很傷心他就會出現。我每次被在河下邊玩的小孩欺負時,就到山洞來找卡拉,他會幫我出氣。你可以進來看看,說說你的事,只要你相信卡拉,他會出來幫你的。”男孩講到那個住在山洞里的卡拉,眼睛發著亮光,像冰晶落進了眼眸。
聽男孩的介紹,卡拉是一個守護小孩的神,她不知道有這樣的神,懷疑的眼神沒有消散,但是她確實有傷心的事,如果卡拉是真的,會不會幫她,讓父母不再吵架。她抬眼看向山洞里面,只能看到光亮照到的石頭內壁。也許里面沒有男孩說的卡拉神,是其他可怕的野生動物,相比起來,森林的山洞有動物更加真實,母親說過女孩子不能做冒險的事。
“為什么會幫你?”
“因為是我發現的卡拉。有一天我被河下邊的小孩嘲笑沒有爸爸,他們還扔石頭到我身上,為了躲他們,我在森林里跑了很久,然后找到了這個山洞,我進來之后就發現了卡拉。”
男孩興奮的表情藏不住,好像他不是只在告訴她,而是對著身后的大片白樺樹、鋪滿世界的白雪、天上飛過就不見的鳥。
“你怎么知道是卡拉幫的你?”
“我見到了他,有一天我來山洞送糖果……”
“他會吃糖果?”
男孩的話被打斷,愣了幾秒,眼睛里的光越來越亮,說話的時候也開始揮舞手臂。
“他不會吃,是我拿來供奉的,卡拉是一個神,我相信他會吃到,我還從我媽的高柜里拿來了香燭,里面像一個小廟,都是我布置的,我要供奉起這個保護我的神,別人都不知道。”
天色開始暗了下去,她不知道出來了多久。男孩的話她一句都不信,她害怕山洞里的東西。風刮著枯敗的樹枝,揚不起地上的雪,只能吹動她和男孩的頭發,說話的嘴里噴出微弱的熱氣。
要回家了,她感覺自己已經出來了很久,母親會不高興的,雖然是母親趕她出來的。男孩還在說著他跟卡拉的故事,聲音已經不再進入耳朵,母親會怪她出去得太久,和父親也會爭吵很久,如果現在偷偷回去,可能不會被發現。
“我要回去了。”
“你不跟我進去嗎?這是我第一次告訴別人卡拉的事情,你是第一個,第一個知道這個山洞的人。”
雪打濕了鞋,顧不上男孩失望的語氣,她還要回想起回去的路,有沒有什么捷徑可以很快地走到小木屋,母親說過女孩子不能在外面待很久。
“你說的我不信,卡拉幫你都是巧合,河下邊的男孩們只是恰巧摔倒在雪地。”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感受到真正的卡拉,他在我睡覺的時候來過,他有一雙很大的手,像我爸爸的手一樣。”
“可是你沒有見過你爸爸,你一直跟著你媽媽。”
“我……我,真的有,卡拉就在這個山洞。”
男孩沒有追著她出來,一直站在洞口,她聽出來男孩很失望,更加確信不存在卡拉,男孩也沒有見過。她邊走邊回頭看,山洞口的男孩越來越模糊,趁著天沒有更黑,她得回到小木屋。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
【作者簡介:龍垚,1998年6月生于貴州黔東南, 2022年開始寫小說,本文系作者處女作;現居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