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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蔡淼:親子鑒定師(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 | 蔡淼  2023年09月12日09:18

    現在回想起來,在醫學院的五年是李梅最快樂的時光。青春的年華如同校園廣播里播放的歌曲一般,陽光而又溫暖。

    大學畢業前夕,李梅和談了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了。真應了那句話,畢業季就是分手季。為此李梅一個人哭得死去活來,好在她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順利進入了市區的三甲醫院。

    李梅想著終于能夠從事一份高尚的職業——救死扶傷,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報到的前一天她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著,從一只羊數到一千只羊,非但沒有丁點要睡去的意思,那顆破碎的心又恢復了疼痛。可后來陰差陽錯,李梅成了一名法醫。如果一直從事這份職業,李梅相信自己會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法醫。她已經見過了太多的死亡和各種離奇的事情,她慢慢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包裹。死亡和真理哪個更重要?每當李梅想起這些的時候,愛情、婚姻,甚至是親情,都像是浴缸里漂浮著的泡泡,一觸就破。李梅會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冷笑,想到當年的自己真是又氣又笑。

    隨著工作類型的轉變,李梅成了一名親子鑒定師。那些煩惱和痛苦也就如影隨行,過電影一般伴隨著她度過漫漫長夜。

    今天,是李梅到新崗位的第一天。

    早晨李梅從司法所的大門進來就看見兩個男子,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二十一二歲的男孩子。中年男人眼里充滿了光,李梅的到來讓他似乎看到了陽光和雨露。李梅瞄了一眼他的頭發,多半都白了,像是冬天里雪地上冒出來的枯樹枝,一腳踩上去就能聽到咯吱咯吱的響聲。男孩子一臉茫然,眼睛都快要掉到雙手捧的手機中了,頭越埋越低,并不時冒出臟話和責備之音。看樣子,他們是父子。中年男人扯了扯男孩的衣角,男孩子撇著嘴,手迅速推開了男人的臂膀,說道:“好了,好了,馬上就好了。”

    男人便也不再說什么,把背包挪移到另一側,立在墻角,一臉幸福地看著孩子。他想用手摸摸男孩子的頭,可能看到了李梅在望著他們,懸在男孩子頭上的那雙黢黑的手又收回來了。男人為了掩飾尷尬,撓了撓自己稀疏的頭發,落在衣領上的頭皮屑像是突降的一場大雪,銀白色迅速淹沒了深灰色。

    聽早來的保安介紹,在她上班前一個半小時他們就到了。風不把人刮走似乎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響笛般的呼嘯聲從門縫里鉆進來,像是花腔高音的顫音,天昏沉著一張讓人捉摸不透的臉孔。剛開始兩人在門口等,保安看爺倆像是在海浪中漂浮的一葉孤舟,就打開了門讓他們在大廳里等著。

    男人嘴里不停地對保安說著謝謝,混雜的方言中夾著并不標準的普通話。保安看到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對了,是一個女人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浮現。可是,她早已經死了呀,保安在心里說道。他仔細地打量著男人,終究還是想起了什么,再一次望向男人,眼神之中竟有了一絲惶恐與不安在慢慢滋生。他目光慢慢地移到男孩子的身上,一件有點臟的牛仔外衣,褶皺處有幾縷發白的水漬,隔遠看像是一幅山水畫,近了眼前卻又似一團霧。外衣里面套著一件暗紅色的毛衣,有的地方還冒出了一個一個凸起的線頭,如果有人順著男孩身上的線頭往外一拉,整個毛衣將就此散架。目光上移,男孩子那張硬朗寬闊的臉透露著一絲倔強的氣息,口輪匝肌和降下唇肌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咬合著。看著男孩,保安的手不由地抽筋了一下,腦子里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但很快又被掐滅了。

    男孩子性子急,站不住。說了沒兩句,從男人的手中奪來了手機。剛開始靠在墻邊,后來又蹲下來。手機讓男孩子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猩紅的眼眶中藏著天藍色的瞳孔,迅又變黑,成為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

    已經到了上班時間,李梅一抬眼,男人帶著男孩規規矩矩地站在李梅的門前。男人上衣口袋里的手機還在閃爍,像是黑夜里的鬼火。

    李梅招呼他們進來坐下。

    “你好。我孩子剛從里面出來,派出所說還需要做一個親子鑒定證明,才能把他的戶口落到我的名下。麻煩你了。”

    李梅一邊接過男人手中的證件登記,一邊提取了他們倆的唾液和毛發,送到實驗室去做檢測。為了數據更精確還抽了兩管血化驗。男人說話的時候喉結微微顫動,能聽出來他很亢奮,周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特別親切,他對這里好像跟回自己家一樣熟悉似的。

    “你的年紀跟我女兒差不多,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一定也像你一樣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男人緊接著從土黃色的雙肩背包里掏出提前買好的糖果,分發給旁邊的實驗員、保安和其他工作人員。

    他的臉上寫滿了歡喜,就連那些盤在皮膚深處的皺紋,也都煥發著一種奇異的光芒。說實話,看著男人自信滿滿,李梅心里感到有一股發燙的東西流過,她不自覺地想起父親來。早上這個時間點,一般來做親子鑒定的人比較少。李梅起身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氣,風把馬路旁邊那棵柳樹吹得枝條橫飛,像是一個得了癲癇的巫師在招魂。李梅從飲水機的下面取出一袋還沒有拆封的紙杯子,包裝袋上的顏色紅紅火火的。李梅突然想到,去領結婚證的人一般都會隨身帶著沾著喜氣的糖果。如果當初她與男朋友不分手的話,估計現在自己的孩子應該都會滿大街跑了。李梅掏出藍色的紙杯子,接了兩杯半熱的水遞到男人跟前。他猛地一下子站起來,皸裂的雙手上纏滿了布膠帶,掌紋像是從土里裸露出來的老樹根,他一邊點著頭一邊連聲說著感謝的話。

    男孩子鄙夷地看著男人,又或許是覺得太無聊了,他拿著手機,跑到門外去了。

    男人尷尬地笑了笑:“孩子大了,她媽走得也早,我又沒啥文化,管不住他。讓你見笑了哈,你吃點糖果,你吃……”

    李梅不知道樣本在機器中比對的時間在男人的世界中究竟是漫長還是短暫。他越是這樣信心滿滿,李梅越是隱隱感覺到背后有一股涼風在奔襲,在那風的背后似乎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在盯著李梅。

    男人開始跟李梅訴說:“我兒子因為犯了罪被判了刑。那個時候他那么小,你根本無法想象監獄里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象。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將來在監獄中遭罪,我的心在滴血呀,可是我又沒有辦法去照顧兒子。那陣子我著急上火,嘴巴皮跟鐵皮一樣硬,睜著眼睛一晚一晚地睡不著。他還沒有完全長大,社會于他而言是另一所未知的學校。盡管那個時候他已經輟學,但社會這所學校讓我們每個人都沒有辦法逃學。他還沒有完全接觸人世間的丑陋和邪惡,哪里能受得了監獄的生活呢?你要知道監獄里的人眼神都是虛的,沒有光。當然這些也都是我當時的一些想法。后來我才發現并不是這樣。”

    “我想自己必須到那個地方去照顧兒子去。”男人端起紙杯子,但他并沒有喝水。而是繼續說道:“那個時候,我特別擔心兒子在里面受欺負。于是我跑到監獄去,乞求他們讓我在監獄里干一些雜活,我一分錢都不要,只要能遠遠地看我兒子一眼,我就心滿意足了。為了這個我真是求爺爺,告奶奶,有人竟然利用這件事來騙我這個糟老頭子的錢,這是要遭到報應的,那是我和兒子的養命錢呀。”男人邊說邊抹淚。“其實,錢嘛,沒了,我可以掙呀,你別說可以把我安排進監獄呀。我還一天傻乎乎地在那等消息呢。姑娘,我跟你說,騙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諒!”

    “騙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諒!”這句話在李梅的心底不斷重復,像被擊中的鐘一樣,聲波在墻壁上反復碰撞。李梅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在輕微蠕動,盡管很小,但她確定存在,而且還是無意識的。

    李梅一句話也插不進去,男人也并沒有要停止講述的意思,或許是很久沒有找到適合傾訴的對象了。趁著男人喝水的間隙,李梅看了一眼窗外,云層在不斷地積聚,定睛能看見云在運動,旋渦中似有一雙猙獰的眼睛凝視著大地,云陣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男人說,最后他終于想到一個辦法。只要自己犯罪了,就可以進去陪兒子了。這個想法靈光一現,有點近似瘋狂,他卻也沒完全放在心上。“那天我從飯館里出來,喝了一點酒。碰到一個熟人,見面打招呼,聊了一會他竟然跟我說我兒子不是親生的。頓時,我感覺到五臟六腑都被雷給劈到了,脖子一梗,青筋就冒出來了。說實話,當時我連殺他的心都有了。你說什么都可以,你可以嘲笑我,甚至咒罵我,我都可以不計較,就是不能說我兒子不是親生的,這是我老婆臨死前告訴我的,不會也不可能有錯。那應該是個冬天,走在路上耳朵感覺都要凍掉了。我們倆扭打在一起,真是拼了命地打了一架,那么多年的憋屈和苦悶都給打出去了。打紅了眼,就跟著了魔一樣,他倒在雪地里,厚厚的積雪,白白的,像是剛紡過的棉花。我感覺我的拳頭打在他的身上也跟打在棉花上沒啥區別。”

    在那場“戰斗”中,男人雖然勝利了,可是左腿還是落下了殘疾。男人如償所愿進到了監獄里。至于他是否在監獄里見到了他的兒子,男人沒有說,李梅也沒有問。前段時間他和孩子雙雙出獄,這才有了前面這一出。

    李梅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其實她原本可以直接打斷男人的話,可是不知怎的,看見男人她總是會想起自己的父親。

    李梅說:“大叔,您好!這個是您的票據您拿好,我們從取樣到拿到親子鑒定報告需要兩周的時間,十五天以后,這個上面有日期。”李梅用手指了指日期的位置,并用碳素筆在下面畫了一條橫線。“到時候憑您的身份證和票據在上班時間來找我領取鑒定結果就好了。”

    男人接過票據,嘆了一口氣說:“唉!要這么長的時間呀……好嘛,其實,我知道這就是走個流程嘛。好給娃娃上個戶口。”

    十五天后,男人帶著孩子如期而至。李梅發現男人給孩子渾身上下換了一套新裝,衣服上的折痕還在。

    就在這時,實驗員出來了,在李梅身旁耳語了一番。

    “你們確定沒有搞錯嗎?”李梅趕緊往實驗室那邊快速走去,高跟鞋踏在地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姐,怎么可能呢?三份樣本的數據都是一致的,再說了,那天早上他們是第一對過來做鑒定的,我做這一行這么久了,不可能搞錯。”

    想著還在外面巴巴等著結果的男人,李梅真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但是本著職業的忠誠度和道德感,李梅似乎沒有別的選擇,李梅唯一能做的就是:實事求是。這會兒李梅才真正理解到這四個字,字字都有千鈞萬擔的力量。十五天前的那句“騙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諒”再次回蕩在她的耳旁。

    從實驗室里出來,李梅把報告壓在鍵盤下。有意避開男人的眼神,起身給男人接了一杯水,李梅朝門外看了一眼,男孩仍舊在外面打著游戲,隔著玻璃,一些臟字像一排排炸彈一樣灌進李梅的耳朵。

    “姑娘,是結果還沒出來嗎?”男人站起來,語氣中帶著一絲懇切,這語氣似乎不再允許結果出現一丁點偏差。

    “大叔,您坐嘛。”李梅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吐出的字音都在顫抖。李梅如同吞了刀片似的說道:“大叔,鑒定結果出來了,我知道這個結果您可能一時半會兒會接受不了,但是我們要相信科學。經過血液、唾液、毛發三組樣本對比,您與這個男孩子的生理親屬的可能性為0%,即不存在親生血緣關系。”

    男人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氣若游絲,李梅猶豫要不要打120求救電話。男人額頭上的汗珠一點一點往外滲,李梅把桌子上的抽紙遞過去。男人的眼眶里包著淚水,差一點就要落下來了,李梅看見他硬是把一串淚給憋回去。但李梅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男人在嘴里念叨著:“怎么可能呢?臨了臨了,到最后她還是騙了我。”

    男人說:“姑娘,這個會不會是弄錯了呀?”

    “不會的,您放心,我們是專業的,給您出結果之前都要仔細核對很多遍的。”

    男人轉身,有氣無力地走到門口,那雙粗糙的雙手搭在門框上,緩了一會,又轉過頭來跟李梅說:“姑娘,我想求您一件事,您看可以嗎?”

    李梅幾乎能猜到男人的所求之事,心里面想的是一口拒絕,嘴上卻說的是:“大叔,您說,只要我能幫忙的一定幫您。”

    男人虛浮的眼眶中,仿佛注入了一絲光亮的東西。男人說:“姑娘呀。孩子他媽生下他就走了,要不是孩子刑滿釋放,誰會無緣無故地來做親子鑒定呀,為的就是能把孩子的戶口上到我的名下,這也不是傷天害理的事。姑娘,你看能不能用你那個電腦把這個證明給改一下,這樣他就有戶口了。我和我孩兒一定感激你一輩子,會一輩子不忘你的恩情。”男人說著說著就要給李梅鞠躬。

    李梅撓撓頭,這確實讓人頭疼。心理上,李梅很是同情男人,他的年齡還有他身上那股鄉土氣息,李梅看著便感到親切。他為孩子付出的這一切讓李梅著實感動。但是法理上,李梅只能對男人說無能為力。

    李梅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以怎樣的口吻和語氣拒絕了男人,李梅只感覺到自己喉嚨嘶啞,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心頭往上翻,眼眶被一股烈焰灼燒成焦灼狀,一時睜不開眼睛。

    李梅把親子鑒定結果證明遞給男人,男人的動作極其緩慢,像是一把鐵鋸把時間給鋸成一節一節再拼裝起來的一般。男人的手顫顫巍巍,如一個老人走在陡峭的懸崖上。他的呼吸變得微弱,慢慢地將那份鑒定報告對折了兩次,放進了上衣口袋里,一瘸一拐地朝門外走去。

    李梅想說點什么,安慰一下男人。可是,她又能說什么呢?男人邁出去的那一刻,李梅渾身跟凍住了一樣,李梅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腸是這么堅硬、冰冷。那一刻,李梅非常厭惡自己,甚至感到了一陣惡心。李梅想把男人叫回來,想重新給他出一份鑒定報告。終了,嘴巴里的牙齒像牢門一樣把那些話鎖得死死的。李梅不知道自己這么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男孩依舊沉迷在游戲世界中,男人走出去,那身影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愴。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緊接著就是一陣悶雷從頭頂滾過。男人沒走幾步路,狂風暴雨一起砸下來,看著都讓人心疼。

    男人在雨中停下了,李梅只能看見他的后背,如雕塑一般立在雨中。過了五六分鐘的樣子,男人身上貌似有了一股力量,他折返回來。李梅從辦公室里出來,看見男人拉起男孩,說道:“兒子,走,我們回家。”

    兩人在密密匝匝的雨絲中,隱身而入。地面散落著一張紙片,像是一只受驚了的小白兔,正在慌張地踅摸著,似乎是在尋找回家的路,很快便被沖進了下水道。

    男人剛走沒多久,一輛白色SUV汽車壓著水花停在院子里。一個女人從車里面下來,地面上的積水快要漫過她的高跟鞋了,接著后座的兩個小男孩也從車里連跳帶蹦地鉆出來。女人上去撐開一把橘紅色的傘,老母雞護著小雞一樣。車上的男人對著女人說了些什么,女人就領著兩個孩子朝著門前的階梯走過來。

    女人走后,男人并沒有立刻熄火。從來不抽煙的男人,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個黑色的打火機,掏出一根煙夾在左手中指上,他學著那些抽煙的人,把煙蒂放入嘴中,打火機吐出一條火舌,他猛地一吸,一股子煙從喉嚨往下竄,繼而是陣陣的咳嗽,眼眶里又多了幾條血絲。男人似乎聽見了指針劃過鐘表的聲音,他并沒有把剩下的煙吸掉,事實證明,他的確不是吸煙的料。時間像切蛋糕一樣,一點一點地消逝。煙燃透了,成型的灰燼失去紙張的包裹,如大樓一般轟然倒塌,最后,煙燒到了手指,男人才從恍惚中醒來。他掐滅了煙頭,從前窗上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衛生紙包裹好,握在手心里,熄火,往女人那邊走去。

    夫婦二人的臉上寫滿了疲憊,李梅大致能猜測到他們可能為了某件事爭吵了一晚,李梅看見女人的眼角還殘留著淚痕,男人的嘴角雖然在極力控制,但抖動中仍有怒氣往外橫沖直撞。兩個男孩子萎縮在女人的身后,像是剛剛外出練習飛翔的鳥兒受到了雷鳴閃電的驚嚇,而當它們回到自己的巢穴的時候卻發現安居已變成了一種虛幻。

    李梅按照既定的程序提取了男人和兩個小孩的生物樣本,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他們也都靜悄悄地坐在一旁,這時仿佛誰要是先開口誰就失去了理一般。

    寂靜。持久的寂靜還在蔓延。

    李梅告訴他們,要下班了,他們的鑒定結果最快也要等到兩個星期以后才能出來。男人禮貌地回答:“好的,謝謝。”說完,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準備點煙被李梅制止了。男人瞥了一眼墻壁上的禁煙標志,順手把煙和打火機丟進了垃圾桶,揚長而去,把女人和兩個小孩丟在身后,隨著汽車的油門聲消失在視線范圍內。

    李梅看了一眼兩個小孩,他們眼里似乎少了一些同齡人本該有的東西。是什么呢?李梅竟一時想不起來。吃午飯的時候,李梅在餐桌上走神了,婚姻究竟是什么?愛和欲望到底哪個重要?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最純粹的愛?如果當初和前男友沒有分手,也步入了婚姻,有一天是不是也會走到這一步?李梅被一股莫名的恐懼包圍,她有點透不過氣來,她不敢再往自己身上想了。李梅明白這個家庭已經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不管結果怎么樣,裂痕就此埋在倆人心底。

    李梅沒有像往常一樣,吃完飯再走回宿舍瞇一會。雨停了,潮濕的洼地上泊著一個又一個小水灘,遠處的山體和叢林被洗凈了,一些被澆透的黃土上浮著一層繚繞的嵐氣。可惜了,再美好的景色終究是曇花一現,無法避免消逝的結局。

    當他們再次出現在李梅眼前的時候,男人和女人臉上顯得更加疲憊了,兩個星期的拉鋸已經讓他們從熟悉變得陌生,仿佛變成了仇人,眼眶里布滿火焰般的利劍,那究竟是怎樣一種血海深仇?李梅心想,何以至此。不知當初熱戀時的兩個人可有想到今天這個局面。李梅看見女人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慌。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催問著李梅要結果,那兩個小男孩被他們遠遠甩在身后,像是剛從樹上滾落下來的兩個松塔。

    李梅告訴他們再有十分鐘結果就可以出來,他們似乎一秒鐘也等不了,吵著鬧著要守在出結果的機器旁,因為此刻,整個世界除了他們自己,他們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尤其是眼前之人。兩人在李梅跟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摩擦的力度也越來越大,有立馬就要起火干架的趨勢。

    李梅實在經不住他們兩人的軟磨硬泡,便答應他們可以前往實驗室門口透過玻璃窗看著那臺冰冷的儀器,以確保鑒定結果能在第一時間送到他們的手中。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儀器,那似乎是另一個宇宙的存在。一個聲音讓他們的蘋果肌和眼輪匝肌立馬停滯,興奮中的微笑透著久違的松弛感,只是笑得那般難看。甚至有點變形了,讓人感到可怖。這時機器吐出幾張白色的紙,他們急不可待,奪到自己的手中,像爭奪地球上最后一份食物一樣。搶奪的結果是一人拿到一份。

    結果會怎樣?

    李梅看到兩個人臉上都有一份喜悅的紅色在閃耀。他們最終還會回到從前嗎?

    女人開始說話了:“看到了吧,鑒定結果已經出來了,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你還有什么話要說?”每一個字都透著力量,如高空墜落的石子,每一個字撞到地面上迸發出清晰的回音在頭頂盤旋。

    李梅繃緊的心,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了。心里想著這真是個美好的結局呀,這對雙胞胎小男孩終于可以享用美食,不用挨餓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他們會討論些什么呢?面包、奶茶,還是一個念叨了很久都沒去成的城市呢?

    男人的聲音徹底擊碎了李梅內心平靜的鏡面。這時,男人手里拿著鑒定報告,抖動著,那姿勢跟小時候學生們站在前排搖旗吶喊一模一樣。他憤憤地喊道:“好呀!臭娘們,你可真是夠厲害的,這么多年了,你竟然騙了我這么多年,讓我給哪個野男人養了這么多年的孩子。”

    “什么意思?”

    “你說什么意思?”

    “你還要不要點臉……”

    隨后就是雙方彼此對罵,什么難聽就罵什么。高亢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曲混亂、嘈雜的“樂曲”很快就讓現場失去了控制。兩個男孩的哭聲被遮蓋住,李梅愣在原地,這究竟是怎么會事?

    直到大廳的工作人員全部出動,他們的“樂曲”才開始慢慢往下滑落。女人拿著手中的鑒定結果來到男人的身旁,說道:“看!結果證明孩子就是你的。你在那里胡說啥,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想丟掉我們娘仨。”

    男人疑惑地接過女人手里的單子,同時也把自己手中的單子遞給女人。這回,兩個人都沉默了,臉上布滿了凝重的疑云。

    很快,女人把兩份鑒定結果扔在李梅的跟前,要李梅給她一個說法,否則饒不了李梅。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激昂對罵的過程中,李梅已經明白了所以。女人雖然言辭激烈,但底氣不足。

    李梅有意讓男人先離開一會,李梅帶著女人到了另一個房間里,李梅問女人有沒有在婚后和其他的男人發生過關系?

    “什么關系?”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沒必要拐彎抹角了,還能是什么關系,當然是那個了。”

    “沒有,絕對沒有。”

    女人的回答很干脆,幾乎就是在李梅問完的那一瞬間,答案就已經脫口而出,無須任何思索。

    女人說:“你什么意思?明明是你們的鑒定結果有問題,你還跑過來問我這種問題。你知不知道他們兩個是雙胞胎,雙胞胎怎么可能會有兩個父親呢?你們要不要重新再檢驗一次。”

    李梅告訴女人,機器沒有問題,檢驗結果也沒有問題。

    既然女人拒不承認,李梅只好單獨跟男人解釋。李梅告訴女人,您可以出去了,我要跟您的丈夫單獨聊一聊。

    “有什么好聊的,明明就是你們的問題。我告訴你,這個結果對我真的很重要,你要知道你的一句話既可以讓我們走向幸福,也可以讓我們走向毀滅。”女人看著李梅篤定的眼神,有些慌亂。李梅開始往門外走,女人卻撲通一下跪在李梅的腳前,以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那年夏天,他要出遠門之前,我們在臥室里纏綿了一個下午。火車是傍晚時分開往另一個城市的,我們那會兒才結婚三個月。我把他送走之后,從月臺上往外走的時候,天就陷進了黑色的深淵。快走到家的時候,有一段連續拐彎的上坡路,路燈莫名其妙壞了,我一步一步地朝里面走去。我能聽見背后有一陣腳步聲,突然間,一張巨大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那個人的力氣很大,渾身散發著一種汽車修理廠的機油味。我的雙手被人從背后用布繩捆住,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惶恐、驚嚇、無助所包圍。我仿佛失去了意識,嘴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我被抵到一棵樹的跟前,猛烈的搖晃讓樹上的鳥兒迅速逃離,我只聽見一片葉子緩緩落在草叢上。”

    在女人平靜地講完這一切之后,李梅多么希望兩份結果是一致的。李梅甚至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就破例一次為他們修改一下結果吧。這或許就能挽救一個家庭。可是一個家庭的走向真的靠一紙證明就能維系好嗎?李梅的意識里冒出兩個李梅來,一個李梅說:“同為女人何必為難女人!”另一個李梅說:“是李梅在為難她嗎?”一個李梅說:“就為她破例修改一次吧,你看看那兩個小男孩多乖呀!”另一個李梅說:“你修改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與第一百次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你想想前面的那位父親,你這么做對得起自己的心嗎?”“騙人的心真是不能被原諒”,這或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意識里的兩個李梅仍然在相互指責,爭吵。李梅心一橫,找來了男人,直截了當地跟他說:“雙胞胎男孩中只有一個和您有親子關系。醫學上存在著一種可能,兩位男士在極短的時間內和一位育齡女士發生了關系,兩位男士的生殖細胞同時存活于該女士體內,而這個時候女性必須同時產出兩枚成熟的卵子,然后兩位男子的精子細胞同時分別找到這兩枚卵子,而且過程基本上還要同時完成,才能形成兩顆同母異父的受精卵,然后分別著床孕育,出生為同母異父的兩個嬰兒……”

    當李梅說出這些的時候竟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8期

    【作者簡介:蔡淼,生于1993年5月,作品發表于《十月》《詩刊》《西部》《延河》《芒種》《黃河文學》等刊,獲第八屆揚子江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現居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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