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版》2023年第9期|但及:深藍
1
推開門時,玻璃閃著光澤,冷空氣瞬間涌來。
這里是蘇州,大運河就在邊上,縈繞在市場的周邊。櫥窗里洋溢著東南亞風情,色彩繽紛的畫像,寺廟、大象和畫片上載歌載舞的人們。他戴著墨鏡,外加一個口罩。進門的一剎那,他再次確認,別人應該認不出自己。
這里賣的都是東南亞產品,泰國和馬來西亞的乳膠枕、乳膠墊,老撾的木雕擺件,還有越南的咖啡、拖鞋。他站在一尊木雕前,五頭大象,鼻子纏繞在一起。店里有一撥人,講廣東話,是來旅游的。幽香泛起,從大班桌后面的香爐里飄逸而出。
一個女人正對著這群廣東客人講解,乳膠枕被反復地擠壓、松開,又瞬間恢復原狀。講解的聲音與記憶里的聲音一致,帶點本地腔的普通話。他把耳朵抬起,是她,的確是雁子,身子寬了,豐滿了。時光在這里變得紊亂,甚至有點不真實。
“這是泰國最有名的枕頭,你們試一下,保管會離不開它。它的乳膠純度是最高的……”
她在后面,與他相隔四至五米。架子成了屏障,是他依賴的一道墻,讓他隨時有進退的余地。香氣裊裊,飄過來,徘徊在他的鼻子周圍。他使勁地吸,吸到肺的深處。她轉過臉,朝向他這邊,目光柔和,像月暈。他想迎上去,迎了一半,又逃了。她珠光寶氣,聲音清脆,一副貴太太相。胸前有串項鏈,閃出白熾又暗啞的光,他想,該不會是象牙吧?
“各位,不要猶豫。到東南亞一趟不容易,我這里一步到位,包郵,直接送到你家……”她的話充滿鼓動與誘惑。與以前不同,那時候的她膽怯,說話吞吐,像條害羞的小蟲子,連步子也是猶豫不決的。“可以躺一下,感受一下。現在就可以躺下來,盡管大膽些。”現在她口若懸河,時光真的會塑造人。他跟在這群廣東人后面,警惕地保持著距離。
有人還真在床上躺下,左右滾動。那是位女士,五十多歲,像只小貓。“舒服,很舒服的。”身下是條乳膠墊,她像兒童一樣滾來滾去。
“很舒服吧?我不騙人,我自己就睡這個品牌的乳膠墊。”雁子把婦人攙起,像在扶一件貴重的物品。“現在,這位大姐親口證實了這一點。”
他以為這幫廣東人會留下來,買上一兩條,結果沒有。他們拍拍打打,竊竊私語,然后突然走了,沒有一絲留戀。屋子空蕩蕩了,只剩她和他,一縷在屋中央盤旋的青煙分開他與她。他背朝她,面朝一排乳膠枕,枕頭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外國文字。“不識貨。”她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對他說。
透過玻璃的反光,看到她遠離的身影,輕輕的倒水聲,小口的抿茶聲。她融化在玻璃的模糊之中。她還舉起手,托著手機,在整理著頭發。頭發是燙過的,蓬松且悠長。“這位先生,這里都是東南亞的名牌產品,你可以挑一挑。我們是外商直供,價格優惠。”明顯地,她在跟他說話。
面對她,應該坦然,甚至該摘下口罩與墨鏡,但他做不到。今天他特意從嘉興趕到蘇州。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她,他折騰了許久,托人托關系打聽到了她在市場的詳細地址。她的鞋跟擊打著瓷磚,那股無形的氣流正朝著他壓迫過來。要不要面對她?要不要?他來只是為了看一眼嗎?一連串的問題在問著自己。
“只要用我這里的產品,保管你滿意。”
香水味翩然而至,氣味大膽,擠開別的空氣,獨霸一方。他把手中的乳膠枕扔到了床上,枕頭跳了跳,還聽到自己驟然而起的心跳聲。他朝著門外闖。那不是走,是逃,仿佛后面被人重重地推著。前面鼓起的那點決心一下子被沖垮了。
“要不,先生加一個微信?門口貼著呢。”
背上全是汗。那些汗啊,在屋里不覺得,一到外面,衣服全貼在后背上了。
2
“你是店里那位女店主嗎?”
“是呢,親。”
臨走前,還是掃了門口的微信。發送一個表情后,對方的回復馬上來了。
確認是雁子后,心頭掠過一絲狂喜。你一句,我一句,他能想象雁子操作手機時的表情。在店里,他不自然,此刻他變得老練,就像個偵察兵。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
“你只管問。這里都是正品,質量有保證,放心。”
“乳膠品質如何?”
“乳膠枕的原料為純天然橡膠樹汁液,整個生產過程都是物理工藝,沒有化學工藝,從根本上做到無毒無害。所以呢,這個枕頭床墊一定要選好的乳膠品牌。”
“聽說過,沒用過。”
“不用就可惜了。天然的原料,會散發出乳香味。不僅能使人睡眠安穩,還能抑制細菌,減少螨蟲滋生。”
…………
閑聊的結果是決定下一單。
這也是突發奇想,他想躺在她的乳膠墊和乳膠枕上,這不是挺好嗎?他被自己這個主意驚到了。他對她還殘留著情感,放不下來,畢竟是一生中最激蕩人心的一頁。這份感情像豪雨一樣充滿激情,又如白雪一般純凈。說干就干,8888元,他要買她店里最貴的一套:一個床墊、兩個枕頭。
“能便宜些嗎?”
“親,我們店是不還價的,標的都是實價。”
本來還想討價還價,看到這個吉祥的數字,他放棄了。枕頭是兩個,他一個,另一個空著,空著的位置是為想象預留的。為了避免雁子懷疑,他沒有用分水墩的地址,而是用了嘉興市區中山路一家事業單位的地址。還報了自己的網名:大鵬。
“這樣可以嗎?”
“可以的。今天發貨,順利的話,明天就能送達。”
“好,期待!”
“嘉興好地方,我以前也在嘉興待過呢。”
“是嗎?真是個驚喜。”
雁子還送了一串玫瑰的圖案。看著那一束束閃爍的小玫瑰,他的心蕩漾開了。
他與雁子曾經是鄰居。在分水墩的東南角,兩幢私宅相距很近,還共用一個院子。院子臨河,古橋在旁,還有進進出出的船只。院子外打了一圈籬笆,牽牛花次第開放,太陽花迎風招展,墻角邊的茶花也會在雪日里頑強綻放。院子干干凈凈,還有一串他母親掛的風鈴,風一吹,聲音就仿佛串起了整個四季。
夏天,他們常常在院子里乘涼,聽雙方家長講故事。他家靠東,雁子家靠西。風涼,兩家就會把桌子一起搬出來,邊吃飯,邊欣賞河邊正在緩緩落下去的那縷日光。雁子家的菜里常有臭豆腐,他喜歡那味道,貪婪的眼神會被人讀出來,于是一塊塊既香又臭的豆腐總會落到他的碗里。至今他還記得那獨特的味道。
他們在同一所學校,他比她高一個年級。到了高中,雁子長得越發清秀,留起了長長的辮子。辮子拖在后背上,晃著,顛著。走在弄堂里,美極了。
3
傍晚從橋上走過,他停下來,看了一眼橋下流經的河水。
店在橋東,走兩百米,他在那里開了個小超市,賣日用品,賣蔬菜賣米賣油。生意不溫不火,他想關了這個店,又沒想好接下來做什么。店里有臺電視機,整天開著,他有事沒事會瞄上一眼,更多的時候是電視在自說自話。年輕時的他充滿了幻想,立志干一番事業,他進過紡織廠,下過崗,也跑過生意,一次次的挫敗,讓他不知不覺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這也是他不敢面對的,窩囊,不爭氣,但又安于現狀。他覺得自己生活在一潭死水里。
分水墩以前商業繁華,店鋪林立,這些年互聯網興起后,突然蕭條了。目前這里正在進行改造,修了草地和步行道,河邊還修起了一條長長的棧道。有人搞起了民宿,還有人開了咖啡屋。他那個半拉子工程呈現在面前。底樓已建好,二樓則是幾個水泥框架,頂也沒有。屋子造了一半,就這樣敞開著,散亂著。
暮色里站著一個老人,佝著背從竹椅上站起。竹椅是他放在門口的。“是阿迪啊,來了啊?”
老人手里捧著一個碗,上面罩了層保鮮膜。碗捧在胸前,她的手有些抖。他一把接住。“燒了梅菜肉,你嘗嘗。”
“你,你太好了。”
“阿迪啊阿迪,看你整天吃的啥,除了面條就是面條,不能一直這樣啊。”她說的是事實。她見過幾次,他在店里下面條,有時是方便面。“這樣下去,怎么會有營養?你看你,臉蠟黃蠟黃,血色也沒有。”她叫劉寶香,住在不遠處,與母親以前同為繅絲工。他父母早逝,一個中風,一個患癌。雙親過世后,老人惦記他,常拿著東西過來看他。這讓他慚愧,此刻像個犯錯的孩子,他不敢直視她。
他開鎖,她跟在后面,伴著暮色一起進來。這個半成品的屋子,里面堆得像小山。衣服占據了沙發,床頭還有吃剩的半個蛋糕。燈猛地把屋子照亮,那是個一百瓦的白熾燈,亮得刺眼,怪怪地吊在從樓板延伸下來的半空里。“哪有你這樣的,屋子造一半。”她把他當兒子看,連說話的口氣也是。
面對這樣的話,他總是選擇沉默。房子造到一半的時候,家里接連出了幾件大事。事情一出,施工就停了。現在房子半晾著,遠看就像個癱子。
“邋遢鬼,屋里太亂了。家要像個家的樣子。”
老人竟整理起屋子來。她給他疊被子,還拿出了掃帚。他去奪掃帚,結果又被她奪了回去。她佝僂著身子開始掃地,掃把摩擦著地皮,他覺得就像掃在他身上。床底下有一堆鞋子。灶臺上,面湯還在,有只蒼蠅剛停在那結了一層膜的湯水之上。
“你小時候聰明,還勤快。我一直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
天有點悶,沒有一絲風。蟬聲在暗處較勁,河對岸有人在唱越劇,聲音飄忽。老人掃出了一堆垃圾,這讓他很不好意思。五斗柜上放著一個鏡框,里面有全家合影,他、小多,還有燙過頭發的朱美。老人把鏡框拿過來,拿在手里端詳著。
“我說啊,趕緊把朱美找回來。好姑娘,心靈手巧,還勤勞,哪個姑娘能與她比?”老人說朱美好,他就臉紅。朱美在一家服裝廠里做裁縫,每天守在縫紉機前。她要從城中一直走到城東,每天走路,瘦弱的身影像一團紙。
老人說的時候,他的手機叮咚響了一下。打開手機,一行字出現了:“你的包裹正在路上,朝你滾滾而來。”手機上閃爍著冰冷的光,他想象著包裹在路上的情形。
是雁子寄來的包裹。
與雁子的戀愛,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家長都被蒙在鼓里。后來雁子他爸突然調動,離開嘉興,去了蘇州。嘉興距離蘇州只有區區的五十公里,但他們還是被活生生地分開了。雁子去蘇州后,給他來過一封寫著“內詳”的信,她說他們已走不到一起,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信中,她也沒有提供一個所謂“內詳”的地址。就這樣,她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雁子就像錨一樣扎在他內心深處,他在埋怨原諒、原諒埋怨中折騰。他會把她想得很壞,又時不時拉回來,還她以美好與清純。初戀,總是會跟美掛上鉤的。
“朱美好是好,但沒你說的那樣好。”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那要怎么好?你的良心被狗叼了。”老人生氣了,抬起滿是皺紋的雙眼,狠狠地瞪著他。
4
小韋惆悵地站在那毛坯屋前。
他上網查,查識別假貨的方法,坐不住了,就去把小韋找來。小韋進屋時連咳了兩聲。墻上貼著《易經》摘錄,還有大段大段的感想。
阿迪把一團東西放到燈下。“請你這個專家看看,是不是有問題。”
小韋是他同學,穿制服,戴硬殼帽,在市場監管局上班。小韋撕開塑料外包裝,把乳膠墊拿起,擠壓,反復察看。“你啊你,不該這樣,不要這樣整天折磨自己。”
“我挺好,沒折磨自己。”
“去你的,這里快成了垃圾場了。”
小韋的話與乳膠無關,他置若罔聞。“是真的還是假的?”他關心這個。
“怎么說呢?你說這是假的也可以,肯定不是正宗的。”小韋的話讓他聽不懂,眼里閃動著撲朔的光。“枕頭和這條墊子的乳膠含量很低。含量有問題。”
他的憤怒在上升,拿到貨時他就明白,手里的東西與店里的截然不同。
“奶奶的,遇到黑店了。”
“你可以申請退貨。”小韋拍了拍他的肩。
“阿迪,振作些。到我們中間來,和大家一起玩。”兩人站到了屋檐下,風把阿迪的頭發吹得散亂。“這個周末,在農場有個野炊,你一起來吧!”小韋道。
“沒勁。”
“什么叫沒勁?你要振作起來。”
“我正常著呢。”他滿不在乎地說。
沿著裸露的樓梯,小韋往上走了一段,他的腳不時跳動著,躲開地上的建筑材料。那里還堆著黃沙、瓷磚,沒拆封的馬桶,有張薄膜紙在空中拍打著自己。“把屋子造完,造完了我讓同學們一起來玩。”
阿迪支吾著,尷尬地笑,不置可否。
待小韋走后,身影消失,他就急不可待了。怒氣如海浪涌來,內心一直在冷笑,他想雁子啊雁子,你當年無情,我算是原諒了,想不到這么多年以后你還是無情。他被激怒了,用拳頭猛捶這乳膠床墊。
“你賣的是假貨。”通過微信,他發了過去。
他盯著屏幕看,一分鐘過去了,沒反應。五分鐘過去了,還是沒反應。到了十二分鐘的時候,對方回復了。
“親,不要血口噴人,我們這里是原裝進口,都可以溯源。”
“呸,里面還不知道含多少乳膠?”
“不要沖動,沖動是魔鬼。”
“我要求退貨。”
“有沒有拆?外面的塑料膜是不是撕了?”
“是的,撕了,撕了個口子。”
“親,拆了就不能退,這是規矩。除非你拿出檢測報告。”
“騙子一個。市場監管局的人看了,明確了,是假的。”
“我要檢測數據。”
“無恥,我這就過來。”
文字發送后,他愣了愣。忍不住隨著怒火冒上來的勁兒,還是敲出了四個字:“我是阿迪。”
5
憤怒升騰起來,車像豹子一樣沖上了大街。
他要趕到蘇州,去市場找她當面對質。現在,馬上,立刻,他呼吸急促,邊開邊冷笑。為趕時間他抄了小路,那是條老公路。道路彎曲、狹小,樹木茂盛,還要經過僻遠的墓園。他太氣憤了,必須給個說法。他要看到她羞愧的樣子,他要怒斥她,讓她低下頭來,把她所有的傲慢全消解掉。
車向前,樹閃過,房子閃過,一切荒蕪也在內心閃過。眼前不是景,是繁雜的歷史和紛亂的光影。那條辮子仿佛就在眼前,在車的前方,垂在那兒。辮子在前,車在后,車就追著辮子。那個光鮮的人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他一直珍藏那個人,蹦跳出來,原來不是原來那個她。
他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又在不同的時空,沒有交集,沒有對話。但這不是真相,真相是她無處不在,她處處在影響著他,她像條巨蛇般盤卷住了他。車輪滾滾,發動機在吼,這輛舊車的油門被他加大再加大。他聽到車子跑動時的異常,他決定不理睬這個聲音。他要追上那辮子,攥住那辮子。
過了墓園,上了座陡橋,橋下出現一個大轉彎。
他大幅度打方向,車體左傾,身體也扭向了一側。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啊,居然對他做出這樣的事。他全身在戰栗。樹叢里突然竄出一條狗來。狗跑得快,像一道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從眼前劃過。
眼看就要撞上,他急忙反向打了一把方向盤。心拎高了,高高地上揚,懸在空中。車子打滑,轉向,然后以飛快的速度撞向另一側。車似乎失控了,他駕馭不了,指揮失靈,他眼睜睜看著它朝著一棵樹疾速沖去。
尖銳、刺耳的聲音沖擊耳膜。不知有沒有踩剎車,他腦中一片空白。一切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完成的。“嘭”地一下,聲音很沉。
車子搖晃,震蕩,那棵樹頂了進來。樹插進了車,樹也被車緊緊抱住。天地在搖,人往前傾,氣囊彈出來了,胸口被一團涌出來的物體堵住。方向盤不動,死了,緊緊地卡在那兒。時間不走了,腦子反應不過來。
發生車禍了。
他卡在那兒,車子也卡在那兒。車還在散發著熱氣,卻動彈不得。他在想自己有沒有事。他的面前是樹,樹與他只隔了幾十厘米,能看清樹皮上粗糙的青苔,還有只螞蟻在上面。玻璃碎了,鋸口下垂,手上有血在往下淌。狗早已不見,不知是死是活。有一會兒他以為在夢里,人徹底陷在了里面。動了動手指,血涌出來,淋到了衣服上。空氣麻木、靜止,大腦在指揮腳,腳應該在下面,在看不見的地方。
腳下松弛了些,沒有像上身那樣被堵上。胸有些痛,更有些悶。
太陽在樹叢中間,光斑砸在路面上。公路像是假的,不真實,仿佛處在森林里頭。他縮緊身子,把自己一點點變瘦、變小,試圖讓空隙大起來。還好,系了安全帶,帶子把他像粽子一樣捆住。他大聲地叫,周圍沒有一個人。聲音只有自己聽見。
他拱著,頂著,努力讓每一個空當撐大,變成他的逃生通道。他全力以赴。血凝固了,下半身卻痛起來,從大腿那里蔓延而下,直至腳背。
一只腳夠到地面,后來過了五分鐘,或者更長,第二只腳也到了地面上。手扶住了車蓋,終于站住了。四周寂靜得像在棺材里,過了好一會兒,各種聲音才浮上來。翠鳥的叫聲、風聲,以及葉片在地上跑動、翻滾的聲音。
車頭凹了,奇形怪狀,不像是一臺車。
既覺得可怕,又覺得幸運,他想是不是上蒼阻止了他?
6
小多的墓是新的,墓碑上的字還閃著光澤。
進墓園,他猶豫了好久,最后還是身不由己拐著腿進去了。他用手去撫摸墓碑,手上的血已干涸,黑色的大理石是涼的,像是在摸一塊鐵。一叢叢的花,粉紅的、淡黃的,兩種顏色交疊混雜著。月季立在墓旁,像警衛一樣。那是他家的月季,種在院子里,不久前他把它們移植到這里。沒想到開得如此盛大,新的旁枝,旁枝的旁枝都長出來了。
“小多,爸爸來了。”
他還沒有從車禍里緩過神來。為什么去了市場?為什么?他無法回答。手機靜悄悄的,自從打出“我是阿迪”后,對方沉默了,連一個表情也沒有。這些年他經歷了太多的風浪。兒子小多一出生就得了腦癱,長大后站不住,像霍金一樣坐輪椅,常年歪著腦袋。今年是他倒霉的年份,小多是在二月份去世的,三月份朱美也離家了。她留下一張薄薄的紙。紙放在桌上,壓了一個茶色玻璃瓶,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出去走走,不知道去哪里。可能我會回來,也可能不回來了。”家已不是原先那個家了。
墓園里有許多松柏,樹葉叢中閃出銀色的光亮,柔和中又凝結著憂傷。蟬聲時不時傳來,躲在草叢里,仿佛在嘲笑他。他狠狠地咳了一聲,很大聲,頓時,四周死寂下來,聲音被那咳嗽聲捉住了。面前呈現出進入洞穴時才有的靜。
在那片月季花叢前,他弓著背,蹲下身,讓自己靠在一棵柏樹上。灰云在頭上無聲地奔走,現在,大地托起他,面朝天空。月季的枝條在陽光下舞動著剪影。云片像在窺探他,輕浮,飄忽,在緩緩地動。抬頭尋找太陽,太陽常常被云層捉住,藏在里面。蟬兒的聲音高低不一,像在合奏。閉上眼,天空與大地隱沒了,邊上是小多,還有那些他不認識的逝去的人。他在這個世界,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他在這個世界遙望他們。
挪動身體,把耳朵抬起來,他想聽小多的聲音。小多喜歡動畫片,喜歡氣球,喜歡被推著逛公園。他對聲音敏感,一個極細小的聲音都能辨別出來。“有個蟲子在窗外,我聽到了。”阿迪走過去一看,果真有一只毛毛蟲趴在窗上。阿迪驚呼,他怎么能感受到這個呢?小多還畫畫,他的畫組合得大膽又怪異。與別的小孩比,色彩特別,甚至是魔幻的,就像進入了一個稀奇古怪的王國。
有一回小多看畫冊,當看到摩洛哥那些深藍色的房子時,眼睛瞪大了,“美,好美啊!”他用手撫摸畫冊,小手指越過每一道房梁、房門和院落。小多的眼睫毛閃著光,游走在圖片里面。這本畫冊一個月以后變了樣,變得粗糙、起皺。小多與畫冊一起睡覺,畫冊就在枕頭下面。后來,小多的畫也變了,用了許多許多深藍的顏色。
小多有一個非凡的腦袋,聰慧的腦配上一個殘疾的身,作為父親的他只會更加痛苦……想啊想,迷迷糊糊中,竟慢慢靠著柏樹進入了夢鄉……
待感覺到風聲時,他猛地醒了。抬頭,太陽已不見蹤影,整個天消失了一般。風盤旋在草叢里,忽高忽低,從他的臉吹到他的脖子里。草的氣息一波又一波,帶些溫熱與干燥。墓位一個個被大風吹出了真相,就這樣,雨忽然下來了。
閃電涌動,撕扯,整個大地一會兒黑,一會兒白。
雨像刀子,在收割,在抽打所有的一切。雨是涼的,顆粒粗大,有幾滴落在他臉上,帶著痛。雨大了,大到從他的頭發上淌下來了。雨是橫的,也是豎的,橫豎結合到了一起。
雷聲炸裂,從地面上滾來,激烈得又像在擂動田野。
他一瘸一瘸,朝著車的方向跑,雨聲變成了水聲,流進一個個墓碑中間。閃電來的時候,四周的一切變得十分猙獰,像涂了一層可怕的白粉。他就在雨中,雨包圍他,水也包圍他。雷電時不時把他揪出來,把他放在一個顯眼又恐怖的位置。
“下吧,下吧,要下盡管下吧。”他邊跑邊喊。
7
雨不長,很快就過去了。
當太陽重新登上樹梢,他迎著風,遙望四周時,整個人被道道金光圍住。
有一個事實是存在的,他知道是這樣,但他對自己也想隱瞞。他在等待雁子的回復,當告知自己是阿迪時,他就在看她的態度。他還有僥幸的心理,想象她會對他說對不起,會告知他退貨,或者干脆免費送他一條新的。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微信凍住了,沒有任何回信。
雁子,在他心中一直是作為一個女神存在的,美、柔、艷,散發著光芒。生命中有了她,就變得不一樣,處處生輝,處處動人。然而,他也明白,自她離去,她又變成了撒旦,從此他進入了一個茫然失序的世界。他抱怨、痛苦、迷茫,連天空與大地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他進毛紡廠工作、開超市、與朱美結婚,甚至與朱美做愛,都被這個撒旦操縱了。它無處不在,探頭探腦,把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涂抹成了灰色與陰暗,從此他就像中了邪一樣,既亢奮,又痛不欲生。這些年,這個撒旦一直捆綁住了他。這個撒旦已折磨他太久太久。
梳理著這幾天的行程。他是去追求雁子嗎?應該不是。他只是好奇,帶著懷舊,想從舊戀里博得溫暖。這個世界不友善,他需要一種關心,一種照顧,需要平衡自己。此刻這場雷雨澆醒了他,他終于明白,自己是多么虛弱、無知和浮夸。他找不到那種虛幻的東西,那東西本身也不存在。他想起了自己母親原先在不經意中對雁子的評價:“這個女人吊三角,小心眼,以后是個狠角色。”
母親一語成讖。
現在那個美麗泡沫,“啪”的一聲,破了。他沒有悲傷,反而有種解放的感覺,仿佛穿越了一片山壑溝谷。
綠色彌漫四周,他全身濕透。面前,車頭依然歪著,不成模樣。鳥鳴聲不絕,貫穿這條空曠的路。掏出手機,抹去頭發上淋下來的水珠,他給汽車維修店打電話。店里答應馬上過來拖車。
之后,他又撥了包工頭王冠軍的電話:“冠軍嗎,你那支隊伍啥時候有空?我要你再造下去。”
“再造,我的耳朵沒聽錯吧?”
“沒錯。是我說的。”
“不是說不造了嗎?你這人怎么老是變來變去?”對方問。
“造,繼續造。”
剛才有片刻,他進入了夢鄉。他夢到了小多。小多手里拿著一把大刷子,刷子比他人還高。他用刷子在刷他們分水墩的房子。刷子走過,全成了深藍色,灰色的水泥、坑洼和毛糙都被那深藍色填平了。那真是一把神奇的刷子,過去被淹沒了,所有的往事也不見了……這是什么意思?這個夢到底是什么含義?此刻,那種深藍色正在四周蕩漾開來,整個田野變藍了,世界變藍了,連他整個人的身心都變藍了。他承認這是一種夢幻般的顏色,一種與現實若即若離的顏色,更是一種接近無限可能的顏色。
是小多的心愿,為此特意托夢給他。他認定這事就是這樣。
“這回不一樣了,要造得特別,藍色的。”他說。
“你不會是腦子搭牢吧?”生活中常聽到這樣的悄悄議論,他們影射他,揶揄他。原本的習以為常,此刻竟變成了某種刺激。
“沒搭牢,我靈清著呢。”做著深呼吸,他語氣堅定,毋庸置疑。
擱下手機那一刻,一縷輕松劃過腦海。他明白,那個女神死了,那個撒旦也死了。其實也不是,從來沒有女神,也沒有撒旦,都是自己賦予的,甚至是臆造的。是他,那個虛假、偏執的自我正在緩緩死去。
8
一年后,當地晚報上登了這樣一篇報道:《分水墩的深藍民宿》。
分水墩是嘉興的遺存,那里有小橋流水,有歷史的傳承,也有時尚的延伸。水在這里分流,人在這里創新。分水墩民宿現在家喻戶曉,這中間最著名的莫過于這家色彩夸張的深藍民宿,每天客流不斷,周末更是火爆。
在深藍民宿的門口,有一排植物,白色的花盆,綠色的枝葉,被修剪得十分整齊。門廊兩側還有一首唐代呂溫的木刻詩:物有無窮好,藍青又出青。走入玻璃門是廳堂,里面布置成了咖啡屋的模樣,小巧的桌子臨窗,四周一圈是架子,上置書籍、瓷器以及造型各異的茶具。燈光從架子的縫隙里射出,給人溫馨與浪漫的感覺。一側則做成了吧臺,黑板上寫著白色的粉筆字,網紅甜品:雪媚娘、特色雙皮奶、手工蛋黃酥。
記者要求采訪主人阿迪,他微笑,又委婉謝絕。
老板娘朱美是一位瘦弱的女人,正身懷六甲,她為現在的事業感到興奮和驕傲。她說,這個民宿就是根據她兒子小多的畫建造的,她與阿迪力爭把每個細節做得精益求精,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和美好的體驗。
臨近傍晚,有小提琴聲從高處傳來,原來是阿迪在樓頂演奏。輕柔的琴聲飄蕩,縈繞在分岔的河流四周。人們說阿迪的生活充滿了未知和挑戰,他喜歡打坐,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他還喜歡旅游,與一群陌生的伙伴一起,爬山、登高。在一個細雨籠罩的日子,他竟然爬上了三千七百多米的太白山主峰……
但及,浙江桐鄉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已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花城》《作家》《鐘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款款而來》,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現居嘉興。